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氓》是一首距今2700余年的以愛情為題材的敘事詩,全詩共計240字,短小精悍卻字字珠璣。它以一個女子之口,述說了一個古老的至今仍不斷上演的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
正因如此,很多教師在教學時仿佛都無法跳脫“愛情教育”的桎梏,幾乎無一例外地將此詩上成了思想品德課。誠然,思想教育確是語文課堂的一大任務(wù),但是,過多地在“思想教育”上下功夫,不重視語文課堂的“語文味”,把詩歌教學等同于思想說教,那么這無異于本末倒置。
在筆者看來無論是小說、散文、說理文,還是說明文、詩歌……依“體”而教,這是一種基本的教學共識。因此筆者通過《氓》一詩的教學實踐,探索如何既尊重典型“文體”,又在新課標的背景之下,探索以非典型的教學方法,追求語文課堂教學的更高品質(zhì)。
《氓》是我國早期的一首敘事詩,采用了敘述者“我”當下追憶往事和被追憶的“我”在過去親歷事件的雙重視角結(jié)構(gòu)。因此,讀者能夠看到的詩歌所呈現(xiàn)出來的表層結(jié)構(gòu)是“回憶——現(xiàn)在——回憶”。
學生能夠梳理出來的情節(jié)是:一個忠厚老實的男子抱著絲來向女子求婚,兩人隨即由熱戀而結(jié)婚?;楹?,女子勤懇勞作,但卻換來男子的“二三其德”“士貳其行”,最終被棄。
但是學生對于這首詩在敘事上采用的這種特殊的雙重結(jié)構(gòu)其實是缺乏注意力的。而我們教師所要做的就是引導(dǎo)學生走到他們注意不到的地方,即文本中看似沒有疑問、實則疑問重重、蘊含著豐富意蘊的地方,這才是語文課的“可為”之處。
《氓》雙重敘事結(jié)構(gòu)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幾處回憶所帶來的審美特質(zhì)。無須贅言的是,回憶給主體呈現(xiàn)了“美妙的幻境”。
回憶中的場景、人事,往往是回憶主體記憶中最為鮮明、最為深刻的部分,這種特寫的鏡頭,因為它在現(xiàn)今生活中的消失而倍感傷懷,所以也就更加真切動人,更具美的感染力。叔本華說:“在過去和遙遠的情景之上鋪上一層這么美妙的幻境……尤其是任何一種困難使我們的憂懼超乎尋常的時候,突然回憶到過去和遙遠的情景,就好像是一個失去的樂園又在我們面前飄過似的?!逼障=鹪凇都偃缟钇垓_了你》一詩中也寫道:“我們永遠有美好的憧憬,盡管活在陰沉的現(xiàn)在。一切都是暫時的,轉(zhuǎn)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將變成可愛。”
在《氓》這一首詩中,置于詩歌開篇和結(jié)尾的是女主人公愛情婚姻生活中最美好的兩幅畫面。在這兩幅畫面中,我們看到了 “氓”的忠厚老實,兩人“青梅竹馬”的默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甜蜜……當初有多么甜,現(xiàn)在就有多么苦,這種苦澀正是在回憶的對照下才凸顯得如此鮮明。
因此,筆者認為,學習《氓》這樣一首敘事詩,決不能停留在情節(jié)表面,能夠關(guān)注到敘事結(jié)構(gòu)的雙重性,進而走進其核心,才是真正理解了這首詩獨特的敘事。
《詩經(jīng)》中有無數(shù)的愛情華章,從《蒹葭》《關(guān)雎》,到這首《氓》,我們在感受我們民族先民的愛情故事之美時,更為其中的愛情隱喻意象所深深迷戀,因為這些愛情隱喻意象總是攜帶著孕育它的那片土壤的氣味與芬芳,所以教學中,教師可引導(dǎo)學生分析探究詩歌中的愛情意象的不同隱喻,以此來認知我們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獨特的“愛情密碼”。
我國是古老的農(nóng)業(yè)大國,在古代,農(nóng)桑并重,植桑養(yǎng)蠶有著悠久的歷史。正因為此,很多的詩詞里都有蠶桑的影子,在很多愛情詩里,勞動著的、養(yǎng)蠶采桑的女子是美麗動人的,充滿活力的,如漢樂府《陌上?!分械那亓_敷。而有時候,蠶桑則成為了愛情的見證,它見證了男女相愛、相思、悲歡、離合之情,如《詩經(jīng)?小雅?隰?!罚骸摆羯S邪?,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p>
了解了有關(guān)“桑葉”這一意象的背景知識,那么對《氓》中諸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隱喻女子的青春年華、“桑之落矣,其黃而隕”隱喻的女子年長色衰就不難理解了。
再比如《詩經(jīng)》中的愛情很多都與水相關(guān),這既與人類古老的生活方式相關(guān),又和水的特點、情懷相關(guān),因此,《詩經(jīng)》中的愛情是“水”的愛情,是河邊的愛情。比如學生們熟知的《蒹葭》就是發(fā)生在水邊,基于此,教師就可以引導(dǎo)學生探討《氓》中三次出現(xiàn)的“淇水”的意象所代表的不同隱喻。
這一活動旨在引導(dǎo)學生對民族文化的認知,培養(yǎng)他們對民族文化價值認同的情感。比如“水”這一意象,從《詩經(jīng)》開始,到《古詩十九首》:“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到《漢樂府》:“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到宋朝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再到近現(xiàn)代詩人戴望舒的代表作《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乃至當代流行歌曲,如鄧麗君的《水上人》:“你說你不能離開我,我說我不能離開你,美麗的河水有情意,拴著我,它也拴著你”,臺灣言情小說鼻祖瓊瑤的《情深深雨蒙蒙》(原《煙雨蒙蒙》)……“水”這一特殊的愛情隱喻意象,經(jīng)過歲月的流轉(zhuǎn)與沉淀,已經(jīng)深深地融入了中國文化的血脈之中,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殊的語碼。
《氓》自誕生之初,就是一首飽受爭議的作品。它的爭議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它的主題價值上。無論是歐陽修在《詩本義》中所認為的:“據(jù)詩所述,是女被棄逐怨悔,而追序與男相得之初,殷勤之篤,而責其終始棄背之辭?!边€是朱熹在《詩集傳》中所提出的:“此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边@些觀點的出現(xiàn)都離不開評者所處的時代的要求。那么,正如《圣經(jīng)》上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蔽覀兘裉煲龑?dǎo)學生來學習《氓》當然也離不開當今社會對這一首古老的詩歌所產(chǎn)生的嶄新的價值訴求。
筆者在教學時主要從主題的悲劇意義和女性形象的反叛意義兩方面和學生進行了交流。
1.“新”故事之主題的悲劇意義
余秋雨在散文《廢墟》中寫道:“中國歷史充滿了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彼?,我們看到了《竇娥冤》的沉冤昭雪、《趙氏孤兒》的孤兒報仇、《漢宮秋》的壞人伏法、《雷峰塔》的雷峰佛圓、《長生殿》的仙宮重會、《梁?!返幕w舞、《紅樓夢》寶玉中舉……這些都是典型的“大團圓的結(jié)局”。
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們不需要悲劇,或者我們沒有悲劇。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指出:“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亞里士多德也說:“悲劇的意義在于‘引起恐懼與憐憫。”
由此說來,悲劇的意義在于通過切膚地感覺到悲劇中人物的痛苦和煎熬,我們作為觀眾能與悲劇人物的心路歷程產(chǎn)生共鳴,而這種共鳴或者說認同感可以讓我們獲得一種情感與精神上的釋放和凈化。悲劇人物歷經(jīng)苦難煎熬,獲得了一種新的見解或智慧,而作為觀眾的我們也對生命的意義有了新的認識。這種體驗將細微的情感與對生命中重大議題的見解融為一體,使我們不僅被劇中人物的艱難歷程深深打動,在某種程度上也感到一種欣慰和喜悅。
所以,《氓》的主題之“新”就在于它講述了一個并不完滿的故事,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這種對于“愛情”的始于蜜糖,終于砒霜的讀解從一定意義上說其實更接近于“愛情”本來的面目。這一部分鑒于學生人生經(jīng)歷及認知的局限,教師可作適當?shù)馁Y料補充以幫助學生理解。比如元稹《鶯鶯傳》里張生的“始亂終棄”,一代才女張愛玲乍見胡蘭成時“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卑微,但最后依然逃脫不了被棄的命運……對《氓》的主題進行這樣的解讀,就是將其中“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給學生提供解讀文本的更多的可能性。
2.“新”故事之反叛的女性形象
《詩經(jīng)》中的很多女性身上有一種可貴的精神,那就是,無論何時,都有一個清晰的自我認知——她們勇于大膽追求愛情——遠比男性大膽,直率。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在毫無遮掩的情況下展現(xiàn),無論相思離別、怨恨戀慕,均能直言無隱。比如《詩經(jīng)·邶風·靜女》就刻畫了一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子:“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边@首詩里的女子就連自己與男子的私情、幽約,也不曾諱言,這和后世很多藝術(shù)作品里所塑造的溫良恭儉讓的女性形象相比是有很大出入的。
同樣如此,《氓》中的女主人公在婚姻期間,她也傾盡全力經(jīng)營婚姻,而在婚姻觸礁時,她更勇于直面不幸,正視問題,及時止損。
盡管我們民族在開蒙之初,就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烈女”的形象,發(fā)出了喚醒女性意識覺醒的最強音,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女性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畢竟只是少數(shù),少得我們幾乎能數(shù)得過來:卓文君、李清照、杜十娘……甚至到了20世紀,作為魯迅唯一創(chuàng)作的愛情婚姻類小說,女主人公子君雖然名為“新青年”,戀愛期間不顧封建束縛,追求自由戀愛,曾經(jīng)也言辭鑿鑿地表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 但是婚后的子君依然一步步地走向平庸,依附于丈夫,把小家庭生活當作人生的全部意義,埋首于柴米油鹽之中。最后被涓生拋棄,抑郁而死。
在這里,教師不妨可以引進西方相關(guān)的文學作品,比如《簡愛》《玩偶之家》《傲慢與偏見》……借以比較中西文化中女性意識的不同;也可以簡單介紹21世紀香港作家亦舒的《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形象。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是對魯迅《傷逝》的致敬之作。在這本書里,亦舒安排了一個情節(jié),子君閱讀魯迅的《傷逝》,讀完后嘆一口氣說:“那是以前的子君,現(xiàn)在的子君不一樣,沒有涓生,也可以生存?!痹谛碌臅r代下,子君徹底意識到獨立的重要,她自食其力,逐漸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亦舒改變了子君的命運,卻同樣印證了魯迅那句“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故而,這一活動的設(shè)計旨在告訴學生:一個聰明、果敢、有韌勁,無論是戀愛、結(jié)婚,還是最后的離婚,都能夠時刻掌控自己命運的女人,永遠都不會無所適從,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這樣的女子,離婚于她而言,只是一次觸底反彈,她值得更好的人生。
最后,筆者給學生這樣作結(jié):“在我們剛剛提到過的這些文藝作品之中,有的是打上了深深的時代的烙印,但是更多的應(yīng)該是由于人性本身的復(fù)雜性,所以我們說:時代變了,情愛的糾纏沒有變;情節(jié)變了,愛情的真諦沒有變;人變了,但人性沒有變。”也許,這正是《氓》這樣一首誕生于上古時代的“舊”詩歌,會打動一代代“新”讀者的普世價值所在吧。
總之,筆者認為進行這種敘事類詩歌教學時,如果僅僅千篇一律地停留在梳理情節(jié)、理解個別難懂字詞、賞讀部分語言、體悟思想情感,那么這樣的課堂顯然是不夠飽滿的,缺乏教師的個性色彩的。教師的“傳導(dǎo)”作用應(yīng)該是更多地把學生引向文本深處,看到敘事背后獨特的審美張力,看到屬于我們民族的文化語碼的流變,更看到不同民族人性的異彩和復(fù)雜,唯有如此,詩歌教學的品質(zhì)才能在漸趨完美的路上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