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江寧
蔡江寧 昌吉學院音樂系副教授
張歡是一位在陽關之外生長的音樂學者,在長期多元文化環(huán)境的生活體驗和工作實踐中,不間斷地與國內外音樂學家、教育學家以及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者交流碰撞,孜孜不倦地探索著音樂到底是什么、音樂教育是為了什么等問題。最終,這些對音樂終極意義的思考,對音樂教育本質的追問,在其專著《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中得到了階段性解答。
理論建構是指向本質的,其最大的意義便是開解人們對現(xiàn)象的困惑,為行動提供指導和依據(jù)。張歡最為業(yè)界所熟知的正是其“雙重樂感”理論的創(chuàng)設性運用?!半p重樂感”(bi-musicality)一詞由美國音樂學家曼特爾·胡德(Mantle Hood)在上世紀80年代提出,原指在民族音樂學研究時要具備雙重音樂能力,要進入研究事項的符號系統(tǒng)。張歡受到這一理論視角的啟發(fā)并把它成功運用到中國音樂教育領域,形成了自己的理論體系。
他于2006年主持國家社科藝術學基金《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研究開始,長達十余年的理論探索與拓展中,在教育實踐和藝術實踐中不斷得出新知又不斷設計規(guī)劃,在國內外數(shù)十所大學講座匯報又引發(fā)新的思考,縱橫聯(lián)系,共時歷時,局內局外,跳進跳出,在不斷修正不斷發(fā)展中建構起具有很強客觀性的雙重樂感理論。張歡生長于絲綢之路核心區(qū),絲綢之路無論是物質的還是文化的,其最鮮明的特征便是“交流”?;谶@種真切的感受和體驗,張歡認為,正是在新疆,也只能在多樣性文化土壤的新疆,東西方文明交匯的特殊地理空間成為雙重樂感理論與實踐的最佳實驗場。新疆歷來有著得天獨厚的資源,多民族文化同生共存滋養(yǎng)出別樣的特色與魅力,多樣性的文化土壤“如同天山上的雪蓮花瓣,不同但相映成趣”,這是讓雙重樂感研究從不可能成為可能的重要原因。
在西方國家推行多元文化理念的時候,中國既多元又一體的文化現(xiàn)實已成為時代的主旋律。雙重樂感不僅體現(xiàn)著文化多樣性的現(xiàn)實訴求,還道出了一個深刻的命題——我們的現(xiàn)代音樂教育經(jīng)歷了一百多年,推廣奧爾夫、柯達伊、達爾克羅斯和鈴木四大音樂教學法,可是這些教學法都是人家土壤上盛開的鮮花,可以借鑒但不可以照搬。這就要構建自己的體系!筆者認為,張歡的雙重樂感理論正是建立了一種“有我而不排他”的音樂教育體系,是要通過音樂教育來培養(yǎng)人的文化態(tài)度,進而使人們達到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自強,以平等、尊重的態(tài)度理解文化。
雙重音樂能力在音樂學研究中的路徑是:在已有的音樂認知前提下再進入研究事項的符號體系,以局內局外雙向認知做比較研究。而張歡提出,在音樂教育中雙重音樂能力是反過來的,即要先找到或是建立自己母語文化的身份,進而才有可能學習第二樂感。困難在哪里呢?因為我們自己沒有形成體系。雙重樂感直逼關鍵詞“樂感”。樂感是時間、聽覺、視覺、動作的綜合藝術,樂感又是文化屬性的身心反應?!拔覀儭钡臉犯嘘P鍵是要解決如何在自己的體系內彈鋼琴、聽交響、跳芭蕾,而不是在人家的體系內植入一些我們的樂舞內容。由此可見,體系化建設是雙重樂感理論的最重要的價值,它甚至是所有非西方文化都要面對的問題。這不是一個人、幾個人所能實現(xiàn)的,而是一項事業(yè)。
張歡率領的研究團隊經(jīng)過極其艱難的探索,終于以六部文集、六套教材、一本專著、一套軟件的厚重成果建立起關于“雙重樂感”的理論體系。支撐這些成果的背后是大量的教改、教學實踐和藝術交流,需要足夠的智慧和毅力。正如管建華教授的評價:“該研究對音樂教育的發(fā)展將是革命性的。”(見《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序)
其實,張歡的理論貢獻不止于上述研究,他還曾主持《文化人類學視野下的中亞音樂研究》、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多民族地區(qū)樂舞藝術評論人才培養(yǎng)》,主持與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fā)展中心共建的新疆高校重點文科基地“中亞音樂文化研究中心”,在國內重要核心學術期刊發(fā)表論文近二十萬字。
實踐出真知!王小盾教授是這樣評價張歡的:“古人云,‘知禮樂之情者能作,知禮樂之文者能述’,優(yōu)秀的音樂學家可以達到后者,張歡卻可以達到前者?!保ㄒ姟峨p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封四評語)。雙重樂感的學術研究,除具有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更具有實踐中的價值。在雙重樂感理念下,突出了教學中作為主體的學生、教師、學校在新疆音樂文化傳承發(fā)展中的使命,以音樂教育帶動了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與交融。劉賓教授評價《雙重樂感的理論與實踐》時說:“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雙重樂感這樣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學術思路引導下的學術研究,會掃蕩虛無主義,文化中心主義,‘文化圈’思想和坐井觀天、固步自封之類的研究陋習?!卑殡S著雙重樂感理念的實施,其效果日益彰顯并越來越受到音樂教育界的關注。
張歡的“有我而不排他”是有所指的。中國的音樂教育“被歐洲”一百年,一直在別人的體系內唱著別人的歌,張歡試圖在這樣一種西方中心主義思想的背景下找回自我,真正發(fā)揮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作用。能做到這點其實還需要具備一些條件:首先是要有土壤,那就是新疆這塊天然的多樣性文化土壤。“沒有文化土壤的教育是不清醒的”,類似的思考是張歡的金句;第二是要有自己的陣地,就是具有一定話語權的、能說到做到的試驗田;第三,其實在張歡的背后有很多名家,比如樊祖蔭、田青、李松、趙塔里木、管建華等等,他們的思想是張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眾人拾柴火焰高,這些大家們也都把新疆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視作無比珍貴的寶地,雙重樂感的實施在這樣一個多樣性土壤中不斷發(fā)展壯大就不足為奇了。
建立一個有我而不排他的體系,既要在大量實踐中獲得依據(jù),也要在傳統(tǒng)文化中找到規(guī)律。新疆“木卡姆”是中華文化的珍寶,其形成和發(fā)展歷史過程中的開放性和包容度決定了今天的燦爛。將“木卡姆”引入教學和推向舞臺是張歡一以貫之的努力。試想一下,這些會演唱木卡姆的學生(當然他們也要具備中華文化的認知和其他技能)回到社會是不是比只會彈鋼琴的人要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愛因斯坦說過:當學生離開校園的時候,他不應該成為專家而是一個和諧的人,會尊重,懂友愛,也會被社會所接受。
教育是什么?教育的目標又是什么?這也是張歡常常思考的問題。他說教育是機構、是空間、是平臺,往這些里面裝什么內容才是我們考慮的。教育的終極目標是培養(yǎng)人的思維力、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與這三個能力相悖的內容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當然培養(yǎng)正確的三觀和認同,也就是說人正確的思想品德是前提。音樂教育本身就具有培養(yǎng)這三種能力不可替代的作用。以民族音樂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為基準的教育才是我們的方向,高校音樂學老師要尊重每一個被賦予民族個性的生命體,使其在這樣的教育實踐中彰顯出豐富的生命意義。
張歡從小生活在新疆,他深愛著各個民族的文化,應該說沒有深愛就沒有這些重大的成果。他常說,人生不過三萬天,選擇在新疆生活就等于多賺了十二倍(新疆至少有十三個長期居住的民族),各民族燦爛的文化美不勝收。張歡是有故事的人,因為多種文化在他身上匯集,大家覺得他有勝過阿凡提的幽默,有時吃驚于他每天沉浸在樂舞和西北人的酒狂中卻能作出洋洋灑灑的數(shù)百萬文字。每說到這里,他都會輕松地說,這就是土壤,我要做的只有回饋。將教育根植于文化的土壤之中,汲取文化土壤的養(yǎng)分,才能夠真正地弘揚屬于我們自己的民族文化。
張歡的教育教學實踐亦取得突出成績?!峨p重樂感理論與實踐》曾獲得新疆自治區(qū)級教學成果一等獎、自治區(qū)哲學社會科學成果一等獎,他更是收獲了國家級教學團隊、國家級特色專業(yè)和國家級教學成果獲獎者的“大滿貫”。鑒于張歡在音樂研究和音樂教育中的杰出貢獻,他獲得全國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自治區(qū)有“突出貢獻”的優(yōu)秀專家、自治區(qū)教學名師、自治區(qū)“德藝雙馨”專家、“四個一批”人才、“天山英才”專家、全國“明德教師獎”就并不意外了。
雙重樂感理論在教學實踐中取得的最大碩果應該是以成功的展演建構起了青年一代音樂人的文化自信與文化交流。當時的實驗團隊以“走出去”的形式,向世人展示了中國青年大學生飽滿的自信,傳遞的是新疆多彩的音樂文化,弘揚的則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與包容。
2014年9月20日至23日,實驗團隊應北京市教委、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fā)展中心、中國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的邀請,參加了中國音樂學院成立五十周年暨第六屆中國傳統(tǒng)音樂節(jié)的開幕式表演,同時在國音堂奉獻了一臺極具文化辨識度的樂舞晚會。24、25日藝術團又應邀赴北京舞蹈學院、北京師范大學進行了專場交流演出,得到兄弟院校觀眾的一致好評。張歡教授做了專場學術報告,就近些年雙重樂感人才培養(yǎng)理念與方式、科學研究與實踐教學的互證,與各地學者廣泛交流。一段時間,從理念到實踐、從思維到行為、從教學到表演,展演團隊以高超的舞臺呈現(xiàn),相繼在美國、新加坡、臺灣、香港、巴基斯坦以及中亞各國掀起了旋風般的轟動。
張歡研究和實踐雙重樂感全都出自生活,出自深愛。出生在新疆喀什的他自小學習漢民族的竹笛,1977年6月高中畢業(yè)時在喀什舞臺上常常響起如同春風楊柳般的悠揚笛聲。恢復高考走進大學時他又毅然改學了西洋手風琴,畢業(yè)時舞臺上的張歡終于從“揚鞭催馬”跨界到了“打虎上山”。留校后在多年的教學生涯中,他又如饑似渴地體驗和呈現(xiàn)少數(shù)民族樂舞,民歌唱得比民族師生都正宗。新疆的音樂學家都是這樣,用生命的付出揭示和解釋一切。周吉先生當年在記錄伊犁鼓譜的時候跟張歡說:“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能力在下降,記錄得非常困難,但是又一想,我都記不下來這世上就沒人能記下來了。這個任務如果完成,我有資格當你的雙重樂感的顧問了?!笔堑模嬲乃囆g源于生活,正確的藝術觀來源于社會實踐,而背后的支撐是文化態(tài)度與擔當。
張歡所有的理論探討與實踐作為都表露出他對音樂文化發(fā)展問題的深層次思考。藝術形式展演的文化表象的背后是中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傳承與發(fā)展,這才是他的落腳點。把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丟掉,就是在犯罪的同時更失去了發(fā)展的根基。在交流中尋找定位,繼承融合與發(fā)展,共建中華認同。同時倡導尊重友愛和文明的和諧價值觀,表達對不同民族音樂文化的理解,感受不同民族的文化差異,使各民族樂舞文化在多樣性營養(yǎng)中盛開成美麗的百花園。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是文化追問與哲學命題,在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基礎上樹立起來的文化自強才能使民族文化的“根”扎得更深,有了深厚的底蘊才能夠具備具有競爭力的話語權。文化之間沒有對話與交融,就如一個沒有社會關系且不與他人打任何交道的人一樣,是無法積極健康生活的。因此,必須在文化溝通與交流中真正體現(xiàn)文化融合的價值。
音樂本身就是生命的訴說,所蘊含的民族文化在碰撞與交流中會孕育出新的文化,這種不斷運動的生命動力就是文化融合的結果。張歡曾在《光明日報》發(fā)出整版文章介紹雙重樂感理論,其標題極為醒目——《文化融合造就樂舞之鄉(xiāng)》,這一語道破樂舞之鄉(xiāng)是融合的結果,那就要融合地走下去。在音樂領域最好的融合就是雙重(多重)樂感的教育人才輩出,讓一顆顆愛的種子灑滿大地,形成美美與共的壯麗景色。“探索多元之源,解析多元之個性,整合多元之共性,最終實現(xiàn)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音樂傳承格局”,這是張歡的抱負與擔當。
“路漫漫其修遠兮”,在新疆的文化土壤生長出的音樂人類學者都承擔著多民族文化傳承發(fā)展的使命與責任,在詮釋張歡倡導與力行的“雙重樂感理論”的過程中,視民族音樂文化教育與發(fā)展為己任,筆者更感受到在對新疆樂舞文化的理解與體驗,為新疆社會的和諧發(fā)展,從教育的平臺推行夯實的民族音樂文化的關照,我們的未來任重而道遠。
張歡擅長用文學和詩意表達其學術觀點。在由《光明日報》主辦的光明講壇推出的第76講《展開世界視野、繼承歷史智慧》中,張歡給出了以下浪漫的文字:“因為樂舞的行走,我們跨越空間的距離,超越時間的隔閡,穿越思想的藩籬,在平等、尊重中獲得情感升華;因為樂舞的行走,我們在理解、包容中有了更深入的交往、更廣闊的交流、更親密的交融;也因為樂舞的行走,我們在‘雙重樂感’的視界中,繼承歷史智慧,開拓世界視野。”
張歡的研究顯然是沖出了藝術形態(tài),從樂舞體驗到相處之道,從民族藝術到中華文化,這是一個高位的理想。我們有理由得出這樣的結論:他是在用樂舞“守土”,更是在文化中“拓疆”。正如他所說,有樂感的人是快樂的人,有雙重樂感的人是和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