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現江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重慶 100715)
元明清三朝在藏區(qū)所設置的眾多土司中,大小金川土司可謂至為有名。在清代前期,這兩員有著共同淵源的土司,因屢與周邊土司構釁紛爭而成為清廷撫綏川西藏區(qū)的棘手問題,特別是乾隆朝的兩次金川之役,更被史家視為清王朝由盛轉衰的原因之一,故向來受到清史、民族史及藏學等研究領域的關注*較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莊吉發(fā):《清高宗十全武功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戴逸、華立:《一場得不償失的戰(zhàn)爭:論乾隆朝金川之役》,載《歷史研究》1993年第3期;彭陟焱:《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然既有成果,多聚焦于金川之役的微觀進程及其影響等問題,相對缺乏對金川之役發(fā)生前的大小金川土司,特別是二者的前身——明代金川寺演化禪師的歷史作必要的梳理,乃至對其“金川”之名的解釋亦頗存疑竇。瑞典學者羅杰爾·格來特里斯《明代嘉絨地區(qū)苯教的朝貢使團》一文,排列《明實錄》所載歷代金川寺演化禪師的朝貢使團歷年入朝情況,并推測其多為苯教僧人,然作者立論的基礎之一,乃是將明代的“金川寺”徑直視為清代大金川土司的“雍中拉丁寺”,也即將明代的金川寺演化禪師等同于清代的大金川土司[1],而這其實也是學術界的一種相當普遍的認識傾向。上述兩種情形,都不同程度地影響到對明清川西北高原族類社會生態(tài)的認識,以及從長時段的歷史場域去認識和理解金川之役的發(fā)生。
明代的金川寺演化禪師亦被記為“金川演化禪師”“金川寺禪師”“金川禪師”等,為成都府威州保縣所屬,《明實錄》及《大明會典》《禮部志稿》等官書對其都有提及,但多限于朝貢事宜,唯萬歷末入蜀為官的福建人曹學佺雜抄眾書而成的《蜀中廣記》,保留了不少明代威州及保縣等地所修方志的諸多相關內容。由于這些志書在明末清初即已遺佚,故曹氏書中相關內容的史料價值尤其值得珍視[2]。該書《邊防記》稱:
《??h志》云:出縣,循南岸行一日,又北渡大江,至雜谷安撫司……達思蠻長官、金川禪師及打喇兒、草坡、六寺、龍山以西諸寨皆隸焉……《寰宇記》云:隋開皇六年,以石門鎮(zhèn)近白狗羌,故于金川鎮(zhèn)(引者按:應為“石門鎮(zhèn)”)置金川縣。唐武德七年,以屬維州,貞觀初廢,三年復置。按:今金川寺,其故處也。寺僧巴槖監(jiān)藏及莽葛剌以有戒行,得稱蕃都綱。永樂初,黃毛番犯界,金川僧招麻喇防御有功。事聞,賜號演化禪師及勅命、銀印,俾其徒世守焉。地居雜谷安撫之東,管十五寨,東北至八稜碉,西至??h,南至稜城百五十里。后漸衰弱,見驅于雜谷,遷其族于董卜界上。[3]卷32,415—416
就引文內容來看,??h的金川寺較早就與明朝有了聯系,寺僧巴槖監(jiān)藏和莽葛剌當在洪武晚期至永樂初就獲得了“蕃都綱”的稱號——授番僧“都綱”之號始見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4]卷226,3307—3308,永樂初又因“招喇嘛”(原文“招麻喇”當屬抄錄之誤)防御“黃毛番犯界”有功而獲封“演化禪師”?!睹魇雷趯嶄洝份d,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禮部“據會典中所載永樂初例”,將金川寺演化禪師的入貢人數由550人裁去400人,然其四年后仍遣550人來貢,并辯稱:“自永樂間敕本寺貢方物一百五十分,其都綱莽葛剌等寨方物,共五百五十分,俱認守各山界隘口,又系舊數,原非后來增添,勢難減革,乞準如舊”[5]卷495,8211。此記載證明金川寺的確是在永樂初就與明朝建立起了穩(wěn)定的朝貢關系,且最初受封“演化禪師”者,當是巴槖監(jiān)藏,而莽葛剌仍為都綱。
更值得注意的是,引文還稱金川寺為隋金川縣之“故處”,這應該是指金川寺位于隋金川縣之地,并由此而得名。據《元和郡縣圖志》,隋金川縣原為北周石門鎮(zhèn),開皇六年(586年)以“近白狗生羌”而設縣[6]卷32,813。明嘉靖《威茂志》列“石門遺響”入??h八景,稱“在縣北五里,陡崖如削,有白石方數十丈,如門戶形,時聞啟閉之聲”[7]卷1,314??梢娝褰鸫h的治地與明代??h城的位置相近。換言之,明代的金川寺應該就在??h城附近。至于金川寺演化禪師的具體所在,以及“金川”之本義,曹氏書中《名勝記》引明代??h所修志書還有更詳細的交待:
《志》……云:縣四里,編戶七姓耳。通化、鹽溪已并入州。所存者,玉山、箭上二里。皆番也,近亦叛去。按通化縣,本唐咸亨二年刺史董弁招慰生羌置小封縣,在西蕃通鶴軍,垂拱二年,城為北番所沒,今置在威戎軍西。宋宣和封西岳神,勑詞云:維彼通化,地當西極,金天氏之分域也,即隋之金川縣矣。今屬州,為通化里。鹽溪縣,隋之定廉縣,與金川同置者。唐貞觀初,改為鹽溪縣,以村有鹽溪,縣得采漉,今演化禪師所居之地。[3]97
將上引兩段文字相互參照,并結合其他史料,可作以下幾點討論:
其一,金川寺之名與歷史上的金川縣有關,而最早的淵源則是隋金川縣。繼隋之后,唐、宋亦置過金川縣:唐初置維州,領有金川縣,后州、縣俱罷;咸享二年(671年)于故金川縣之地置小封縣,后更名為通化縣[8]卷42,1085;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改通化縣為金川縣,景祐四年(1047年)改回原名[9]卷30,869。唐天寶八載(749年),劍南節(jié)度使郭虛已曾置金川都護府[10],但旋更名為保寧都護府[11]。依宋人之意,隋金川縣之命名,乃是因其地為疆域最西端,屬金天氏之地。金天氏即上古傳說中以金德王而主西方的帝少昊,故《后漢書》稱西羌“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12]卷87,2869。也即是說,“金川”之“金”,并非人們最容易聯想到的作為貴金屬的黃金之“金”,而是五行中代表西方之“金”。
其二,金川寺演化禪師的具體位置。前引《名勝記》稱,原屬保縣,后并入威州的鹽溪里即為“演化禪師所居之地”,又指鹽溪里原為隋定廉縣,唐初改為鹽溪縣,故《邊防記》又有“古定廉縣,今之金川寺”之句[3]卷32,418。據《元和郡縣圖志》,定廉縣因定廉水而得名[6]卷32,815。又《太平寰宇記》載,前蜀改薛城縣為保寧縣,東十里有定廉山,“定廉水、鹽溪皆出其陽”[13]卷78,1579。考之地理,今雜谷腦河流經理縣薛城鎮(zhèn)后,唯至東北約十里的木卡鄉(xiāng),方有兩條溪流自北岸匯入,與“定廉水、鹽溪皆出其陽”相符。由此而論,金川寺演化禪師所居的鹽溪里,應在今理縣木卡鄉(xiāng),其東近二十里有通化鄉(xiāng),即明代的通化里,曹氏書引明《威州志》稱:“通化里,與金川演化禪師相近”[3]卷51,710,與此相合。
其三,金川寺演化禪師所管十五寨“東北至八稜碉,西至保縣,南至稜城百五十里”的地理范圍。上引《邊防記》稱“志云:教場是金川寺地”,可見??h城附近已屬金川寺之地。明代??h城“在孟董水之前”“沱水繞城北流”[7]卷1,306、310。沱水即今雜谷腦河,故明保縣城應在今理縣薛城鎮(zhèn)對岸的孟董河匯入雜谷腦河處。雖然八稜碉與稜城的位置尚難確定,但結合明《威州志》稱“通化里,與金川演化禪師相近”來看,金川寺演化禪師所管十五寨應在保縣城以東而接近通化里,約當今薛城鎮(zhèn)至通化鄉(xiāng)之間,屬雜谷腦河下游,與清代以來人們所熟知的大渡河上游金川地區(qū)尚相距數百里,并有諸多海拔4000米以上的險峻雪山阻隔。
前引《蜀中廣記》的“后漸衰弱,見驅于雜谷,遷其族于董卜界上”之語,是能將原在??h以東雜谷腦河下游的金川寺演化禪師與清代大渡河上游的大小金川土司聯系起來的關鍵,甚至是惟一線索,而這牽涉到明清川西北高原的族姓政治生態(tài)變遷。
明朝在威州以西封置有諸多僧俗土職,除金川寺演化禪師外,還有雜谷安撫司、達思蠻長官司、董卜韓胡宣慰使司及別思寨安撫司、加渴瓦寺崇教翊善國師等,以雜谷、董卜韓胡最強,二者常糾合大小族姓,攘奪相爭。明《四夷風俗記》指:“維州諸番……以相殺為廝打,父子兄弟,大則仇殺,轉眼相背,不知骨肉。有大小姓,猶言大小族也。董卜、金川俱屬小族,雜谷、達思俱屬大族”[3]卷32,418。與金川寺演化禪師同屬小姓的董卜韓胡宣慰使司向以地域遼闊著稱,別思寨、加渴瓦寺原皆為其分枝。韓卜韓胡在極盛時,有經舊維州(今理縣雜谷腦鎮(zhèn))出保縣、經靈關出雅州、從草坡出汶川、從僚澤壩出灌縣、從清溪口出崇慶州等多條朝貢路線[14],史稱“在威州之西,其南與天全六番接”[15]卷331,8593,大體從大渡河上游延伸至青衣江上游。宣德七年(1432年),雜谷安撫司將原屬保縣管理的樸頭、舊維州、黨者木、瓦石、夕蘭、日駐等雜谷腦河谷沿線寨落悉數占據,阻止董卜韓胡經舊維州出保縣朝貢,董卜韓胡宣慰使克羅俄監(jiān)粲即以重開貢道為由,竭力北上:先是正統(tǒng)七年(1442年),配合官軍征討雜谷所支持的汶川草坡大姓,并遣使由草坡出,向朝廷索封王爵;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年),雜谷安撫使定日斯結死,弟阿拜管事,阿拜異母兄朵魯只兒因不得承襲而投奔董卜韓胡(其姐為克羅俄監(jiān)粲之妾),后者遂大舉進入雜谷腦河流域,奪取雜谷、達思蠻的印信和地方[14]卷3,144—147。當時??h土官王永與威州城外保子關土巡檢董敏分屬大、小姓,雖世為婚姻,但亦各依雜谷、董卜,相互仇殺,累年不解[16]卷157,3057—3058。各以董卜、雜谷為首的大小族姓之爭既已波及威州以西的幾乎所有地區(qū),屬于小姓且地處??h城以東的金川寺演化禪師勢必難免不受牽連??硕砹_監(jiān)粲在景泰三年(1452年)奏稱:“愿將雜谷原搶占保縣管下樸頭寨、黨者木寨、夕蘭寨、瓦石寨、金川等寨退還??h納糧”[16]卷224,4934—4935。所謂原屬??h管而被雜谷搶占的“金川等寨”,指的應該就是金川寺演化禪師所管十五寨,故《蜀中廣記》所引明代中期編修的《??h志》稱金川寺演化禪師隸于雜谷安撫司。
克俄羅監(jiān)粲雖稱愿退還舊維州及金川等寨,但此時其勢甚彰,不僅不履行承諾,而且還圖謀繼續(xù)北上,進入松潘地區(qū)[14]卷9,415—418,明朝地方官員指其是“招集西番,陰懷異圖”[16]卷220,4745,而兵部更奏其“部落強盛,僭稱蠻王,久懷窺蜀之謀”[16]卷251,5433。朝廷不得不增調兵力,加強防范[16]卷221,4778—4779,又于景泰七年(1456年)在灌縣設獠澤關[3]卷6,86,天順三年(1460年)在灌縣設太平堡[16]卷310,6509,以防董卜韓胡。不過,到了成化五年(1469年),雜谷安撫司終于“集眾復取舊地”,并重新占據舊維州等地[17]卷69,1363—1364。屬于小姓的金川寺演化禪師可能就是在此雜谷腦河流域的大小族姓相爭形勢發(fā)生逆轉之時,隨著董卜韓胡的失勢而為雜谷所驅,被迫離開保縣以東的雜谷腦河下游而“遷其族于董卜界上”。
在雜谷腦河谷之南,有諸多雪山聳峙,極難逾越,唯溯河谷而上,出舊維州向西,經樸頭,至蘆桿橋,再迤南,越虹橋山,抵今小金縣兩河口;或由蘆桿橋繼續(xù)西北行,越鷓鴣山,經馬塘,歷梭磨、卓克基,至松崗,再翻越陡柔山,入大金川河谷;或至樸頭后,經梭羅溝迤南,越雪山隘口,亦可至小金川上游[18]。以上三途,以過樸頭后經梭羅溝迤南路程最近,而這應該就是明代董卜韓胡經舊維州出??h的入貢路線,如正統(tǒng)十三年(1448年),董卜為重開北上貢道,“欲從銅門山西羅、樸頭開山通道”入貢[16]卷171,3295,此“西羅”即后世所稱的“梭羅”。金川寺演化禪師“遷其族于董卜界上”,當即從??h以東的雜谷腦河下游地區(qū),溯董卜韓胡經舊維州出保縣的朝貢路線,遷至邛崍山脈西側,依附董卜韓胡宣慰使司。乾隆《??h志》稱“明時分董卜韓胡之地,于金川設演化禪師”[7]卷8,428,雖指出清初金川寺演化禪師的地域在明代為董卜之地,但卻不知其原本是在數百里外的雜谷腦河下游,約成化五年才被迫越過邛崍山,遷至董卜韓胡之地。
金川寺演化禪師雖為雜谷所驅,但仍保有封號和三年一次的朝貢資格[19]卷108,99,從而將“金川”之名帶到邛崍山以西的董卜韓胡地界上,而后在清代又衍生出“大金川”“小金川”及“大金”“小金”等稱謂。換言之,清初以來常見的大渡河上游“金川”之名,乃是源自原在??h以東的金川寺演化禪師。長期以來,人們對于“金川”之義,多承魏源之說,即大小金川“皆以臨河山有金礦得名”[20]卷7,298。其實,此說更早見于第二次金川之役期間曾任四川總督并長期負責糧餉事宜的劉秉恬,他奏稱:“該處臨河一帶,可以開礦采金,是以一則呼為金川,一則呼為小金川”,乾隆帝接受其說,并根據大金川的雍中喇嘛寺有大金頂,斷定當地產金“自屬不妄”,故欲籌劃官辦采金[21]卷1002,428。然地方官員奉命核查后卻匯報:兩金川從無采金,“遍訪土人,亦不知有苗線可尋”[22]。乾隆皇帝對這樣的答復并不滿意,故又下令就此問題審訊押解至京的金川大頭人,然后者亦供稱:“金川本地不出金子,所有的金子都是從前在藏里及打箭爐買來的”[23]537。事實上,川西高原的河流多有砂金可采,大小金川雖不例外,但蘊藏并不豐富,且對其開采,乃是第二次金川之役結束后隨著大批內地移民到來才出現的[24]卷4,44。認為金川因臨河產金而得名,顯然是望文生義。金川之名,無關黃金,而是源自原居于數百里之外的金川寺演化禪師。后者之“金川”,則是因居隋金川縣之地,或者說是沿襲隋及唐宋斷續(xù)設置的金川縣之名。至于隋唐宋代之金川縣及明代前期金川寺演化禪師所在的雜谷腦河下游,古今未見有金礦蘊藏或開采的記錄。隋金川縣之得名,當如宋人所識,乃是因地處疆域最西端,與羌人相近,被認為屬上古傳說的以金德王而主西方的少昊金天氏之地。
當成化五年舊維州等地被雜谷安撫司再次占據后,由于經舊維州出??h和從僚澤壩出灌縣等朝貢路線皆已受阻,董卜韓胡宣慰使司只得出靈關經雅州朝貢,其中心勢必有所南移,而金川寺演化禪師或由此獲得了在大渡河上游立足和發(fā)展的空間。明末清初,董卜韓胡頻出靈關,參與明、清及南明、大西等政權的拉鋸混戰(zhàn)。張獻忠攻打成都時,守城的就有“董卜蠻”[25]卷7,972。在雅州,董卜勾結地方官吏,占蘆山縣城數載,并乘亂入據州城;南明永歷四年(1650年),黎雅游擊文允元驅董卜出雅州,后又兵分兩路以進,“遮殺董卜殆盡,宣慰土官僅存以身免”,加之內部承襲紛爭,董卜韓胡由此大為衰弱[26]卷10,247。隨著董卜韓胡的中心相對南移,尤其是明末清初的急劇衰弱,明代威州以西地區(qū)長期以來由董卜與雜谷糾合大小姓相互對峙且又相互制約的均衡狀態(tài)被打破,由是進入一個族類分化重組的動蕩時期,眾多土司(土舍)并起,呈現出兩個明顯的發(fā)展態(tài)勢:一是雜谷土司坐大,至乾隆初年已是“東至??h之通化里,西至黨壩,綿亙一千余里,地廣人眾,號稱大酋長”[7]卷8,428;二是金川寺演化禪師及由其分立的大金川土司崛起于大渡河上游,取代董卜韓胡而足堪與雜谷相抗衡,形成“雜谷素憚金川之強,金川則畏雜谷之眾”的局面[27]卷105,580。
金川寺演化禪師浪朋于清初順治九年(1652年)投誠[7]卷8,428。投誠之初的金川寺演化禪師有地不過百余里[28]261,僻居小金川北部,僅管933戶[29]卷19,90??滴醭跄甑摹侗?h志》指其是“在雪山外,相去數百里,皆經年不相往來,徒存兼轄之名而已”[30]。至乾隆初年,由金川寺演化禪師分化形成的大、小金川土司已占有約五百里之地,人口多至三萬余口[31]。關于清初大小金川土司的分立與興起,唯乾隆初??h知縣陳克繩編纂的《??h志》有所涉及。下面即以該志所載[7]卷8,426—441,并結合其他史料,略做梳理。
首先是金川寺演化禪師的世系。浪朋死,子堅藏利卜襲;利卜歿,子吉兒卜細襲;卜細死,子浪各王折襲;王折死,弟湯鵬襲;鵬歿,子澤旺襲。此世系與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川省官員查閱檔冊所得基本相同,但部分人名譯寫有異[32]卷15,432—433。
其次是大金川的分置與分立。堅藏利卜為演化禪師時,金川寺似已擴展至大金川流域——他以庶子漢王八拆居刮耳崖(又譯“噶喇依”,今金川縣安寧鎮(zhèn)),為土舍;八拆死,子色勒奔繼,襲取附近七個小部落,獲勒歪(又譯“勒烏圍”)南北寬闊的河谷低地,即今金川縣城附近的沙耳、慶寧、喀爾等鄉(xiāng)鎮(zhèn)。此間有大片河谷開闊平緩地,土壤頗肥沃,氣候溫和,熱量條件較好,一年可兩熟,是青藏高原東緣高山峽谷地區(qū)農業(yè)生產條件最佳地帶。得此富庶之地,色勒奔之勢逐漸超過了金川寺,得稱“大金川”,后者雖一直沿用“演化禪師”印信、封號,但卻被稱為“小金川”。大金川系由金川寺分立,故“兩金川皆姓拉爾丹”,本地話稱大金川為“促浸”,又名“赤佔”,謂居于大河濱,稱小金川為“儧拉”,亦稱“赤濫”,謂居于小河濱[28]260。此兩金川之“姓”,應該指的是房名。“拉爾丹”意為“堅美之地”[33],或“堅強勇敢”[34]。雍正元年(1723年),清廷置大金川安撫司,以土舍色勒奔為安撫副使,雍正八年(1730年)授為安撫使。乾隆八年(1743年),色勒奔卒,弟色勒奔細襲職(“色勒奔”或“色勒奔細”又譯“莎羅奔”,為清初嘉絨藏區(qū)土司、土舍之子出家者的稱號)。
三是大、小金川土司兼并相鄰的必色滿、孫克宗等土舍之地。第二次金川之役期間,清軍在小金川官寨搜獲三枚明代土司銅印,其中有刻“別思寨安撫司印,宣德十年造”者,據稱小金川之地原有五土司,后被小金川吞并,別思寨安撫司印即必色滿土舍先世之物[35]卷923,403—404。別思寨安撫司在明萬歷末年仍遣使入貢[36]卷505,9597—9598,故其應是明末清初才被金川寺奪走印信而只得稱“土舍”。必色滿有地百里,共六寨。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土舍兄弟七人內訌,分為兩派,分別投靠雜谷、金川寺。雜谷土司將女兒革什章嫁給必色滿土舍,進而乘機占據其兩寨,并將革什章及其子納爾吉囚于雜谷,金川寺演化禪師湯鵬亦趁機爭搶必色滿之地。川省官員將納爾吉帶至成都,約定三年后遣回,屆時雜谷、金川各退所占必色滿寨落,然三年未到,納爾吉死,其兩子雖返必色滿,但已為金川寺演化禪師湯鵬所控制。乾隆十三年(1749年),清廷將必色滿正式“賞給”小金川[32]卷47,355。
孫克宗土舍有地三百里,分上、下兩部,上部距金川寺美諾官寨僅三里。據雍正《四川通志》,美諾原為金川寺與董卜韓胡交界處[29]卷19,90,故孫克宗土舍或系由董卜韓胡分出,明末清初因董卜衰落而自立。孫克宗之勢原在金川寺之上,并時常襲擾后者。湯鵬為演化禪師時,金川寺趨強,孫克宗土舍雅南納投入金川寺官寨,以弟雅南多留守,又將妹更格安聰獻給湯鵬為妾,并承諾分孫克宗一半地方給湯鵬。雅南多獲悉后,以周邊雜谷、梭磨、沃日、革什咱等土司為援,攻打金川寺,但遭大、小金川夾擊,被迫向大金川輸鹽為賦,成其部落,同時將女兒聰旺錯獻與湯鵬為妾。湯鵬死后,子澤旺襲,更格安聰令澤旺援習俗納后母聰旺錯為妾,并以已女許嫁明正土婦喇章之子(喇章系澤旺之妹,此為姑侄聯婚)。雅南多既結援于金川寺和明正兩土司,遂不再向大金川繳納鹽賦。色勒奔細則舉兵襲金川寺,擒澤旺,奪其印信,又與澤旺之弟良吉兒合兵攻孫克宗,雅南多欲奔革什咱,中途被截,色勒奔細“剔其目,沉于河,盡殺其子,妻妾有孕者剖其腹”,孫克宗遂亡,其三百余里之地盡為大小金川土司所并,時在乾隆十一年(1747年)。經清廷干預,色勒奔細釋放澤旺,歸還印信,然次年又攻革什咱、明正等土司,并襲殺前去彈壓的官兵。清高宗調在貴州“撫苗”有功的貴州總督張廣泗入川,作手用兵,第一次金川之役隨即發(fā)生。
綜上所論,大體可為明至清初金川寺演化禪師的歷史勾勒一個粗淺的輪廓:1.明永樂初,位于??h鹽溪里(今理縣木卡鄉(xiāng))的金川寺僧巴槖監(jiān)藏因招喇嘛防御“黃毛番”有功而獲封“演化禪師”,領有??h以東雜谷腦河下游,即今理縣薛城鎮(zhèn)至通化鄉(xiāng)一帶的十五寨;2.約成化五年,金川寺演化禪師為“大姓”雜谷安撫司所驅,遷其族越過邛崍山脈,依附同屬“小姓”的董卜韓胡宣慰使司,從而將“金川”之名帶到邛崍山以西的大渡河上游地區(qū);3.明末清初,隨著董卜韓胡的衰弱,由地不過百余里的金川寺演化禪師分化形成的大、小金川土司迅速興起,兼并周鄰,至乾隆初年已占有今大小金川流域約五百里之地。
本文所論川西北高原歷代屢見的“金川”之釋義——源自隋置金川縣,因被認為地處疆域西端,與羌人相近,屬上古傳說的以金德王而主西方的少昊金天氏之地而得名,以及明代金川寺演化禪師從??h以東的雜谷腦河下游到邛崍山脈以西的大渡河上游的地域轉移,都與傳統(tǒng)認知大相徑庭,但所據材料多來自明末曹學佺所抄錄的明代威州、保縣等州縣所修方志,且所引各種志書多次涉及此內容而又能大體相互應證,加之明代方志的編纂者已通常是州、縣官吏,他們對于像金川寺演化禪師這樣受到朝廷正式冊封、持續(xù)朝貢且位于與州、縣治地相接或相近地區(qū)的僧俗土職的基本情況,應該是比較熟悉的,所記當屬可信,至少不會出現大的偏差。此外,據20世紀中葉民族學家的調查,嘉絨藏族傳統(tǒng)上以馬塘(今屬馬爾康市)為界,將嘉絨地區(qū)劃分為本部和沖部,馬塘以西的大、小金川流域為本部,馬塘以東至岷江右岸的嘉絨地區(qū)則為沖部,本部又細分為四土、大金、小金三部,其中小金部包括原小金川土司區(qū)和沃日、穆坪兩土司區(qū)。[37]穆坪土司即清代的董卜韓胡宣慰使司,其地在青衣江上游。此傳統(tǒng)地理劃分,也大致說明小金川地區(qū)與青衣江上游雖有夾金山阻隔,但在人文關系上,兩地間的密切程度超過了在地形地理上更為相近的大小金川地區(qū)之間的聯系,其原因或許就是本文所揭示的,小金川地區(qū)和青衣江上游原本在明代時同屬董卜韓胡土司之地,而與董卜韓胡同屬“小族”的金川寺演化禪師,被迫離開雜谷腦河下游后,先是遷至小金川北部依附于董卜,待明末清初董卜韓胡宣慰使司衰弱后,才興起于董卜舊地,而大金川地區(qū)乃是清初才為從金川寺演化禪師分化出的大金川土司兼并占據。
當然,由于史料匱乏,金川寺演化禪師的上述歷史演進脈絡還存在諸多缺環(huán),以及不少有待進一步厘清之處,但仍可在某種程度上視之為是明代至清初嘉絨藏族地區(qū)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縮影。在川西北岷江上游西岸至大渡河上游地區(qū),向來有著多元并立的結盟式政治體系,為適應此間貧瘠的高山峽谷生態(tài),眾多土酋通過婚姻等途徑構建起錯綜復雜的親屬關系網絡,又時常因承襲、婚姻等問題,以及土地、人口等資源而攘奪相爭,即所謂“世親”而“世仇”。明朝主要是通過以“多封眾建”“厚賞來使”等政治、經濟手段來聯系和制約藏區(qū),故對于雜谷、董卜韓胡、金川寺演化禪師等僧俗土職,只求遵守朝貢制度即可,至于這些土酋間的族姓紛爭,只要不危及沿邊州縣,就聽之任之,并不過多介入。相對而言,清朝更注重以軍事及政治手段來達致對藏區(qū)的直接管控。特別是雍乾時期,隨著統(tǒng)治漸趨穩(wěn)固和國力增強,清廷在西南地區(qū)持續(xù)擴張權力,大規(guī)模實施“改土歸流”,并不斷強化川邊藏區(qū)的地方秩序建構,自然也就無法像明朝那樣容忍當地“世親”而“世仇”的社會政治生態(tài),這造成彼此間產生結構性的矛盾,進而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乾隆十一年至乾隆四十一年的三十年內,清廷針對川西北嘉絨藏區(qū)土司,不惜從全國各地征調重兵,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與財力,接連三次大規(guī)模用兵于兩次金川之役及其間的雜谷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