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良智
對于楚辭《招魂》,因為司馬遷《史記》①和王逸《楚辭章句》②記載不同,在作者、主題、招魂對象問題上引發(fā)了不少討論。人們各以預設的作者與作品關系或禮俗視域進行解讀,雖然都注意到了《招魂》內(nèi)容和形式的特殊性,探討時也結(jié)合了相關的史實、禮樂儀式、風俗等,但對照文本總有齟齬不合之處,從而影響了對《招魂》作者、主題的判斷。也有學者關注《招魂》的構(gòu)思、描寫和文體式樣的特征,對其作出了精到、細致的分析③。姚小鷗甚至直接以《〈招魂〉賦體文學說》命題④,但它的構(gòu)思描寫和這種文學體式又是如何生成的呢?與《招魂》主題表現(xiàn)、結(jié)構(gòu)內(nèi)容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這實際反映了早期藝術書寫與禮儀轉(zhuǎn)換的關聯(lián),啟發(fā)了筆者的思考。
《招魂》是借助招魂儀式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序文交待了招魂的緣由,是弄清《招魂》主題、對象以及作者的關鍵。可是,對其解讀,如對帝命內(nèi)容的分析、掌夢和巫陽職事的判定等等,歷來眾說紛紜、疑點頗多。特別是關于巫陽對話的解讀,矛盾最多。王逸說帝命巫陽“筮問求索”一個離散的魂魄所在,欲“使反其身”⑤。巫陽回應此事應由“掌夢”擔任,理由是“招魂者,本掌夢之官所主職也”⑥。結(jié)果巫陽實施了招魂,這就與巫陽所言自相矛盾。王逸解釋是天帝不許,這又是矛盾。“掌夢”既職主招魂,為什么又不讓他招魂?所以朱熹認為巫陽對話“不可曉”⑦,他指出,“難從”是“帝命有不可從者”⑧,是巫陽不愿遵從上帝“卜筮之命”。這似乎更合《招魂》本意:“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謝,不能復用巫陽?!雹崽迫藚窝訚忉屨f,“不筮而招,亦足可也”⑩,似乎招魂用不著巫陽卜筮。
其實卜筮并非巫陽職事。卜筮禮有專職,有太卜、卜師、卜人、“龜人”“菙氏”“占人”“筮人” 擔任,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以辨吉兇”?。屈原詩中分辨得非常明顯。《離騷》:“索瓊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卜居》:詩人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惜誦》:“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吾使厲神占之兮,曰有志極而無旁?!?占卜并非厲神職事,不過是詩人借以敘寫“魂中道而無杭”,彷徨無歸,正像厲神“無所依歸”?,而求有歸。端策拂龜?shù)臑樘?,瓊茅筳篿的為靈氛。而巫咸即祭禱降神,雖王逸言“巫咸將夕從天上來下”,“使占茲吉兇”?。但屈原詩中所述“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乃是降神、迎神。又《包山楚簡》卜祀所記,占卜之后再祭禱神靈以求吉兇,可知巫咸之職不在占卜,巫陽亦不必遵從帝命卜筮。不過,古代禮制中,巫、卜職事雖有分工,后來似乎也在發(fā)生變化。根據(jù)1994年河南發(fā)掘的《新蔡葛陵楚墓》甲三15號和甲三60號簡:“□隹潒栗(恐)(懼),甬(用)受繇元龜。受繇元龜。(巫)簭(筮)曰……”?于茀提出,“‘巫’與‘筮’確有某種聯(lián)系”?,將其中甲三15號、甲三60號、甲三31號和零232號簡綴合,得到一段卜筮之辭。不過,他也看到了這篇簡文的特殊性,說:“我們發(fā)現(xiàn)新蔡簡與此前的包山簡一樣,每條卜筮記錄中有具體的貞人名,如雁寅、彭定等。但是,甲三60號簡‘巫筮曰’是一個例外,‘巫’顯然不是一個具體的貞人名……‘巫’與‘筮’確有某種聯(lián)系。”?這個例外告訴我們,要么這片簡文中“巫”是一個具體人名,表明巫與筮并沒有聯(lián)系,要么這是卜筮中的新變化。據(jù)《新蔡葛陵楚墓》發(fā)掘報告,該墓絕對年代為前340年左右,與屈原生活的時代(前353—前277)接近?,約屬于戰(zhàn)國中期?!墩谢辍分械勖钻柌敷?,巫陽不從,反映了卜筮出現(xiàn)變化的過程。這種新變在楚國雖已出現(xiàn),卻并不普遍,所以《招魂》作者也未接受,這就是巫陽不從上帝之命的根本原因。因而才說,巫陽若行卜筮,不僅后世此法衰落,巫陽也因越職不可再用。
那么,巫陽為什么又以“掌夢”回復天帝之命呢?學者一般根據(jù)王逸的解說,尋繹“掌夢”與“招魂”的關系。盡管《周禮》只有“占夢”之官,其職“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看不出與招魂有什么關系,但也有學者引述民俗求證靈魂與夢、疾病、死亡的關系?。另外,又有學者解“掌夢”為“掌管云夢澤的官吏”,認為屈原曾“執(zhí)掌云夢之事”?,這給了筆者極大啟發(fā),因為它確與招魂對象的身份有關。根據(jù)《禮記·喪大記》所載招魂之禮:“復,有林麓則虞人設階,無林麓則狄人設階?!?鄭玄注:“虞人,主林麓之官也。狄人,樂吏之賤者。”孔穎達進而解釋:“其死者所封內(nèi),若有林麓,則所主林麓虞人設階梯而升屋。無林麓則狄人設階者,謂官職卑小,不合有林麓,無虞人可使?!?這里的“所封”,指諸侯封國,有林麓者為諸侯國君,所以賈公彥解釋:“有林麓,謂君與夫人,有國有采地者;無林麓,謂大夫、士無采地者?!?孫詒讓《周禮正義》引此而直言:“據(jù)此,則王復,當?shù)毓偕接?、林衡諸官設階也。”?因而《楚辭·招魂》所言“掌夢”,正代指楚國掌管云夢的虞人。因為“云夢”是楚之山林川澤的代表?!吨芏Y·職方氏》載:“正南曰荊州,其山鎮(zhèn)曰衡山,其澤藪曰云夢,其川江漢?!辟Z公彥疏:“一州之內(nèi),其山川澤藪至多,選取最大者而言?!?正因巫陽明于禮制,封有林麓、有國有采地者,在楚則非楚王莫屬,則此魂魄離散者,自是楚君之魂,所以才有與之對應的掌管云夢的虞官設梯,招魂者才能升屋呼喚,這就是巫陽對曰“掌夢”的原因。
不過,“掌夢”雖與招魂有關,卻并非真正的招魂之官。按照禮的規(guī)定,招魂職有專司:有夏采,“掌大喪,以冕服復于太祖,以乘車建綏,復于四郊”?;有祭仆,“大喪,復于小廟”?;有隸仆,“大喪,復于小寢、大寢”?;有小臣,“小臣復,復者朝服”?。招魂職司的不同和招魂對象有關,鄭玄說:“天子則夏采,祭仆之屬,諸侯則小臣為之?!?又其《禮記·喪大記》注說:“小臣,君之近臣?!笨追f達解釋“近臣”曰:“此明諸侯之臣,君之近臣,與君為招魂復魄,是君之親近?!?招魂官吏的人數(shù)決定于死者的身份、地位,鄭玄給的解釋是:“復者多少,各如其命之數(shù)?!辟Z公彥讓我們更明確了天子、諸侯各等級不同地位的人具體應配置的招魂人數(shù):“案《典命》,諸侯卿大夫三命、再命、一命,天子三公八命,其卿六命,大夫四命,上士三命,中士再命,下士一命,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皆依命數(shù),九人以下。天子宜十二為節(jié),當有十二人也?!?楚辭《招魂》中的巫陽,或即屬于君之親近小臣。文中有述:“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蓖跻葑⒄f:“男巫曰祝?!?則巫之招魂亦楚國禮俗中事。證之《周禮·司巫》:“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编嵭ⅲ骸皻q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孫詒讓引《續(xù)漢書》劉昭注:“《韓詩》曰: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xù)魄,秉蘭草祓除不祥?!?由此可知,女巫所掌歲時祓除中有招魂續(xù)魄的活動,則《招魂》中巫陽招魂或為當然之事。
前面由“掌夢”所涉禮制,可知招魂的對象應該是楚國君王之魂,這在《招魂》文本中可得到印證。序文開頭有魂靈以第一人稱自述:“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上無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這段自述,決不是五臣認為的“代(屈)原為辭”?,盡管王逸也認為“在下”的人就是屈原。姑且不論《招魂》為屈原自招還是宋玉招屈原之魂,我們先分析一下屈原會不會認為自己“牽于俗而蕪穢”呢?屈原《離騷》:“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guī)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卜居》作對立選擇:“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漁父》更有絕不隨波逐流的宣示:“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堅守高潔,鄙棄流俗,絕不隨波逐流,是詩人一生堅持的品行節(jié)操。而“蕪穢”則為詩人哀而不取,“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蕪穢”不修乃“失德易行”之喻?,“棄穢”從來就是詩人的主張?。
如果說《招魂》是宋玉召喚屈原之魂,宋玉被王逸稱為屈原弟子,怎肯言師“牽于俗而蕪穢”?宋玉《九辯》:“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去鄉(xiāng)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朱熹認為就是評述屈原的遭遇與品德。而《九辯》表述的人生情懷是:“何時俗之工巧兮?滅規(guī)矩而改鑿!獨耿介而不隨兮,愿慕先圣之遺教。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一個鄙棄“時俗之工巧”“獨耿介而不隨”的詩人,又怎么可能會對“牽于俗而蕪穢”的魂魄充滿敬意和哀傷?
招魂有招生魂、招死魂之分,但《招魂》中這個離散的魂魄只能是死者的亡魂。雖然人們可以用生魂離開人體去解釋“去君之恒干”,但魂靈關系生死。人生而有魂魄,正如子產(chǎn)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笨追f達解釋說:“人之生也,魄盛魂強,及其死也,形消氣滅。”魂魄離去,則意味著死亡。《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載,樂祁佐退而告人曰:“今茲君與叔孫,其皆死乎?吾聞之:‘哀樂而樂哀,皆喪心也?!闹?,是謂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杜預為此作了解釋:“為此冬叔孫、宋公卒傳?!币饧催@年冬天,叔孫和宋公果然死了。《禮記·郊特牲》述其魂魄各自走向:“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眲t《招魂》描述“魂魄離散”,自是魂魄分離死亡之狀,所以又說“有人在下”。因而,《士喪禮》賈公彥解說招魂曰:“死者,魂神去離于魄,今欲招取魂來,復歸于魄?!眲t《楚辭·招魂》必為死者亡魂,而非所謂生魂。
所招是懷王還是襄王之魂呢?序文的自述,只有結(jié)合懷王一生行事才能得到合理解釋。楚懷王早期清廉正直,有所作為。屈原《抽思》描述為“昔君與我誠言”,而“甚任”屈原這樣的忠直之臣。為王第六年,攻魏得八邑。洞察時局,深明大義,內(nèi)主變法革新,外主聯(lián)齊抗秦,所以“十一年,蘇秦約從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從長”,其可謂“服義而未沫”,“主此盛德”。后來“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正是“牽于俗而蕪穢”的最好說明。屈原《離騷》有相應描述:“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因為懷王“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改變了治國方略,絕齊和秦,終為秦拘囚,脅迫割地,逃歸不得,三年客死于秦,序文“長離殃而愁苦”,正道盡其中痛苦。而頃襄王既不見“服義”之明,亦未見有“盛德”之舉,更無法找到由年輕的“清廉”到后來“牽于俗而蕪穢”的演變軌跡。僅初立元年,就為秦“大敗楚軍,斬首五萬,取析十五城而去”。臣下莊辛評價他說:“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笨梢姡墩谢辍肺谋局型耆也坏巾曄逋醯娜松欅E。
正因為序文亡魂的自述,有楚懷王的人生行事得以印證,也反映在屈原的詩歌中,由此可以看出詩人與懷王相互聯(lián)系的人生遭際和情感關懷,表達了詩人對懷王的認識和歷史評價,因而《招魂》的作者只能是屈原。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評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边@里司馬遷所言,皆屈原一人之事,而其所讀之書(包括《招魂》),自當是屈原所作。
《招魂》由序言、招魂辭、亂辭三個部分構(gòu)成,帶有鮮明的禮樂儀式特征。王逸概括招魂辭“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分出截然鮮明的兩個部分。筆者曾據(jù)禮制中君王招魂“復” 于“四郊”,解釋《招魂》于東、西、南、北四方呼喚“魂兮歸來”的儀式元素,表明以君主為招魂對象的禮儀決定了《招魂》體式的特殊性,和后來民間東、西、南、北四方的招魂不同;雖然其體式為后來一般的招魂作品沿襲、繼承,成為招魂體作品的基本范式。四方招魂后來雖是民間流行的方式,但究其淵源,沒有比先秦禮書和《楚辭·招魂》更早的記載。禮制規(guī)定:“卿大夫以下,復自門以內(nèi)及寢而已。”則早期招魂,除君王以外,均不應有東、西、南、北四方的程式。
《招魂》“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宮室、美女、飲食、歌舞、游獵之樂招魂,與后世招魂習俗或招魂作品并不完全一樣。這是禮制儀式的構(gòu)成內(nèi)容還是作品的創(chuàng)作想象呢?《禮記·檀弓》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君復于小寢、大寢,小祖、大祖,庫門、四郊?!庇帧吨芏Y·隸仆》曰:“大喪,復于小寢、大寢。”鄭玄解釋了君主招魂處所不同于臣民的原因:因為君王系尊者,所以“求之備也,亦他日所嘗有事”,即“求之王平生常所有事之處”。除了東、南、西、北四郊,還有所謂“小祖”,“高祖以下廟也”;“大祖”,“天子始祖,諸侯大祖廟也”。還有小寢、大寢、庫門招魂。所謂“小寢,高祖以下廟之寢也,始祖曰大寢”。按《周禮·宮人》王有“六寢”,鄭玄解釋:“路寢一,小寢五”,“路寢以治事,小寢以時燕息焉。既然“小寢以時燕息”,自然包括日常生活起居之事。又庫門,乃王宮門。按《周禮·閽人》“掌守王宮之中門之禁”,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解說:“王有五門,外曰皋門,二曰雉門,三曰庫門,四曰應門,五曰路門?!辟Z公彥則解釋“庫門”的特殊性曰:“既言庫門向外兼皋門,雉門,向內(nèi)兼應門,則天子五門,庫門在雉門外明矣?!本跽谢暧袔扉T,或亦代王宮五門,自當為“王平生常所有事之處”?!墩谢辍忿o中對宮室的描述,由小祖、大祖可以看到“像設君室”的宗廟神主,由小寢之燕息可以聯(lián)系到其中飲食、起居等等。所以《招魂》中所謂宮室、飲食、歌舞、女樂的日常生活描寫,與招魂禮制、處所與環(huán)境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招魂》“內(nèi)崇楚國之美”的生活描寫,之所以會成為《招魂》體式的有機組成部分,也緣于“事死如事生”的禮制文化精神。《禮記·喪大記》:“小臣復,復者朝服?!编嵭J為:“朝服而復,所以事君之衣也,用朝服而復之者,敬也?!辟Z公彥《士喪禮》注疏道出其中緣由:“朝服平生所服,冀精神識之而來反衣,以其事死如事生,故復者皆朝服?!闭蛉绱耍谢贽o內(nèi)容要符合死者生前的社會地位。《招魂》的對象是楚懷王,涉及的生活要符合“王者之制”。作者描述其所居宮室曰:“離榭修幕,侍君之閑些。翡帷翠帳,飾高堂些。紅壁沙版,玄玉梁些。仰觀刻桷,畫龍蛇些?!边@里的離宮別館,屋之榱橑,刻畫龍蛇,就是君王的象征。《禮記·喪大記》載其棺飾:“君龍帷”,“大夫畫帷”,“士布帷”??追f達解釋:“王侯皆畫為龍,象人君之德,故為龍帷也。”所食谷物:“稻粢穱麥,挐黃粱些?!鄙螅骸胺逝V欤炄舴夹?。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彼嫞骸艾帩{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卑础吨芏Y·膳夫》:“凡王之饋,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飲用六清?!?鄭注:“六牲:馬、牛、羊、豕、犬、雞?!薄墩谢辍分杏小胺逝!薄芭诟帷薄奥峨u”,還有“龜鱉”“鴻鸧”“野雞”?!傲取睘榈?、黍、稷、粱、麥、苽,《招魂》有稻、稷、麥、粱。“六清”為水、漿、醴、涼、醫(yī)、酏,《招魂》有漿、清、涼、挫糟。其飲食雖未全同《周禮·膳夫》所載王之所食,已可見為君王規(guī)格,尤其是侍從女樂:“二八侍宿,射遞代些。九侯淑女,多迅眾些?!焙榕d祖解釋“九侯淑女”為“九國諸侯好善之女”。按《公羊傳·莊公十九年》載:“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姪娣從……諸侯壹聘九女,諸侯不再娶。諸侯娶一國,二國媵之,壹聘九女,不過三國,《招魂》言九國諸侯之女為侍從,更在諸侯之上,這或是夸飾之辭,不過從中確可以反映死者的君王身份。
《招魂》所以展示死者生前的生活場景,夸飾宮室、飲食、歌舞、女樂的奢靡、華美,當是借助充滿生機的生活內(nèi)容,激發(fā)死者的生命力,表達冀求死者生還的愿望,正如賈公彥所說:“復者,庶其生氣?!币簿褪恰凹骄珰庵畯头?。這是深植于招魂禮俗的內(nèi)在精神:“復,盡愛之道也,有禱祠之心焉?!彼^“盡此孝子愛親之道”,“非直招魂”,“又于五祀禱請,求之復興”?!拔屐攵\請”又見用于《既夕》禮,人在臨死絕氣之時,“望佑助病者使之不死”。病者臨死而未死,禱祀五神以求佑助,招魂亦不以為死,直到“復既不蘇,方始為死事”。因之,招魂辭中的生活書寫,不僅在“他日所嘗有事”,還在于在禱祀五神所主“居處”“出入”“道路行作”“飲食”等日常起居中,寄托著不以為死的愛親之情。
由此可見,招魂禮的程式?jīng)Q定了招魂辭的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招魂辭的情感體現(xiàn)了招魂禮的意愿。其實,招魂辭的序文和亂辭,也和禮儀密切相關。亂辭筆者已有討論,而序文的禮俗學界少有討論。根據(jù)調(diào)查,不少民族舉行招魂儀式時都有請神祈禱的導語,交代招魂對象和緣由。比如青海藏族的招魂:“祈禱無所不能的眾神,大發(fā)超凡的威力,將有害于人魂的邪魔,從四面八方召回來?!泵绹祟悓W教授帕特麗夏·西蒙茲(Patricia V. Symonds)調(diào)查泰國北部“花部村”苗族孩子出生后取名的招魂:“今天是接收你的好日子,今晚是召喚你的好時機/ 我來喚Qig(孩子的名字)的十二個馴鹿的魂……回家來吧。龍文玉調(diào)查了湘西苗族招魂風習之后,也說:“苗巫在給人招魂時,在開篇之后也要這么一般導說。據(jù)莫道才調(diào)查,汨羅民間招魂程式,“先由祭司教誦讀一篇祭文,祭文內(nèi)容為死者生平及贊詞。然后是‘告土地’(即告土地神)云云,‘告水府’(告水神)云云,‘告門神’云云”。以上習俗,招魂前都有告神敘述招魂緣由的記錄。1981年由湖北文物考古所組織開始發(fā)掘的湖北江陵縣九里店東周墓,出土的第43、44號《告武夷》簡文,更好地證明了這一禮俗。這一簡文是向武夷之神的祭告,因為他是主管死于戰(zhàn)事魂靈的神。祭告者獻上妻子、芳糧為祭品,希望他使死者的魂靈歸來。其中“囟(思)某來歸食故”,正是對祈盼魂靈歸來緣由的直接交待。作為一段楚地習俗的記錄,足以印證楚辭《招魂》序文有交代招魂緣由、明確招魂對象的功能。這反證了《大招》只是一種招魂辭的形式制作,沒有交待具體招魂對象和緣由,不僅在形式結(jié)構(gòu)上不完備,而且缺少招魂儀式的基本氛圍和情懷。
《招魂》雖然與禮樂儀式有密切關系,但它畢竟是借助招魂禮儀程式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它的招魂對象雖然是楚懷王,卻并沒有完全依照禮制規(guī)定的招魂人員、人數(shù)、場所、器物及各種程序,所以并不具有實際的儀式應用功能,不過是招魂儀式的文學書寫。
首先,序文開頭采用了第一人稱自述。五臣說是代言的表達方式,林庚認為是“一種戲劇性的排場,黃鳳顯更是分派出三個角色:魂靈、帝、巫陽,并描述其演唱過程。在巫術世界里,巫能夠代神立言,與神對話。人們會相信人死了,魂靈猶存,只是離開了附形之魄而已。《離騷》描述的“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并迎”,《九歌》中神靈的歌舞、對唱,都是這種表演的生動展現(xiàn),都采用了儀式語境生成的“代言”的書寫方式。
認識這種書寫方式,可以澄清以“朕幼清以廉潔”指代屈原的誤會。“朕”是作品世界中的人物,代表死者的魂靈。如果把它理解為屈原,其中“牽于俗而蕪穢”的自述,無論怎樣也不能在屈原的人生和作品中找到合理解釋,而且與招魂辭中反映的王者之制不合。采用代言方式,增強了身臨其境的“現(xiàn)場感”,交代招魂對象。雖有三個角色,其實只有巫一人表演。錢鐘書曾指出過這種巫術儀式的表演特點:“胥出一口,宛若多身,敘述搬演,雜用并施?!?/p>
其次,招魂辭中的四方呼喚以及“內(nèi)崇楚國之美”展現(xiàn)的生活內(nèi)容,雖然有相應的禮儀依據(jù)和君王生活的現(xiàn)實基礎,但它們?nèi)匀皇且环N藝術化的表現(xiàn)。
關于君王的招魂,有所謂“四郊”的規(guī)定,《招魂》中即有東、西、南、北四方的呼喚:“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盎曩鈿w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曩鈿w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曩鈿w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彼姆街?,又有上天、幽都。上天有執(zhí)其關鑰的“虎豹九關”“一夫九首”。去幽都則會見到士伯“敦脄血拇”“參目虎首”。盡管用鄭玄的話說,是因為“尊者,求之備也,亦他日所嘗有事”,但這一切都不是亡魂的親自經(jīng)歷,只能是詩人奇特的想象和夸飾的鋪排,目的在于渲染四方、上天、幽都的險惡,呼喚魂靈不要前往,表達盼其歸來的意愿。
《招魂》中的“內(nèi)崇楚國之美”,也多文學書寫。禮儀中小寢、大寢、庫門的招魂程式,只是為《招魂》宮室、飲食、歌舞、女樂生活內(nèi)容描寫提供了素材。就算是君主生前生活的展示,也只能是作者的聯(lián)想,而不是招魂儀式可能出現(xiàn)的情景。如《招魂》描寫侍從女子曰:“二八侍宿,射遞代些。九侯淑女,多迅眾些?!迸拥淖巳?,美目窈視,顧盼生情,“姱采修態(tài)”,“蛾眉曼睩,目騰光些”,“靡顏膩理,遺視矊些”。招魂禮儀中,怎么可能有“侍宿”的女子,而且為九侯之淑女,還裝扮得如此妖艷?也不會演唱《涉江》《采菱》,使竽瑟狂會,震驚宮廷。更不會有人把玩六簙,高聲喧嘩。親人死去,尤其不可能日夜飲酒作樂,而《招魂》曰,“娛酒不廢,沉日夜些”,“酌飲盡歡,樂先故些”。盡管王逸將“樂先故”解釋為“誠欲樂我先祖及故舊人也”,但仍然難以在與喪事禮制相關的記載中找到支持?!抖Y記·問喪》載:“親始死,雞斯徒跣,扱上衽,交手哭。惻怛之心,痛疾之意,傷腎,干肝,焦肺,水漿不入口,三日不舉火,故鄰里為之糜粥以飲食之。夫悲哀在中,故形變于外也。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边@是死者入殮前舉行招魂儀式的三日,所以“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后斂者,以俟其生也”。因此《招魂》的描寫,絕不完全是招魂儀式中的內(nèi)容,而是作者的藝術表現(xiàn),表達作者對楚國的贊美和盼望死者魂靈歸來的意愿,以此“盡愛之道”罷了。
至于亂辭,既是禮儀樂歌的構(gòu)成形式,又是對《招魂》寫作背景和主旨的揭示?!拔帷笔亲髡叩臄⑹鲆暯?,“南征”指屈原行至廬江、陵陽一帶轉(zhuǎn)而南下。時當頃襄王三年(前296),“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在放逐途中,屈原得到懷王客死于秦和歸喪于楚的消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當年跟隨楚王云夢田獵的往事,撫今追昔,有多少“昔君與我誠言”的君臣相得的回想,又有多少因懷王“中道而回畔”的惆悵。他“傷春心”,并不是傷于“獻歲發(fā)春”的季節(jié),而是嘆息時局維艱,對楚國未來的命運充滿失望與憂慮。
總之,招魂的儀式語境生成了楚辭《招魂》的書寫體式,序文、亂辭、招魂辭的內(nèi)容、表現(xiàn)方式都在禮制、習俗及新出土文獻中得到支持。文本敘述和禮制、史實展示了“魂兮歸來哀江南” 的主旨:詩人屈原對楚國時局、命運無限憂慮,故呼喚曾經(jīng)“主此盛德”的懷王歸來復興。雖然這只是一種期待,卻與招魂禮儀召喚魂靈表達著相同的“盡愛之道”“禱祠之心”,體現(xiàn)了“對同一種情感的復制和再現(xiàn)”,顯示了早期文學體式生成中藝術與儀式之間的關聯(lián)。
③ 郭杰:《楚辭〈招魂〉的結(jié)構(gòu)特征與語言特征》,載《蘇州大學學報》1994年第3期。
④ 姚小鷗:《〈招魂〉賦體文學說》,載《文藝研究》2006年第7期。
⑦⑧ 朱熹:《楚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4頁,第134頁。
⑩? 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日本足利學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18頁,第517頁。
?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189頁。
?? 于茀:《新蔡葛陵楚墓竹簡中的繇辭》,載《文物》2005年第1期。
? 參見胡念貽《屈原生平新考》,《先秦文學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81頁;湯炳正《〈九章〉時地管見》,《屈賦新探》,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81頁。
? 潘嘯龍:《招魂研究商榷》,載《文學評論》1994年第4期。
? 趙逵夫:《“招魂”與“掌夢”之官》,載《北京社會科學》1996年第1期。
?? 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025頁,第2076頁。
? 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