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繼民
提及儒、釋、道之分野,似乎涇渭分明,早有定論,譬如,儒家重事功,入世;道家(教)重逍遙,“遺”世;佛家重解脫,“出”世。又如,佛家講悟空,道教講養(yǎng)生,儒家講中庸,等等。上述所謂“區(qū)別”乃是站在中國哲學內(nèi)部,以“求異”的眼光看待而得出的結(jié)論。倘若站在以東西哲學之會通的角度看待儒、釋、道,則其“共性”大于差別:其共性在于儒、釋、道本質(zhì)上乃是“心性”之學,屬生命之“內(nèi)”學,而非西方哲學追求“外在知識”的那種純思辨之“外”學。
事實上,即便站在中國哲學立場,假若人們能審慎、精細且公正地體悟儒、釋、道之義理,將會發(fā)現(xiàn)三者確實存在諸多“會通”之處,此會通之處乃是導致“三教合一”的理論基礎。自然,鑒于“三教”典籍繁多且理識玄奧,我們不可能面面俱到,故而筆者僅僅從“心”學的角度進行梳理。事實上,三教會通之核心亦在于一“心”。本文通過三教所宗之“心”經(jīng),探求其“合一”的可能。“心”乃“三教”立教之大本,亦是三教貫通之根本。
提及“心”經(jīng),人們最容易想到佛教的《心經(jīng)》,事實上,儒家、道家(教)亦皆有自己的“心”經(jīng),只不過由于佛教“心”經(jīng)流布較廣,遂為眾人所識罷了。相比之下,儒、道之“心”經(jīng),則因其流布范圍狹窄,甚至沒有明確標明“心經(jīng)”二字,故知者甚少亦在情理之中矣。
“心”經(jīng)之為“心”經(jīng),一則表明其“核心”地位,二則表明三者皆為“治心之學”。尤其后者,乃是三者會通之要則。那么,三“心”如何合一呢?姑妄分析之。
我們所述的佛教之《心經(jīng)》指的乃是由唐玄奘法師翻譯的“心經(jīng)”,其全稱為“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該經(jīng)共二百六十字,加題目共二百七十字。該經(jīng)雖篇幅短小,然言簡意賅,可謂囊括六百卷“般若經(jīng)”之精華。該經(jīng)一經(jīng)譯出,即廣為流傳,奠定了其“核心”之地位。之所以稱為“心經(jīng)”,其因如上所述,即在于該經(jīng)乃般若經(jīng)之“核心”、精華。除此之外,該經(jīng)稱為“心經(jīng)”,還在于其核心內(nèi)容乃是談“心”之經(jīng)。
倘若對般若經(jīng)有所了解,當知《心經(jīng)》的內(nèi)容是何等之濃縮!當然,這里我們感興趣的是“心經(jīng)”何以“治”心。若深悟佛學之理,則知曉“心經(jīng)”治心之要津在于一個“空”字。《心經(jīng)》首句云,“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當然,按佛家的說法,心經(jīng)乃是站在“果位”上講如何獲得空(“觀自在”即為“果位”之意,即修正到佛的層次來看世界),其后的所有文句乃是圍繞“如何空”做文章,由此引出四諦、十二因緣等諸多概念。按佛學觀點,大千世界乃“因緣”而起,倘若滅掉因緣,斯乃進入涅槃。而“因緣”之根由,乃在于“無明”之念,即“心意識”。佛學認為,凡圣之別,系于一“念”(意識)。唯識宗更是明確指出,“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既然一切都可歸結(jié)為“心”,因此,如何空掉“妄心”、妄念進而回歸“真心”乃是“心經(jīng)”之主旨。
為了說明佛法“心”(意識)之重要性,我們可通過事例說明之。譬如,我們面前的大樓,固然是“客觀實在”,然而若從佛學逐步推演下去,最終則必屬于“心”,此可從兩方面推究之。首先,就存在的大樓本身與“觀者”的關系言,大樓首先要進入“觀者”的感覺,方可有大樓之存在。而決定“感覺”的最高層次乃是“心”(意識),倘若人無辨別之心(綜合各種“現(xiàn)象”之意識能力),“大樓”是無法呈現(xiàn)于觀者之前的;其次,就樓本身而言,亦可看作“心念”的產(chǎn)物。大樓固然由實在的物質(zhì)如水泥、磚等建筑材料構(gòu)成,但最終導致大樓出現(xiàn)的根基乃是“建立大樓”的“念頭”(計劃),倘若當初沒有建立大樓的“念頭”,水泥自是水泥,磚塊自是磚塊。當初建樓的那一念頭,乃是緣起,此緣起“集合”各種材料乃至財力,終至大樓呈現(xiàn)于世間。若再分析下去,某一個磚塊亦非自足之物,須借助各種“緣”而成,其中最重要的緣乃是人之心念,若無制磚之“念”,水自是水,土自是土,火自是火,三者何以能合一?由此,法相宗嘗云,“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芍?,“念”(心識)乃是導致世間現(xiàn)象的導火索,善事固由念念,惡亦由念生。由此,佛祖圓寂時要世人“善護念”。倘若念頭惡劣,肆意造作,將導致天下大亂——君不聞,世上所有事端根底處皆系于一念嗎?俗語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一“念”之差,將改變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命運。
由于世人之念,乃由“無明”造作而生,故如何去妄念、護善念,自然成為佛家用力處。對佛家而言,“善護念”之要津,在于“凈”心,而要凈心,則必須要“清空”心之雜念、心之無明。欲清空心之妄念,則又須清空“外在之山河大地”與“內(nèi)在之根身”,于是佛祖講出四圣諦、十二因緣、八正道之佛理,甚至還借助種種外力(如“咒語”)以達到“空空”境地,“空空”境地實則為不執(zhí)著的清凈之心。
要之,六百卷般若經(jīng)的要旨就在于此“空”,“心經(jīng)”之要旨更是怎一個“空”字了得!只有“空”掉一切“無明”之“識”,轉(zhuǎn)世成智,方可進入“任運自如,心無掛礙”之澄明心境,澄明之心境,即是涅槃,即是菩提,即是清凈如來藏。
提及儒家,就外在形式而言,似乎確實沒有一本正式命名為“心經(jīng)”的著作,但是儒家亦有自己的核心經(jīng)典,那就是《周易》,嚴格意義上說,應該是“易大傳”。除此之外,還有《論語》《孟子》《中庸》《大學》等經(jīng)典為后儒所推崇。就影響而言,《周易》尤其《易傳》似乎應該是儒家的“心經(jīng)”。但考慮到《周易》思想體系過于博大、開放,沒有將其“核心義理”進行聚焦——至少在文本表達上未能聚焦。故而,歷代學者多推崇《中庸》(理論性較強的著作),以至于將《中庸》奉為“孔門傳授心法”。此種觀點,筆者亦大致同意。不過,以“心經(jīng)”的立場(即以極簡便的敘述方式言及),筆者以為,儒家以《書經(jīng)·大禹謨》中的十六字格言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作為“心經(jīng)”或“心法”亦未嘗不可。事實上,“十六字心法”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皆可視為儒家之“心經(jīng)”——儒家嘗以其為“秘法”,此十六字乃合并《荀子·解蔽》與《論語·堯曰》所述而成。依理學家看法,“執(zhí)允厥中”是堯傳舜之語;“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則是《荀子》述古佚書《道經(jīng)》之言,理學家認為是舜傳禹之語。宋儒陸九淵曾有專論,其嘗言,“……惟精惟一,亦信乎其能執(zhí)厥中矣,是所謂可必者也。茍知夫精一之可必也如此,則亦安得而不收效于中乎?知所可畏而致力于中,知所可必而收效于中,則舜禹之所以相授受者豈茍而已哉?”朱子、王陽明皆對之有所探討。也許,就“十六字”心法之形成而言,其在傳承路徑上采用了“綜合法”,似有“偽經(jīng)”之嫌,但就義理而言,則屬“偽經(jīng)不偽”。倘若通曉自孔孟以降的儒學發(fā)展歷程,當知此言不虛。
然若透析儒家義理,則當承認“十六字訣”確為儒家之精華,“治”心之要則??v觀儒家發(fā)展之歷程,莫不在人心、道心之抉擇上下功夫。難怪朱熹曾以“十六字”訣為核心,大講人心道心之要義?!笆帧毙慕?jīng),無疑以講“心”為主。而儒家本質(zhì)上乃是“心性之學”,自孔子至宋儒,莫不皆然。自然,也許孔子對于“心”提及較少,但孔子拈出一個“仁”字,實則為“道心”之意??鬃犹岢觥拔嵊?,斯仁至矣”更是開啟了孟子的“心學”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大學》,更是將“正心誠意”作為立人之基;及至孟子,“心”則被廣為討論,且成為孟學核心。孟子之“心”,已上升為哲學本體論的層次,開啟了“心學”之門?!靶膶W”認為,人人有此“道心”(仁、義、禮、智之心),人人皆能成圣,皆能做“自我”的主人,正如孟子所說的那樣,“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之在我者也”。然而,現(xiàn)實中看到的多為“愚民”乃至小人,緣何?孟子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人欲(人心)對“道心”的遮蔽。雖然世間之人皆有精微之“道心”,不過此“道心”時時被“人欲”(人心)所遮蔽,故而,他提出“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的觀點。到了宋儒,更是發(fā)出“存天理、滅人欲”的論點,視“人心”為洪水猛獸(人心惟危),這自然有其歷史原因。因為宋代承“五代”而來,而五代乃喪失禮義廉恥之亂世,故宋儒“矯枉過正”亦在情理之中。
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宋儒流派眾多,但核心內(nèi)容皆圍繞“道心”“人心”的關系展開,皆將“去人心(欲),顯道心”為第一要義。譬如,明代心學派哲學家對道心、人心的解釋是:“‘率性之謂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wěn)處,故曰‘?!?。”程朱雖主張“天理”,但其天理最終亦須落實到“人心”方可豁顯。
那么,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去人欲、顯道心”呢?或曰,在處理道心和人心的關系方面,有無一個路徑呢?答案是肯定的,儒家認為人“惟精惟一”乃是最為恰適的路徑,意思是說,當認定了成圣、成賢目標后,君子就應該像孔子那樣,“吾道一以貫之”,鍥而不舍,亦即佛家所謂的“正精進”,如此堅持下去,自有“豁然會通”的“頓悟”之感。頓悟之時,即是道心顯明之時,亦是儒家的“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謂和”的中庸狀態(tài)出現(xiàn)之時。儒家的“修心”過程恰如宋代茶陵郁禪師所寫的那樣,“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當然,此“頓悟”標準乃圣賢至高之境界,頓悟的要義在于體悟到“允執(zhí)厥中”之“中道(中庸)義”??追蜃诱J為,“中庸”實難行也,即便君子也不能“期月守也”,故孔子認為倘若不能做到“中庸”,至少要做狂狷式的人物,狂者,有所取也;狷者,有所避也;無論如何,不可做鄉(xiāng)愿式的無是非、無主見討好別人的“老好人”,孔子毫不客氣地指出:“鄉(xiāng)愿,德之賊也?!?/p>
由此可見,照之于“四書”,“十六字訣”可謂涵蓋其精要,確為儒家之核心,故將之視為儒家之“心經(jīng)”未嘗不可。同時,儒家之道心同佛家之空心、凈心,在終極意義上亦無本質(zhì)區(qū)別,皆心體清靜之謂也。若說差別,不過是具體修持、實現(xiàn)途徑有別而已。
正如佛家有《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一樣,道教(家)亦有自己的“心”經(jīng)——《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自然,遍覽道教典籍,當然應以老子《道德經(jīng)》為至尊寶典,為核心,為真正的“心經(jīng)”。因其開啟道教(家)哲學、宗教之濫觴。不過,就形式而言,《道德經(jīng)》以詩歌等散論的形式闡發(fā)大道,似乎不甚集中,至少不適合道教人士尤其初學人士的“具體修行”。故筆者以為若兼顧內(nèi)涵及“形式”來通盤考量之,《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似可視作道教之“心”經(jīng)(從權(quán)變的角度):以形式言,該經(jīng)既冠有“心”經(jīng)之名,內(nèi)容緊湊,且其形式亦具“經(jīng)”的完備性(結(jié)尾處的“告諸眾生,欲度厄難,各己清凈,信受奉行”頗似佛經(jīng)的“流通分”);以內(nèi)涵言,該經(jīng)亦對“心”而起,以修心為主旨,且言明修心之具體途徑。兼于此種考量,筆者將《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作為道教之“心經(jīng)”。
《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的核心要訣在于獲得“清凈”心,欲得“清凈”心,則首先要“虛靜”?!办o”之所以重要,則來自于《道德經(jīng)》所謂“靜為躁君”之論。以道教言,靜乃道之根基,倘若人人“返凈歸靜”,則天下大治。恰如《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云:“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人能清靜,天下貴之。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辈贿^,要真正“靜”下來,尚需“虛”,即“虛”掉世間萬物。恰如老子所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惟有虛掉萬物,方可歸竟復命;亦如莊子《齊物論》中的“吾喪我”那樣,惟有“忘掉”一切,“虛”掉一切,方可真正入“靜”,方可“齊萬物”,逍遙游。
事實上,該經(jīng)始終把“修心”放在核心地位,始終圍繞“清凈心”的獲得而展開:正所謂“人能常清凈,天地悉皆歸”,清凈心乃是修道的根本宗旨。
如果說,將獲得清凈心(“道心”)作為修道之旨,即如該經(jīng)所言“既常清靜,及會其道,與真道會,名為得道”,仍然體現(xiàn)出“醇正”的道家立場,那么在涉及“人心”如何“腐蝕”道心的推理中,則明顯融入了佛家的觀點。我們姑且看其中一段論述:
老君曰,道不能得者,為見有心,既見有心,則見有身。既見其身,則見萬物。既見萬物,則生貪著。既生貪著,則生煩惱,既生煩惱,則生妄想。妄想既生,觸情迷惑,便歸濁海,流浪生死,受地獄苦,永與道隔。
顯然,該段針對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闡發(fā)開來,但是其中所涉及的貪著、煩惱、妄想等概念及邏輯推演模式顯然是受到了佛教的影響。至于結(jié)尾處所謂“若時有人知是經(jīng)意,行住坐臥,若能志心念誦,深心受持,則能滅除無量一切宿障”之言,更是明顯受到佛經(jīng)的影響。事實上亦如此,因為《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成書較晚,它不像儒家“十六字心法”那樣,獨立于佛教而自成一體,《太上老君清靜心經(jīng)》是受到佛教、儒學之熏染和刺激而成,尤其受到佛教教義的影響——此亦為道佛合流之有力證據(jù)。當然,核心問題仍然在于佛、道、儒三家具有“同質(zhì)性”,皆將 “修心”“養(yǎng)心”“治心”作為治學之則。
三種“心經(jīng)”,言其異,則如世人所言佛家談空“了生死”,道教論玄(虛靜)“獲長生”,儒家踐性體“中庸”,自有其差異;然差異之中又有其同,則皆在“心”上下功夫,皆從“心”體上而談,以治心為要則。此恰如智圓和尚所寫的那樣:“釋道儒宗,其旨本融。守株則塞,忘筌乃通。莫逆之交,其惟三公。厥服雖異,厥心惟同。見大忘小,過溪有蹤。相顧而笑,樂在其中?!薄兑捉?jīng)·系辭》言“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正是“厥心惟同”之寫照。我們承認儒、釋、道在具體途徑乃至追求上各有區(qū)別,然而,說到底,確實三教歸“心”。而歸心之目的,千言萬語,橫說豎說,然統(tǒng)而言之,不過在于讓人“心歸其位”,做一個好人而已!此乃貫通“心經(jīng)”之所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