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嗎，我很好

劉璇

隔著二十載光陰，看巖井俊二的《情書》，感受那份幽微款曲的初戀情懷，在兩個女主人公的書信間成為青春的弦外之音，搖曳在我青澀易感的心門。

清新復古的畫面，莊重肅穆的雪山，伴隨著渡邊博子心中難抑的悲傷，在冬季北海道大雪漫天的布景下徐徐展開。與當下的青春片相比，《情書》省略了復雜跌宕的情節(jié)，減去了煽情的成分，更找不出人性的動蕩和不安，只是在舒緩哀傷的曲調(diào)中把兩個藤井樹的青春故事在漫漫冬日里娓娓道來。對男藤井樹心系一念的博子始終無法忘記他，無法釋懷他的山難，于是她從畢業(yè)冊上找到藤井樹國中時代的住址小樽，試著給天國的藤井樹寫信，整個故事便由一封寄往天國的書信卻意外收到回信為矛盾點，將一段藏在青春里的暗戀，通過博子和女藤井樹的魚雁往來漸漸呈現(xiàn)。

電影全程運用插敘的敘事方式，將人物國中時代明艷動人的色彩和離開人世后冬季的灰白色調(diào)形成對比，自然而然地將故事分成現(xiàn)實和回憶兩個部分。從小樽到神戶，從簡樸小鎮(zhèn)到流水長街，從長發(fā)飄飄到齊耳短發(fā)，厚重的滄桑感撲面而來，席卷我們的一身年輕。

從講述視角看，它沒有沿用一貫的成人視角，去審視、反思青春，而是試圖用中學生的視角，去還原一場含蓄悠長的暗戀。因此，在所有插敘片段里，中學時代的男生女生們不僅長相青澀，眼神清澈，而且心地單純善良，就連特寫隔壁班大井蠻橫霸道的鏡頭，都帶著滿屏戲謔的眼光。拿錯考卷、將袋子套在女主頭上以及臨別送書，在這些場景的拍攝上，導演十分擅長用遠景來勾勒男女藤井樹活潑跳躍的輪廓，轉(zhuǎn)而又用近景來渲染他們揚眉的熱烈，少年不善言辭的清朗，女生窈窕隱微的羞澀，以及青春末梢的后知后覺。除此之外，回憶中男女藤井樹簡短的對白，在好幾次欲言又止里醞釀發(fā)酵，成為這場暗戀里遙遠又確鑿的證據(jù)，讓臺下的我們，近在咫尺又稀薄地相信，他們之間那場不能稱之為愛情的愛情，真實地存在過。

為了能夠更完整地呈現(xiàn)故事的全貌，更妥帖真實地傳達情感，導演選擇借助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巧妙地將好幾組兩個不連續(xù)的畫面拼接在一起，最后使情節(jié)趨于統(tǒng)一完整，故事引人入勝不落窠臼，同時也增強了故事的戲劇性。

電影將博子和女藤井樹之間寫信的神情、口吻有意地連接起來，使觀眾明白曉暢地感受到二者容貌相似下性格的巨大差異，一個安靜甜美，一個活潑陽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利于塑造人物多維立體的性格。此外，當博子來到小樽，決定一探究竟的時候，鏡頭細致地把博子在女藤井樹家門外的等待過程和女藤井樹恰好外出不在的情景進行平行地拼接，借二人在家門口和車站的兩次擦肩而過，完成了同時異地到同時同地的畫面轉(zhuǎn)換。在展現(xiàn)博子和女藤井樹擦肩而過時，鏡頭一路追隨著女藤井樹，定格了她在與博子擦肩后隱約聽到博子叫自己的名字后回頭的場景。這里被導演給予了長鏡頭的特寫，人煙輳集中，博子和女藤井樹同處一個時空維度，使兩個畫面順理成章地統(tǒng)一在一個完整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中，就這樣，二人擦肩而過的橋段順勢完成了平行蒙太奇手法，給故事增添了戲劇性的同時，也觸痛著我們的神經(jīng)。

除了拍攝手法上獨具匠心，電影張弛有度的節(jié)奏，偶爾發(fā)噱解頤的對白，貫穿始終的哀而不傷的情感基調(diào)，一定程度上沖淡了死亡帶來的壓抑和悲慟，緩和了男藤井樹和女藤井樹父親的猝然長逝，從這一點上講，整個故事的主題不免帶有同死亡和解的意味。

在對男藤井樹死亡的敘述上，電影看似濃墨重彩地描摹山難后的沉重和悲傷，其實是欲抑先揚。盡管故事在一開篇便把所有人都籠罩在死亡難名的空洞里，但這種氛圍很快被消解，有人醉酒，有人提議玩夜襲，甚至逝者的母親都裝病早早離開了祭奠現(xiàn)場。紀念儀式看似嚴肅認真，實際上多少摻雜了一種可以被稀釋的渙散，男藤井樹的死亡已然被歲月沖淡。除此之外，在故事的收梢，導演又一次巧妙地運用蒙太奇技巧，將兩幅截然不同的場景拼接在一起，形成了兩個女主人公在情感上跨越時空的共鳴?！澳愫脝?？我很好”，一個是獨對千山、站在一望無際的雪地里的博子，一個是獨自躺在局促病床上的女藤井樹，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翻涌而出的，是博子喪失摯愛的隱痛，是女藤井樹得知初戀去世的酸澀，更多的，是二者對往昔遺憾的釋懷，是對電影開篇博子在第一封信中的“敬啟者藤井樹：你好嗎？我很好”的呼應，更是她們與男主人公死亡的和解。在秋葉的鼓勵下，在一遍遍邈遠的呼喊中，深愛著男藤井樹的博子在懷緬了他三年之后終于選擇了放下，她放下了心中積郁的悲傷，放下了遠逝已久的愛情，也放下了愛人的死亡。而與博子不同，在經(jīng)歷了感冒的苦痛，肺病的掙扎，無限的接近過死亡后，女藤井樹釋然的，則是這段如夢初醒的暗戀，亦是他的不告而別和死亡。

與之相比，電影中對女藤井樹父親病逝的來龍去脈講述并不多，反倒是女藤井樹的感冒貫穿電影的始終，從她給博子的第一封回信里寫的“我很好，只是有點感冒”，到被母親逼迫去就醫(yī)，再到最后的高燒暈倒，影片逐漸從輕描淡寫的提及過渡到生死攸關(guān)的抉擇，終于在結(jié)尾把除了暗戀以外的另一條線索擺在了畫面上——死亡和放手。細看女藤井樹的生病路徑，不難發(fā)現(xiàn)，她與因為肺炎去世的父親極為相似，都是由于小感冒而引發(fā)肺炎，又同樣是大雪阻路的天氣被女藤井樹的爺爺背去醫(yī)院，她的父親沒能搶救過來，最終撒手人寰，而她幸運地在死神手中逃過一劫。她的幸存，是強大的生命力在死亡面前抗爭的勝利，更飽含著七十五歲的老人對孫女濃厚慈祥的溫情，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重壓在爺爺心頭的愧疚，稀釋了疾病的哀傷，也沖淡了人物的死亡，帶有一種濃厚的與死亡和解的意味，凸顯了故事的主題。

最后，是電影中反復出現(xiàn)的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也暗示了影片的另一個主題——回憶與銘記?！蹲窇浰扑耆A》里寫道：“我們努力追憶往事，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時間看起來似乎完全消失了，其實并非如此，因為它仍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往事藏在腦海之外，實非心力所能及，它藏在某種我們意想不到的東西之中，藏在那東西所給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蛘呶覀兊剿酪才霾坏??！睍嘘P(guān)于回憶與銘記的表達與這部電影所流露的情感巧妙地暗契密合，《追憶似水年華》作為男女藤井樹青澀情感的載體，使得他們之間的幽微情愫變得有跡可循。故事隨著一群小學妹來女藤井樹家送書的情節(jié)進入尾聲，當女藤井樹笨拙地翻到借書卡的背面，看到了男藤井樹給自己的畫像，記憶的溫熱撲面而來，女藤井樹不免想起和男藤井樹的最后一次見面，他告別時欲言又止的神情背后恰好是書中所寫的“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初戀的眷慕，像個滄桑的老頭兒，富裕又孱弱，被藏在男藤井樹的借書卡里。正如博子在影片的結(jié)尾寫道：“借書卡上的名字不一定是藤井樹自己”，看似只是揣測的口吻，其實已將男主對女主的情感一語道破，借書卡上的名字，男藤井樹心里的那個人，就是女藤井樹。他們之間的回憶像一根年代已久的絲線，輕輕一扯，便將往事還原成一幀一幀歷歷如繪的畫面，在我們的眼眶里氤氳起騰騰霧氣。

看《情書》，看往事分隔成岸，電影用充滿回憶的口吻，將那些有關(guān)暗戀的情愫擱淺在青春的沙灘上，多年之后，被當事人不經(jīng)意地發(fā)覺，深邃而感傷，緩慢但到來。從孤獨和脆弱到死亡和放手，從纏綿悱惻到絕然虛無，影片中盡顯人性的幽微，如燭光冷照山壁。百轉(zhuǎn)千回后，所有的不舍和留戀，所有的悲傷和遺憾，都在那一聲遲來的問候里得以釋懷：

你好嗎，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