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路
20世紀以來,隨著簡帛文獻的不斷出土,我們對早期文本的生成過程有了全新認識。如果說先前對早期文本的源流考察更多是基于“流”的版本考證,那么簡帛文獻的出土提供了一次對“源”的直接考察機會。特別是在簡帛文獻之“源”與傳世文獻之“流”的比對下,早期文本呈現(xiàn)出更為清晰的生成和演變脈絡。上博楚簡中即有20種記述春秋戰(zhàn)國諸國歷史的事語類文獻,特別是其中以《昭王毀室》為代表的楚王故事與《國語·楚語》極為相似。這種相似性就為我們探索早期文本的生成過程提供了極大便利。其實,作為出土文獻的《昭王毀室》與作為傳世文獻的《國語》屬于同類文獻。在先秦時期,這種事語類文獻廣泛流傳,數(shù)量眾多,《國語》即是基于這類文獻編纂而成,而上博楚簡《昭王毀室》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提供了更原始、更直觀的文獻佐證。這種成書史呈現(xiàn)了早期文本生成的一種重要模式,同時體現(xiàn)出早期文本所特具的開放性。
上博楚簡有一批事語類文獻,達20種之多。這些文獻主要記述了春秋中晚期及戰(zhàn)國早期的諸國歷史,包括楚、晉、齊、吳等國,其中尤以楚國內(nèi)容最多。與傳統(tǒng)史書不同,這些文獻以事件為綱,以對話為主,被很多學者歸為語類文獻,《昭王毀室》便是其中的典型(1)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294—297頁。。《昭王毀室》收于《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全篇共196字,記敘楚昭王事,內(nèi)容未見于其他傳世文獻。簡文整理出版后,很多學者就簡文排序、標點斷句、文字釋讀等方面展開討論(2)黃人二:《上博藏簡〈昭王毀室〉試釋》,《考古學報》2008年第4期;黃國輝:《重論上博簡〈昭王毀室〉的文本與思想》,《歷史研究》2017年第4期。。盡管學者們對個別文字的釋讀仍然存在分歧,但因其并不影響故事的整體行文敘事,故此類討論不在本文關注范圍內(nèi)?,F(xiàn)將全篇釋文詳列如下:
此則故事大意是楚昭王在河邊修建宮室,落成后與大夫宴飲慶賀,此時一“君子”穿喪服前來要面見昭王。稚人止之,曰:“君王在宮室,你穿喪服不可以進。”“君子”說:“今日一定要見君王,你如果要阻攔,我便要訋寇?!?4)此處簡文“訋寇”意義殊難解,眾多學者意見不一,料為要挾之語。參見黃國輝:《重論上博簡〈昭王毀室〉的文本與思想》,《歷史研究》2017年第4期。稚人不敢阻攔?!熬印敝翆m中小門,遇到卜令尹陳省,對之言:“我并非要侮辱君王,我父親的尸骨埋在此宮室臺階之下,如今無法將父母尸骨合葬。”卜令尹不為之報告昭王。“君子”說:“你不為我報告君王,那我便要訋寇?!辈妨钜缓脼橹?。昭王曰:“我不知道這是他父親的墓地,待典禮完成,就依他行事。”最終昭王移駕別處宴飲,命令至俑將宮室拆毀。根據(jù)這一主題,整理者將此則故事定名為《昭王毀室》。
在上博楚簡中,與《昭王毀室》相類的事語文獻還有許多,單有關楚王故事的就有《柬大王泊旱》《昭王與龔之脽》《莊王既成》《申公臣靈王》《平王與王子木》《平王問鄭壽》等(5)[日]淺野裕一:《新出土文獻與思想史的改寫——兼論日本的先秦思想史研究》,《文史哲》2009年第1期;[日]湯淺邦弘:《竹簡學——中國古代思想的探究》,白雨田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87—88頁。。無論是結(jié)構還是內(nèi)容,這些故事都與《昭王毀室》相類,甚至有些故事的結(jié)語與另一故事的起句寫在同一支簡,因此可斷定這些故事都屬于同種文獻(6)《昭王毀室》末句與《昭王與龔之脽》始句在同一支簡。參見《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第186頁。。除上述楚王故事之外,上博楚簡還存在其他同種文獻,如《競建內(nèi)之》《景公瘧》等(7)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第296頁。。這些文獻有著相同特征,即以事件為綱、以對話為主、自成體系、獨立成章。以此作為典型特征來搜尋,那么在幾十年來眾多出土的簡帛文獻中,還可以尋找到更多同種文獻,如上世紀七十年代出土的馬王堆漢墓帛書《春秋事語》即屬此列。其書“記事十分簡略,而每章必記述一些言論,所占字數(shù)要比記事多得多,內(nèi)容既有意見,也有評論,使人一望而知這本書的重點不在講事實而在記言論。這在春秋時期的書籍中是一種固定的體裁,稱為‘語’”(8)張政烺:《〈春秋事語〉解題》,《文物》1977年第1期。。張政烺先生在此將“重點不在講事實而在記言論”歸為“語”類文獻的特征,可謂一語中的。從大量出土的這類文獻看,這種事語文獻在先秦時期曾廣泛流傳且數(shù)量眾多。盡管隨著文本的演變,這類文獻很多已佚失,但仍有一定數(shù)量的文獻傳及后世,見于傳世文獻者以《國語》最為典型。
從內(nèi)容看,《國語》也由眾多事語類章節(jié)組成,全書共243章(9)章數(shù)劃分依據(jù)是:《國語》,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每章可獨立成文。從具體章節(jié)看,可發(fā)現(xiàn)很多章節(jié)與《昭王毀室》竟出奇相似。如《國語·楚語下》載:
吳人入楚,昭王出奔,濟于成臼,見藍尹亹載其孥。王曰:“載予?!睂υ唬骸白韵韧跄獕嬈鋰?,當君而亡之,君之過也?!彼烊ネ?。王歸,又求見,王欲執(zhí)之,子西曰:“請聽其辭,夫其有故?!蓖跏怪^之曰:“成臼之役,而棄不谷,今而敢來,何也?”對曰:“昔瓦唯長舊怨,以敗于柏舉,故君及此。今又效之,無乃不可乎?臣避于成臼,以儆君也,庶悛而更乎?今之敢見,觀君之德也,曰:庶意懼而鑒前惡乎?君若不鑒而長之,君實有國而不愛,臣何有于死,死在司敗矣!惟君圖之!”子西曰:“使復其位,以無忘前敗?!蓖跄艘娭?。
這一事件講述的主體人物也是楚昭王,整理者將此章定名為《藍尹亹避昭王而不載》(10)《國語》,第575頁。。此章的敘事結(jié)構和記述內(nèi)容都與《昭王毀室》極為相似:第一,從整體敘事看,二者都是以事件為綱,一章即是一個完整故事,短小凝練,自有起訖;第二,從敘事結(jié)構看,二者都具有背景、對話、結(jié)局的敘事三段式結(jié)構,《昭》文先是點出背景,即“昭王為室于死湑之淲”,然后是以對話為主的事件過程,最后一句交代事件結(jié)果,即“因令至俑毀室”;而《藍》文也是如此,先是“吳人入楚,昭王出奔”的背景,然后引出一系列對話,最后僅用“王乃見之”四字點出事件結(jié)局,這就是《國語》敘事的典型三段式結(jié)構(11)俞志慧:《古“語”有之——先秦思想的一種背景與資源》,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34—135頁。;第三,從主體內(nèi)容看,二者的主體內(nèi)容都以對話為主,并以對話推動事件的發(fā)展,無論是《昭》文中楚昭王、“君子”“稚人”及“卜令尹”之間的對話,還是《藍》文中楚昭王、藍尹亹以及子西等人之間的對話,無疑都是故事的主體部分,這也是《國語》稱為“語”的原因所在;第四,從敘事要素看,二者敘事都不列時間,只交代故事背景,這與《左傳》等史書明確記載某年月不同,缺少時間要素是二者的共同特征;第五,從故事主旨看,二者都意在明德,《昭》文意在宣揚楚昭王感念“君子”孝行而毀室的愛民之德,《藍》文則是宣揚楚昭王不念舊怨、勵精圖治的為君之德,二者都屬于勸誡性故事。
由兩篇文獻的比對可知,《昭王毀室》與《藍尹亹避昭王而不載》二文雖處不同文獻序列,一是出土文獻,一是傳世文獻,但從上述五個方面看卻驚人相似。種種跡象表明,二者應屬于同類文獻。其實,不僅這兩篇文獻,遍覽《國語》全書可知,上博楚簡諸多事語與《國語》各章都極為相似,完全可以將這些楚簡文獻編入《國語》而絲毫不顯突兀。因此,上博楚簡諸多事語與《國語》必然歸屬同類文獻。從上博楚簡中存留大量事語類文獻的情況看,這類文獻在先秦時期一定流傳廣泛,諸國都有記述本國歷史、講述本國故事之語,而《國語》的成書或許就與這些事語文獻密切相關(12)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第219、298頁。。
《國語》是先秦時期的重要文獻,關于《國語》的編纂成書情況,最早是司馬遷的有關論述,不過司馬遷只說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史記·太史公自序》),并沒有述及《國語》的編纂詳情。東漢班固進一步說:“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又籑異同為《國語》。”(《漢書·司馬遷傳》)班固于此點明《國語》是由左丘明搜集與《左傳》相類的材料編纂而成?!秶Z》是否與左丘明有關?這曾引起很多學者討論,現(xiàn)在仍存爭議(13)邱鋒:《論〈國語〉的成書和性質(zhì)》,《國學論衡》第6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2頁。。不過,這不是本文的關注重點,懸置不議。至于《國語》的編纂過程,班固并未多言。就此而言,后世很多學者都表認同。三國時期的韋昭在《國語解敘》中說:
左丘明因圣言以攄意,托王義以流藻,其淵源深大,沈懿雅麗,可謂命世之才,博物善作者也。其明識高遠,雅思未盡,故復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訖魯?shù)俊⒅遣D,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shù),以為《國語》。
稍后的西晉孔晁也指出:
左丘明集其典雅令辭,與經(jīng)相發(fā)明者,以為《春秋傳》,其高論善言別為《國語》。(《左傳·僖公十一年》“天王使召武公”句下孔穎達疏引)
歷魏晉南北朝,唐代劉知幾在《史通·六家》同樣指出:
《國語》家者,其先亦出于左丘明。既為《春秋內(nèi)傳》,又稽其逸文,纂其別說,分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事,起自周穆王,終于魯?shù)抗?,別為《春秋外傳國語》,合為二十一篇。
無論是韋昭說的“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shù)”,還是孔晁所說“高論善言”,抑或是劉知幾說的“逸文”“別說”,都是后世學者認定的編纂《國語》的材料。從上述引文可看出,這些后世學者抱定的觀點即是《國語》乃根據(jù)春秋時期留存于世的相關材料編纂而成的,而這些材料與《左傳》的成書息息相關。那么,這些材料究竟是何種文獻呢?楚莊王時的大夫申叔時為我們提供了線索,他說: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唤讨读睢?,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國語·楚語上》)
在此,《春秋》《詩》《禮》《樂》以及《世》《令》《語》《故志》《訓典》等文獻都是用于教育太子的教本,并且各有功用。從這些文獻名稱可以看出,后世經(jīng)學類文獻如《春秋》《詩》《禮》《樂》等占了近半。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這些文獻與同名的傳世文獻有相同內(nèi)容,也不意味著當時各國已經(jīng)采用了統(tǒng)一的教本。換言之,文獻名稱盡管相同,但并不意味著此《春秋》與傳世《春秋》相同,也不意味著此《春秋》與魯國《春秋》相同,其他同名文獻亦然。因此,鑒于先秦文獻的復雜情況,與不做辨別地將同名文獻混淆為一相比,將這些同名文獻視為同類文獻,無疑是一種更為謹慎的做法。上述經(jīng)學類文獻如此,其他文獻亦當如此,申叔時所說之《語》與《國語》便是同屬事語類文獻。
先秦時期,各諸侯國都存在并流傳著大量記事記言文獻,這主要是受史官傳統(tǒng)的影響。班固就曾指出:“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漢書·藝文志》)無論是記言還是記事,先秦時期各國都因這種史官傳統(tǒng)產(chǎn)生大量相關歷史紀錄。以《春秋》為例,孟子曾說:“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孟子·離婁下》)先秦時期各國都有本國史書,雖然名稱不一,但實質(zhì)是相同的。所以墨子自稱“吾見百國春秋”(14)[清]孫詒讓:《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656頁。,并在《墨子·明鬼下》談及“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齊之《春秋》”等語??梢姡敃r《春秋》類文獻繁多,只墨子親見的就有多國《春秋》。因此,在孔子的時代,他面對著有關魯國歷史的大量文獻材料,其中最重要的無疑就是魯之《春秋》。司馬遷稱孔子“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史記·孔子世家》)。司馬遷所說這種“筆削”便應是基于魯國《春秋》的編纂整理。
中國古老的史官傳統(tǒng)也使得各種典章文獻存留下來?!渡袝ざ嗍俊酚涊d:“惟殷先人,有冊有典?!鄙晔鍟r曾提及《故志》《訓典》,韋昭注“故志,謂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訓典,五帝之書”(15)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86頁。,應屬于此類文獻,而這些文獻或許就是《尚書》的主要材料來源。至于《詩》也是如此,傳世本《詩經(jīng)》305篇,其中“十五國風”即是采自各地歌謠??梢?,當時存在著數(shù)量眾多的“國風”類歌謠,申叔時所說之《詩》應當就收有這類歌謠,而且極可能與傳世本《詩經(jīng)》收錄內(nèi)容不同。另外,先秦文獻大量引《詩》,其中包含很多逸詩,可見當時有大量詩歌流傳于世,這些都是編輯《詩經(jīng)》的材料。換言之,傳世本305篇《詩經(jīng)》即是在大量《詩》類文獻基礎上編集而成。司馬遷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史記·孔子世家》)這句話反映的《詩經(jīng)》編選情況,應屬合理。總之,關于孔子“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的說法能否成立暫且不表,其中所透露的早期文本生成模式,即在大量相關文獻材料基礎上編纂成書的模式確實存在?!秶Z》的形成亦屬這種模式。
《國語》收錄有周、魯、齊、晉、鄭、楚、吳、越等八國事語,而這八國事語應是以當時流傳的八國之《語》為基礎選編而成。換言之,《國語》編纂成書時,編者面對的是諸國眾多的事語類文獻,而這些文獻是《國語》編選材料的主要來源,其中就可能包括申叔時所說之《語》。申叔時之《語》或許只是楚國之《語》,記載的是富于勸誡意義的楚王君臣故事,這與上博楚簡楚王故事在內(nèi)容上必定存在著高度相關性。當然,并無證據(jù)表明上博楚簡楚王故事與申叔時之《語》是同本文獻,但屬同類文獻的結(jié)論還是可以斷定的。其實,無論是上博楚簡楚王故事,還是申叔時之《語》,這些相關文獻在春秋時期廣泛流傳,都成為編纂《國語》的重要材料。甚至在《國語》編纂完成之后,仍然有大量未收入《國語》的文獻素材流傳于世。《漢書·藝文志》著錄有“《國語》二十一篇,左丘明著”,下又錄“《新國語》五十四篇,劉向分《國語》”。前者21篇,應與傳世《國語》相同,而后者題為《新國語》,且有54篇,并注明是“劉向分《國語》”,似應是劉向據(jù)漢代留存的春秋諸國之語的相關文獻編纂而成的新書。
總之,《國語》的編纂成書是建立在春秋時期眾多事語類文獻基礎上的。面對春秋諸國之《語》,擇其精要,選其精華,選編所謂“邦國成敗,嘉言善語,陰陽律呂,天時人事逆順之數(shù)”,最終編成《國語》。這種成書史是早期文本生成的一種重要模式,包括《春秋》《詩》《書》《論語》等經(jīng)學文本的生成都可歸入這種模式,而它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開放性。
早期文本的生成過程具有高度的開放性,《國語》的編纂成書就是最佳例證。先秦時期,諸國文獻繁多,特別是事語類文獻,成為當時學者共享的“資料庫”(16)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第221頁?;颉肮菜夭摹?17)徐建委:《文本革命:劉向、〈漢書·藝文志〉與早期文本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25頁。,很多文本都從中取材,《國語》亦是如此。在成書過程中,《國語》始終保持著開放性。
《國語》全書共8語,21卷,243章。盡管每章字數(shù)不等,多則一千多字,少則一百多字,但每章都是一則故事,自有起訖,獨立成文。就此而言,章是《國語》的最小組成單位。從歷史角度看,這種形式完全符合先秦古籍的普遍情形。在先秦時期很多文獻中,章都是具有獨立性的、最小的文獻單位(18)同上,第17頁。。漢學家夏含夷先生(Edward L. Shaughnessy)就通過對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比對,認為“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早期文獻由‘章’這一基本單元構成……大多數(shù)章都講述一個單獨的事件、引文或者諺語”(19)[美]夏含夷:《重寫中國古代文獻》,周博群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6頁。。這種以章為基本組成單位的文本結(jié)構,又進一步影響了早期文本的生成和演變。正是因為章的組合結(jié)構,文獻的章數(shù)以及次序表現(xiàn)出高度靈活性,可以根據(jù)需要進行相應增刪和調(diào)整,故而諸如《論語》《老子》等早期文獻的不同版本之間的章數(shù)或章序都有明顯差異。這種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以章為單位的文本結(jié)構造成的,這也是早期文本開放性的體現(xiàn)。李零先生曾指出:“早期的古書多由‘斷片’(即零章碎句)而構成,隨時所作,即以行世,常常缺乏統(tǒng)一的結(jié)構,因此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很大,添油加醋的改造也很多,分合無定,存佚無常。”(20)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修訂本)》,第214頁。這里的“斷片”就是很多早期文本的章。這種以章為單位的文本結(jié)構可能是由早期文本的載體形式?jīng)Q定的,竹簡、木牘一類的書寫載體以及由此形成的書籍編排形式都造成書寫字數(shù)的限制,從而導致古書以字數(shù)有限的章為組成單位。這種組成方式就成為早期文本開放變動的原因之一,也就是李零先生所說的“分合無定,存佚無常”。
從出土簡帛文獻看,這種以章為單位的文本構成確實很普遍。就上博楚簡楚王故事而言,《昭王毀室》《柬大王泊旱》《莊王既成》等文獻都是如此,每一篇文獻即是一章,而每章都自有起訖、獨立成文。《國語》在編纂之初,面對的就是這些事語類文獻,因此在編選內(nèi)容時必然以章為單位,在后期演變過程中也必然以章為單位來更換或刪減內(nèi)容。這種生成模式使其保持高度的文本開放性,這從傳世文獻的文本演變中可窺見一二。與其他先秦文獻相同,《國語》在流傳過程中也存在著文字或內(nèi)容佚失的情況。不過,這種佚失與其他文獻有明顯的差異。洪業(yè)先生就發(fā)現(xiàn)《太平御覽》所引幾條《國語》材料不見于今本(21)洪業(yè):《春秋經(jīng)傳引得序》,《春秋經(jīng)傳引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4—85頁。,如其中《兵部》“決戰(zhàn)”條引“《國語》曰”:
齊莊公且伐莒,為車五乘之賓,而杞梁、華舟獨不與焉,故歸而不食……遂進斗,壞軍陷陣,三軍不敢當。(22)[宋]李昉編、夏劍欽等校點:《太平御覽》第3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795—796頁。
此章內(nèi)容完全不見于今本《國語》。從一般文獻的佚失情況看,大多都是因脫字、脫簡造成的某幾個字或某句話佚失,而不可能是完整的一章佚失。與此形成鮮明對比,《國語》此章整體佚失,這就無法再以脫字、脫簡等原因來解釋,而最合理的解釋可能就是此章在《國語》成書流傳過程中被整章刪減。這種刪減正是《國語》等早期文本以章為基本單位編纂而成的生成模式縮決定的,也是體現(xiàn)早期文本開放性的重要例證。
除傳世文獻輯佚所見,歷史上也曾出土過《國語》相關篇章。據(jù)《晉書·束皙傳》載:“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發(fā)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書數(shù)十車。”其中,即有“《國語》三篇,言楚晉事”。西晉武帝時發(fā)掘的汲冢書中就有《國語》內(nèi)容,可以說是《國語》最早的出土簡書。不過汲冢《國語》已經(jīng)佚失,《晉書·束皙傳》也僅只言片語,無法再獲知詳細情況。從有限信息看,既然斷定簡文是《國語》,那就應與西晉時流傳的《國語》有相同內(nèi)容,才會有此論斷。而墓中只發(fā)現(xiàn)“三篇”,這正是《國語》以章為文獻單位編選的體現(xiàn)。余嘉錫先生就曾指出古書存在單篇流傳的特征(23)余嘉錫:《古書通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65—268頁。。夏含夷先生也指出:“(古書)某些章節(jié)匯編或是完整的文章明顯在當時獨立流傳著。它們通常被稱作‘篇’,而單獨的一篇也可能和其他篇編在一起。無論具體編聯(lián)方式如何,正是這些篇的編聯(lián)最終形成了中國古代的‘書籍’?!?24)[美]夏含夷:《重寫中國古代文獻》,第47頁。與寥寥數(shù)語的汲?!秶Z》記述不同,1987年慈利楚簡直接發(fā)現(xiàn)了《國語·吳語》部分內(nèi)容。竹簡出土楚墓年代在戰(zhàn)國中期前段,可以說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國語》抄本,只可惜相關竹簡殘損嚴重,十或存一,無法與傳世文獻進行有效對勘。不過從已識別部分看,簡文基本見于今本《吳語》,也有部分簡文不見于今本,但是文字風格特點與《吳語》相同,內(nèi)容也有密切關聯(lián),整理者認為是《吳語》佚文(25)張春龍:《慈利楚簡概述》,《新出簡帛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5—8頁。。從慈利楚簡整理報告看,這一發(fā)現(xiàn)無疑又為《國語》文本的開放性提供了更直觀的論據(jù)。一方面,與汲冢竹書《國語》情況相同,慈利楚簡《國語》的出土也證明了早期文本以章為單位的編纂模式;另一方面,不見于今本的《吳語》佚文再次證明了《國語》等早期文本的開放性。
從早期文本的流傳演變看,文本一旦生成就會進入不斷變動的過程。無論是抄寫過程中無意的漏字、錯抄,還是有意的修改、添加,早期文本都會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變動過程。從出土簡帛與傳世文獻的對勘中,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從簡單的虛詞、助詞,到復雜的思想觀點,這些差異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郭店簡《老子》與通行本《老子》的對比中(26)劉笑敢:《老子古今——五種對勘與析評引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35頁。。這種變動是幾乎所有早期文本都必然經(jīng)歷的過程。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變動乃是基于獨特的文本生成模式,具體而言就是以《國語》為代表的、基于大量同類文獻的編選成書。這是早期文本生成的一種重要模式,很多早期文本的生成都可以歸入這種模式。而這種模式在以章為單位的早期文本構成布局下,體現(xiàn)了更大的開放性?!秶Z》即是如此,在與《昭王毀室》同類的諸國之語的眾多材料中編選成書后,仍然可以繼續(xù)以章為單位添加、刪減或替換某些故事。這就是以《國語》為代表的早期文本生成的開放模式。不過,進入漢代之后,經(jīng)學時代下的文本慢慢固化,特別是經(jīng)過劉向校書,文本生成的開放模式逐漸消失,早期文本最終完成了經(jīng)典塑造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