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晨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關于唐代宦官研究的成果十分豐碩,主要體現(xiàn)在宦官專權、禁軍、中樞政局、使職、世家等各個方面,但針對唐代宗朝宦官問題的專題研究則相對較少[注]對代宗時期宦官問題做專門探討的成果有:劉希為、景有泉《唐代宗》(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第五章“專權亂政的三大宦官”;冷東《唐代宗》(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五章“剪不斷理還亂——唐代宗與宦官”;陳磊《皇帝、宦官和宰相——肅宗代宗時期的中樞朝局研究》載于《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2009年第7輯;吳麗娛《試析劉晏理財?shù)膶m廷背景——兼論唐后期財政使職與宦官關系》載于《中國史研究》2000年第1期;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十一章第五節(jié)“代宗剪除宦官”;林偉洲《中唐政治史研究論集》(臺北:翰蘆圖書出版,2017年版)“中晚唐宦官權力結構之研究”等章節(jié)。。嚴格意義上講,正是從唐代宗起宦官開始在皇位繼承中發(fā)揮主導作用,繼而多種因素促成宦官專權的局面。唐代宗朝宦官“接力”式專權的特征尤為明顯,該如何認識這一現(xiàn)象?宦官勢力更迭背后隱藏著怎樣的聯(lián)系及為何劉清潭是唯一一位與代宗相始終的權宦?這些問題,即是本文要討論的。
王壽南先生《唐代宦官權勢之研究》指出宦官權勢維持的兩個因素是:朝臣對宦官的依附和宦官的養(yǎng)子制度[1]。何燦浩先生從宦官的特殊身份以及宦官與神策軍的密切關系探討皇帝“易人不易權”的宦官政策[2]。王守棟先生總結唐代宦官專權延續(xù)性的原因有三點,其中第二點認為皇帝對宦官“易人不易權的手段,保障了宦官職權的相繼性,像‘接力’一樣,從玄宗一直傳遞到唐末”[3]。王先生的觀點可以說是對前人觀點的總結。舉代宗朝來說就十分明顯:除去李輔國之后,程元振如日中天,綽號由“五郎”變成“十郎”,可見權勢更甚;程元振被除之后,魚朝恩勢熾。那么,該如何認識代宗時期的宦官專權的延續(xù)性呢?
首先,代宗受祖、父的影響,任用甚至重用家奴。宦官權勢在玄宗時期達到一個新高度,已成為學界共識。[注]參見劉希為、景有泉《唐代宗》指出“唐代宦官專權始于唐玄宗重用高力士”,第106頁;冷東《唐代宗》指出“高力士開宦官專權之端”,第108頁;陳力、羅大云《淺論唐代宦官專政》載于《云南民族學院學報》1984年第1期,指出“唐玄宗統(tǒng)治時期宦官權力的增長和擴大,開了宦官擅權的先聲”;牛志平《略論唐代宦官——兼與齊陳駿、陸慶夫同志商榷》載于《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馮輝《論唐代的宦官政治》載于《求是學刊》1987年第4期;氣賀澤保規(guī)《絢爛輝煌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石曉軍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指出“宦官參政始于高力士”,第137頁;岑仲勉《隋唐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十九節(jié)“開元之治及亂機所伏”認為高力士“開中唐以后宦官之先聲”,第178頁;等。高力士在玄宗時期的貢獻之大,茲不贅述,肅宗之立為太子,高力士即是重要一環(huán)。史言“肅宗在東宮,呼(高力士)為二兄;諸王公主皆呼為‘阿翁’”[4]4758,這顯示出高力士在當時的地位甚高。李輔國罷官后,曾憤怒說“老奴事郎君不了,請歸地下事先帝!”[5]7247從主仆角度講,高力士之對玄宗,正猶李輔國之對肅宗。如此,代宗的祖、父皆重用宦官,勢必對代宗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因而,除一宦官,很快就有替補人員。正如馬良懷先生總結的:“肅、代宗繼續(xù)推行并發(fā)展了玄宗后期重用家奴的政策,于是出現(xiàn)了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等宦官對權力真空的填補?!盵6]
其次,宦官于特殊環(huán)境下立奇功,隨即以功臣身份見用。縱觀玄、肅、代時期權宦列傳,高力士在除韋后、太平公主中皆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李輔國扈從肅宗靈武即位,功勛亦不小,又聯(lián)合程元振除去張皇后,擁立代宗,導演了“唐朝歷史上第一次由宦官主導和發(fā)動的宮廷政變”[7];吐蕃威脅長安,代宗倉促出逃,魚朝恩率神策軍救駕。危難之際,家奴成功臣,待形勢安定,賞賜、加官自不能免,輕則統(tǒng)領禁軍,重則干預朝政,宦官便憑此作威作福。正是特殊環(huán)境下的功勛成為宦官專權的先決條件,使得他們逐個登上政治巔峰。
最后,宦官出現(xiàn)“接力”式專權,而不是一人長時間專權,表明代宗能操縱宦官的生死大權,宦官之間的內(nèi)爭亦使得宦官權力進行轉(zhuǎn)移[注]參見林偉洲《中晚唐政治史研究論集》,第260頁。。史言“代宗優(yōu)寵宦官,奉使四方者,不禁其求取”[5]7381,對于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這些功勛卓越的,皆有高官厚祿。一旦他們超越代宗的忍受極限,則毫不猶豫給予鏟除[注]參見陳磊《皇帝、宦官和宰相——肅宗代宗時期的中樞朝局研究》,《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2009年第7輯。。在宦官內(nèi)爭方面,先是圍繞皇位繼承,李輔國、程元振為首的宦官與朱光輝、馬英俊為首的宦官展開武力較量,前者獲勝,后者或流放或被誅殺[注]參見劉范弟《唐代宦官內(nèi)爭淺論》,刊于《長沙水電師院學報》1989年第2期。。繼而是程元振謀奪李輔國權。正如馮輝先生所指出的:“這個時期的皇帝還是有一定的權力的,朝廷的一部分大臣也敢于抵制宦官的勢力,所以,皇帝可以利用朝臣的力量或者利用宦官之間的矛盾消滅專權的宦官。”[8]
簡而言之,代宗時期宦官專權的延續(xù)性,與宦官的養(yǎng)子制度并無關聯(lián),但宦官的特殊身份則格外重要,無論是家奴還是功臣,皆使得此時期宦官勢力得到膨脹。代宗一方面依靠宦官,一方面又能掌控局面,必要時則遽除之;宦官則一方面獲得高官厚祿、飛揚跋扈,一方面又存在內(nèi)部的爭權奪勢。這些構成代宗時期宦官專權的面貌,同時反映出代宗與宦官的復雜關系:既依靠利用,又防范懲戒。
一些學者對李輔國的死因做了相關研究[注]參見呂思勉《隋唐五代史》:“《新書》謂盜殺李輔國,(元)載陰與其謀,觀(李)輔國罷而(元)載即加判天下行軍司馬,說殆可信”,第228頁;劉希為、景有泉《唐代宗》:“代宗利用李輔國、程元振兩大宦官爭權的矛盾,夜間派一名有忠義之勇的武士,竊殺李輔國之首級和一臂而去”,第162頁;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指出“刺殺李輔國出于代宗指使,自真實可信”,第367頁;王守棟《唐代權閹李輔國考》載于《德州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有關李輔國幾個問題的考論》載于《求索》2008年第7期,兩文討論李輔國被殺之謎的內(nèi)容幾乎一樣,都主張并非代宗指使,認為《統(tǒng)紀》記載不可信;吳毅《側(cè)論元載》載于《人文雜志》2002年第3期,認為代宗在元載協(xié)助下除李輔國,實施暗殺的組織者為元載。,筆者并無異見,唯欲對前人的看法做些辨證和補充。史籍涉及李輔國之死的主要有:
自輔國徙太上皇,天下疾之,帝在東宮積不平。既嗣位,不欲顯戮,遣俠者夜刺殺之,年五十九,抵其首溷中,殊右臂,告泰陵。然猶秘其事,刻木代首以葬,贈太傅,謚曰丑。后梓州刺史杜濟以武人為牙門將,自言刺輔國者。[9]5882
十月十八日夜,盜入輔國第,殺輔國,攜首臂而去。[4]4761
上在東宮,以李輔國專橫,心甚不平,及嗣位,以輔國有殺張后之功,不欲顯誅之。壬戌夜,盜入其第,竊輔國之首及一臂去?!酚兴静侗I,遣中使存問其家,為刻木首葬之,仍贈太傅。[5]7251
丁卯夜,盜殺李輔國于其第,竊首而去。[4]270
壬戌,盜殺李輔國。[9]168
比較諸書,我們發(fā)現(xiàn)在盜殺李輔國時間問題上出現(xiàn)不同記載?!杜f唐書·代宗紀》是在“丁卯夜”,而《資治通鑒》和《新唐書·代宗紀》則在“壬戌”這一天,《舊唐書·李輔國傳》為“十月十八日夜”,究竟哪個記載可靠呢?據(jù)陳垣先生《二十史朔閏表》寶應元年十月為“丙午朔”[10],推算十八日為癸亥,是與“丁卯”“壬戌”又不同。但癸亥的前一日為“壬戌”,兩日相連,“丁卯”在“癸亥”后的第四天。據(jù)此,筆者推測:夜晚通常分為前半夜與后半夜,而刺殺李輔國的行為在夜晚,刺殺的整個活動存在跨越兩日分界線的可能,那么,癸亥日的凌晨勉強也可認為是“壬戌夜”。這樣一來,就有三種記載是在壬戌這一日,與《舊唐書·代宗紀》所言“丁卯夜”,兩者不知孰是,姑存疑。
除了在時間上有出入外,《資治考異》所引《統(tǒng)紀》中言杜濟為“杭州刺史”,《新唐書·李輔國傳》言杜濟為“梓州刺史”,其官職又有不同。檢《唐刺史考全編》杭州刺史條言:《全唐文》有顏真卿所撰“《京兆尹御史中丞梓遂杭三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杜公(濟)神道碑銘》”[11]。據(jù)此,問題便迎刃而解,杜濟杭州刺史、梓州刺史都任職過,《通鑒考異》與《新唐書·李輔國傳》所言皆不誤。
此外,上引諸書一致記載李輔國是被刺殺的,關于刺殺的主謀則有不同意見。王守棟先生提出三點反駁刺殺主謀為代宗[注]本文以王守棟《唐代權閹李輔國考》(《德州學院學報》2002年第3期)一文為討論對象。,筆者以為這三點并不十分嚴謹,故欲再進行討論。
第一,王先生認為《通鑒考異》所引《統(tǒng)紀》之說“實道聽途說,不足為據(jù)”。王先生認為這段《考異》沒有按照慣例引《實錄》,因而認為不可信。筆者粗略統(tǒng)計《資治通鑒》記載李輔國被殺的這一卷,即222卷,發(fā)現(xiàn)這卷中的《考異》中至少有四處沒有引用《實錄》,且引用《實錄》的地方,至少有十處不取《實錄》的記載[注]《通鑒考異》不引《實錄》處有:第7247頁的六月辛酉條、7249頁右數(shù)第四列的《考異》等;《通鑒考異》引《實錄》而不取處有:7225頁右數(shù)第一列的《考異》、7246頁右數(shù)第八列的《考異》等。。況且,《資治通鑒》采納《統(tǒng)紀》的地方亦存在[注]參見《資治通鑒》第6058頁右數(shù)第三列《考異》從《統(tǒng)紀》的記載,而不取《實錄》。?!秾嶄洝穬?nèi)容有限,不能根據(jù)《實錄》沒有記載,就懷疑《統(tǒng)紀》的記載,這在邏輯上稍有不妥。
第二,王先生認為代宗沒有殺李輔國的動機,因為李輔國有擁立之功,且贈其太傅無法解釋。筆者愚以為,代宗對于肅宗與玄宗之間的芥蒂并非不知,但出于自身的考慮,只能無可奈何。從小得到玄宗喜愛的嫡皇孫代宗,面對李輔國參與的針對玄宗勢力打擊的行徑,豈能輕易罷休?李輔國有擁立之功,正是代宗即位后不欲遽除之的一個原因,不能說因為有功就不會除掉其人,任其恣橫。代宗除程元振、魚朝恩的事件,就能發(fā)現(xiàn)代宗不會因為宦官有功而不除之。至于贈太傅的殊榮,正如尊其尚父一樣,這是出于其有擁立之功,這在代宗看來并不覺得重要,因為謚號“丑”就足以說明問題。
第三,王先生認為李輔國被殺是偶然事件,士大夫希望李輔國應該被皇帝殺,而不是盜殺,所以史籍牽強附會,以此解釋史籍記載代宗主謀殺李輔國的原因。這一點可視為前兩點的總結。我們不妨分析李輔國被殺的社會背景。
邵治國、葛承雍兩先生對唐代的刺客、俠有過精彩討論[注]葛承雍《唐京的惡少流氓與豪雄武俠》載于《唐史論叢》1998年第7輯,通過史籍中大量的惡少豪俠記載對這一群體進行剖析,指出惡少無賴與豪俠的兩面性;邵志國《唐代刺客文化考》載于《唐都學刊》2004年第4期,指出在唐代“盜”“俠”“刺客”很難區(qū)分。兩文有異曲同工處。,這啟發(fā)筆者從社會治安角度探討盜殺李輔國的事件?!短普Z林》言“天寶已前,多刺客”[12],而肅宗時期,“時京城多盜賊,有通衢殺人置溝中者”[4]3560,李輔國與宰相李揆有關于皇宮守衛(wèi)的爭論,表明即使在京城,社會治安問題亦相當嚴重。而史籍言“盜殺”李輔國,正是處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中。李輔國在肅宗時期,“每出則甲士數(shù)百人衛(wèi)從”[4]4760,并居在禁中,安全自然有保障。但代宗即位后不久,遷“輔國居出外第”[5]7247。被趕出禁中且解除兵權的李輔國自然不會再有兵士衛(wèi)從,這是其被盜殺的張本。即使如此,李輔國依然享有“司空、尚父、許朔望朝”[9]5882的待遇,他仍是朝廷命官。盜殺朝廷命官怎么會是偶然事件呢?恐怕密謀行刺的可能性更大。而刺殺的主謀,史料既然指向代宗和元載[注]《新唐書》卷145《元載傳》,“盜殺李輔國,載陰與其謀”,第4712頁。吳毅《側(cè)論元載》(《人文雜志》2002年第3期)認為代宗在元載協(xié)助下除李輔國,實施暗殺的組織者為元載。,沒有不采信的理由。
由上可見,《資治通鑒》《新唐書·李輔國傳》的記載是可信的,王先生的觀點則稍欠妥當。李輔國在代宗時期的仕途軌跡及命運變遷,亦是其與代宗君臣關系的一個縮影。
從玄宗時高力士到肅宗時李輔國[注]林偉洲《中晚唐政治史研究論集》,認為高力士與李輔國是不同權力類型的宦官,第227~248頁。,再到代宗時程元振、魚朝恩,這是一個由宦官干政到宦官專權的演變,這個過程中宦官的權勢逐漸擴大。與中晚唐宦官專權密切相關的兩個因素——掌禁軍與典樞密,在代宗時期都已較為突出。肅代時期,通常意義上的宦官掌禁軍,這些禁軍的組成有哪些?且與宦官的關系又如何?結合這些問題,筆者欲從宦官掌禁軍與樞密兩個因素談討代宗時期宦官權勢的轉(zhuǎn)移問題。
史言李輔國“專掌禁兵”[4]4760,這里的“禁兵”包括哪些成分呢?這要追溯到馬嵬驛事變。關于此事變,一些學者注意到飛龍禁軍在誅殺楊國忠黨的特殊作用[注]如任士英《馬嵬之變發(fā)微》載于《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3期,指出:“太子能夠獲勝的一大原因是其在軍事上的優(yōu)勢地位,尤其是飛龍禁軍發(fā)揮的特殊作用”;唐華全《也談馬嵬驛兵變的歷史真相》載于《河北學刊》1997年第4期,指出:“李輔國完全可以憑藉他與飛龍禁軍的特殊關系,深入到下層禁軍將士中進行宣傳鼓動工作,而首先拉攏的必是飛龍禁軍將士,然后再由飛龍禁軍擴展到其他部分禁軍將士”;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八章“馬嵬驛之變和《長恨歌》”認為是陳玄禮統(tǒng)率禁軍發(fā)揮的作用;等。關于馬嵬驛事變學界討論眾多,茲不一一列舉。。事變之后,玄宗“分后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從太子”[5]7095。待收復兩京,肅宗新置神武軍,“取元從子弟充,其制皆如四軍,總謂之北牙六軍。又擇善騎射者千人為殿前射生手,分左右?guī)栐挥⑽滠??!盵5]7169通過這些,筆者認為自至德二載(757)十二月軍制改革后,李輔國所掌之禁軍主要包括靈武扈從的禁軍、新置的神武軍以及殿前射生手組成的英武軍[注]關于此處的英武軍,學界亦有不同意見:唐長孺《唐代兵制箋正》(北京:科學出版社,1957年版)根據(jù)廣德二年南郊赦文,指出“衙前射生手與英武軍并舉,知非如舊官志及兵志之說矣。或其后曾合于英武,至于肅代時衙前射生不名英武軍也”,第95頁;黃樓《唐代射生軍考》載于《史林》2014年第1期,從唐氏之說;張國剛《唐代禁衛(wèi)軍考略》載于《南開學報》1999年第6期,根據(jù)肅宗上元元年九月制文,認為“射生衙前在英武軍之外,所以它應該是在衙前射生改為英武軍后,另外成立的射生軍,并在衙前服役”。。
肅宗彌留之際,宮廷政變爆發(fā)。李輔國、程元振一黨戰(zhàn)勝張皇后、越王係、朱光輝一黨,代宗即位。關于這場政變中李輔國與程元振各自發(fā)揮的作用,呂思勉先生認為:“其時禁兵實較衛(wèi)兵為親,力亦少強。輔國雖專掌禁兵,其關系實疏,元振則為射生將軍,故張后欲行誅,輔國不得不藉其力,而事定未幾,又為元振所覆也。”[注]呂思勉:《隋唐五代史》,第205頁;張國剛、王炳文《肅代之際宮廷內(nèi)爭與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形成的關系》(《唐研究》第20卷)認為這場政變?yōu)槌淘裰鲗?,李輔國是脅從,第300頁。呂先生的這段話,表明李輔國當時雖典禁軍,但與同樣屬于禁軍的射生軍關系并不特別親密,故而需聯(lián)合內(nèi)射生使程元振剿滅張皇后一黨。黃樓先生也認為經(jīng)過這場政變,射生軍的地位逐漸超越飛龍禁軍[13]。史籍中關于程元振與射生軍、飛龍廄的關系有出入,這讓筆者感到困惑。《新唐書》言在政變前程元振已經(jīng)是“飛龍廄副使”[注]參見《新唐書》卷270《程元振傳》:“少以宦人直內(nèi)侍省,累遷內(nèi)射生使、飛龍廄副使”,第5861頁;《新唐書》卷6《肅宗紀》:“閑廄使李輔國、飛龍廄副使程元振遷皇后于別殿”,第165頁。,而《舊唐書》言在政變之后以功拜“飛龍廄副使”[注]《舊唐書》卷184《程元振傳》,“代宗即位,以功拜飛龍廄副使、右監(jiān)門將軍、上柱國,知內(nèi)侍省事”,第4761頁。又《資治通鑒》卷222肅宗寶應元年四月條,第7242頁政變前言為“內(nèi)射生使”,政變后,直接以內(nèi)飛龍廄副使加左監(jiān)門將軍。諸書相較,不知孰是。。無論是否程元振在政變前已經(jīng)為飛龍廄副使,飛龍廄在這場政變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毋庸置疑。隨著政變的平息,代宗對李輔國的日益不滿,程元振終于取代李輔國“專制禁兵”[4]4762。相對應的,射生軍也因為程元振的關系,在諸禁軍的地位較之前獲得提高。
可惜好景不長,代宗廣德元年(763)十月,吐蕃攻入長安,代宗幸陜。史言“六軍逃散”“車駕至華州,官吏奔散,無復供擬,扈從將士不免凍餒。會觀軍容使魚朝恩將神策軍自陜來迎”[5]7270。代宗方幸免于難。面對這次災難,程元振與射生軍的表現(xiàn)如何呢?我們看到的是“吐蕃之入寇也,邊將告急,程元振皆不以聞”[5]7269,并且阻止郭子儀請增兵的奏請。關于此點,林冠群先生認為程元振的行為并不是造成吐蕃攻入長安的主要原因[14]。何永成先生更是猜測程元振與魚朝恩內(nèi)外呼應[15]。筆者以為,程元振隱瞞戰(zhàn)報的行徑從維護自身安全角度也難以解釋,因為如果吐蕃攻入長安,自己也可能成為階下囚,他大概不會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代宗幸陜,才渡浐水,射生將王獻忠竟然率四百騎叛歸長安,且脅豐王等十四王“西迎吐蕃”[5]7270,甚至慫恿郭子儀同往。又射生軍王甫“自稱京兆尹,聚眾兩千余人,署置官署,暴橫長安中”[5]7275。射生將的這些舉止自然讓代宗不悅[注]參見黃樓《唐代射生軍考》:“代宗對于射生軍的胡作妄為,深為不滿,故詔書中對其加以貶抑”?!妒妨帧?014年第1期。,相比神策軍的英勇救駕,難怪代宗開始青睞神策軍。代宗回到長安,便“以魚朝恩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總禁兵,權寵無比”[5]7277。對程元振,太常博士柳伉上疏力求斬之以謝天下,而代宗依舊念其擁立之功,只做削官爵、流放處置[5]7275。此后,魚朝恩恣橫,口談時政,“凌侮宰相”[5]7329,其親信部隊神策軍也隨著不斷壯大[注]關于神策軍的研究成果眾多,如齊勇鋒《說神策軍》載于《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2期;黃修明《唐代后期的宦官典軍制度》載于《南充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樊文禮《唐代宦官掌典禁軍原因試析》載于《煙臺師范學院學報》1990年第2期;唐長孺《唐代兵制箋正》、張國剛《唐代政治制度研究論集》(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唐代的神策軍”;李瑋《唐代神策軍的興衰一一以宦官勢力消長為中心》(陜師大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版);這些研究成果都不同程度上介紹了神策軍在代宗時期的勢力擴張。。大歷五年(770),代宗除魚朝恩,結束了肅宗、代宗以來宦官典禁軍的歷史,等到宦官再次掌禁軍,那是德宗時候的事了。
通過以上的論述,我們發(fā)現(xiàn):從宦官權勢角度講,是程元振取代李輔國,魚朝恩取代程元振,呈現(xiàn)出“接力”式專權的現(xiàn)象,但從禁軍的受寵角度講,則是射生軍取代飛龍等禁軍,神策軍取代射生軍的過程[注]仲亞東《唐代宦官諸使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3年)指出“射生使的發(fā)展歷程同著名的神策軍中尉有諸多類似之處,在一段時間中,射生的地位還高于神策,但由于一些原因,射生的發(fā)展受到了壓制,而被神策超過,最后其實力被并入神策軍”;氣賀澤保規(guī)在《絢爛輝煌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也指出神策軍“自從歸魚朝恩指揮以來,原來只不過是一支邊防軍的神策軍一躍發(fā)展成為中央禁軍的中心”,139頁。。飛龍兵、射生軍、神策軍皆屬京城禁軍的組成部分,但在不同時期,總有一支禁軍獲得“首席”地位,獲得“首席”地位的禁軍必定是當時最受寵宦官所親信的禁軍。政變、禁軍、宦官專權三者密不可分,而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正是在這三者的興替中實現(xiàn)著宦官權勢的轉(zhuǎn)移。
接下來我們探討代宗時期宦官掌樞密的情況。
關于唐代宦官與樞密使的研究積累較多。[注]關于唐代樞密使的研究主要有:賈憲?!短拼鷺忻苁箍悸浴份d于《唐史論叢》1987年第2輯;李鴻賓《唐代樞密使考略》載于《文獻》1991年第9期;王永平《論樞密使與中晚唐宦官政治》載于《史學月刊》1991年第6期;戴顯群《唐代的樞密使》載于《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3期。這些學者在追溯唐代的樞密使與宦官關系時,無一例外地都要從《冊府元龜》卷665《內(nèi)臣部總序》:“永泰二年始以中人掌樞密用事(代宗用董秀專掌樞密)”[16]2672談起。如此,我們得知代宗時期董秀成為第一位“掌樞密”的宦官,這與肅宗時期李輔國“掌禁兵”一同開啟了安史之亂后宦官專權的新局面。
前揭元載的固位因素中,提及元載與董秀的親密關系,元載正是利用董秀獲取中央情報做到每奏稱旨的。除了宰相與其親近,朝官也有巴結的。比如:陳少游賄賂董秀,坦言每月獻錢五萬貫,結果陳少游在赴任偏遠的桂州刺史前,就調(diào)轉(zhuǎn)到富饒的宣州任刺史了[4]3563。據(jù)史料記載,董秀在大歷六年(771)為內(nèi)常侍,這是一個正五品下的官階;大歷七年(772),“加冠軍大將軍、左衛(wèi)將軍、知內(nèi)侍省事,封魏國公?!盵16]7672無論從官階還是職務講,董秀幾乎不能與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三大權宦相提并論,這或與他不掌禁軍而掌樞密有非常大的關系。大歷十二年(777),董秀先于元載被杖殺在禁中。代宗時期,魚朝恩之后宦官不再典禁軍,但董秀之后還有掌樞密的接班人[注]《冊府元龜》卷665《內(nèi)臣部·恩寵》,“喬獻德為中官,大歷十二年十月,特贈其亡妻李氏為隴西郡夫人。先是,內(nèi)侍董秀宣傳詔旨于中書門下,秀誅,以獻德代之。獻德小心謹慎,乃加寵焉?!钡?672頁。。董秀的死因,王永平先生從皇權與相權矛盾的尖銳化加以解釋[注]見王永平《論樞密使與中晚唐宦官政治》載于《史學月刊》1991年第6期。,這很可能就是代宗設置這樣職位的初衷。
吳麗娛先生早在《試析劉晏理財?shù)膶m廷背景——兼論唐后期財政使職與宦官關系》一文中曾對劉清潭的事跡做過梳理,吳文的側(cè)重點放在劉晏代宗時期常身居高位可能與劉清潭有關系,因為吳文注意到劉清潭在“代宗朝始終用事的事實”[18]。筆者欲再補充一些劉清潭的事例,并且嘗試解釋為什么他能夠與代宗相始終。
吳文涉及劉清潭的事件主要有:代宗即位初前去回紇請兵、“修舊好”[4]5202與阻止回紇京城騷亂。這次請兵,劉清潭雖然受了不少屈辱,但把回紇的最新軍事動態(tài)及時傳達到朝廷,成為請兵成功的重要一環(huán)。這足見代宗對其重視,故將此重任委托之。劉清潭與回紇相關的兩件事他都發(fā)揮了正面的作用,接下來提到的事,其負面作用亦不小。大歷十年(775)九月,“代宗命赍金帛萬計宣慰河北諸軍。(劉)清潭所至,頗稽程期,甚沮人望。”[16]7706這一年四月,代宗下詔諸軍進討田承嗣,九月代宗令劉清潭前往河北戰(zhàn)場宣慰諸軍,其實就是犒賞官軍,可是劉清潭卻一路貪圖酒宴,耽誤時間。應該說,劉清潭這次“不成功”的宣慰一定程度對戰(zhàn)勢產(chǎn)生了消極影響。
我們順便探討劉清潭在代宗時期的權勢。前文提及陳少游,此人“初結元載,賂金帛歲無慮十萬緡;又事宦官駱奉先、劉清潭、吳承倩及(董)秀,故能久其任”[9]6380。如此,除了賄賂元載和董秀,劉清潭也是陳少游活躍政壇必須賄賂的對象之一。又史書言劉清潭“寵任方盛”[4]3426“權震中外”[9]4809“天憲在口,勢回日月”[4]3426等。這表明魚朝恩被誅之后,雖然“權重逼上的大宦官一度空缺”[19],但權宦的位置更有來者,此人正是劉清潭,而不是同時期的駱奉先、吳承倩等其他宦官。史籍中記載劉清潭有“內(nèi)侍監(jiān)”[16]7706一職,而內(nèi)侍監(jiān)(正三品)是“是宦官中最高級別的職務”。又其散官為“特進”[注]《舊唐書》卷118《黎干傳》,“特進劉忠翼”,第3426頁。,正二品。故無論從職事官或散官講,劉清潭是代宗時期頗具權力的宦官[注]據(jù)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故為將軍劉公清潭許以國器”,第800頁。據(jù)此似可推斷劉清潭另有較高官階的武散官或武職事官。。
我們不禁要問,既然劉清潭的權勢如此之大,為什么他沒有像之前的權宦一樣被鏟除呢?筆者以為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首先,劉清潭沒有大的罪過,或者說沒有代宗無法忍受的過錯。他不像李輔國遷徙玄宗、程元振隱瞞重要軍情、魚朝恩目無君主、董秀串通元載為不法等事情一樣,這都是代宗不能忍受的。其次,從自身講,他能夠一直活躍在政壇,必定積累了不少政治經(jīng)驗,他會吸取其他宦官敗亡的教訓。他可能也有自己的政治團體[注]吳麗娛:《試析劉晏理財?shù)膶m廷背景——兼論唐后期財政使職與宦官關系》載于《中國史研究》2000年第1期,指出“劉忠翼本人也應是有別于魚朝恩及其手下劉希暹、王駕鶴之流的另一宦寺之黨的首領”。,史書中很少記載他與哪位大臣有沖突的事情[注]《資治通鑒》卷225代宗大歷十四年五月條,“忠翼本名清潭,恃寵貪縱。二人(黎干與劉清潭)皆為眾所惡”,第7379頁。據(jù)此似劉清潭也為眾所厭惡,但少有關于其與朝臣沖突的記載,存疑。。與朝臣關系相對緩和,也是之前幾個宦官所不具備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劉清潭遠離典禁軍和掌樞密兩項職能。他與程元振、魚朝恩、董秀幾個權宦相比,一樣非常被代宗寵幸,但即使在魚朝恩、董秀被誅后,代宗也沒有任命他典禁軍或掌樞密。魚朝恩之后,代宗不再讓宦官典禁軍,這與他對魚朝恩掌禁軍的勢力心存戒備是分不開的,這從代宗和元載密謀以及整個調(diào)任計劃就可看出。因而劉清潭沒有機會再掌禁軍,他與禁軍的關系可能一直都比較淺。至于為什么沒有繼董秀之后掌樞密,史籍資料有限,就不敢妄加推測了。在皇權還占主導地位的時期,遠離這兩項職能,對劉清潭來說無疑是安全的。
劉清潭憑借著自己的機遇和能力,在代宗時期既獲得高位內(nèi)侍監(jiān),又不像其他權宦那樣落得悲慘下場,實屬不易。劉清潭在德宗即位后不久,就面臨殺身之禍,據(jù)諸書記載是因為卷入王位繼承風波,德宗上臺后革除代宗不少弊政,亦進行人事調(diào)動,劉晏、黎干、劉清潭等皆是在這種背景下被誅殺的。
唐代宗時期宦官專權的延續(xù)性,與宦官的養(yǎng)子制度并無關聯(lián),而宦官的特殊身份則格外重要。代宗時期的幾位權宦,從權勢角度講,是程元振取代李輔國,魚朝恩取代程元振,呈現(xiàn)出“接力”式專權的現(xiàn)象,但從禁軍的受寵角度講,則是射生軍取代飛龍等禁軍,神策軍取代射生軍的過程。與代宗朝相始終的權宦劉清潭,遠離掌禁軍和典樞密是其維持地位的重要原因。代宗與這五位權宦的君臣關系,充斥著依賴與防范、利用與殺戮、恩寵與懲戒,復雜的關系無不透露著該時期皇權仍是政治權力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