周玥
婺劇名伶白貓兄妹
上海蘭心大戲院一直缺一個能唱好旦角的臺柱子,戲院的田老板可是愁白了頭,他讓人把告示貼遍了上海灘的大街小巷。然后,就有上百梨園弟子像螞蟻一樣從四面八方涌向戲院,他們是想來做戲曲界的一哥一姐的,如果成為上海灘最牛的戲院臺柱,那么除了有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曔€將成為一個不小的財主。
田老板穿著長袍馬褂,他指了指用黃花梨木雕砌搭建而成的戲臺,輕聲說,誰能演點不一樣的?蘭心大戲院匯集了大江南北無數(shù)優(yōu)秀的優(yōu)伶,個個身懷絕技,想要把他們都比下去可不容易。一個伶人走了,又一個伶人走了,舞臺就那么點地,曲子就那么幾個,還能變出什么花樣來。突然一對畫著油彩胭脂的兄妹走到臺前說,這有不一樣的,說完噔地一下就躥到了臺上。
只見二人亮相、功架近似敦煌壁畫的人物姿態(tài),自具一格,且特技表演甚多,變臉、耍牙、滾燈、紅拳、飛叉、耍珠……樣樣都會。一會兒臺步輕捷細(xì)碎,S形前行,猶如蛇行水面,飄飄欲仙;一會兒將腳上的平靴踢到頭頂,然后又從頭頂落到腳尖上,自動穿進(jìn)。田老板問,這是什么?男人答,前是蛇步蛇行,后是蜻蜓點水,跳的是婺劇灘簧《斷橋》。二人接著又往下耍,一會兒懸在半空,低頭直臂,左右晃動,前后打轉(zhuǎn)如紙人一般;一會兒右眼睜得很大,左眼縮得很小,甚至連烏珠也看不到。田老板又問,這又是什么?男人答,前是飄若紙人,后是大眼小眼,跳的是婺劇徽戲折子戲。田老板從坐席上站了起來連連叫絕,忙說,敢問二位是打哪來?二人相視一笑說,江南,婺州。田老板又說,敢問怎么稱呼?男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女人說,卜芥,白芷。
從此,這對從江南婺州來的芥芷兄妹就成了蘭心大戲院的臺柱子。來看戲的人一批接一批,日本人趕來看,洋人也趕來看,戲院的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經(jīng)常一票難求。田老板可樂壞了,本想著尋一個主鎮(zhèn)場子,沒想到一下來了倆,現(xiàn)在什么也不用愁了,躺著數(shù)錢就行。
芥芷兄妹還有一名,叫白貓兄妹。因為他們養(yǎng)了一只一邊藍(lán)眼一邊黃眼的白色波斯貓。你在臺下看戲,時常會看到一只貓趴在戲臺腳睡覺,或者在席座上和客人逗玩。這只貓是他們來上海不久,卜芥從他的洋人戲迷手里花了重金買來的。除了唱戲,白芷平日里鮮少與人說話,若是有人同她講話,都是由哥哥卜芥代答。白芷能唱戲自然就不是啞巴,她之所以不愛說話,是她覺得人心復(fù)雜,恐于交際,何況自己有個視其如命的哥哥保護(hù),也沒必要再結(jié)交朋友??刹方媾旅妹脨?,就尋了只波斯貓來給她。果然,白芷喜歡得不得了,唱戲帶著,吃飯跟著,連睡覺也一塊兒。卜芥笑笑說,芷兒是長大了,想當(dāng)娘了。白芷就嘟著嘴撒嬌說,才不是呢!這是我們幺妹。卜芥就摸摸白芷的頭說,疼你這一個妹妹都來不及了,兩個我可吃不消!
白貓兄妹憑借精湛的技藝很快成了上海灘的名伶。他們不唱戲的時候,就在漂亮的小院子里練練功,逗逗貓,澆澆花,喝喝茶。他們只要唱上幾場就能賺別人一年都賺不著的錢,他們變得有大把的時間去回憶江南,回憶過去。他們回憶起爹娘的時候,都會咬起牙罵,呸!小鬼子。呸!
不知何時開始,院子里只剩白芷和貓的身影,卜芥變得神秘起來,時常半夜才回家。很多次,白芷都想問卜芥去哪了?可總是碰不著人。直到有一天,田老板悄悄和白芷說,我看見你哥和日本人在一起,你曉得不?白芷愣住了,說,不會的。那是田老板第一次聽到白芷除唱戲之外說的話。
那天晚上,波斯貓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爭吵。貓從未見過女人說過那么多話,每句話都在撕裂,在崩潰,女人的臉上滾著一汪又一汪的淚水。后來,這場爭吵以男人搬出小院為結(jié)局。
很長一段時間,白芷不僅不與人說話,也不去蘭心戲院唱戲了。她只和她的貓說話,她們經(jīng)常一說就是一整天,也沒人知道她們到底說了啥。卜芥也不去戲院了,他開始忙碌地出現(xiàn)在日本人身后,從肩上是一星到肩上是三星,從紅黃條的到只有黃條的。上海灘開始傳,江南來的婺劇名伶做了日本人的狗,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說得一點沒錯。
白貓兄弟沒了。但白芷依舊是蘭心大戲院的名伶,可不管怎么演,戲迷們總覺得缺了點什么。有一天,一個小丫頭找到白芷,要向她拜師學(xué)藝。白芷一句話也沒說,就是不理??蓭兹障聛?,那丫頭仍風(fēng)雨無阻守在戲院門口。白芷就問丫頭,為什么想唱戲?丫頭說,我要唱醒同胞一起救國。白芷的眼睛一下就濕了。白芷說,明日六時來戲院練功。
后來,白芷的身后總能看到一個咿咿呀呀的小丫頭,師傅師傅地叫著??砂总七€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有一天夜里很晚,丫頭練完功準(zhǔn)備回家。她看見白芷一個人坐在戲臺上低著頭和貓說話。白芷說,你知道嗎?我夢見你夢見我了。白芷又說,你知道嗎?我也想做一只貓。
1945年的夏天,勝利的號角傳遍了全中國。上海灘的人們都沉浸在喜悅中,只有白芷哭了。有人找到白芷,告訴她卜芥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地下戰(zhàn)士,并且在一場重要的行動中犧牲了。
白芷離開了戲院,白芷已經(jīng)把她畢生所學(xué)都教給了丫頭。白芷走的時候還是一句話也沒說。有人說,白芷是回老家安葬卜芥的尸骨去了。也有人說白芷出國了,卜芥生前的愿望是在英國皇家大劇院表演,她去替哥哥完成心愿了。但更多的人覺得,白芷是去尋找變成一只貓的辦法。這樣,在她感到疼痛,不想說話的時候,就可以發(fā)出一聲,喵。
夜姬懋子
自從百樂門里頭來了一位叫懋子的夜姬,百樂門的留聲機(jī)和大音箱就沒停過,霓虹燈也沒熄過,上海灘一大半的男人都叫她勾走了,然后上海灘的女人們就翻著眼,從鼻孔里冒出一句:賴三。
那時候的懋子已經(jīng)十八歲,正是待嫁的年紀(jì),上門來提親的隊伍排到了十六鋪碼頭。領(lǐng)班的雪姨就問她,懋子,想好嫁誰了嗎?懋子就噘著嘴說,雪姐姐,懋子不嫁,懋子陪著你。雪姨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惱人的四月的清晨,街道邊的法國梧桐開始發(fā)了瘋似的飛絮。雪姨對飛絮過敏,怕極了這玩意兒,望著門外皺起了眉。一晃神,瞧見門口站著個美人,身穿粉色齊胸襦裙,盤著驚鵠髻,好像從很遠(yuǎn)的古代匆匆趕來,那張不諳世事的臉既讓人迷又讓人憐,一顰一笑都像極了從畫中走出來的仙女。
懋子就那么突兀地站在全上海灘最繁華的百樂門門口,掩著長袖瞇著眼,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雪姨是天津人,北方女子少有這般溫婉柔情,頭回見著這般可人的女子,可是賽天仙了,直喊,哪來的仙兒?懋子笑了一下說,江南。雪姨又問,我們這可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仙兒是不是走錯地了?懋子說,沒錯。找的就是百樂門。雪姨說,你想做女郎?懋子又笑了一下說,是夜姬。從此,百樂門的頭牌就成了一個從古代來的夜姬,百樂門的方圓十里成了名車博覽會,總能看到各色高檔小車上走下來不同膚色不同打扮高矮胖瘦俊俏美丑不一的富商官宦。
上??偵虝慕鹄习迕皂用缘貌恍校倫壅{(diào)笑說,坐在席上看懋子跳舞,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像自己是古代的帝王,可能上輩子懋子就是他的愛妃。雪姨就呸的一下說,瞧你這下賤樣,干脆說你們上輩子是梁?;p宿雙飛得了。逗得一旁的男賓客們哈哈大笑。
夜姬懋子把男人迷得死死的不僅僅因為她的容貌,還有她的難以琢磨。想要與美人共度良宵,得先擲一條小黃魚,隨即關(guān)閉百樂門的所有通道,若當(dāng)日穿黑西服的人是單數(shù)則無緣,若雙數(shù)得再付一條大黃魚才能抱得美人歸。你以為這就完了?換一日,她又把規(guī)矩改成了系條紋領(lǐng)帶的,再換一日,又變成穿中山裝的……就算你中了,大黃魚也不是誰都能拿得出來的。
愈是如此,男人們愈是對夜姬懋子迷得發(fā)狂。鮮少幾個成為幸運兒的男人皆成了金老板的眼中釘。金老板吐著煙圈說,敢碰我的女人,想讓皇軍請喝茶是不是!誰都知道,金老板能在上海灘混得風(fēng)生水起是仰仗日本人,換句話說,他幫日本人辦事。你說他是漢奸,他還和你急,他說他是生意人,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人就說,也是,你看人家懋子,日本人、洋人黑色兒的白色兒的,嘖嘖嘖,這境界!這不說你倆天生一對呢!金老板的臉就馬上拉了下來,一掐煙,走了。
可在懋子眼里男人好像就是把玩的擺件,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她有一間儲藏室,里頭的陳列架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稀奇珍寶,上邊標(biāo)著送禮人的名字,這些寶貝全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男人們送的,懋子還給它取了一個洋氣的名字,叫博物館。很多時候,懋子就坐在博物館中間的沙發(fā)上欣賞著她的藏品,時不時取一件,把玩一下。懋子對這些藏品的癡迷不亞于男人們對她的癡迷。
1941年的冬天,日本人開始忙碌起來,他們占領(lǐng)了整個公共租界,上海灘人心惶惶,懋子干脆把床搬進(jìn)了博物館,睡在她的博物館里,做起她很古代的夢。有一天,一個穿著綠軍服的男人來請懋子去76號跳舞,說是給日本人慶祝。懋子收拾好自己,跟那個人走了,金老板正巧來看她,金老板說懋子你去哪?懋子說我去給日本人跳舞,很快就回來。懋子直到午夜才回來,懋子回來的時候襦裙有些破碎,眼角還有淚痕。金老板說懋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懋子說,興致高,忘了時間。金老板說你衣服是怎么了?懋子說,勁太大,跳破了。
后來,金老板再沒去過百樂門找懋子,而夜姬懋子依然是夜姬懋子,她夜夜笙歌,像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搗鼓她的新藏品。有人說,金老板是不敢得罪日本人看上的女人。也有人說,金老板是覺得自己保護(hù)不了心愛的人受到了屈辱,沒臉再面對懋子。
突然有一天,金老板又來找懋子了,金老板說,你跟我走。懋子掩著長袖瞇著眼,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金老板又說,懋子,懋子懋子。然后懋子看了看窗外的梧桐樹說,春天又來了,又要飛絮了。
第二天,老百姓們都在議論昨天夜里被暗殺的日本人,一共有八個,各個都是日本憲兵總部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還津津樂道的另一件事是,上海總商會的金老板扔下金山銀山帶著百樂門的夜姬私奔了。后來,大批的日本兵沖進(jìn)了百樂門,沖進(jìn)了懋子的博物館,他們發(fā)現(xiàn),死去的八個日本人的名字都出現(xiàn)在陳列的方格上,他們還發(fā)現(xiàn),每個方格下的暗盒內(nèi)都寫著每一個人的機(jī)密信息和暗殺計劃。再后來,人們開始流傳這樣一則傳聞,金老板和懋子從小青梅竹馬,懋子是名門小姐,父親被日本人害死才忍辱負(fù)重淪為夜姬,金老板和懋子其實都是地下黨員。
上海灘的女人突然對這個夜姬懋子肅然起敬,誰要是再罵賴三,準(zhǔn)被她們的吐沫星子淹死。而百樂門的雪姨總會在春天飄絮的早晨出現(xiàn)幻覺,她看到一個很古代的女子站在門口掩著長袖,朝她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神槍手唐一發(fā)
唐一發(fā)是個啞巴,也是個孤兒。唐一發(fā)這個名字被人熟知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是上海灘黑幫里頭赫赫有名的神槍手了。有人說他不幸,不幸是因為孤兒唐一發(fā)五歲的時候被親人無情地丟在了菜市口,轉(zhuǎn)頭又讓“搬石頭”的人販子給拐賣了。有人說他幸運,幸運是買主發(fā)現(xiàn)唐一發(fā)是個啞巴,被退了回來,人販子只能留他做跑腿小弟,這才有了他今日的地位。
唐一發(fā)不會說話,但是他的耳朵很靈。有一次,人販子在碼頭運送誘騙來的女孩,他們準(zhǔn)備用漁船把這些年輕貌美的姑娘運到法國馬賽去跳小腳舞。唐一發(fā)就跟著幾個資歷略長的阿飛一起去碼頭送飯。這幫人販子不喜歡別人叫他們流氓混混,他們更喜歡從洋文變過來的“阿飛”。他們管販男孩,叫搬石頭,管販女孩,叫摘桑葉。他們是一幫有文化、有內(nèi)涵、有深度的阿飛。那天,唐一發(fā)跟著這樣一群有文化、有內(nèi)涵、有深度的阿飛去碼頭送飯。唐一發(fā)的耳朵動了動,又動了動,他好像聽到了些什么,飛快地跑上漁船的夾板,拉住指揮運送的大阿飛啊啊啊地叫。唐一發(fā)說不了話,他只能啊啊啊地叫,他一邊叫一邊跺著腳,這讓碼頭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要尿褲子了。唐一發(fā)接著開始手舞足蹈,比劃著什么東西。大阿飛好像看懂了,點了點頭,命人把已經(jīng)裝載姑娘的漁船立即駛離碼頭,再把剩下的姑娘裝進(jìn)集裝箱運到郊外。五分鐘后,一幫警察開著警車來了,他們開始翻箱檢查碼頭所有的物資。他們好像提前得到了情報,認(rèn)為一定能搜獲什么。半小時過去,警察一無所獲地離開,大阿飛走到唐一發(fā)面前豎起了大拇指說,小子,不錯!你以后就跟著我吧!后來,碼頭的人才知道唐一發(fā)有一雙順風(fēng)耳,他早早地聽到了路上警車的聲音,于是提前向大阿飛報了信。
唐一發(fā)有一雙順風(fēng)耳的事馬上傳開了。他不僅能聽小汽車還離多遠(yuǎn),還有多久會駛過來,他還能聽一陣風(fēng)吹過,這葉子是從哪個樹上的哪個枝丫上落下來的。有人就說,唐一發(fā)要是在古代,一定會是個優(yōu)秀的劍客。唐一發(fā)想了很久,指了指大阿飛腰間的槍笑了笑。
唐一發(fā)想做一個槍手。大阿飛帶著他練槍打靶,帶著他開始一條街一個碼頭地混跡,他沒有辦法在交手前向敵人放狠話,也沒有辦法在血拼搏斗的時候嘶吼狂叫,但這些都不影響他做一個冰冷的殺手,他的子彈像冬天無情的寒風(fēng)一樣穿透敵人的身體,而他卻能輕松地躲過任何人的攻擊。除非唐一發(fā)自己想死,不然沒人殺得了他。
唐一發(fā)成了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神槍手,他還有了一幫自己的弟兄,成了堂主。許多初來乍到的阿飛都跑來找他拜碼頭,就連大阿飛都要把女兒三花許給他。三花是黑道西施,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知書達(dá)理嫵媚動人,一點也沒有黑幫的樣。人人都想娶三花,唐一發(fā)當(dāng)然也想。唐一發(fā)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三花了,他只是跟在大阿飛身后,那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三花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她。
唐一發(fā)和三花在一起了。等到明年春天,他們就會走進(jìn)教堂,許下愛的誓言,矢志不渝,白頭到老。三花幸福地躺在唐一發(fā)的懷里,嬌寵得像一只貓。三花問一發(fā),槍和我,哪個重要?唐一發(fā)指指三花“說”,你重要。三花又問,如果有一天,為了救我,要失去你的耳朵呢?唐一發(fā)又指了指三花“說”,救你。三花笑了,三花說,外面花言巧語的男人見多了,但是你不一樣,你是啞巴,你不會說謊。
1937年的冬天,日本人侵占了上海,上海灘黑幫三大巨頭,一個隱居不出,一個南下香港,一個投靠日偽政權(quán),成了漢奸。大阿飛跟了最后一個,也做了漢奸,唐一發(fā)不愿背負(fù)賣國的罵名毅然離開,但他始終深愛著三花。三花說,你不要走,你不是說我重要,你不是說寧可失去耳朵也會救我。唐一發(fā)點了點頭,然后又搖了搖頭,流下一行淚。
唐一發(fā)走了,但唐一發(fā)依然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神槍手,他加入了抗日隊伍,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而三花,仍舊是漢奸的女兒三花。大阿飛幫著日本人殺了很多同胞,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壞事。大阿飛從小收養(yǎng)唐一發(fā),大阿飛培養(yǎng)唐一發(fā)成為神槍手,大阿飛把心愛的女兒許給唐一發(fā),可大阿飛是漢奸,這就足以讓唐一發(fā)不得不殺了他。
唐一發(fā)踩著午夜最冷的風(fēng)溜進(jìn)了大阿飛的房間,他準(zhǔn)備用枕頭壓住大阿飛的頭,然后一槍解決了他??墒菬袅亮?,床上躺的是三花。三花一雙淚眼怏怏地看著唐一發(fā)說,一定要殺了我爹嗎?唐一發(fā)閉上眼,點了點頭。三花說,那你就先殺了我吧!唐一發(fā)愣了一下,舉起了槍。唐一發(fā)用槍對著他曾經(jīng)說過最重要的女人。三花笑了一下說,原來你也和外面的男人一樣。唐一發(fā)哭了,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然后放下了槍。
唐一發(fā)放下了槍,但三花迅速從腰間抽出了她早已藏好的槍,對準(zhǔn)了唐一發(fā)的心臟,砰砰砰。三花連發(fā)了三槍,三花說,第一槍,敬你懂得原諒;第二槍,敬你年少輕狂;第三槍,告訴你世態(tài)炎涼,莫要心慈手軟。唐一發(fā)躺在地上,對三花笑了笑,然后動了動唇。
神槍手唐一發(fā)死了。后來,三花在一場她期待已久的婚禮上放聲大哭。當(dāng)新郎對三花說我愛你的時候,三花才突然明白唐一發(fā)臨死前動的唇語是什么意思。三花想起,她曾經(jīng)是一只嬌寵的貓,她曾經(jīng)足以抵過一個人的生命。三花笑了笑說,我也愛你。我只愛你。
黃包車夫王大力
王大力是上海灘最底層的黃包車夫。王大力拉著他的黃包車像春天的燕子一樣掠過城市的每一個拐角,在一個又一個彎曲狹長的街道小巷穿梭。每天黃包車的轆轆聲都會在大街小巷飄來飄去,王大力拉過穿著旗袍的窈窕淑女,拉過百樂門的權(quán)貴,拉過法租界的洋人……只要能賺錢,他就拉。當(dāng)然,他也拉過日本人。
路程遠(yuǎn)的,別的車夫不接,他接;有坐兩個人,只愿出一個人錢的,他也接。王大力對路熟悉,服務(wù)熱情周到,又愛講葷段子,總是逗得客人們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客人們都很喜歡他。所以,他的生意總比別人好,一天下來能掙三百個銅板。逢節(jié)過年的時候,還能掙到二十個銀元。
別的黃包車夫一周休息一天,他為了多掙點錢一個月才給自己放一天假。別的黃包車夫掙著錢,有的下館子,有的賭博,而他都把錢省下來,寄回老家。王大力家里有老母親,有兄弟姐妹,還要接濟(jì)兄弟姐妹的孩子。在許多個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里,飛機(jī)在頭頂盤旋,炮彈在身邊爆炸,但王大力仍然一邊講著葷段子,一邊拉著他的黃包車奔跑在危機(jī)四伏的上海灘。所以,王大力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包車夫,但他絕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黃包車夫,街坊四鄰都管他叫拼命三郎。
拼命三郎王大力喜歡講葷段子,他講段子的時候總是不動聲色的,要等他跑了大半程路客人才回過神來,于是坐在車上的客人一顛一顛地,發(fā)出咯咯的笑聲??腿苏f,王大力,你這么多段子從哪看來的?王大力說,我沒活的時候就愛往書店跑,不看書怎么給你們講段子。客人說,王大力,你別說了,你再說,我就要咬著舌頭了。王大力照說,客人只得捂著嘴巴,盡量不讓牙齒磕到舌頭??腿苏f,王大力,我遲早要笑死在你的黃包車上。
每到臺風(fēng)季的時候,王大力都光著腳穿著草鞋,興沖沖地從大戶人家的門前,把太太背到黃包車上,以免她們弄濕漂亮的鞋子。太太總會多給王大力幾個銅板,他連說謝謝,低頭接過錢。那天臺風(fēng)過后的黃昏,下著細(xì)雨,一個姑娘撐著油紙傘站在巷子口朝王大力招了招手,王大力像燕子一樣掠過積滿雨水的十字路口,輕盈地把黃包車停在姑娘跟前。王大力問,姑娘去哪?姑娘說,我也不知道,我給你指路吧!王大力抖了抖雨披,一抬車把說,好嘞!您坐好了!就又像燕子一樣飛了起來。
日子不緊不慢地走著,戰(zhàn)火仍在持續(xù),淞滬會戰(zhàn)的慘敗讓繁華的上海灘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陰霾之中。小老百姓們開始議論紛紛,比如說誰家的兒子去前線抗日了,只剩下孤兒寡母在家中生活拮據(jù)。比如說,這家人的兒子走了,連女兒都成了地下黨員。再比如說,這個做地下黨員的女兒前幾天被日本人抓走了,因為她掌握著中共內(nèi)部的重要情報。
有一天日本人來找王大力,有人看見王大力曾經(jīng)載過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就是被日本人抓走的地下黨員。王大力說,我跟你們走,但是我要拉著我的黃包車一起走。日本人笑了笑說,你們支那人死到臨頭都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王大力說,我會講段子,我講的葷段子沒有人不笑的。日本人又笑了笑,然后坐上了王大力的黃包車。
日本人在王大力的黃包車上咯咯地笑。日本人說,沒想到你們支那人的段子我也能聽懂,還這么好笑。王大力說,那我再給你講一個。日本人咯咯的笑聲穿過了街道一直到東瀛區(qū)。王大力說,長官您到家了,下車吧!日本人微笑著,什么也沒說。王大力說,我得回家了。您要是不下車,我只能明天再來取我的車了,反正我的車也不值幾個錢。
小老百姓們又突然開始議論一個新故事,他們在說拼命三郎王大力突然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他的黃包車和那個地下黨員的母親,這不禁讓人浮想聯(lián)翩。讓他們津津樂道的另一件事是有個住在黃埔東瀛區(qū)的日本人,帶著一個熱烈的微笑躺在黃包車上,在馬路上睡了一宿。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死了,他的舌頭被自己咬斷了,他歪曲的另一半臉下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再后來,在上海灘流傳這樣一則傳聞,王大力用一個葷段子殺死了那個日本人,王大力知道雨天載的姑娘就是地下黨員,那天姑娘要去的地方就是中共藏身的根據(jù)地。
王大力拉黃包車像燕子一樣的身影,從此再也沒有在上海灘的大街小巷出現(xiàn)。幾十年后有一張報紙上說,佛堂老街上有一個愛講葷段子的書店老板,他養(yǎng)著兩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太,一個老太太是他的親生母親,另一個是一位烈士的母親。
戰(zhàn)地記者柏蘭
富商柏老五的千金柏蘭從美國留學(xué)歸來后,就在《申報》干起了記者的行當(dāng)。其實像柏蘭這樣含著金湯勺出生的人是不必憂慮太多的,她只需要躺在虹橋古北的別墅區(qū)里,在留聲機(jī)上放一曲慢悠悠的上海老歌,然后泡一壺當(dāng)年新制的碧螺春,曬曬太陽,喝喝下午茶。抗日救國自有政客和將士,這都是男人們的事,但柏蘭從不這么想。柏蘭想,女人也可以做些什么的。柏老五就只能搖搖頭,柏老五說,我的寶貝女兒,你還想當(dāng)巾幗英雄不成。柏蘭笑笑說,要是女人能上戰(zhàn)場,我還真想去。柏老五聽了恨不得拿根繩子給她綁在家里頭。
柏蘭是個標(biāo)致的姑娘,許多個日子里她會盤起她的長發(fā),然后穿上一襲西裝戴上帽子,把自己打扮成男人模樣,奔走在戰(zhàn)斗的路上。那天,松江區(qū)佘山鎮(zhèn)的橫山腳下轟然巨響,山崩地裂,日本人的采石場出事了。柏蘭背著相機(jī),搭了警察局的車子趕往現(xiàn)場。這個石坑深達(dá)80多米,面積有三萬多平,一旦塌陷,后果可想而知。采石場里到處都是嗷嗷的哀嚎,警察在積極營救被困同胞,受傷的工人被急救人員送往醫(yī)院,還有些工人被挖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氣了。日本人不痛不癢地站在一旁,指揮著運輸隊伍,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歉意,甚至還露出輕蔑的微笑。
柏蘭回到了報社,她把自己關(guān)在漢口路309號的小屋子里,一夜沒有合眼。她開始奮筆疾書,手中的筆像打字機(jī)的針頭一樣颯颯作響,一行行文字被柏蘭三下五除二匯聚成了一篇熱血澎湃、激進(jìn)犀利的新聞。第二天清晨,報童在街邊叫賣“佘山采石場昨日塌陷至21死39傷,仍有多名工人生死未卜”,配圖是一張兩個日本軍官竊竊私語并露出輕蔑微笑的照片,小標(biāo)題寫的是日軍視中國人命為螻蟻,國難當(dāng)頭不應(yīng)再做亡國奴。一時掀起了無數(shù)愛國志士與熱血青年的擁護(hù),自發(fā)組隊上街游行,拉起橫幅號召各界人士和群眾聯(lián)合起來抗擊日本侵略者。
幾日后,柏老五氣呼呼地來報社找柏蘭,柏老五說,小丫頭片子,你差點把你老子害死了曉得不?柏蘭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是日本人和國民政府找你麻煩了吧!柏老五說,曉得你還惹事?小心變成第二個史量才!柏蘭笑了笑說,變史量才的還少么?恐怕我排不上第二了吧!柏老五想讓女兒辭掉報社的工作,這個走在刀尖上的活隨時會要了他們?nèi)业拿0乩衔逭f,倔丫頭,聽爹爹的,別干了。這命沒了,可什么都白搭了。柏蘭說,那亡國了呢?亡國和沒命有什么區(qū)別?柏老五氣得直跳腳,柏老五說,丫頭片子,我說不過你。你非得把你老子害死!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不該送你留洋,凈學(xué)了些沒用的東西。
沒過幾日,報紙上就刊登了柏老五與柏蘭斷絕父女關(guān)系的聲明。聲明是柏老五登的,柏老五還叫管家把柏蘭小姐的東西全部打包送到了報社。柏蘭只說了一聲謝謝,便繼續(xù)埋頭滿腔熱血地撰寫她的報道。后來,《申報》上又刊登一篇日本人拿中國女人做活體實驗的報道。老百姓才恍然得知,原來日本人一直在抓中國女人做慰安婦,他們還在研究一種讓女人終身不孕的藥劑,他們叫這種藥劑606。更可怕的是,這種還在研發(fā)階段的藥劑,因為藥效過大致使眾多中國女人失去了生命。上海灘的老百姓們開始蘇醒,全中國的老百姓們都開始蘇醒,報紙的傳播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越來越多的人自告奮勇地加入了抗戰(zhàn)的隊伍。只有柏老五一邊捏著報紙,一邊哭得泣不成聲,柏老五說,瘋了瘋了,這丫頭不要命了。
果然,一批又一批的日本兵來到了漢口路309號,他們包圍了整條街,他們接到了必須活捉柏蘭的命令。可是日本人翻遍了整棟大樓,又翻遍了整個上海灘也沒有找到柏蘭的蹤影,他們只在柏蘭的辦公桌上找到一些洋洋灑灑的新聞手寫稿和一封奇怪的信。信的開頭寫了一個扁扁的“八”字,然后又被鋼筆抹掉了,而信的內(nèi)容只有一塊塊凹凸不平的淚痕。但柏老五讀懂了,柏老五說,她知道,我是想保護(hù)她。
后來,富商柏老五變賣了所有的家當(dāng)來資助抗日軍隊。他一個人悄悄地搬進(jìn)了田子坊狹小的弄堂,他逢人就說他的女兒怎么怎么厲害,他的女兒是個英雄。別人問他,你的女兒是誰,叫什么,在哪?柏老五就愣在那憨笑說,我的女兒是英雄。
直到1945年的冬天,一名光榮歸來的戰(zhàn)士回到滿目瘡痍的上海灘,他在田子坊的弄堂里遇見了正在搖椅上流著涎水的柏老五。柏老五拿著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著西裝戴著帽子,脖前掛了一個相機(jī),正氣凜然。戰(zhàn)士告訴柏老五他認(rèn)識這個女人,她是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地記者,她親身報道了很多重要的戰(zhàn)役。戰(zhàn)士還說,他曾問過女人為什么想當(dāng)一名戰(zhàn)地記者。女人說,因為一個難以抹去的輕蔑的微笑。
照相館安康
安康在燈籠巷里有一家門面不大的照相館。安康是個丑女人,她總說,黑夜才是她的白日。她喜歡躲在狹小的暗室里沖洗一張又一張關(guān)于光陰的故事,好像自己也經(jīng)歷了這形形色色相片中的不同人生。安康夜里很少出門,若非得出門,她就蒙著面,不然怕嚇著人。燈籠巷里的人們都說,就安康這模樣,敢娶她的一定是條好漢!人們還說,那個讓日本人聞風(fēng)喪膽的蒙面女共黨殺了好多個日本特務(wù),安康不蒙面也能嚇?biāo)啦簧倌兀?/p>
安康當(dāng)然也聽說了,安康就笑笑,然后壓著頭平靜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jìn)她的黑暗里。
在許多個日子里,安康都會透過照相館閣樓的那塊四方天窗,望著頭頂縱橫交錯的飛機(jī)云,期盼著戰(zhàn)爭早日結(jié)束,然后找個老實的男人過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日子??墒牵股盍?,屬于她的白日來臨,她必須去完成她要完成的事。
安康蒙著面,帶著她的黃金魚鉤和金絲魚線走出了燈籠巷,她又見到了菊子,這次是在外六碼頭。安康與菊子是在一次情報竊取任務(wù)中認(rèn)識的,后來,她們總會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形式打照面。
菊子是個絕美的日本特務(wù),美得一塌糊涂。安康總會情不自禁地感慨菊子的美貌,要不是戰(zhàn)亂,菊子一定能嫁個好男人過著幸福又溫柔如水的生活。安康羨慕菊子,菊子也敬佩安康。因為安康善用魚鉤和魚線,她總能不動聲色地把敵人殺死,無一失手,包括菊子的哥哥。菊子一直好奇,這神秘面罩之下到底是怎樣的絕世容顏,才能配得上她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
碼頭上,安康像春蠶吐絲一樣,優(yōu)雅地?fù)]動著她的魚鉤和魚線,然后對面的敵人就像死魚一樣一根根倒在了地上。菊子也記不清是第幾次試圖撥開安康的面罩了,但菊子清楚地記得這是第九次與安康交手。菊子好像忘記了她的任務(wù)是活捉安康,問出中共地下黨的藏窩點,她一心想的都是揭開面罩,揭開那個黑色面罩。
菊子成功了,她終于看到了安康的真容。菊子非常詫異,同時她也更敬佩這個中國女人了!
菊子成功了,但菊子也失手了。菊子不僅丟了安康,還丟了日方的重要情報。日本總部大怒,大將下令,再抓不到人,菊子你就到軍營和慰安婦一起為皇軍效命,死啦死啦滴。
后來,安康的照相館就一直關(guān)著門,沒人在意這個丑女人去了哪,只有日本憲兵部隊來了一撥又一撥。他們把照相館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奇怪的是,菊子也一起消失了。
后來的后來,在一個期許已久的日子里,安康與菊子又見面了。菊子在日本憲兵司令部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她還趁安康換裝的時候偷偷換掉了安康的魚鉤和魚線。失去武器的安康成了甕中之鱉,直接被日本憲兵像烤豬一樣當(dāng)眾架起。
菊子春風(fēng)得意地說,根本沒有什么情報,這是專門為你設(shè)計的。
安康抬起頭,笑了,說,我知道。
菊子笑了一下,她覺得她是擊垮了安康。安康現(xiàn)在這副落魄的模樣分明是在嘴硬,她馬上就要被送進(jìn)那漆黑黑又陰冷冷的地下密室,沒幾個人能從那里面出來。
一夜過去,地下密室除了日本憲兵吃力的鞭打聲和瘋狂的咆哮,聽不到任何一點別的聲音。菊子想要去看看,她想親自審問這個令人敬佩的中國女人。
安康與菊子又見面了。菊子看見安康被赤裸裸地吊在鐵架上,她的胸已經(jīng)被人用刀子像切生魚片一樣一片一片地刮了下來,挖空了。滿身的血肉模糊,滿地的鮮血。菊子眼眶突然就濕了一下,她不禁捂著自己的胸口,別過頭問,招了嗎?日本憲兵露出淫邪的目光說,混蛋!一個字也沒說。
安康死了。菊子就坐在安康對面的審訊桌上,眼睜睜看著她被手下活活杖腹致死。菊子終究沒問一句她該問的話,她只在安康還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問,你叫什么名字?安康吃力地說,我叫安康,生來就是為了國家的安寧康泰。
安康的聲音很弱很弱,弱得只有菊子貼著耳朵才能聽到。菊子想起了母國深海的一種怪魚,叫鮟鱇魚,因為長相丑陋,日本的漁民都喜歡叫它海鬼魚、丑婆魚。但它是專業(yè)的釣魚能手,能靠背鰭第一棘的皮瓣為釣餌,誘捕那些趨光的魚蝦,就像安康一樣。菊子哭了,她覺得她錯了,根本沒有人能擊垮安康。
那是安康與菊子最后一次見面,那是1941年一個和所有春天都不一樣的春天,一些東西正悄悄地在發(fā)生改變。
很快,菊子因立功被升為大佐,成了日本憲兵總部赫赫有名的女特務(wù),同時,人們也發(fā)現(xiàn)菊子的眉宇間多了一道凝重又堅定的光。
幾個月后的某日,一個蒙著黑色面罩的女人穿過硝煙四起的街道,走進(jìn)燈籠巷里的一家日料店。女人把剛剛獲取的情報轉(zhuǎn)交給共黨情報員后,一個人留在店里吃飯。店主是個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國老男人,他開始一道道地給女人上菜,吃到刺身時,女人咬了一口,突然放下筷子,哭了。
女人問,老板,你知道這叫什么魚嗎?
老板說,不知道,只是日本人來了,它才來了,有了這家店?;炜陲埑粤T了。
女人說,它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安康魚,是安寧的安康泰的康。
老板問,那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笑了一下說,我叫安康菊子。
后來,上高戰(zhàn)役勝利了,一撥又一撥的年輕人踩著那個驕傲得不能再驕傲的春天,走進(jìn)了抗戰(zhàn)的隊伍。后來的后來,人們開始流傳一個又一個關(guān)于中共女間諜安康菊子的故事,世間也再沒有了菊子。
報童來福
來福是個孤兒,來福很小的時候家人都死于一場洪澇。來福住在“下只角”的一只紙板箱里,箱子的大小正好能容納他完全舒展開來的五歲的身體,他喜歡叫這個箱子為“家”。來福喜歡夏天,夏天不像冬天那么冷,他可以打開箱頂?shù)奶齑?,通透又涼快地吹一夜的風(fēng)也不怕著涼。來福也不喜歡夏天,因為夏天暴雨連連,一旦外頭下起大雨,“家”里就會跟著下小雨。有時候一不留神,他的家還會被沖走。所以來福常常會對著天跪拜雷公電母,祈求他們家庭和睦,能少吵些架。
來福其實很聰明,他靠撿破爛兒得來的碎銀子去報館換來一些報紙,這樣他就可以做一名正兒八經(jīng)的有固定收入的報童了。來福是個口齒伶俐的孩子,他總能一連串地報出各家報紙的頭版新聞。許多時候,來福會背著一只麻袋,一邊撿著破爛兒,一邊捧著報紙在車水馬龍的鬧市區(qū)中穿梭叫賣。只要看到電車停站,來福就會跑過去向下車的客人兜生意??删退闳绱?,來福還是時常吃不飽,睡不好。有時候?qū)嵲陴I得不行,來福只能去偷弄堂里人家曬在窗臺上的豆干吃,運氣好的時候,他還能趁著有人在煮東西,偷個饅頭茶葉蛋什么的,所以來福時常會被人一邊喊著小赤佬,一邊用棍子追著打。
1933年,上海灘的街頭開始傳唱起一首“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的《賣報歌》,可是報童的生意并沒有多大的改善。一個傍晚,來福在施高塔路賣報餓得快邁不動腳了,但他手里的報紙還剩下許多。電車上洶涌而下的人群,把他撞倒在地,很疼。這時,一位穿著長衫的先生把他扶起,還幫他把散落一地的報紙撿起來。先生遞給來福一沓鈔票說,小鬼,這些我都買下了。來福拿著錢,連連點頭說謝謝。先生臨走的時候抽了一份報紙留給來福,先生說,識字嗎?有空的時候可以多讀讀報。
后來,來福就一直留著那張報紙,得空就跑去私塾外聽課。他開始向往學(xué)堂生活,他看著同他差不多歲數(shù)的孩子搖著腦袋,捧著書本坐在書桌前振振有詞,他就羨慕得不得了。來福想讀書,想識字,來福想有一天能再遇見那位儒雅敦厚的長衫先生,告訴他說,自己能讀報了。來福買不起課本,也買不起紙筆,他只能撿別的孩子扔掉的鉛筆和廢紙來用。有時候,難得見到一根半截小拇指長的鉛筆,他能高興上半天。好的是,私塾先生見來福時常探著小腦袋來偷聽,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來福不擾亂課堂秩序,先生有時候還會幫他解讀報紙上的問題。
1936年的夏天,來福已經(jīng)能完完全全地讀懂長衫先生留下的那張報紙了。那是一張1934年2月3日的《申報》,副刊《自由談》上有一篇署名為欒廷石的《"京派"與"海派"》讓來福印象深刻。從未受過教育的來福第一次了解文學(xué),了解社會,了解這個世界。他高興地跑到學(xué)堂與私塾先生分享喜悅,老先生戴起眼鏡一看,喲,這是大文人魯迅先生的文章呀!來福這才恍然大悟,那個幫助過他的長衫先生原來是聲名遠(yuǎn)揚的魯迅先生。
可是沒過多久,還未平復(fù)激動情緒的來福就得知了魯迅先生病逝的噩耗。上萬名上海老百姓自發(fā)舉行了公祭、送葬,來福也加入了。來福看見先生的靈柩上蓋著一面鮮紅的旗幟,上面寫著“民族魂”三個大字,他跟著人潮一直往前走,他們要去一個叫虹橋萬國公墓的地方。來??薜闷怀陕?,他一直在重復(fù)著一句話,長衫先生,我聽你的話,已經(jīng)能讀報了!來福已經(jīng)能讀報了!來福還是喜歡叫他長衫先生,因為來福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饑寒交迫的夜晚,一位身穿長衫的先生突然像一道光一樣照亮了他的生命,改變了他的人生。
后來,來福開始搜集長衫先生在各大報紙上登載的文章。他沒有錢買先生的書,但這些過期的舊報紙,他是可以在收廢品的時候以很美麗的價格撿到的。來福知道了越來越多的關(guān)于長衫先生的故事,比如說,魯迅先生的真名叫周樹人,他的著作影響了許多人。再比如說,他為救國,棄醫(yī)從文,以筆為武器,戰(zhàn)斗了一生。
來福已經(jīng)長大了,那個叫做“家”的紙板箱已經(jīng)不能再容納他了,所以他時常會游蕩在下只角的各個角落。但來福從未感到孤獨和絕望,因為他正在努力變成像長衫先生一樣的人,他手中的筆給予了他內(nèi)心的溫暖、堅定的信念和前進(jìn)的力量。來福開始給報紙雜志撰文投稿,他也開始有一些閑錢能買先生的書看了。來福不停地寫,同時也不停地被退稿,但是他從未放棄。
1937年的夏天,來福的生活依舊窘迫,外國的侵略也愈發(fā)猖狂。但來福想,只要有一個像長衫先生一樣的中國人在,中國,就絕不會亡!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