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進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早晨,我考上了大學(xué)。在國營農(nóng)場當場長的父親跟場黨委書記打了招呼,說要回一趟鄉(xiāng)下,便一早帶著我從場部乘坐基建隊到湛江拉貨的解放牌大貨車去湛江,再去湛江汽車總站坐上往廉江的客運班車,經(jīng)兩個小時左右的顛簸來到了廉江縣城。
在縣教育局當局長、來過我們家的我父親的堂弟榮叔,和縣教育局一位年輕人一人推著一輛自行車在廉江汽車站接我和我父親,帶我們到廉江的“建大”飯店,花五塊錢要了一碟豬頭肉、一碟青菜和一個清湯,請我和父親吃飯。午飯期間,父親問了一下家鄉(xiāng)的情況,與榮叔商量我“拜公”的一些一定要做的程序。從榮叔的口中我才知道,按粵西臨海地區(qū)的風俗,族里誰家孩子升學(xué)、結(jié)婚、生子,當事人都要回鄉(xiāng)下舉行“拜公”儀式。所謂“拜公”,就是帶上燒好的“金豬”(整只燒豬)或煮熟的整只雞和紙寶、蠟燭到村里的土地廟拜祭土地神,拜完土地神后再帶著上述一應(yīng)物品去本姓氏的祠堂拜祭列祖列宗,告訴他們:“這個男丁是他們的后人,這位后人已經(jīng)有本事了,保佑他一家一生平安?!?/p>
談完“拜公”儀式的事,午飯也已結(jié)束,榮叔便陪我們到廉江汽車站買車票,一起上了去安鋪的班車。又是一個多小時的顛簸,來到了古鎮(zhèn)安鋪,安鋪的表叔阿海叫了兩位小伙子一起騎自行車帶我們到九受埇渡口,渡口的小木船搖搖晃晃地把我和我父親、榮叔一起送到了犁頭沙渡口,上了犁頭沙渡口就是我的家鄉(xiāng)犁頭沙村了。
到堂兄良哥家里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良哥的母親二奶說她一早就去圩上幫我們買了閹雞、紙寶香燭等“拜公”用的一應(yīng)物件,叫父親帶著我先到我家老屋“落腳”——這是“拜公”儀式里一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不管你生在哪里、走到哪里,只要你回犁頭沙村“拜公”,你必須先回到父輩住過的老屋“落腳”,進自家的門,才是這家的人,才能以族人的身份去拜公。父親自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在外工作,爺爺上世紀50年代中期已然逝世,奶奶一直隨父親生活,家鄉(xiāng)的這間曾經(jīng)是共產(chǎn)黨地下交通站的泥磚瓦面老屋因三十多年沒人維護,已經(jīng)墻體剝落、木門破損、窗欞朽腐,沒辦法再住人。在老屋正堂擺好一應(yīng)祭品叩拜列祖列宗之后,父親神情有點愧疚,緩緩呼出一口氣,便轉(zhuǎn)身喚我跟他出門,走家串戶去拜見村里的伯公叔公和叔叔伯伯。見過族上的長輩,父親帶著我回到良哥家里,這時的海邊漁村各家各戶炊煙裊裊升起,已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第二天一早,提著二奶殺好煮熟的整只閹雞、飯團、米酒、水果、紙寶和香燭,我跟著二奶到村里的土地廟去拜公。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二奶,二奶穿一身灰衣灰褲,身高原來應(yīng)該超過一米六,背微駝,五十上下年紀,皮膚黃里偏黑,腳板比一般女人大,雙手粗糙。二奶在土地廟里的土地爺爺神像前鋪好一張小草席,將帶來的雞、飯團和水果放在土地爺爺?shù)墓┡_上,斟上三杯酒,再點上香和蠟燭,然后二奶叫我和她一起跪在草席上,二奶便很莊重嚴肅地喃喃自語起來。我奇怪地側(cè)頭看向二奶,只見二奶雙眼微閉、雙手合十、雙唇不停地蠕動著,一種似普通話又不像普通話的語言從二奶微啟雙唇的一張一合中快速淌出,我隱隱約約聽出“廣東省高州府羅州新安境……生男”,還有我父親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都是祈福的話。一會兒,二奶口里的念叨停了下來,睜開眼睛對土地神鞠了三個躬,便起身叫我把帶來的紙寶拿到土地廟門前的灶爐燒了,將斟好的三杯酒拿去慢慢灑在這些燒過了的紙錢灰上,叫作“蘸錢”。一應(yīng)儀式完成后,二奶便叫我收拾起雞和飯團、水果、米酒和備好的另一份紙寶、香燭,跟著她去“公屋”(張氏祠堂)叩拜祖宗。叩拜祖宗儀式與拜土地神的過程差不多,整個“拜公”程序便完成了,接下來是請村中有威望的張姓長輩吃飯。一個家庭有孩子考上大學(xué),那是非常榮耀的事,族人都覺得很有面子。長輩們來了三十多人,擺了三個圍桌,父親頻頻向客人敬米酒,請長輩們以后對我這個第一次回鄉(xiāng)的族中晚輩多多關(guān)照,長輩們也說了一通祝福的好話,喝酒喝到傍晚六點多鐘。
忙了一天,父親和我都覺得好累。二奶帶著我和父親走上海灘,向泊靠在岸邊的一艘小輪機船走去,那是堂兄良哥趕海的一艘木船,也是我們父子今天晚上住宿的地方。路上,我一邊觀看著犁頭沙的村容村貌,一邊不停地向二奶問這問那,對我的家鄉(xiāng)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家鄉(xiāng)犁頭沙,是一個抗日革命老區(qū)的小漁村。幾百年前,我的太祖奶奶帶著她的六個兒子在這里捕魚捉蟹、墾荒種田,休養(yǎng)生息,后來不斷地接濟逃荒來的難民,讓他們在這里安營扎寨,慢慢地聚集了十八個姓氏家族在此居住,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繁衍生息,現(xiàn)有兩千多人在村里居住和生活。全村面朝大海,老家那間奶奶親手建起的泥磚瓦面老屋,一開門就看到一片海灘,漲潮時海水逼近堤岸,退潮時成千上萬的小螃蟹在灘涂上爬行,沙螺在灘涂的泥沙下不斷往上吐泡泡,走近了會聽到“吱吱”的聲響。
二奶帶著我們上船后便離開回家了。船艙里,良哥在跟父親說著村中的軼事,父親三十年沒回來了,他們叔侄要說的話太多。作為一直在外面生活的“城市讀書仔”,我對鄉(xiāng)下的一切都充滿好奇,特別是我十分渴望去探究一番奶奶一直在我耳邊嘮叨著的大海,因而在父親和良哥談興正濃的時候,我爬出船艙走上舢板??粗硐蓟\罩下的大海,遙望天海一線染著橘黃的遠景,聽著海水沖刷沙灘的“嘩嘩”聲,呼吸著海邊清新的空氣,只覺得心曠神怡。我終于感悟到了奶奶為什么總要在我耳邊整天不停地嘮叨、不停地描繪大海的美麗壯闊,那是在海邊生活了一輩子的奶奶對大海所寄托的一種情懷呵!
我知道,奶奶早年當?shù)叵曼h的交通站長,在白色恐怖中始終保持初心。新中國成立后,奶奶不計名利,回鄉(xiāng)做一名普通農(nóng)村婦女,后來跟著我父親把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帶大,一輩子幫人助人,從不計較個人得失——這大海一樣的胸懷,正是這位海邊長大的普通農(nóng)村婦女的寫照?。?/p>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鄭瀟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