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靖
《水葬》一開始未聞其人,先聞其聲,語氣生硬,罵罵咧咧,這是一個叫駱毛(這是一個粗魯、執(zhí)拗略帶鄉(xiāng)下的粗俗的人)的人從喉頭發(fā)出來的嘶啞粗噪的嗓音。這聲音能使“沉悶的空氣”為之震蕩,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曹禺《原野》里的仇虎,他們的聲音都充滿原始的生命力和蠻性。不同的是:仇虎是一個體格健碩的復仇者;而駱毛那像“成天在煤窯爬進爬出的苦工”的臉孔,卻要靠搖動的“披著皮”的肢體去“支撐”,更何況他膨瞪著的“黃眼睛”以及長在左臉頰紫青印記上的“一大從”長毛,這無疑是一個社會中的“丑角兒”。駱毛被幾個大漢把持住,不能逃脫。緊接著我們知道他們要把駱毛處以水葬,原因僅是因為駱毛“不安分地做了賊”。在這里,小說以冷漠的敘述方式,將這種野蠻、落后、扭曲的陋習以一種平靜的方式展現(xiàn)給讀者,這種習以為常的態(tài)度更加震撼人心,更加能讓讀者感受到人性的缺失。作者還說:“文明的桐村向來沒有什么村長?!盵1]這自然是作者的反語,實際上蘊含著作者對這個“文明桐鄉(xiāng)”的憎惡,以及對水葬這種風俗的沉痛反思。在這個沒有村長的桐村,犯罪的人用不著裁判,私下就可以處置,這是“禮治”的異化。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提到:“禮治就是對傳統(tǒng)規(guī)則的服膺?!盵2]在桐村人眼中,駱毛和牲畜并無二致,也就沒有必要給予其人的尊重,將其浸沒在令人絕望的水底也無可厚非。
《鄉(xiāng)土中國》中提到:“長期的教育已經(jīng)把外在的規(guī)則化成了內在的習慣,維持禮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權力,而是在身內的良心?!盵3]桐村人的“良心”便是將一切有違于宗祠規(guī)則的異端予以毀滅,達到以儆效尤的目的,以此維護千百年來形成的牢不可破“理想鄉(xiāng)”。所以,駱毛的“送刑”隊伍十分龐大,一路上“熱鬧”非凡,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連村里不閑的人也特意趕來,特別是還有小孩子們,他們“笑得合不攏嘴”,看行刑場面竟感覺比“西洋鏡”更有趣,無不令讀者毛骨悚然。這里的孩子似乎長著滿嘴的獠牙,本應該是天真無邪、熱愛生命的年紀,卻對生命的死亡冷漠至此,未來明火執(zhí)仗的劊子手便躍然眼前。胡適曾提到,要看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首先要看怎樣對待孩子。但桐村的孩子們從小便有一種深蒂固的認識:偷盜是要水葬的。這里我們不禁要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呼聲。麻木的并非只有孩子,桐村的婦女們亦是如此,她們“抿嘴直笑”,特別是老太們還“呢喃”念佛,她們中間還有裹腳的,但走得“飛快”,這是多么荒誕的一幕。按照加繆的觀點,荒誕就是人的有希望的呼告和這個世界無理性的沉默之間的鴻溝,這些看客們表現(xiàn)得如此滑稽,作者想要表現(xiàn)的便是一種“怒其不幸,哀其不爭”的深切的悲哀。馬丁·尼莫拉有一首《我沒有說話》的懺悔詩,詩歌揭示了人與人之間休戚與共的關系,沒有一個人能置身事外,如果對別人的悲慘遭遇漠然置之,最終自身也會招致相同的命運:“最后當他們開始對付我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能站出來為我發(fā)聲了。”這些麻木的看客的“沉默”,反映的是人性缺失的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駱毛仿佛對即將到來的悲劇命運一無所知,還表現(xiàn)出亢奮的心情,他選擇了逆來順受——對惡劣的環(huán)境或無禮的待遇采取順從和忍受的態(tài)度。這和阿Q上刑場的情節(jié)高度相似,這似乎是中國幾千年來所烙印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只能不停地舐舔傷疤以得到精神的寬慰,麻木而不自知。
魯迅開拓了鄉(xiāng)村現(xiàn)代小說的模式,蹇先艾受到魯迅的影響,《水葬》的主題便是在“看者與被看者”的二元對立中深化的??纯蛡儚鸟樏摹翱嚯y”中獲得了某種自我滿足,從而使自身的“痛苦”得到轉移和宣泄。而駱毛也在“哄笑”聲中獲得短暫的自我解脫,這是“精神勝利法”穿越時空后的再次上演,從阿Q“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4]到駱毛“再過幾十年,又不是一條好漢嗎?”這種為了擺脫眼前的生存困境反而陷入了更加絕望的境地,不得不說是一種遙相呼應,他并不懼怕死亡的到來,這不是對人性之惡的鞭撻,而是對精神世界麻木和愚昧的展現(xiàn)。
桐村的人漠然如此,特別是駱毛的干兒子王七故意作態(tài),用手把眼睛都搓紅了,并且表示駱毛死后會盡心服侍駱毛的母親。也正是因為王七的話,引起了駱毛的無限感慨。孟郊在《游子詩》云:“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5]詩意是說游子行走天涯之時,萱草在臺階上蓊蓊郁郁,但母親倚門眺望時卻不見游子歸來,這是母親亙古不變的守候和盼念,也是游子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駱毛“狂熱”而“不怕死”的心便冷卻了,“堅強的意志”也軟化了?!叭松钔纯嗟氖菈粜蚜藷o路可走”[6],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前出現(xiàn)的唯一畫面便是他母親的音容。當一切都塵埃落定,桐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清,似乎一個生命的消逝都不曾在這里激起半分波瀾,這里顯得“意外的冷冷落落”,白日的喧囂已經(jīng)歸于沉寂,桐村人也許都關門閉戶將今天發(fā)生的事情當作談資,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在意過。然而,這寧靜的鄉(xiāng)村里有一個耳聾老母親的心情并不平靜,在頹坯欲傾的草屋門口,形影相吊,口里一直念叨著:“毛兒為什么出去一天一夜還沒回來?!庇小耙惶煲灰埂笨芍?,駱毛每天都會回家陪母親,再加上駱毛臨終前對母親的掛念,便知駱毛是個孝順的人,他并非十惡不赦,即便他做了小偷(沒有偷成),將其水葬也是罰不當罪的。他的老母親直至深夜都還在用自己微弱的聽不清楚的聲音在說:“毛兒,怎么你還不回來?”小說到這里戛然而止,駱毛的干兒子王七并沒有來,讀者可以知道的是,失去生活依靠之后,駱毛的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期盼,在這冷漠的桐鄉(xiāng)中,她的生命軌跡也走到了盡頭。
這篇小說按照兩個畫面來構思,即白天熱鬧的送刑畫面和夜晚盼兒歸的凄涼畫面,一動一靜相互襯托。白天的冰冷、冷漠已經(jīng)消減在夜晚母親盼兒歸的一聲聲真情的呢喃中了,這一聲聲呢喃成為這個冷漠的桐鄉(xiāng)僅存的溫暖。這個小說展現(xiàn)的就是鄉(xiāng)村宗法制中的“偽道德”,它是所謂的“維系私人的道德”的極端化,“道德是社會對個人行為的制裁力,使他們合于規(guī)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維持該社會的生存和綿延”[7]。在桐村中,這種“道德”已經(jīng)異化為殺人的助推器,水葬便是披著“道德”外衣的“合法”的“謀殺案”。
蹇先艾的《水葬》有兩個重要的版本:1927年的初版本和1981年的選集版。本文主要是針對初版本進行分析。因為時代“話語語境”不同,選集版中的駱毛已經(jīng)被塑造成一個敢于反抗的底層勞動者,他偷竊的原因具有進步思想意義:作為被剝削的佃戶,他為了反抗“損不足而奉有余”的社會,去報復剝削者(大紳糧周德高),而看客也沒有了初版本的麻木,農(nóng)民的群像變得具有同情的意味,“好奇”已被“跼蹐不安”所替代。選集本批判“國民劣根性”的主題意蘊已大為削減,少了對“鄉(xiāng)間習俗的冷酷”的批判和對“處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的贊揚,多了對“政治意圖”的粉飾,反而更體現(xiàn)出初版本那個冷漠的桐村不道德的“道德”,象征著美好、不朽的水卻變成了生者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