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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昔少女

      2019-12-18 13:08:33徐興正
      壹讀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魯箱子少女

      ◆徐興正

      現(xiàn)在,你開始進(jìn)入夢境。

      一段時間以后,小魯離開了他原來住過的房子。那房子深陷在小縣城亂七八糟的建筑之中。房子是朋友借給他的。房子背后擠滿了一大片歪歪斜斜的民房,那些瓦片似乎隨時都會滑落下來,——事實上正是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候,小魯經(jīng)常聽到瓦片下落。那些不計其數(shù)(怎么可能)的瓦片,有的像輕飄的樹葉或飛鳥的羽毛一樣飛舞起來,不管過了多少時光,它們都不會再落到地面;有的落到堅硬而混亂的石頭上,摔得粉碎;有的直接掉進(jìn)井水里,濺起來的水花打濕了斷磚頭砌成的井壁(這使小魯激動起來);有的掉在晾衣繩上,晾著的衣物趁機不翼而飛,再也尋找不到,而這類瓦片也偶爾被彈到天空中去,過了多少日子,才在烏云密布中包裹在冰雹里從天而降,說不定就砸在了誰的頭上。幾乎每一天都能看到男人們彎著腰在房子上揀瓦。婦女和兒童通過搭在屋檐上的木梯子往房頂上搬運瓦片。他們的影子看起來十分哀怨、悲苦。但誰也沒有辦法。你能阻止瓦片掉下來嗎?房子的前面矗立著相對規(guī)整的樓房,里面住著許多人,包括借房子給小魯?shù)哪俏慌笥?。房子附近有一個垃圾場,常年累積的垃圾上甚至生長著許多肥嘟嘟、臭氣熏天的刺菠蘿和蓬草。房子其實是煤屋。云南東北部的冬天并不溫暖,不僅冬天,即使在春天和秋天,不少日子都需要生爐火取暖,大多數(shù)有條件的市民,都備有專門的煤屋。朋友為了幫助小魯,把煤屋借給他,蜂窩煤就堆放在住房樓梯口。小魯好像是結(jié)了婚的人,并且有了孩子,兩三歲了吧;他妻子好像是鄉(xiāng)村教師,他們一家好像長期分居。大概是這樣的。所以,房子里塞滿了一個家庭必需的那些東西,諸如床、桌子、炊具、沙發(fā)、水桶、火爐、紙箱,等等。房子差不多有十個平方吧,它就像一只脹鼓囊囊的旅行袋。

      小魯好像在小縣城一個機關(guān)工作,他的具體事務(wù)好像是草擬文件。小魯時常抱怨他的工作,他的抱怨不切實際,比如說,他甚至認(rèn)為,機關(guān)依靠文件運轉(zhuǎn),他還進(jìn)一步認(rèn)為文件就像他的房子背后民房上的瓦片,簡直著了魔,變著戲法折磨人,即使在夢中也逃不脫。但小魯并不感到怎么哀怨和悲苦,他的生活與那些在民房上揀瓦的男人不同。

      小魯妻子好像帶著孩子住在娘家。她有一輛銀灰色的單車,一雙紅雨鞋。她娘家離鄉(xiāng)村中學(xué)三公里,一條泥巴路,雨水一多就騎不成單車了,穿上紅雨鞋,走完那段路程,要花四十分鐘。泥巴路邊的居民和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同事,時不時會觀看或議論小魯?shù)钠拮印.?dāng)?shù)嘏沙鏊囊粋€民警,過去還追求過她。

      好幾年前的一個黃昏,校園里的樹葉正在秋風(fēng)和燈光中飄落,一個身穿米黃色長裙的少女出現(xiàn)了。這是小魯與他后來的妻子第一次見面。米黃色長裙一直在小魯?shù)乃瘔糁酗h飛,和那些魔法無邊的瓦片不同,米黃色長裙輕逸、柔軟,伴隨著少女的身姿。當(dāng)時,少女還涂過銀灰色唇膏。

      小魯讀到了女作家某某的一本叫作《鄉(xiāng)村札記》的書,某某拍攝于云南某些村莊的照片精美地編排在整本書里,這本書看起來更像一卷特殊的相冊,某某不下四十歲了吧,但她居然穿著米黃色長裙,并且也涂過銀灰色唇膏,與當(dāng)年的少女毫無二致。就像著名的瑪麗蓮·夢露一樣,某某成了小魯一段時期向往的女性身體符號。

      在昭通火車站,小魯懶散地躺在一張長木椅上,女作家某某的照片在那本此時并不存在的《鄉(xiāng)村札記》里,從他眼前一頁一頁地翻過,他的血液暗流奔騰起來。這情景,就像少女當(dāng)初從背后突然抱住了他,長時間不放開。當(dāng)時是199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少女穿著一件緊身襯衣,而他那件陳舊的T恤卻寬松得像一條麻袋。少女把兩只手臂伸進(jìn)他的T恤,直接纏住他赤裸的胸膛。小魯明朗地感受到少女乳房的堅挺與溫?zé)?。他們站在學(xué)?;▓@里的一個亭子下,亭子用粗糙的水泥支架建造而成,支架上面爬滿了長勢旺盛的藤蔓,藤蔓尖端的嫩綠葉片散發(fā)出一陣模糊、微弱的氣息。夜間11:00宿舍熄燈的鈴聲響過了,11:30關(guān)閉宿舍大門的鈴聲也響起來了。少女松開手,一蹦一跳地站到了小魯面前,她揚起眉毛、抬起下巴,用一種剛剛才從夢中醒來或者正要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眼神打量著小魯。到了2003年,小魯和妻子坐在家里(他們終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的沙發(fā)上,看孫周導(dǎo)演的《周漁的火車》,當(dāng)演員鞏俐所飾的周漁,用與少女如出一轍的姿勢和目光,如夢如癡地在鐵軌上盯著演員梁家輝所飾的陳青,陳青慌亂地往后退了又退,周漁嘻嘻而笑轉(zhuǎn)身跑開時,小魯問妻子:

      “你知道周漁她這時想干什么嗎?”

      妻子回答說:“她想讓陳青吻她!”

      小魯說:“當(dāng)時,我也許是不知道,也許是知道了但又不敢。”

      可是妻子她已經(jīng)記不得少女的那個夏天的晚上了,她說:“你說什么呀?”

      周漁那時候還是不是一個少女?

      小魯十分沮喪。

      這時,有人在小魯那張長木椅上坐了下來。因為他是仰躺著的,那個人坐的地方就非??拷念^部。小魯仍然閉著眼睛,他聞到了少女的氣息。

      少女的氣息非常飽滿,如同河流漲滿河床,猶如陽光普照大地,仿佛山坡開滿花朵。少女的氣息經(jīng)常在夢中彌漫、浸潤,睡醒的時候,口里還殘留著甘甜、芳香,身心感到舒暢和寧靜。在夏天,小魯那房子活像一只大烤箱。實際上,不知始于何時,小魯已經(jīng)失去了正常的睡眠。在他那房子里的夜晚,夢中從始至終都是瓦片在下落,或者說,瓦片無休無止的下落已經(jīng)使他不可能以一種正當(dāng)?shù)姆绞剿X。如果在別處,夢中則是米黃色長裙漫無邊際地飄飛,就像古代的戰(zhàn)旗,漫山遍野,遮天蔽日。因而,小魯?shù)乃唢@得十分詭怪。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完全、安然入睡,但又都可以睡上一會兒。比如在辦公室里,在會場上。別人看完一張報紙的時間,他能斷斷續(xù)續(xù)地睡上幾覺。況且,他也和別人一樣,根據(jù)“瀏覽”的需要,先后多次翻動報紙。開會的時候,小魯即時性、瞬間式的睡眠,并不妨礙他作記錄,他的記錄從來沒有漏掉過要點。即使是與人交談,甚至在讀一本書的時候,小魯也能以別人乃至他自己察覺不到的方式打打盹。你看,小魯既是一個基本上失去睡眠的人,又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可以(都在)睡眠的人。小魯為此去過醫(yī)院,醫(yī)生給他開過一種白色藥片,好像叫疏利通什么的,日用量從2片增至8片時,他就可以一次性睡到3至5小時了。但在睡著的時候會出現(xiàn)幻聽,小魯好像聽到:

      “跑吧,少女?!?/p>

      “你把自己丟了,少女!”

      “姐姐,帶我回家。牽著我的手,你不用害怕?!?/p>

      “很遠(yuǎn)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你年輕。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你就永遠(yuǎn)不會老。為了這個神奇的傳說,我要努力去尋找。耶利亞神秘耶利亞,耶利亞耶利亞,耶利亞神秘耶利亞,我一定要找到她?!?/p>

      “少女。少女。少女?!?/p>

      于是,小魯中止了用藥,不久就恢復(fù)了他個人的常態(tài)。從某方面講,小魯處于一種飄逸狀態(tài),就像蝴蝶。少女的氣息縈繞著小魯?shù)纳?。蝴蝶與蜜蜂不同,蜜蜂收集花粉,雖說主要是釀蜜,但也靠它維持生命,而據(jù)說蝴蝶只要被花朵的氣息縈繞著,它們就能活下去。

      小魯睜開眼睛,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少女正在注視著他,那種神態(tài)就像妻子在他無法入睡的時候安慰他。少女同樣穿著米黃色長裙,但她涂的唇膏不是銀灰色,而是紅色??诩t讓人感到熱烈、悲傷。少女的發(fā)型是那個時期比較泛濫的碎發(fā),并且染成了淺黃色,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做出一副一見如故的樣子。起初,誰也沒有說話。小魯長時間地觀察少女,就像電影上那些常見的鏡頭。小魯?shù)哪抗庵饕A粼谏倥哪樕?。他看到少女臉色蒼白,并且有些浮腫,眼角留有淚痕,神情之中,有一種刻意做出的冰冷和自然流露的疲憊。小魯不著邊際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莫非一場初戀結(jié)束了?緊接著,一個少女消失了嗎?

      小魯抽出已經(jīng)發(fā)麻的手掌,仍然讓它們交叉在一起,罩在眼睛上。……小魯終于吻了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姑娘,姑娘十分鎮(zhèn)定,而小魯卻害怕(也許是激動吧)得發(fā)抖。姑娘把小魯?shù)念^埋在她的乳房之間。少女的氣息就像夢境?!ǘ湓谟纳畹膷{谷里綻放,蝴蝶在花叢中飛舞。閉上眼睛,你能呼吸到世界上最幸福的空氣?!敖憬?,帶我回家。牽著我的手,你不用害怕?!苯憬愦┻^峽谷和夢境,自由自在地奔跑,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姐姐忘了抓住我的手,她在無拘無束地飛翔,就像一場白日夢。我的身體那時不是由血液、肌肉和骨骼構(gòu)成的,它好像一大塊廢鐵,是那么沉重,那么沒用,不能奔跑,更不可能飛翔。我的身體好像一團可疑的氣體,消散在花朵的芬芳和蝴蝶的舞姿之中。姐姐丟下了我。我已不復(fù)存在?!媚锸曂纯蓿目蘼暬癁橛行?,比如馬匹、羔羊或者螞蟻、蟲子,在幽深的峽谷中徜徉、爬行。姑娘在為少女痛哭。小魯仰起頭來,看著姑娘,他不知所措。姑娘說:“不是你,不是你讓我哭泣!”小魯說:“……是誰?”姑娘說:“是一場惡夢?!毙◆敳欢冒参抗媚??!敖憬悖铱匆娔阊劾锏臏I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p>

      小魯把罩在眼睛上的手掌移開時,少女故作無所謂地對他說:“你能為我買一張火車票嗎?”

      小魯伸出右手扶住長木椅坐了起來,并穿上鞋,不懷好意地看了少女一眼。他還把食指伸進(jìn)嘴巴涮了一下,這是一個挑逗和侮辱女性的動作。小魯聽說過,有一段時間,成都到昆明的臥鋪班車,有暗娼陪臥。小魯問:“你想去哪里?”

      也許少女把小魯?shù)倪@個動作看成一種孩子氣,她爽朗地笑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少女的一顆門牙十分碎小,仿佛是從兩顆牙齒中間擠進(jìn)去的,顯得淘氣和調(diào)皮。她的臉上滾下幾顆淚珠來,好像是破涕為笑。她回答說:“任何地方?!?/p>

      小魯認(rèn)識過一個少女。離現(xiàn)在還不到一年吧,那之前的一段時間,小魯差不多完全喪失了睡眠。認(rèn)識少女期間,他正在服用疏利通這種白色藥片,幻聽十分厲害。“很遠(yuǎn)的地方有個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亞。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看了使你年輕。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你就永遠(yuǎn)不會老?!?“姐姐,帶我回家。牽著我的手,你不用害怕?!鄙倥畮缀趺刻於冀o小魯打來電話:

      “昨天晚上什么時候才睡?不該又是一個通夜吧。今晚能早點休息嗎?”

      “都中午一點過了,你還沒有吃早飯。早點也沒吃過?”

      “你要想辦法給你妻子調(diào)動工作啊,這樣你們才能互相照顧?!?/p>

      “我想去遛冰,你說可以嗎?”

      “宿舍里(什么地方的?)很多人,故意在我身邊議論我老是給你打電話這件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啦。”

      “前次我受了委屈,對著電話向你大哭一場,你介意了吧。”

      “我父親他老是喝酒。一喝酒就罵人,發(fā)脾氣?!?/p>

      (“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在死之前他不會傷心不會再動拳頭。他坐在樓梯上面已經(jīng)蒼老,已不是對手?!保?/p>

      這一切也是幻聽嗎?

      小魯一次接過電話后,對著墻上平時只有妻子才用的那面大鏡子,長時間地端詳自己。妻子有了警覺,她問小魯:“你怎么啦?”

      妻子帶上小魯?shù)纳矸葑C,在電信局打出一張電話清單。同一個號碼通話次數(shù)超過一半,其中一次通話時間長達(dá)3小時。妻子對小魯說:“我都不用再問你了?!?/p>

      在火車站,小魯又出現(xiàn)了幻聽,那聲音極其遙遠(yuǎn),仿佛來自云端,來自天外,那聲音不明不白,辨別不清,就像一場夢囈。

      小魯和少女在火車上的座位連在一起。火車開往昆明,大約五小時就能到達(dá)。少女帶著一只安裝著拉桿和輪子的箱子。箱子通過了安檢,少女聲稱“這是一只重要的箱子”,本人不愿意托運,小魯費盡力氣才將它弄進(jìn)車廂。箱子過大,塞不上行李架上去,只得擺放在座位前邊;那里安置著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大概是提供給乘客玩撲克牌的吧,所以倒并不感到有多擁擠,有多不方便。小魯對箱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箱子用牛皮、鋁合金、鋼材、橡膠和銅等材料制成,產(chǎn)地好像是上海。這是一只十分普通的箱子,材質(zhì)和做工倒還不錯,估計值幾百塊至一千塊錢吧。

      少女始終把一只手搭在箱子拉桿上。小魯希望她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國》,或者干脆就是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來讀。小魯對少女并不了解,但他卻有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愿望。小魯問:“你早有準(zhǔn)備?”

      少女說:“你感覺到我是在旅行嗎?”

      “對,我就是這么一種感覺?!?/p>

      “為什么呢?”

      “你明明帶著一只箱子嘛?!?/p>

      少女開懷一笑,像個男孩似的,她還伸手拍了一下小魯?shù)募绨颉T谄渌丝涂磥?,他們倒像一對戀人?/p>

      小魯問:“箱子里究竟裝著什么?”

      少女反問道:“你這樣問不覺得冒昧嗎?”

      “我忍不住要問?!?/p>

      “我不告訴你。你猜猜看吧?”

      “怎么猜得著呢?”

      “不打算試一下嗎?”

      “好吧,我試試看。依我看——”小魯沉思了片刻說,“里面空無一物?;蛘哌@樣——”他張開十個手指,環(huán)繞成球體狀,也許是要表示出一個“空”來,接著說,“本來倒裝著某種東西,但也無異于一無所有?!?/p>

      少女佯裝不高興,嘟著嘴巴說:“你這人太自以為是啦。”

      小魯突然覺得沒意思,扭頭去看窗外?;疖嚢l(fā)出尖叫,在幽深的峽谷中穿行。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懸崖,就像被晃蕩的鐵軌彈飛的巨大石頭。

      三個男人在小魯和少女前面的桌子旁坐下來,喝著隨身攜帶的啤酒,兇猛地抽煙。啤酒已經(jīng)剩得不多了,香煙卻一只緊接著一只地抽。煙霧一陣一陣地飄過來,把少女和小魯籠罩起來。

      列車員也不在這截車廂,沒人管。少女本來想請求他們?nèi)锍闊?,別在這里讓人受不了,但又害怕他們尋釁滋事,不敢開口。萬一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魯會保護(hù)她嗎?

      小魯看著窗外,想著《周漁的火車》這部片子。一直困擾著小魯?shù)膯栴}是:究竟什么背叛了我們的愛情。

      那三個男人總算走開了,其中一個還故意踢了箱子一下。

      少女對剛剛回過神來的小魯說:“我其實可以告訴你,箱子里究竟裝著什么。”

      小魯對困擾他的那個問題理出一點點頭緒來了,他認(rèn)為,“背叛”——倒不如說,我們的心中,我們的生活,有了秘密。

      少女接著說:“你想不想聽?”

      小魯點點頭。

      少女狡黠地說:“那我告訴你吧。箱子里裝著一個——一個——一個秘密?!?/p>

      小魯也笑了,他說:“你真是太狡猾了。為什么不說箱子里裝著,裝著一場空,裝著一個人的命運?”

      “我不喜歡什么空不空、命運不命運的。開口閉口就是命運,誰懂得一點點呢?”

      “是啊,這話倒說得不錯。”

      說到這里,雙方都想不出還有什么話要說,就沉默了一段時間。

      在這段時間里,毫無疑問,小魯入睡過若干次,他既不覺得頭腦有多清醒,也不感到思緒有多混亂。

      少女打了一個哈欠說:“我想對你講點什么,你有興趣嗎?”

      傍晚已經(jīng)來臨,在夜幕下往后奔跑的山崗,猶如火車拖著的陰影。

      小魯說:“你說吧?!币股@得溫柔,稠密,像水在流淌,并且還有一層、兩層、無數(shù)層漣漪。

      少女說:

      “我在幾個月前認(rèn)識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已婚男人?!?/p>

      小魯在朦朧的燈光下,看到少女那張普通、明凈、年輕的面孔,蒙上了一層夢幻色彩。她的雙手收回到胸前,一字一頓地劃動著。小魯問:

      “你現(xiàn)在多大了?”

      少女顯然不喜歡這種審訊的口吻,但在一種傾訴的欲望支配下,她忍不住回答說:

      “二十歲,離生日還差十多天呢?!?/p>

      “你什么身份?”(又是審訊的口吻)小魯閉上了眼睛。

      少女說:“在校大學(xué)生。”她把兩只手臂纏起來,抱在胸前。

      小魯心頭一驚,眼前的少女與他認(rèn)識的姑娘情況差不多,不,不是差不多,簡直——一模一樣。他睜開眼睛,不由自主地伸了一個懶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少女的米黃色長裙讓小魯憑空產(chǎn)生一種想擁抱她的強烈愿望。

      少女似夢非夢地說:

      “然后,我們開始了頻繁的交往。但是,你可能不知道,當(dāng)然你也不會相信,我們的交往主要是說話。說話,如果有機會,我們就找個地方,比如校園,去火車站的路上,他的房子,大街上,小飯館,冷飲店,無休無止地說,漫無邊際地說;但這樣的機會并不多,我們經(jīng)常是通電話。我一進(jìn)IP電話超市就是一兩個小時,最長一次達(dá)到3小時,那是一段說不清道不明但是興奮、快樂的時光。你根本不明白,我們會有那么多話要說。如果不是生活改變了我們,中斷了我們的聯(lián)系,那么,我們還將繼續(xù)說下去。我們相識之前的那些年,似乎積存了不計其數(shù)的話,要在短短的幾個月之內(nèi)把它們?nèi)空f光。我們甚至還準(zhǔn)備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光。也就是把雙方都全部掏空,這樣,我們會感到輕松和快活。除了對方,我們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想來往,甚至一句話也不想說。我們都把那些話留著。我們既被對方囊括,又被對方充滿。少數(shù)時候,我們也會一聲不響。呆在一起,我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來寫;而他呢,隨時都帶著一本什么書,打開就看。不在一起的日子,盡管我們的內(nèi)心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洶涌,但我們的生活看得見的部分,卻平靜得像一個空蕩蕩的房間。

      “我們到底怎么啦?誰也說不清楚?!?/p>

      小魯說:“你好像告訴過我,你還在上學(xué)。我沒有記錯吧?“

      少女說:“十多天以前,我就打算逃課來坐火車了。“

      是啊,小魯想,就連我也是第一次坐火車?;疖嚺芷饋砭拖裨诖┰綁艟?。少女認(rèn)為第一次坐火車的感覺終生難忘。

      小魯說:

      “在火車上,這是你和我——唯一的一次旅行?!?/p>

      少女沒接上小魯?shù)脑挷?,自言自語:

      “它發(fā)生了,我把它講出來?!?/p>

      小魯說:

      “那我也給你說點什么吧?!?/p>

      少女說:

      “你說吧。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找一個人說一說。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要說。”

      但小魯這時覺得他們都太饒舌了,不想馬上就說。小魯示意少女一起坐到桌前。少女挪了挪那只箱子,讓它斜靠在她的腿上。他們不約而同地托起下巴,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只聽見風(fēng)在火車上往后刮過去,響聲很大。少女不自然地靠近了小魯。

      至少過去了半小時。小魯說:“喝點什么吧。”他向列車服務(wù)員要了飲料。在向飲料罐插吸管時,少女突然問小魯為什么不要啤酒和香煙。小魯就要了啤酒。因為火車上不準(zhǔn)賣烈性酒,啤酒不夠味也只得遷就了。少女又要了香煙,隨便什么牌子都行,兩包?!倥靡环N儀式化的姿勢撕開香煙,只抽出一支,點燃,緩慢地吸,一絲一絲地把煙霧吐出來。在朝窗外彈煙灰時,少女發(fā)現(xiàn)白色過濾嘴上粘附著鮮艷的口紅。它像什么?少女憂傷地想,像月經(jīng)。她做出一種使壞的表情,用嘴巴直接把香煙嘟出窗外。

      打開的啤酒不斷冒出氣泡,一股馬尿和青草的氣味逐漸散開。少女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小魯沒有回答少女,對著瓶口一口氣喝了半瓶啤酒。少女一揚頭,也把剩下的啤酒喝了。兩個人都趴在桌子上喘粗氣,眼睛都開始泛紅,也許是被啤酒沖的吧。

      少女說:

      “在今天以前,其實我也只喝過一次啤酒,抽過一回香煙。啤酒喝了三瓶,香煙抽了兩包。就一次。我一直在對你說的那個人,有一天突然來找我,我們見了最后一面。這次見面,我們說話不多。他告訴我,從今以后,我們不能在一起,不能互相問候、通話,不能什么都不能了。因為誰也不會相信,我們是像兄妹一樣相處的。有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信。他來向我告別。我當(dāng)然只得接受。我們的相識和交往本來就違背了常理?!乙郧暗竭^他那里,我們安靜地呆了兩天時光。那些時光簡直就是童話和夢境。而實際上,我們只是過了兩天。我離開時,由于天氣突然變冷,他讓我換上他妻子的衣服。可我們一出門就碰上了他妻子——直覺告訴我,她就是他妻子?;蛟S她已經(jīng)在門外等我們很久了。我知道她在別處工作,一時弄不清楚她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她涂著銀灰色唇膏,用一種爆發(fā)出憤怒和詛咒的目光瞅著我,一臉通紅,牙齒咬緊嘴唇,銀灰色的唇膏逐漸變?yōu)?,十分怕人,她張了張口,一句話也沒說,扭頭沖進(jìn)屋去,用整個身體把門撞了過來。我聽到一陣嗚咽,我猜,她肯定順著門頁滑到墻角里去了。我羞得無地自容,天知道她在怎么想。他也失了神,蹲在門外一動不動。我站了片刻,撒腿跑了,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他妻子的衣服里空無一物,忐忑不安,已經(jīng)消失。

      “我們見最后一面那天晚上,我很難過。分手后,我一個人獨自在外邊喝酒,醉得不成樣子,披頭散發(fā)回到宿舍,同學(xué)們也不想照管我,我總算自己爬到了床上。我的事情她們都知道。她們還加進(jìn)去了不少想象和推斷,認(rèn)為我道德敗壞,喪失理智。她們對我議論紛紛。其中一個平時與我還算要好的同學(xué)說:‘她已經(jīng)不是少女了,一看她走進(jìn)來的樣子我就知道發(fā)生過什么事了。’其他人隨著笑了起來。另一個和我經(jīng)常在一起的同學(xué)接著大聲地說:‘對呀,我在紙簍里看到,她的月經(jīng)也沒有過去紅了!’我躺在床上,摸出剩下的香煙,找出火柴,點燃,抽,我一聲不響,一直抽。宿舍熄燈以后,借助煙頭的光亮,就能看到幾個同學(xué)還在盯著我。我有一種無恥的快感。

      “我還有一種什么感覺?痛,全都是痛。我這個人,我的身體、思想、意識、知覺,一切都不存在,剩下的全都是痛。痛得空無一物、一無是處?!?/p>

      小魯抓住一包香煙拍了幾下,從煙盒里彈出一支,遞給少女,自己也抽了一支。他回想起第一次吻姑娘時的情景。姑娘失聲痛哭。(“姐姐,我看見你眼里的淚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他們告訴我女人很溫柔很愛流淚,說這很美?!保┕媚锂?dāng)時也在痛,從毛發(fā)、皮膚一直痛到血液和骨髓。

      打開第二瓶啤酒,小魯把另外三瓶搬到自己面前說:“這些都是我的啦,不準(zhǔn)你再喝了?!?/p>

      “可以,由你安排?!鄙倥?dāng)[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她接著說:“喝啤酒——或是其他任何一種什么酒——都沒有用,抽煙也沒有用。我們?yōu)槭裁匆染?、要抽煙呢?它們是生活的背景,舞臺的道具,離開它們,我們就會覺得空蕩蕩的,就會感到表演與游戲的困難,就會無抓無拿,難為情?!?/p>

      這話對小魯來說很投機,他感嘆道:“是啊,這說明我們不堪一擊,假模假樣。哎,我問你呀,你什么專業(yè)?中文,外語,戲劇,繪畫,音樂?”

      少女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住香煙,在桌面上抖了抖煙灰,這個姿勢顯得生疏和做作。小魯這時才注意到她的手指瘦削、蒼白。她說:“我們還是不談這個了——沒有必要?!?/p>

      “好吧,那就談點別的什么吧?!毙◆斦f,“你可以談一談你們在一起的情景嘛?!?/p>

      少女說:

      “這倒是個好主意。即使我們要坐好幾天火車,也不至于找不到什么話說。這次旅途剩下的路程已經(jīng)不多,我們就隨便說點吧?!?/p>

      小魯說:“對,我們就挑當(dāng)時很讓自己感動的說。我先說一段。”

      少女調(diào)皮地把香煙湊過去,讓小魯看抹在白色過濾嘴上的口紅。小魯擺擺手,笑了笑說:“你這樣不會讓我感動。就說我認(rèn)識的姑娘吧。姑娘來到我住處的那一天,天氣有點冷。大概是秋末冬初吧。云南的東北部不像人們所說的‘南方’那樣溫暖。姑娘穿著一條牛仔短裙、一件格子襯衣和一雙平底皮鞋。即使在我那只有一只旅行袋那樣大的房子里,也很難抵御寒冷。她的小腿被凍得泛紅,她不停地把本來就不太長的白襪子往上拉,她甚至開始流鼻涕,真是一個小姑娘啊。我當(dāng)初確實想把她擁入懷抱,不過你知道,我并沒有那樣做。我猶豫了一下,找來妻子的冬裙和風(fēng)衣,讓她換上。她十分勉強,換好衣服后,她來到我身邊,就像在夢中那樣轉(zhuǎn)動身體,我差一點就伸過兩臂去把她抱住了。她在妻子寬松的冬裙和風(fēng)衣里,像個稻草人。我是怎樣和她認(rèn)識并來往起來的?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罪惡感。我知道她為什么會在這么冷的天氣里,穿那么一條短裙和一件襯衣到我這兒來。她說過,她特別喜歡‘五·四’時期女學(xué)生的打扮,她在讓我分享她的美麗,這樣能讓她感到幸福?!?/p>

      少女又點上了一支香煙。小魯問她是不是又難過了,她說不是難過,是傷感。她還說:“這故事發(fā)生在我身上,你卻把它偷來講給我聽?!?/p>

      后來,小魯和少女回到了座位上,那只箱子就放在他們面前。少女把頭靠在小魯?shù)募缟稀P◆敁崦艘幌律倥念^發(fā),他憂傷地說,不該把頭發(fā)染成淺黃色——染成任何一種顏色。

      少女說:“你應(yīng)該還記得,有一次我告訴你我痛經(jīng),正在痛。你讓我立即去醫(yī)務(wù)室開元胡止痛片,吃下去,等著你。不到一個小時,你就趕到了。你帶我上醫(yī)院?!?/p>

      小魯說:“你還是再給我講講你酗酒的父親,講講你們一家的日子,講講你們坐落在一條溝里的村莊吧。如果可能,再講講你呆過和將要去的任何地方。說不定我哪一天就去找你了?!?/p>

      少女不再說話。小魯?shù)拇竽X里還是浮現(xiàn)出了一些場景:

      ——鐵路還未鋪通,火車站就提前建成了?;疖囌倦x昭通也就幾公里吧。小魯和少女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走過多少回了?他們逮住一個話題就無休無止地說下去。公路兩側(cè)的土地上,一些民房陷落在玉米地深處。在少女一條溝的村莊,玉米也在生長吧。她的母親,在村莊的炊煙下,在某間民房的角落里,模糊不清,蒼老不堪。一切都是那么悲傷。而小魯,他卻說起他們村莊的一條狗。這條狗是王三家養(yǎng)的。王三在魯姓村莊獨門獨姓,勢單力薄,為人顯得謙和、軟弱。他家養(yǎng)的狗也軟稀巴拉的,陌生人來到家門口也不敢叫幾聲。村莊里羞辱人,先是大家都說:“你看你這王三樣!”自從王三家養(yǎng)了那條狗,所有人都改口說:“你看你這王三家的狗樣!”小魯還自我作賤地對少女說:“你其實不完全了解我,我也是王三家的那條狗。”王三準(zhǔn)備殺狗雪恥,但他惡念過重,沒殺,摧殘,剁了狗的尾巴和一截腿,狗逃掉了,不敢再回來。一條喪家之犬啊,在村莊里游蕩,一見人就跑,但跑不快,一邊跑一邊嗚咽,最后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了,反正誰也沒見著尸體。小魯怎么會那么說自己呢?

      小魯坐火車去昆明參加筆會。他本來就是沖著女作家某某,那個《鄉(xiāng)村札記》的作者去的,渴望在筆會上能一睹她的芳容。筆會一開始就介紹了到場的作家和其他一些人,但當(dāng)中并沒有女作家某某。不過,筆會的議程之一卻是研討《鄉(xiāng)村札記》這部書。小魯可以斷言,在場的人,惟獨自己認(rèn)真讀過此書,可是作為一個無名小卒,會議不可能安排他發(fā)言。筆會期間,他在昆明花了一兩天時間到處打聽某某。事情漸漸有了眉目,都快要弄清楚女作家在哪里上班、住什么地方了,但這時候,他放棄了。

      相比之下,回程火車就太漫長了。和小魯坐在一起的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帶著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孩子一直在哭。而去的時候呢,小魯旁邊好像坐著一個少女,她好像帶著一只箱子;他一路上迷迷糊糊的,待到汽笛聲將他從似夢非夢中鬧醒,火車已經(jīng)駛進(jìn)昆明站,少女不見了,永遠(yuǎn)消失了。

      小魯在昆明逛了很多地方,準(zhǔn)備給妻子買些東西。最后,他好像在一家商場買了一只箱子。這只箱子用牛皮、鋁合金、鋼材、橡膠和銅等材料制成,安裝著拉桿和輪子,產(chǎn)地上海,標(biāo)價一千塊,打八折。對于他們這種收入的人來說,這箱子太貴了,但小魯還是果斷地買下了它,為此,他不得不給一個在昆明的朋友借了點錢。他想,這么好的一只箱子,一定能讓妻子喜出望外。和小魯一起帶著一只箱子去旅行,一直是妻子多年來的一個愿望。

      箱子的鎖要使用密碼,密碼印在精美的用戶手冊上,好像是6個數(shù)字,或者9個,雖然小魯好像試過,但拿不準(zhǔn)。小魯記得很清楚,用戶手冊他在火車上反復(fù)翻過;翻看用戶手冊的時候,那只空箱子就放在他的座位旁邊,拉桿還靠在他的腿上,他不時扳一下鎖扣,并張開手指撫摸箱子的皮革,手感既晦澀又舒暢??墒?,現(xiàn)在,用戶手冊丟了,箱子打不開。小魯給在昆明的那個朋友打電話,托付他到那家商場去咨詢,箱子的密碼丟了,這個問題怎么解決。朋友在電話里好大一會兒都不吱聲,小魯以為線路出了故障,小魯說:“喂,聽到了嗎?”

      朋友說:“你真在昆明買過一只箱子?”

      小魯一驚:“這還有假!箱子已經(jīng)帶回來了,我妻子還挺喜歡的,但就是密碼丟了,打不開了,現(xiàn)在。”

      朋友說:“你知道自己在玩一場什么游戲?”

      小魯停了停,開始喘息,然后問:“都這么多年的朋友啦,你什么意思?”小魯過去就心生疑惑,此人和妻子早年有過某些關(guān)系,比如說,前者是后者的初戀情人,或者反過來。小魯記得明明白白,他向妻子提到這個朋友時,他們剛剛結(jié)婚,妻子當(dāng)時的眼神暴露了一點什么,但隱藏了更多的什么。他問:“你早就認(rèn)識他?”妻子說:“啊啊,哦哦?!逼拮佑脧堥_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這個姿勢如在夢中。在那個初次見面的黃昏,她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他終于吻了她那一回,過了一會兒,她推開他,接著伸出兩只手臂扳住他的肩膀,用那種暴露了一點什么,但隱藏了更多的什么的眼神,若有若無、如夢如癡地看著他,然后——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垂下兩臂,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她突然之間崩潰了,先是嘩啦一下淚流滿面,再是失聲痛哭,最后,她把他的頭埋進(jìn)自己的胸脯。新婚之夜,在昭通的一個小旅館,她拉下窗簾,用一種寧靜但甚至也是心灰意冷、轉(zhuǎn)眼成空的目光看著他,那一次,她也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前面三次,連起來,一共四次。

      朋友說:“告訴你吧,你妻子給我打過電話。不是早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學(xué)生了嗎?她——我懷疑你的這次昆明之行?!?/p>

      一回到家,妻子就看到了小魯手里拖著的箱子。小魯說:“說過多少次了,這一回就買回來了?!?/p>

      妻子垂著兩只手靜靜地站在小魯對面。她的身旁還站著他們的孩子。孩子兩三歲了吧。小家伙長期不在父親身邊,對父親有些陌生、隔離,歪著個小腦袋,無聲無息地盯著對面站著的這個人,他的目光很快被那只箱子吸引。小魯這才想起去了一趟昆明,居然沒給兒子買個玩具,比如電動小火車什么的。哎,在昆明,在火車上,連“兒子”這個念頭都沒有。妻子碰巧穿著米黃色長裙,還涂過銀灰色唇膏。她忽然抬起右手,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這是第五次吧。對,五次了。以后還會這樣嗎?她的眼神依然是那種暴露了一點什么,但隱藏了更多的什么的眼神。

      小魯問朋友:“你們經(jīng)常打電話嗎?”

      朋友說:“怎么,你在懷疑我?”

      小魯突然說:“你見過她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嗎?”

      朋友說:“誰?”

      小魯感到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唾沫,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發(fā)出“咔嚓——”一聲響,他說:“少女,某個,對,某個少女,比如說,……”

      朋友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小魯?shù)搅诵】h城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辦公室,他說:“局長,我準(zhǔn)備到昆明看病,來請你給批個假條?!彼鸭贄l遞上去。

      局長說:“小魯,我看你好不好的,你這把身體,有什么?。俊?/p>

      小魯有些慌張:“局長,你知道——全機關(guān)都知道,我無眠,幻聽,服用抗精神分裂的藥物都好幾年了。”

      局長批了假條,吩咐小魯自己送交辦公室,末了,局長說:“那就找個好一點的醫(yī)院——適合你這種病的醫(yī)院吧,比如——你去吧?!毙◆敳碌玫?,局長想說的是精神病院。

      小魯一家終于有了他們自己的一套房子。房子很大,由于他們東西不多,也就顯得空。小魯在這套房子里安排出一間書房來。書架還留下幾處空格,其中一處放著一個木制相框,里面裝著小魯和妻子剛認(rèn)識不久的一張簡單的黑白合影。這張合影經(jīng)過了擴沖,做了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照。那時候,妻子還是一個少女啊。她穿著米黃色長裙,也許還涂過銀灰色唇膏,但黑白照片上看不清楚。樣子有些模糊,不過記憶猶新。她的眼神依然是那種暴露了一點什么,但隱藏了更多的什么的眼神。另一處呢,放著一些信件和記事本。全是小魯妻子和少女的消息。

      小魯給還在鄉(xiāng)下的妻子打電話,他們的孩子對著話筒吼道:“爸爸,你在哪里?”小魯想象得到他的小臉蛋一定繃得通紅,他還在小口小口地喘氣呢。小魯感覺到自己快要流淚了,他說:“爸爸在家呀?!焙⒆诱f:“家在哪里?”

      妻子接過電話:“有事?說吧。”

      有一兩滴眼淚順著小魯?shù)哪橆a滑下來。小魯說:“我想告訴你,我慌稱去昆明看病,局長給我批了一周的假。我呆在家里好好整理一下小說,——我給你說過,要參加昆明筆會。”

      妻子說:“寫小說?對啊,也許,也許能改變你的——我們的生活?!?/p>

      小魯說:“生活,改變它?寫小說,……”

      妻子說:“我也請假過來吧。我們——在一起,多呆幾天?!?/p>

      妻子給小魯沖了速溶咖啡,盛在一只紅色的杯子里,端到書房。據(jù)小魯說,咖啡,可以緩解他的失眠。妻子說:“你的小說寫作計劃被長期擱置下來了,先寫哪一篇?”小魯說:“我也拿不準(zhǔn)啊,試著先寫《往昔少女》這一篇吧。”

      妻子喃喃地說:“往昔,少女,往昔少女,……”

      有一天,在昆明的那個朋友忽然打電話來了,他說:“箱子這問題不好解決,是很麻煩?!?/p>

      小魯說:“你就說說看嘛?!?/p>

      朋友說:“我去過那家商場了。有很多麻煩。一呢,你不一定記得買箱子的具體時間。要記得具體時間,才能在銷售檔案里查找你這只箱子的貨號。但據(jù)商場介紹,這種箱子正在熱銷,情況好的時候每天賣過幾百只,很難確定你的是哪一只。二呢,即使確定了貨號,還要聯(lián)系廠家。一般情況下,廠家是不會主動、積極配合的,因為,你知道——大家都知道,這不在售后服務(wù)的約定范圍。在提供客戶詳細(xì)資料和有關(guān)證明的前提下,廠家確實有可能會告知你這只箱子的密碼,但真正辦起來實在不容易呀。所以,依我看就算了吧,不就是一只帶密碼鎖的箱子嗎?”

      小魯說:“這只箱子的事情,我自己都已經(jīng)搞不清楚了?!?/p>

      朋友說:“真是的!你倒是說說,確實在昆明買過一只箱子嗎?”

      小魯說:“前次就問過你了,那件事情——你看見過一個女人,或者少女,對,一個少女,比如我妻子——你與她認(rèn)識比我還早,在她的少女時代,你看見過她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這個動作、這個姿勢、這個夢境、這個管它是什么嗎?”

      朋友說:“你坐火車來昆明到底干了些什么?還向我借錢,又不見面,讓我把錢存在你的卡上,到底在哪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出了,出了什么問題?”

      小魯說:“都說過多少遍了,一只箱子,很值錢,八百塊的,是密碼鎖,可是密碼丟了?!?/p>

      朋友說:“如果真有一只什么密碼鎖的箱子,還不簡單?找個匠人,把鎖卸了,重新裝。找個手藝好一點的,能裝好,就像原裝的?!?/p>

      小魯說:“我知道簡單,比如說,把它毀掉,扔了。但問題是,我,我妻子,我們,都不愿那樣干,都想把它完好無損地打開?!?/p>

      朋友說:“那你們就瞎碰吧,也許能走運。這機率呢,不比買彩票大,也不比買彩票小。再見啦。就這樣bye-bye啦?!?/p>

      小魯在一天黃昏開始了小說《往昔少女》的寫作。幾年前的某一天黃昏,小魯和少女初次見面,她后來成了他的妻子。他們當(dāng)時是在校園里,樹葉正在秋風(fēng)和燈光中飄落。少女穿著米黃色長裙,涂過銀灰色唇膏。小魯寫道:

      “現(xiàn)在,你開始進(jìn)入夢境?!?/p>

      寫到半夜,小魯想在妻子懷里躺著。他經(jīng)受失眠的煎熬時,妻子只要在他身邊,就會流著淚安慰他。但這種時候,她從不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種暴露了一點什么,但隱藏了更多的什么的眼神。妻子還沒睡,一直有意無意地翻著女作家某某的那部《鄉(xiāng)村札記》,等著他。她對這部書上女作家儀態(tài)萬千、風(fēng)情萬種的照片很有熱情,她說過,“這人快四十歲了吧?還能給我們帶來少女——永遠(yuǎn)的少女這種感覺?!毙◆?shù)念^埋在妻子的乳房中間,他睡著了。這些年來,小魯一直是這么入睡的。經(jīng)過哺乳期,妻子的乳房沒有少女時代堅挺、圓潤了,甚至都有些松弛和不對稱了,但小魯卻感到它們無比溫暖、體貼、撫慰。沒多久,小魯就醒了過來,他隱隱約約聽到一種“咔嗒——咔嗒——”的輕微的響動,一辨認(rèn),知道是妻子在反復(fù)撥動那只箱子的密碼鎖。小魯?shù)拇竽X中一片茫然。天快亮的時候,小魯再次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妻子已經(jīng)徹底睡著了,在朦朧的臺燈光下,看到妻子的臉有些憔悴、蒼老,但少女的單純與驚艷還未消失殆盡,這使他一下子熱淚盈眶;他也看到了妻子的左手用張開的手指穿過了自己的長發(fā),右手卻停留在那只就放在床邊的箱子的密碼鎖上,似乎還在撥動,并且發(fā)出了一種“咔嗒——咔嗒——”的輕微的響動。

      要是有朝一日,箱子真的好端端地被打開了,或者妻子終于失去了耐心,用鋒利的刀刃剖開了它——小魯?shù)男睦锟帐幨幍?,到時候,誰知道里面會裝著一些什么呢?

      (注:本文反復(fù)部分和全部引用了張楚的《姐姐》、童安格的《耶利亞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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