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賢
讀到祖克慰的散文《狐》這篇文章時,已是深秋,窗外冷雨淅瀝,斑駁的黃葉在雨中零落。依窗而立,漸感秋之涼意,蕭瑟的秋風,打碎了陽臺上菊花枯萎的花瓣,一只只蝴蝶隨風飄飄而下。一種孤寂的意緒,牽引著我一遍遍反復品讀文字,心中也像這天氣一樣濕漉漉的,一股悵然在心頭,水墨似的洇開。
靜坐良久,耳邊仿若響起一首熟悉的曲子,那是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nóng)》,我想起了布列瑟農(nóng)天空下那一群孤獨流浪的狼。《狐》的整體基調(diào)深沉,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憂傷,用白描文字娓娓道來的是離別的無奈與現(xiàn)實的無助,和《布列瑟農(nóng)》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者祖克慰,是一位散文作家,擅長動物散文寫作?!逗肥亲婵宋坷蠋熢诙嗄瓿恋碇竽傻男难鳎裰刂?,有著鮮明而獨特的個性,是一篇高水平的散文作品。它有著形似于小說的形象描寫,又有著詩歌的意境。它的散,散而有致,形散神聚,于無痕處,巧妙地把深刻的生活場景,深邃的思想,匯聚成了意境幽深的畫面,用散文的形式把人與狐融合進了1986年深秋的那個蒼涼的季節(jié),環(huán)境與事件交相輝映,精煉唯美,卻又樸素自然。
“我”是一個孤獨的人,憧憬美好的愛情,卻寧缺毋濫,面對銳的表白,雖不忍心傷害,卻依然拒絕?!拔摇毕矚g蕾,卻不能許諾她一個未來,注定失散于天涯,猶如那只狐貍,與另一只狐貍短暫相遇后,卻未曾相守?!拔摇钡墓陋?,與那只偶然邂逅的寂寞狐貍,如此相像,亦如形影相吊。
散文極具寫意般的意趣,語言平實,似在和老友娓娓訴說舊日往事,讀者在不知不覺中被帶入預設環(huán)境與情緒中,充分彰顯出作者扎實深厚的文字功底。一種自然,一個生靈,一份感情,一種心境,一顆渴望擁有真愛的心,盡在質(zhì)樸從容的字里行間。
散文以《狐》為題,旨在描述一種飄忽不定的愛情,揭露因為生活的艱辛和坎坷,所造成的相愛而不能在一起的悲傷。萬般故事,莫過于因愛而聚,因情而傷。千重慰藉,也難掩心底深處的寂寥與滄桑。一個人,一只狐,一場相遇,一世別離。優(yōu)美而又蒼涼的文字,充滿力度與深度,直擊內(nèi)心,讓你讀后五味雜陳,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況味。
祖克慰從小就喜歡動物,在農(nóng)村生活時間較長,這段寂寞孤獨的日子,為他與動物、與鳥類的接觸,創(chuàng)造了一個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他把所有能利用的時間、精力和重心,都放在了這群雖不能語卻靈性十足的“獨特人群”上。他從男性視角出發(fā),以超越女性的細膩情感和慈悲情懷,深入觸及動物們的靈魂深處,與之精神交流。因此,祖克慰的心里,始終住著一群可愛的精靈,與它們朝夕相伴。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在寫動物的作家中,傾注全部身心寫作的,在國內(nèi)恐怕沒有幾個人吧!
從《狐》這篇散文看,他散文的語言簡短精煉,短句式詞語,顯得蒼涼而又凝重,看似樸素自然,但寓意深遠。獨具個性的語言,飽含著無限的激情,飽含著深切的關懷。他的語言,是從心底里流淌出來的,是自我情感的真實傾吐、流露,如山間小溪清澈見底。
我認為散文中最精彩的莫過于環(huán)境描寫,環(huán)境的渲染,氣氛的烘托,景物的次第變化,營造出如臨其境的畫面感。以場景不同色調(diào)的再現(xiàn),逐步推進事件的不斷延續(xù),這也是貫穿引領全文的脈絡。
文章開篇,落日余暉,孤獨的石頭,寂靜的原野,彌漫的霧靄,孤獨的人和形單影只的狐,作者把這些具有特定意象的元素,以中國畫小寫意的散淡筆觸,渲染出絲絲縷縷蒼涼的境況,就像低徊往復的小夜曲旋律,把感傷的幕布徐徐拉開。那個安靜的原野,那個本該寫滿青春甜蜜的村莊,頃刻間泊滿愛情的惆悵。
四野寂靜,夜色蒼茫,灰暗色調(diào)繪就的是逐次低沉的旋律,透過這些場景,主人公在原野上蒼涼無奈的步履和深不可測的哀傷,還有純真的深情、滄桑的悲涼與無助的情緒相互交織,將陰郁的情緒醞釀到飽滿濃稠,讀來沉重,心中充斥的滿是抑制不住的愁緒。慢慢地,讀者的心,隨著敘述的鋪開,也仿佛沉浸在深藍色的憂傷里……
“月亮升起來,冷冰冰地泛著銀光”, 一字千鈞,貌似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看得人心里直生出一陣寒意。生存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人情世故的冰冷,顯露得直白無遺。
“銳走了,蕾走了,狐貍走了,只剩下我,孤獨一人,站在光禿禿的山坡上,任憑山風和煙塵,吹打著我的憂傷的臉。”最后的場景再現(xiàn),狐暮色般的眼神,與我痛徹心扉的疼,最高亢最有分量,是心在滴血,是最凄美悲壯的吶喊。
狐,一直以來是以負面形象深入人心的。其實,狐神圖騰,與龍、麒麟和鳳凰并列四大祥瑞,最早是以祥瑞的正面形象出現(xiàn)的,據(jù)說狐貍有三德,蒲松齡筆下的狐仙更是集諸多美德于一身。作者更是賦予筆下靈性之狐“人性”的成分,它們跟人類一樣,本身就具有豐富的情感,有著動人的故事!
隨著作者力透紙背的文字鋪陳,直觀感覺它已經(jīng)不是一只單純的狐,它就是善解人意的故交,是惺惺相惜的知己。狐的那雙眼睛更是被刻畫得入木三分,或疑惑,或滿足,或憂傷迷茫,一直就在栗毛叢后,在文字深處,盯著我,揮之不去,直到我寫這篇文字,依然如是。
“我”和狐初次相見四目相對,從容不迫,這是非常難得的人與動物之間的一種信任。從特定意義來說,我與這只狐貍,有著某種宿命。狐就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幻化,是在當時社會大背景下諸多真實生命的縮影。他們有著同樣的孤獨,相同的處境和結局。那只狐貍,幸福來的太突然,也失去的更迅疾。狐甚至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不知消失在哪里,一如《布列瑟農(nóng)》曲終時那漸漸遠去卻引人深思的火車聲……
“是的,沒有了家,沒有了愛,這塊土地還有什么值得留戀?”在人為的荒蕪之地,冷酷曠野,作者和狐,“和曾經(jīng)的野兔、刺猬、黃鼠狼、還有成群的鳥們”,如此的渺小無助,它們只能緊緊相擁,棲息在自我的心靈高地。
文章最后,作者在很多年后回到老家,“坐在我和蕾曾經(jīng)坐過的石頭上看落日,看著看著,我看見蕾從遠處走來。蕾越走越近,走到我跟前時,我站起來,迎著蕾走過去。可是,我眼前的蕾,變成村子里的一個姑娘,看著陌生,但似曾相識,我想起了一個故去的鄰居嫂子。我突然醒來,逝去的歲月,不會再回來。是的,不會再回來。”如果說這是對滄桑歲月的追憶,不如說是對失去的愛情的回望。飽含著多少心酸和無奈,飽含著深深遺憾,飽含著對曾經(jīng)戀人深深的懷念。
這樣的結尾,有著“莊周夢蝶”般的相對主義命題。在真實與虛幻里,充滿著浪漫的思想情感和豐富的人生思考。這樣的處理,其妙就妙在,它觸動了讀者內(nèi)心深處柔軟的情感,引起了讀者的共鳴。
讀此文,我們還可以做這樣的解讀:一個孤獨的人,一只孤獨的狐貍,兩個游蕩在山野里的孤獨的靈魂,在尋找愛情。人、狐貍的愛情,有所不同,卻又極其相似,讓人感到心酸,感到憂傷和無奈,有一種揪心的疼,痛在心底。其實,作者寫的不是人、狐的愛情,而是那個年代人與動物的生存狀態(tài),是那個年代的孤獨、寂寞、貧窮、蒼涼,這也許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真實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