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鍇
身如館舍
我有一間舍,父母為修蓋。住來八十年,近來覺損壞。早擬移住處,事涉有憎愛。待他摧毀時,彼此無相礙。(京兆重云智暉禪師《臨終偈》,《景德傳燈錄》卷二十)
關(guān)于人的身體,道家視之為“逆旅”,是暫時寄寓精神的旅館;佛教視之為“火宅”,是貪嗔癡之火包圍的宅院。京兆重云智暉禪師這首偈,也將自己的身體比喻為住房,并在此比喻基礎(chǔ)上引申演繹,從而在生命最后一刻表達了自己對待死亡的樂觀態(tài)度。
智暉禪師是五代禪僧,本為咸秦人,俗姓高氏。出家后,謁高安白水本仁禪師,領(lǐng)悟微旨,是為曹洞宗青原下六世。智暉后于終南山圭峰舊居建佛寺,有祥云屯于峰頂,因目為重云山。后唐明宗賜額長興寺。后周顯德三年七月,垂誡門人,并示此偈,趺坐而化,壽八十四,僧臘六十四。
智暉這首臨終偈,語言簡潔樸素,而口氣幽默輕松。儒家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而這里卻把身體比喻為父母共同修建的一間房子,“我有一間舍,父母為修蓋”,建造房子的材料,即自己的身體,都是父母賦予的。這個比喻很可能受《大寶積經(jīng)》的啟發(fā):“此身又如館舍所起,皆由草木墻塹眾緣所共合成?!保ň砦迨┲菚煴硎荆约鹤≡谶@房子中,“住來八十年,近來覺損壞”,房舍年久失修,已經(jīng)損壞,這是比喻近來已感覺到身體出了問題,死亡即將降臨?!霸鐢M移住處,事涉有憎愛”,自己早該搬家,但牽涉到對這間房舍的感情。這是比喻早就明白身體四大皆空的道理,卻一直心存憎愛之心,貪生怕死。不過這種狀況馬上就會結(jié)束,“待他摧毀時,彼此無相礙”,身體的房舍一旦坍塌,生與死、去與來之間便再也沒有什么障礙了。
關(guān)于身體與建筑之間的比喻關(guān)系,明曾鳳儀撰《楞嚴(yán)經(jīng)宗通》卷一解釋“此大講堂,戶牖開豁”一節(jié)曾有較詳細(xì)的說明:“世尊欲破心不在內(nèi),必先以講堂林園戶牖為喻,講堂喻身內(nèi),林園喻外物,戶牖喻六根?!魣?zhí)定此心,惑為色身之內(nèi),以臟腑為堂奧,以六門為戶牖,攬外境為林園,非此無安身處。一旦堂圮牖壞,境謝見亡,而所謂明了者將安在乎?世尊雖就彼常情,辨晰內(nèi)外次第,亦灼然示以色身如幻,非所宜執(zhí)。如講堂戶牖,與我了無干涉云爾。智暉禪師臨別偈曰:‘我有一間舍……彼此無妨礙。乃跏趺而逝。此憎愛俱忘,去來無礙,將并其能見者而忘之矣,又何內(nèi)外之可言哉?”的確如此,智暉在臨終前笑對死亡,寫下這首偈,用俏皮的口吻表達了對“色身如幻”的通脫理解。
吾軀即佛
吾有一軀佛,世人皆不識。不塑亦不裝,不雕亦不刻。無一滴灰泥,無一點彩色。人畫畫不成,賊偷偷不得。體相本自然,清凈非拂拭。雖然是一軀,分身千百億。(布袋和尚偈,《五燈會元》卷二)
明州奉化縣布袋和尚,唐末至五代后梁時期僧人,未詳氏族,自稱名“契此”。據(jù)《景德傳燈錄》卷二十七的描寫,契此的尊容是“形裁腲脮,蹙額皤腹”,身體肥胖,行動遲緩,皺著額頭,腆著大肚子。他出語無定,寢臥隨處,常以杖荷擔(dān)一布囊,生活用具都放在囊內(nèi),沿街乞食,不忌魚肉俎醢。時人稱他為長汀子布袋師。布袋和尚有不少神異的故事在民間流傳,他不僅到處“叫化”,乞食化緣,而且隨處“教化”,用他預(yù)測吉兇的特異功能,更用他便于傳唱的白話偈頌。我們可以說,布袋和尚是唐代以來繼王梵志、寒山之后的又一個白話詩僧。
這首偈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了禪宗“即心即佛”的觀念。參禪學(xué)佛的人,最終的愿望是能成佛,所以到處求佛法?!毒暗聜鳠翡洝肪砹涊d馬祖道一與大珠慧海禪師之間的一段對話:“初至江西參馬祖。祖曰:‘來此擬須何事?曰:‘來求佛法。祖曰:‘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什么?我遮里一物也無,求什么佛法?師遂禮拜問曰:‘阿那個是慧海自家寶藏?祖曰:‘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覓。師于言下自識本心,不由知覺?!迸c此相比,布袋和尚偈說得更為形象。
“吾有一軀佛,世人皆不識”,世人所識的佛皆是供養(yǎng)在佛殿、佛窟里的形象,那只是一些外在的泥塑木雕的佛像,而非內(nèi)在的一切具足的佛性?!安凰芤嗖谎b”以下六句,說明藏在自家身體里的內(nèi)在佛性,不同于佛教信徒用灰泥塑造、用雕刻裝飾、用顏料描繪出來的偶像。這種內(nèi)在的“佛”既畫不出,也偷不走。這種表述使我們想起趙州和尚上堂所說的話:“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nèi)里坐?!蓖馊水嫴怀?、盜賊偷不走的正是“內(nèi)里坐”的“真佛”。
這個“真佛”拒絕一切外在修飾,是自家本來面目。此處“體相”二字指形體相貌,與法相宗所言法性法相不同。所以“真佛”就是“真我”,即體相本真自然的自我。此“自然”的“體相”未曾遭塵境污染,所謂“佛性常清凈,何處惹塵?!?,因此不需要“時時勤拂拭”,不需要外在的持戒修行(參見《壇經(jīng)》法海本)。就以上而言,布袋和尚偈可謂繼承了六祖、馬祖、大珠以來的南禪精神。
然而,這首偈的最后兩句“雖然是一軀,分身千百億”,卻超越了南宗的“教外別傳”,因為“分身”的概念,也貫穿于佛教諸經(jīng)之中,即“教內(nèi)”經(jīng)典之中。如《法華經(jīng)》卷四《見寶塔品》,稱多寶佛“彼佛分身諸佛,一一在于十方世界說法”;同書卷五《從地涌出品》稱“爾時釋迦牟尼分身諸佛,從無量千萬億他方國土來者”。有了最后兩句,則布袋和尚的“一軀佛”,便不僅是“一切具足”的清凈法身佛,而且是能“分身千百億”向民眾教化的應(yīng)身佛。
布袋和尚在臨終前曾在岳林寺東廊下端坐磐石,而說偈曰:“彌勒真彌勒,分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闭f完便安然而化。后來其他州縣有人看到他負(fù)布袋而行,坐實了分身的說法。于是,后世佛教徒因為布袋和尚關(guān)于“彌勒分身”的偈語,便根據(jù)禪籍記載“蹙額皤腹”的描寫,塑造出大肚能容的彌勒佛的形象。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軀佛卻是用灰泥塑成、木頭雕作或彩繪描就,供養(yǎng)在各地的彌勒殿上。
無身無疾
與君皆丙子,各已三萬日。一日一千偈,電往那容詰。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蘇軾《答徑山琳長老》,《蘇軾詩集校注》卷四十五)
這是蘇軾的絕筆詩。徑山琳長老,法名維琳,湖州武康人,俗姓沈氏,為沈約之后,好學(xué)能詩。神宗熙寧年間,蘇軾通判杭州,請維琳住持徑山,其后退居銅山,自號無畏大士。其事見《補續(xù)高僧傳》卷十八。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蘇軾自海南北歸,行至常州,病重。維琳自杭州徑山前來探望,作《與東坡問疾》偈:“扁舟駕蘭陵,自援舊風(fēng)日。君家有天人,雄雄維摩詰。我口吞文殊,千里來問疾。若以默相酬,露柱皆笑出?!逼咴露?,蘇軾作此詩次韻答之。
“與君皆丙子”,蘇軾與維琳同齡,都生于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各已三萬日”,此是大略言之,非精確統(tǒng)計。王十朋注引飛卿曰:“《年譜》:先生生于景祐三年丙子,卒于常州,乃建中靖國元年辛巳,實二萬三千四百六十日。今云三萬日,舉成數(shù)耳。”
“一日一千偈”二句,這是用后秦高僧鳩摩羅什的典故,以贊譽維琳詩偈的機鋒。《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什年七歲,亦俱出家。從師受經(jīng),日誦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萬二千言。誦毗曇既過,師授其義,即自通達,無幽不暢。”維琳當(dāng)然未必日誦千偈,蘇軾這里只是借羅什事喻指其平生誦偈無數(shù),且作偈無數(shù),皆機鋒迅疾,如電光一閃,不容詰問。蘇軾《金山妙高臺》詩曰:“機鋒不可觸,千偈如翻水?!庇帧洞雾嵧醵▏线w回見寄》詩曰:“樂全老子今禪伯,掣電機鋒不容擬?!庇帧逗褪Y發(fā)運》詩曰:“夜語翻千偈,書來又一言?!睂覍曳Q賞禪者誦說千偈,機鋒如掣電,不容擬議思考。維琳《與東坡問疾》偈有“我口吞文殊”之句,自詡機鋒不容小覷,所以蘇軾答以“電往那容詰”之語。
“大患緣有身”二句,是回答維琳“問疾”之事。《老子》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蘇軾借用《老子》的說法,認(rèn)為疾病的產(chǎn)生,皆是由于自己執(zhí)著于物質(zhì)組成的身體。如果意識到“無身”,如《維摩詰經(jīng)》中維摩詰居士現(xiàn)身有疾而說法那樣,意識到“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意識到“是身不實,四大為家;是身為空,離我我所”,總之,意識到身體的虛妄性,那么,使人憂患的疾病將不復(fù)存在。
“平生笑羅什”二句,意謂自己將平靜地迎接死亡,而不相信那些神妙咒語的治病效果,平生一直覺得鳩摩羅什的做法非常可笑,所以維琳長老也用不著再說偈頌?!陡呱畟鳌F摩羅什傳》:“什未終日,少覺四大不愈,乃口出三番神咒,令外國弟子誦之以自救。未及致力,轉(zhuǎn)覺危殆,于是力疾,與眾僧告別?!兵F摩羅什試圖用神咒挽救生命,可謂枉費心力。蘇軾在病重時,借用羅什將終時事,酬答維琳的問疾,表達了自己坦然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這真達到了悟透人生、任運隨緣、臨終不亂的境界。周煇《清波雜志》卷三記載:“徑山老惟琳來問候,坡曰:‘萬里嶺海不死,而歸宿田里,有不起之憂,非命也邪?然死生亦細(xì)故爾。后二日,將屬纊,聞根先離。琳叩耳大聲曰:‘端明勿忘西方。曰:‘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語畢而終?!币簿褪钦f,蘇軾寫下這首絕筆詩后不久,耳朵逐漸聽不見,氣若游絲。后兩日,這個千年不遇的曠世天才便離開了人世。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