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委員 外交部國際法咨詢委員會主任委員 黃惠康

尊敬的梁西先生、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學界同仁：

一、剛才梁西先生激情而細膩的精彩發(fā)言無疑將今天的紀念活動推向了高潮。我們仿佛回到了當年在珞珈山拜師求學的崢嶸歲月。先生再次以他的言傳身教詮釋了何謂“尊師重教”！能與“90 后”的恩師一同紀念祖師周鯁生誕辰130周年，是我們莫大的榮幸。此時此刻，我們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石在火不滅，師恩重如山”。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懇請學校和院所領導，善待耄耋之年的各位珞珈國際法大師。拜托了！今年是周鯁生先生誕辰130周年，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武漢大學法學院（法律系）復辦40周年。對于中國國際法學界來說，這是三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年份。

其一，周鯁老一生致力于國際法教學研究及我國的高等教育事業(yè)和外交工作，并為之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為國家培育了無數(shù)棟梁佳才。1985年10月17日，我們曾親耳聆聽韓德培先生在武大法學院學生大會上的講話。韓老指出：“從1922年以來，凡是在我國學習和研究國際法的人，大都直接或間接接受過他的教益和影響，無不是他的及門弟子或私淑弟子。真是‘桃李盡在公門’?！弊肿种榄^，至今記憶猶新。周鯁老當之無愧地被尊稱為“近代中國國際法之父”。其誕辰和貢獻值得國際法學界永遠銘記。

其二，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血洗國恥，廢除或修改舊時的不平等條約成為外交領域的頭等要務，新中國外交條法事業(yè)就此打開序幕。周鯁老是周恩來總理兼外長聘請的首任外交部法律顧問，為新中國外交條法事業(yè)鞠躬盡瘁20余年，建樹良多，留下寶貴精神財富。周鯁老是中國現(xiàn)代國際法公認的奠基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亦即新中國外交條法事業(yè)開創(chuàng)70周年，同樣值得隆重紀念。

其三，周鯁老不但完成了將武大辦成“文法理工農(nóng)醫(yī)”六大學院綜合大學的夙愿，而且曾多年兼任法學院教授、法律系主任，將珞珈山打造成了全國首屈一指的國際法教學研究重鎮(zhèn)。1979年武大法律系的恢復以及次年國際法研究所的創(chuàng)立，是中國國際法事業(yè)繼往開來、進入改革開放新時代的重要標志之一。40年來，武大法學院及其國際法研究所的數(shù)代國際法學人，銘記周鯁老的囑托，“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為國家國際法學教育事業(yè)，辛勤耕耘，培養(yǎng)和造就了一大批法學英才，自身也成長為國家級高端智庫。“東湖之濱，珞珈山上。今朝多磨礪，明日作棟梁”的武大校歌隨著珞珈學子前進的腳步傳遍四方。周鯁老當年播下的中國國際法學的種子，如今已成長為根深葉茂的參天大樹。相信周鯁生先生對中國國際法事業(yè)薪火相傳、后繼有人的盛況一定會感到欣慰。

古人云：“國將興，必貴師而重傅。”在中國特色大國外交進入新時代之際，隆重紀念周鯁生先生誕辰130周年，具有重要的意義。它不但能促進承繼尊師重道的中華優(yōu)良傳統(tǒng)，更能彰顯中國國際法學人薪火相傳，推動新時代中國國際法事業(yè)再創(chuàng)輝煌的使命和擔當。鑒此，在去年12月11日國家高端智庫武大國際法研究所主題黨日活動上，吾等在周鯁老學術思想熏陶下成長起來的第二代珞珈國際法學人，鄭重地向母校竇賢康校長提出了舉辦周鯁生先生誕辰130周年紀念活動的建議和設想，獲得積極響應。

今天，吾輩同窗好友一行10 人，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從祖國各地和海外齊聚珞珈山，紀念周鯁老誕辰130周年。這也是1984年研究生畢業(yè)35年來，我們同學第一次接近全體的重逢。在此，我謹代表武漢大學1981 級國際法碩士研究生班全體同學表達我們對一代宗師周鯁生先生的崇高敬意和深切懷念！對韓德培先生、姚梅鎮(zhèn)先生、黃炳坤先生、李謀盛先生等國際法先賢的崇高敬意和深切懷念！恭祝梁西教授、李雙元教授、劉豐銘教授等各位恩師健康長壽、學術生命之水長流！感謝母校和中國國際法學會聯(lián)合主辦今天的紀念活動。

二、吾等第二代珞珈國際法學人，無一不是在他老人家的學術思想熏陶和傳承下成長起來的，均受教和得益于韓德培、姚梅鎮(zhèn)、梁西、黃炳坤、李謀盛、李雙元等珞珈國際法大師的面命耳提，多數(shù)曾獲得過武漢大學紀念周鯁生法學獎學金的激勵，也都將弘揚周鯁老倡導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珞珈精神作為自己的神圣使命。就我本人而言，1978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有幸重回學堂深造。是周鯁生國際法學引導我走上了研法律、干外交的新征程。在大學本科期間，曾在武漢大學就讀和工作的中共地下黨員、知名哲學家、時任黑龍江大學哲學系主任的侯春福教授得知我對國際法學感興趣，熱情地向我推介了武漢大學和周鯁生老校長，并主動為學生寫了致韓德培教授的推薦信。當時學校圖書館館藏國際法圖書資料匱乏，同窗好友特地從北京為我借來周鯁老著《國際法》。我如獲至寶，邊學邊記，全書抄錄。

1982年初，我懷揣厚厚的周鯁生《國際法》手抄本來到珞珈山，師從韓德培先生和梁西先生。這沉甸甸的手抄本至今仍是我書房中的珍藏。1985年4月，武漢大學設置“紀念周鯁生法學獎學金”，我代表首批獲獎者在頒獎儀式上發(fā)言，誓言學習、繼承和發(fā)揚周鯁老的精神和品格，為中國的國際法事業(yè)作出新的貢獻。1991年初，我轉(zhuǎn)戰(zhàn)外交戰(zhàn)線，開始職業(yè)外交生涯。2010年，我被任命為外交部法律顧問，這是周鯁老曾長期擔任過的崇高職務。同年，當選聯(lián)合國國際法委員會委員。40年來，從學哲學到研法律，從學堂到外交，從國內(nèi)到海外，我始終在周鯁老的精神和品格的感召下砥礪前行，堅守珞珈國際法學人的精神家園。為薪火相傳，2011年，我在外交部條法司創(chuàng)辦了《周鯁生法律大講堂》，并倡導將“忠誠、使命、勤學、堅韌、正氣、奉獻”作為外交條法干部的核心價值觀。今天，面對恩師和母校，我們?nèi)〉玫狞c滴成就微不足道，面對恩師和母校，我們內(nèi)心充滿無限的感恩！在此，我們要向所有撫育我們健康成長的恩師，向鼓勵、支持和關心我們的各級領導，向為我們的學習和研究提供幫助和便利的所有教職員工表示衷心的感謝。

三、周鯁生先生對中國外交和國際法學的貢獻是巨大的。下面僅就周鯁老在中國外交史上的卓越建樹略表一二。

1919年凡爾賽和會期間，列強迫使中國接受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周鯁生參加了在巴黎的中國工人和學生阻止中國代表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的愛國行動，迫使顧維鈞拒絕在“和約”上簽字。

1920年，鯁生先生結(jié)識了剛從國內(nèi)赴法勤工儉學的周恩來，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朝氣蓬勃的力量和充滿活力的清新風尚，從此結(jié)下誠摯友誼。

20世紀20年代，才華橫溢的周鯁生風華正茂、精力充沛，教學之余開始研究《國際法》和《外交史》，陸續(xù)整理發(fā)表了《不平等條約十講》等系列論文以及《萬國聯(lián)盟》《法律》《領事裁判權》等著作。他在書中以近百年中國備受欺凌與恥辱的血淋淋的史實，力陳不平等條約對中國主權的極端危害性。對侵害國家主權的領事裁判權，“斷乎不能任其存在”。

1926年冬，周鯁生出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顧問，積極推動收回“國權”的運動。他在《革命的外交》一書中，提出對待老練的帝國主義，應該采取“主動的、攻勢的”外交，并且要“利用民眾勢力”來“打破一切傳習成見和既存的規(guī)則”，“對于既存的國際規(guī)則、慣例或條約的束縛，都要一概打破”。

1932年，“國聯(lián)調(diào)查團”來我國調(diào)查“九一八”事變，周鯁生先生引經(jīng)據(jù)法，結(jié)合形勢，有力駁斥了某些人的片面之詞。他還四處演講，深刻揭示中國被日本侵占的根源在于積弱太深，抗日戰(zhàn)爭不僅是為中國獨立和民族生存而戰(zhàn)，同時也是為世界正義和公理而戰(zhàn)。其中，《日本對華侵略政策》《東省事件與國際聯(lián)盟》等，成為國際法后世學者必讀的經(jīng)典檄文。

從1932年開始，他撰寫并陸續(xù)出版了《現(xiàn)代國際法問題》《最近國際政治小史》等著作?！秶H法大綱》一書曾被遴選為東京帝國大學國際法科指定參考書?！囤A得太平洋上的和平》1944年在美國出版后，引起國際法學界的矚目。

1939—1945年，周鯁生先生赴美國講學，并先后擔任出席太平洋學會年會的中國代表和聯(lián)合國制憲會議中國代表團顧問。在美期間，他致力于國際政治的研究，研究了戰(zhàn)后國際政治組織問題，擬定了二十余條的“國際聯(lián)合組織草案”，還出版了專著Winning the Peace in the Pacific，討論戰(zhàn)后和平的各項事宜。中國代表團在1944年敦巴頓橡樹園會議上，對美、英、蘇提出的憲章草案提出了七條補充建議，其中，“處理國際爭端應注重正義和國際公法原則”“國際公法之發(fā)展與修改，應由大會提倡研究并建議”“經(jīng)濟及社會委員會應促進教育及其文化合作事業(yè)”三條建議，得到了美、英、蘇三方的認同，最后寫入了憲章草案，并經(jīng)1945年舊金山制憲會議，正式成為憲章的相關條款。鯁生先生作為代表團顧問作出了重要貢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鯁生先生開始轉(zhuǎn)向外交和立法工作。1949年底，他奉調(diào)進京，出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副會長，次年4月被任命為外交部顧問。這使他如魚得水，充分發(fā)揮國際法學家的專長。他特別重視建立中國特色的學術體系，把中外著作之精華和自己獨到的學術見解融匯起來，集時代之大成。

鯁生先生始終保持學者本色。20世紀60年代，鯁生先生已進入古稀之年，在視力極度衰退的情況下，廢寢忘食，埋頭著述，完成《國際法》這一巨作。全書深刻闡述了國際法的理論，系統(tǒng)總結(jié)了新中國的外交和國際法實踐，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代表了當時中國國際法研究的最高成就，一直被奉為我國國際法學的經(jīng)典。

周鯁老在新中國外交史上的一些經(jīng)典貢獻，如他參與審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英文國名為“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抗美援朝中建議以“中國人民志愿軍”稱號赴朝參戰(zhàn)；1958年炮擊金門時確立12 海里領海寬度；渤海灣作為領灣以及聯(lián)合國代表權問題等，已在學界廣為傳頌，此處不再贅述。需要特別提及的是，對新中國外交具有重要影響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措辭的修改完善和中緬邊界爭議段的妥善處理，堪稱外交杰作。

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兩度修改完善，凸顯了周鯁老的法律智慧和精雕細琢的深厚功力。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中的每一個術語和概念，鯁生先生都是反復推敲，確保其具有高度的準確性和科學性。1954年正式載入中印《關于中國西藏地方和印度之間的通商和交通協(xié)定》時，周鯁老建議將第四項原則“平等互惠”改為“平等互利”。因為國家之間相互給予互惠，一般都要經(jīng)過各方協(xié)商同意，不能認為是普遍適用的原則，改為“互利”，在法律上比較確切。此后，鯁生先生仍在不斷琢磨，覺得第一項原則“互相尊重領土主權”的提法還不十分妥善，建議改為“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1955年4月，周恩來總理在萬隆會議提到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時，就使用了新的提法，并一直沿用至今。

我國是世界上邊界線最長、鄰國最多、邊界情況最復雜的國家之一。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幾乎與所有周邊鄰國都有邊界爭議。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我國通過友好談判，先后與12 個陸上鄰國解決了歷史遺留的邊界問題，創(chuàng)造了國際關系史上一項了不起的偉大成就，而中緬邊界談判是其中的第一例，具有良好的示范作用。周鯁生先生為此作出了獨有的特殊貢獻。他就中緬邊界南段阿佤山“1941年線”問題提出的意見，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1941年，英國利用中國在抗日戰(zhàn)爭中最困難的時機，以封鎖滇緬公路相威脅，迫使國民黨政府以換文方式在阿佤山區(qū)劃一條界限。在中緬邊界談判中，緬方堅持要求中方承認這條邊界線。在此情況下，鯁生先生建議，根據(jù)條約法原則和國際習慣法，一國合法政府簽訂的確定邊界的條約，包括換文在內(nèi)，新政府應予以承認。對于“1941年線”的處理，可在承認這條線的基礎上根據(jù)互讓互諒原則，做些調(diào)整。這一意見和建議為解決“1941年線”問題提供了有價值的法律指引，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高度肯定，從而使問題得以順利解決。

四、周鯁生先生一生兩袖清風，少有積蓄，臨終前決定將全部遺產(chǎn)作黨費上繳，全部藏書贈送外交部圖書館。我們外交部條法司的同事們至今仍在受益。鯁生先生畢生好學不厭，誨人不倦，學問淵博，著作等身，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他為人正直，謙虛謹慎，深受尊敬。在舊中國經(jīng)歷復雜的政治浪潮，出污泥而不染；在新中國奉獻外交20余年，鞠躬盡瘁，高風亮節(jié)，永垂青史。

1979年2月6日，周鯁生先生追悼會在京舉行，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等多位領導人送了花圈，外交部長黃華致悼詞。悼詞說，我們沉痛追悼周鯁生同志，要學習他熱愛黨、熱愛毛主席、周總理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高貴品質(zhì)，學習他嚴謹和勤奮治學的精神，要把國際法的研究工作大力發(fā)展起來，使國際法為維護世界和平、穩(wěn)定，爭取建立平等的新的國際秩序和全世界人民反對霸權主義的正義斗爭服務。

周鯁老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們應該珍惜它、愛護它，并在新的形勢下予以繼承和發(fā)揚光大。自周鯁老開啟中國近代國際法學之先河以來，中國國際法學的發(fā)展歷經(jīng)百年，生生不息，在曲折中成長。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是一個船到中流浪更急、人到半山路更陡的時候，是一個愈進愈難、愈進愈險而又不進則退、非進不可的時候?！碑斍拔覈鴩H法教育和研究工作，總體上仍處于“人多勢不強”的發(fā)展階段。今天我們隆重紀念周鯁生先生誕辰130周年，就是要在國際法學界努力學習周鯁老的精神和品格，承襲先賢們忠誠愛國、勤學敬業(y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牢固樹立“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遠大志向，下定“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決心，努力踐行“忠誠、使命、奉獻”的核心價值觀，孜孜以求，創(chuàng)造事業(yè)和人生的輝煌。每一位國際法學人都應懷著對法律的敬重，堅定理想信念，銳意開拓進取，以自己的專長為國家外交和世界和平事業(yè)做貢獻。

最后，愿周鯁生先生的精神和品格千秋傳頌！周鯁生先生永垂不朽！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