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華
母親在我這住了一段時間,趁空閑時間,買了幾個壇子來。一陣洗涮過后,自制了幾壇酸水,過一陣,泡上紅辣椒、姜絲、蘿卜,熱熱鬧鬧地堆在屋子一角,突然覺得,我原本冷清的小房子一下有種濃厚的生活氣息。
酸水壇在書面用語上稱為“泡菜壇”,它也是被眾人周知并且喜愛的字眼,散發(fā)著誘惑。但我執(zhí)意要叫它酸水壇,這樣有一種親切的味道。大抵,食物是一種能吃下去的鄉(xiāng)愁,在唇齒流連,念念不忘,是因?yàn)?,這里面有母親揉合的氣息。
小時候看母親制腌菜,盤啊碟啊碗啊一大堆,我在旁搗鼓幾下就沒興趣了,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身后剩下母親的嘮叨聲“今后長大成家了看你怎么辦”。
我對做腌菜不感興致,但對吃腌菜,卻是頭號興趣。鄉(xiāng)野里長大的孩子,也沒多少零食吃,小時候,母親的酸水壇就是我快樂的零食園。放學(xué)回家餓得急慌慌,書包一甩,伸手就揭開了壇蓋,掏出來的腌菜散發(fā)出無比誘人的香味。
那個時候,我們家是一大家人吃飯,用土話說,干的要一甑,稀的要一鍋,每餐飯,都是吃得鍋凈碗響,母親的酸水壇,花樣就越來越多。黃豆、姜、蒜,只要是土地的產(chǎn)物,均可以下壇。在鄉(xiāng)村,小果小菜的付出與收獲是成正比的,種什么得什么,是以,每家每戶都有著不大不小的幾口酸水壇,泡進(jìn)去的是日子,捧出來的是生活。
在幼時的我看來,母親的酸水壇就像一個魔術(shù)壇,隔三岔五地就變出些東西來,有時明明已經(jīng)撈完了最后一塊,可是第二天,酸水壇又泡滿了菜,一年四季,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守候著我們向往的幸福,美好的憧憬。
在酸水壇里,酸蘿卜的酸是首屈一指。還有泡柿子,青梗梗的柿子一扔進(jìn)壇子,澀味盡失,變得又脆又甜。還有一種叫地牯牛的東西,有點(diǎn)類似姜,但沒姜那么辛辣,酸水壇泡一段時間,爽口又下飯。
豆豉卻是不同的,豆豉做好了香味余繞,做得不好淪為腳臭味。也是最樸實(shí)的一個道理,任何事物,都有兩面,一正一反,一好一壞??赡苣赣H的手藝很好,我至今都未吃到過有腳臭味的豆豉。只是偶爾從別家炒出的豆豉味,能聞出幾分臭味,自此,也對豆豉多了幾分忌憚,一般人家的豆豉我不會吃,除非是母親做的。
所以,在所有腌菜里,我獨(dú)愛豆豉,其實(shí)也說不上喜歡,只覺得是一種依靠,一種溫暖。記得當(dāng)年南下,我唯一的背包里就裝了半袋豆豉,從深圳到東莞再到汕頭,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遍嘗艱辛、苦難,唯有在深夜,摸幾顆豆豉放在嘴里,細(xì)細(xì)咂摸,心頭的酸楚才略有幾分寬慰,猶似母親遙遠(yuǎn)的矚望。
幾年后,父親撒手人寰,母親哀傷不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不再打理酸水壇,每天只是默默地坐著,壇口上長滿斑斑白霉,一如母親頭上斑駁的白發(fā),讓人心痛。
我們建議讓母親出去走走,家在江蘇的二姐來接母親,上車時,母親一一叮囑我們,家里的豬、羊、雞要怎么喂,田間的莊稼要怎么種,怎么收。最后,母親猶豫著說,那幾口酸水壇,你們給添點(diǎn)蒲水吧。
母親每天給我們打電話,問著家里的情況,我們讓她放心,家里一切安好。一段時間后,母親執(zhí)意回了家,看我們把家里弄得亂七八糟,嘆了口氣,這個家,沒我真不行。
母親依舊忙碌,翻地、種菜,收獲后該曬的曬,該收的收。又一年辣椒紅后,母親把它們摘下來,在盆里細(xì)細(xì)剁碎,放到壇子里。母親說,剁辣椒你們幾姐妹一人一瓶,帶回去做做小菜。我望著日益蒼老的母親,想起那日看過的雞湯文,有娘在,人生尚有來處,娘去了,人生無歸途。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回放著所有記憶,舌尖上涌起一種莫名的味道,似是母親的氣息,濡濕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