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金積堡譚家橋人吳彥祖,從小給地主王文兆放羊,一天趕羊回來時發(fā)現(xiàn)不知怎么的,少了兩只羊。吳彥祖每天出圈進圈的時候,都會數(shù)一下羊數(shù)。吳彥祖數(shù)了幾遍,就是缺了兩只羊。這是沒有辦法向主人交代的。吳彥祖把羊趕進羊圈,帶上柵欄門,就跑掉了。一路跑到陜北去了。
那時候吳彥祖還不到十五歲,在陜北一待兩三年,實在想自己的母親,想著看一眼母親哪怕死了都行。吳彥祖就偷偷回寧夏了。沒有身份證寸步難行,吳彥祖雖然回來了,卻不敢回家里去,怕被抓住以“逃丁”罪法辦,怕為了看一眼母親,再給家里帶來麻煩。當(dāng)時寧夏征兵任務(wù)很重,七十萬人的寧夏,十萬人在當(dāng)兵。要是以“逃丁”的名義被抓住,很可能成了那個“殺一儆百”的“一”。說是以“一”儆“百”,但這樣一個一個細數(shù)下來,數(shù)目也是很令人震驚的。
弄到身份證以前,吳彥祖不敢妄動,暫時住在丁義仁的車馬店里給他當(dāng)幫手。吳彥祖做活計是一把好手,人又實誠,還不要工錢,就是個簡單的吃住而已。丁義仁等于是找了個不用給工錢的短工。這自然沒有什么不滿意的。而且吳彥祖還會主動地為住店的客人們飲騾子喂馬,使得客人們也情愿住在丁義仁的店里。如果有一個身份證就好了,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膽的,甚至可以幫著吳彥祖說個媳婦把他留在自己的店里,但是沒有身份證你就是個黑人,不查還好,一查著就等于一把火把店房燒了。
就這樣偷偷摸摸過了一個來月,丁義仁的理智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的貪利心,不行,不能因小失大,不能在紙里頭包火,不能一天又一天憑僥幸過活,能安安穩(wěn)穩(wěn)風(fēng)平浪靜這么一段時間已經(jīng)很不錯很難得了,丁義仁就給吳彥祖說,你確實是個好小伙子好娃娃,但是請諒解,這里不能留你了,這里是個店房,來來去去出出進進誰知道都是些啥人,要是透出點風(fēng)聲就不得了了,雖然從心里舍不得,但還是請便吧。吳彥祖不知道出了這個門他還能往哪里去,他請丁義仁幫他想想辦法。丁義仁就給他想了一個辦法,說干脆你就賣身當(dāng)兵吧,這樣一來既免除了“逃丁”嫌疑,還可以趁機回家看看你媽媽。吳彥祖接受了這個建議,但是去當(dāng)兵也是需要身份證的。只要吳彥祖同意當(dāng)兵,丁義仁是愿意再幫他一下的。丁義仁一直瞞著沒說,其實他的小舅子楊英杰,就是本鄉(xiāng)的戶籍員。丁義仁就是通過這個關(guān)系給吳彥祖搞到了一紙身份證,并且一路盯著吳彥祖當(dāng)兵入伍進了軍營,才覺得這個事是可以放到一邊了。吳彥祖在車馬店無償?shù)貛土怂粋€來月,他幫吳彥祖辦到了身份證,使他有機會看到自己的母親,丁義仁覺得,他和吳彥祖之間,可以說誰也不欠誰,兩清了。
兵們太多的緣故,后勤補給就有些吃緊,就顯出湊合來,這一點從兵們的著裝上就能看出來。舉一個例子,比如一個班按十人計,能領(lǐng)到襪子的不上三人,鞋襪等多是由家里提供,吳彥祖就沒有襪子。沒有襪子就沒有襪子,吳彥祖長這么大,穿過襪子沒有?可能到他娶媳婦的時候才有望穿上襪子吧。平時在隊伍里穿不穿襪子也沒人管,有就穿,沒有不勉強,大致就是這樣的。吳彥祖沒襪子穿,覺得自己并不因此缺個什么,光腳穿鞋早習(xí)慣了。但是有一天,長官要求每個人都要穿襪子,只需要穿一天,實際只需要穿半天,這半天一過,你哪怕打赤腳都可以,但是這半天,非同小可,必須要有襪子穿在腳上,因為隊伍要接受上面的檢閱。
是死命令,穿襪子關(guān)涉到軍容軍紀,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有人就帶信向家里要襪子。吳彥祖沒有襪子,但是也沒有向家里張口,讓家人去哪里給他找一雙襪子呢?其實他可以向丁義仁求助的,想想還是算了。他想著到正式閱兵的時候,自己沒有襪子會怎么辦,會發(fā)生什么,想起來是很讓人絕望的。
然而困境往往逼迫出人的創(chuàng)造力來,不知誰的主意,竟然給光腳上弄出襪子來了,就是把伙房的鍋黑弄下來,和成墨汁的樣子,涂在腳上,不就是一雙黑襪子了嗎?兵們高興壞了,很快不少人的腳上都有了這樣的襪子,吳彥祖的腳上,不用說,也有了一雙這樣的襪子。閱兵順利地過去了,沒襪子的人都舍不得把這襪子洗掉。
也許是因為過了這一關(guān),高興的緣故吧,吳彥祖沒有把牢嘴,說了幾句玩笑話,比如他說,給長官建議一下,褲子也不用發(fā)了,就弄個這樣的黑褲子穿吧,還直直的不打褶皺。類似這樣開玩笑的話,不知長官怎么就知道了,就把吳彥祖弄過去教訓(xùn)了一頓,真是沒想到事情會越弄越大,不知怎么了一下,又傳出吳彥祖其實是從陜北赤區(qū)那邊過來的,上升到這個高度,每一個和吳彥祖見面的人神色就都嚴峻了起來,而且級別越來越高,好像給他們不小心尋到了一個大人物似的,最后的情況是,連馬鴻逵也親自提審了吳彥祖。無論如何,吳彥祖在陜北有過幾年的經(jīng)歷總是事實。
長話短說,馬鴻逵提審過吳彥祖之后,就命令金積縣縣長白虹鑒把吳彥祖殺掉,一同命令須殺掉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車馬店老板丁義仁,一個是戶籍員楊英杰。
白虹鑒覺得這樣殺人似有不妥,拖著不殺,還運動金積縣參議長董英斌站在自己一邊,并邀約地方紳士十余人聯(lián)名請愿。馬鴻逵說:“白縣長,我們吃共產(chǎn)黨的虧還少嗎?你不殺他,我就殺你。”這樣的情勢下,吳彥祖、丁義仁、楊英杰三人,就被綁到金積縣西城門殺掉了。
金積縣參議會出的布告說:“奉寧夏省主席馬交到吳彥祖、丁義仁、楊英杰三犯,因破壞‘身份證‘戶籍法,進行共產(chǎn)黨奸細活動,罪不容赦,本案又發(fā)生在本縣境內(nèi),應(yīng)由地方負責(zé),經(jīng)本會議決,應(yīng)處死刑。爰于某月某日,驗明正身,綁縛刑場,明正典刑,以照懲戒!”
殺掉吳彥祖等只三天,白虹鑒的縣長一職就被免去了,讓他去一個學(xué)校當(dāng)了國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