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 禪/文
在民事檢察語境中,調查核實就是檢察機關依照法定的職權和程序,對當事人和案外人進行調查,從而對案件是否需要監(jiān)督進行驗證的過程。[1]2012 年《民事訴訟法》第210 條的修訂,宣告了民事檢察調查核實制度的確立。最高人民檢察院《人民檢察院民事訴訟監(jiān)督規(guī)則(試行)》(以下簡稱《監(jiān)督規(guī)則》)中,將調查核實權的行使細化為四種情形、六種措施,為工作開展提供了基本遵循。下面以S 省B 市檢察機關最近兩年的實際辦案數據為樣本,檢驗該制度的實際效果。
B 市是S 省一個地級市,下設8 個基層院,人口約400 萬,辦案數量在該省屬于中等規(guī)模。2017 年1 月至2018 年12 月間,全市檢察機關共受理各類民事案件324 件,其中2017 年共164 件,2018 年160 件。市級院共辦理101 件,基層院辦理223 件。案件類型如下表所示(虛假訴訟案件已包括在裁判結果監(jiān)督案件中)。
裁判結果監(jiān)督 審判人員違法 執(zhí)行監(jiān)督 合計受理數 157 78 89 324監(jiān)督數 40 74 74 159
324 起案件中,有19 件提請或者提出抗訴(包括市院向省院提請抗訴的案件、基層院向市院提請抗訴的案件,以及市院提出抗訴的案件)、21 件提出再審建議、148 件提出再審以外的其他檢察建議。58.02%的案件都觸發(fā)了監(jiān)督措施。
列入統(tǒng)計的調查核實工作共有1502 次,平均每起案件調查4.64 次(同一調查核實結果在多個案件中用到的,次數重復計算)。《監(jiān)督規(guī)則》第66 條列舉的五種方式中,應用最多的是“查詢、調取、復制相關證據材料”和“詢問當事人或者案外人”[2],分別為891次和578 次,占據了全部的合計97.80%。其他三種調查核實措施應用明顯較少,合計僅為33 次,占2.2%。[3]
主要是調取案卷,調取銀行賬戶交易明細及對手信息、房產登記信息、工商登記信息、會計賬目等由第三方存管的信息,以及調取公安機關和法院辦理的關聯(lián)案件的案卷。其中大部分都是當事人無法自行取得的證據,需要由檢察機關代為調取。如H 縣院辦理的位某某等民間借貸糾紛一案中,辦案人員逐一查閱了涉案公司的6本賬冊、500 余份借款合同,終于查清借款和還款的情況,從而取得推翻原審判決的新證據,抗訴成功。
當事人包括申請人其他當事人,案外人主要是證人。該市民行檢察遵循“兩公開、三見面”制度,在案件受理時、審查過程中、決定作出后做好當事人的接訪工作,做好詢問筆錄。對于不便到場的當事人,通過書面或者電話詢問其意見,必要的上門調查并用執(zhí)法記錄儀存檔。B 市院在審查楊某某等民間借貸糾紛一案中,發(fā)現(xiàn)案外人司某某已代為償還了部分債務,而債權人對還款事實隱瞞不提。經B 市院提請S 省院抗訴后,該案由B 市中級人民法院改判,減輕各被告還款責任31.2 萬元。
在民商事案件審理過程中,鑒定、評估、審計是常見而必要的手段。但檢察機關在民事監(jiān)督案件中,進行司法鑒定面臨制度障礙。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中對申請鑒定和重新鑒定的條件作了嚴格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要求再審階段不受理鑒定申請?!侗O(jiān)督規(guī)則》第68 條中也規(guī)定,訴訟中已鑒定、評估、審計的,一般不再次委托。故檢察機關委托的鑒定,往往局限在庭審過程中未作為爭議焦點審查的內容。列入統(tǒng)計的22 件,絕大部分為對印章和筆跡進行的文跡鑒定。B 區(qū)院辦理的兩起民間借貸案件中,經鑒定,當事人提交的銀行轉賬憑證中的印痕并非蓋印形成的,也與該銀行用章不符,轉賬憑證系偽造的。該兩起案件發(fā)出再審檢察建議后均改判。
B 市院備有市直相關部門和行業(yè)協(xié)會的聯(lián)系人名錄,儲備了多名行業(yè)專家,對于涉及醫(yī)療損害、人身傷害、土地拆遷、建設工程施工等問題可以提供專門的意見。對于一些需要專門知識才能理解的問題,可以充當檢察智庫和外腦。在B 市院辦理的韓某與張某民間借貸糾紛中,雙方約定利息超過法定利率上限,債權人存在預扣利息的行為,債務人多次提前還款,雙方資金來往流水達數十頁,且原審對還款數額的認定存在遺漏,導致剩余利息和本金的計算僅靠人力幾乎無法完成。承辦人員咨詢了兩家國有銀行,通過在銀行系統(tǒng)中對本息和還款建立模型的方式,得到了準確的計算結果,最終抗訴成功。
查勘對于固定證據、查明事實來說具有重要的作用,屬于一種偵查手段。有的院已配備了無人機等設備,提高了取證的清晰度和信息量。查勘物證、現(xiàn)場可以更好地了解矛盾的起因和現(xiàn)狀,幫助承辦人全面掌握案情,對于平復當事人的激動情緒、息訴罷訪有一定的效果。W 縣院辦理的劉某夫婦執(zhí)行監(jiān)督案中,檢察人員細心查勘現(xiàn)場,通過車輛行駛軌跡分析的技術手段發(fā)現(xiàn)了“老賴”劉某夫婦的車輛和實際工作單位,從而給法院提供了可供執(zhí)行的財產線索。
結合《監(jiān)督規(guī)則》的規(guī)定和該市司法實踐來看,檢察機關在行使民事訴訟調查核實權的過程中,存在以下問題。
調研發(fā)現(xiàn),調查核實的應用非常不平衡,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一是各地區(qū)之間不平衡,有的地區(qū)應用頻繁,有的地區(qū)明顯較少;二是不同辦案團隊之間不平衡,有的習慣“坐診”閱卷,不愿意“出診”調查;三是不同類型案件之間不平衡,比如在裁判結果監(jiān)督案件和執(zhí)行監(jiān)督案件中調查核實較多,其他案件中調查較少。不平衡的主要原因還是執(zhí)行標準的不統(tǒng)一。對于調查對象的范圍、調查啟動的程序,《監(jiān)督規(guī)則》未明確規(guī)定,各地區(qū)掌握的標準不盡一致,導致辦案質量不一。
按照證據規(guī)則,書證的效力大于言詞證據,當事人或者利害關系人的言詞證明效力小于一般證人的證言。故物證的真實性客觀性要明顯優(yōu)于言詞證據,是辦案的首選。然而民事檢察辦案的證據中,調查筆錄或者詢問筆錄等言詞類證據占據絕大多數,書證、物證、視聽資料和電子數據、鑒定意見等客觀證據偏少。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事監(jiān)督取證難的現(xiàn)實,同時也體現(xiàn)出辦案人員重言詞輕物證的傾向,可能導致證據采信率的降低。特別是某些當事人對自己不利的陳述,雖然按照“禁止反言”的規(guī)則,可以推定對其不利的事實存在。但是在缺乏其他佐證的情況下,如果該當事人反悔,仍有可能導致待證事實模糊化,從而加大辦案的風險。
辦案人員在調查核實過程中,經常遇到重重阻礙。一是調卷慢。如今“調卷難”的問題已經不那么突出,但是“調卷慢”和“卷不全”的問題仍然存在。[1]有的法院借口案卷沒有訂卷、歸檔、評查,不提供案卷,有的只提供不完整的部分案卷,有的需要原承辦人同意才能調閱,等等。二是調查文書不統(tǒng)一。有的辦案人員使用介紹信去開展調查,有的使用協(xié)助調查函或者協(xié)助調查通知書,有的甚至沿用本院原自偵部門使用的文書,因為民行部門的文書有的單位不認。三是缺乏強制力。在被調查單位和個人不予配合時,缺乏有效的保障機制。有的相互串通提供虛假證言,有的干脆隱匿不見,消極配合調查,給調查案件造成困難。有時辦案人員即使發(fā)現(xiàn)當事人作虛假陳述或者隱藏證據的,也找不到處罰依據。
《監(jiān)督規(guī)則》列舉的咨詢、鑒定、勘驗等調查核實措施,在辦案實際中應用極少,未能發(fā)揮作用。在民商事訴訟中應用廣泛的鑒定、評估和審計,對于查明事實、還原真相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甚至直接決定著訴訟的成敗。然而由于對于司法鑒定的啟動程序的限制,很少有案件能夠滿足鑒定條件。通常只有在原審中沒有作為爭議焦點的問題,比如事關合同真實性、事關當事人主體地位的問題,才有可能不被認定為喪失鑒定申請權。雖然當事人提交鑒定申請的并不少,但鑒定、咨詢和勘驗在實踐中難以啟動。
《監(jiān)督規(guī)則》第50 條、第57 至64 條用較大篇幅規(guī)定了民事訴訟監(jiān)督案件的聽證程序,體現(xiàn)了程序設計上對聽證的重視程度。聽證體現(xiàn)了審查的中立性、當事人的對抗性、證據的客觀性,各方當事人共同參與案件調查,可以檢驗雙方言詞證據和新發(fā)現(xiàn)的書證物證的證明效力,提高案件審查的準確性,可以起到類似訴訟庭審的效果。然而近兩年來,B 市兩級院只在個別的案件中適用了聽證程序。每次聽證中,都由領導坐鎮(zhèn),檢察員、檢察助理、書記員、法警各司其職,安全檢查、錄音錄像準備充分。但民事檢察案件中通常涉及的矛盾既多且深,當事人信訪多發(fā)。而這些繁瑣的程序,也恰恰導致有的辦案人員不愿意進行聽證。
《監(jiān)督規(guī)則》自2013 年11 月公布以來,試行已近六年。隨著新時代檢察業(yè)務的發(fā)展變化,規(guī)則關于調查核實方面的規(guī)定,需要及時予以調整,以更好地指導和引領辦案實踐。
一是進一步明確啟動程序。明確當事人或者有利害關系的案外人可以在檢察機關受理的民事檢察案件中申請對部分事項進行調查核實,是否準許由員額檢察官或者辦案組決定。承辦檢察官也可以自行啟動調查核實程序。二是修改審批程序?!侗O(jiān)督規(guī)則》第70條規(guī)定,需要調查核實的,由承辦人提出,部門負責人或者檢察長批準?,F(xiàn)司法責任制改革已經完成,辦案結果由員額檢察官或者辦案組獨立負責,建議改由承辦案件的員額檢察官自行決定即可。三是加強對虛假訴訟的調查核實適用。拓寬對于虛假訴訟監(jiān)督案件的受理口徑,減少對涉及虛假訴訟、審判人員違法、民事調解檢察監(jiān)督案件受理的制度限制,加強調查核實的應用,從加大對虛假訴訟案件的監(jiān)督力度。
依照《檢察官法》規(guī)定,在修訂《監(jiān)督規(guī)則》時授權承辦的員額檢察官或者辦案組根據當事人的申請或者依職權自主決定調查核實的具體時間、內容和方式,并對調查結果負責。針對各地適用標準不一、調查深度不同、辦案效果不平衡等問題,可以通過加強一體化辦案、案例指導和探索標準化辦案模式的途徑來改進。但歸根到底,是要豐富和規(guī)范調查核實的具體內容。探索建立類型化案件的標準化調查核實模式,提升辦案效率、提高辦案效果。對于有些不擅于使用調查核實地區(qū),上級院要加強辦案指導,發(fā)揮提綱挈領、查缺補漏的作用。對于調查的方式和方法,比如筆錄和文書的制作、證據的收集與固定、鑒定和審計的委托等,建立新的指導模板,加強人工智能輔助,提升基層的辦案質量。
一是探索網上閱卷。加快建立法檢大數據辦案平臺建設,實現(xiàn)檢察辦案系統(tǒng)與裁判文書網甚至法院電子辦案系統(tǒng)的對接。探索建立法院與檢察院共享的辦案查詢系統(tǒng),由檢察辦案人員在網上向法院提出閱卷申請,經批準后,法院向檢察人員限時開放指定案件電子卷宗的閱卷權限。檢察機關審查的結果也通過網絡反饋給承辦法院,建立良性的業(yè)務聯(lián)動。二是提升技術支持。通過錄音、錄像、5G 通信、無人機、執(zhí)法記錄儀等技術手段,加強言詞證據獲取和固定的能力,推進言詞證據客觀化的工作。三是加強制度保障。通過立法或者司法解釋的方式,明確規(guī)定被調查人的配合義務。對于不配合調查甚至參加虛假訴訟的被調查人和單位,制定包括訓誡、警告、罰款、拘留直至承擔刑事責任等輕重相宜的處罰措施。建立與監(jiān)察機關的業(yè)務銜接和移送制度,增加不配合調查的法律成本。對于疑難復雜或者涉嫌虛假訴訟犯罪的案件,由辦案人員與法警或者公安機關工作人員共同參與調查。
檢察機關委托鑒定、評估、審計,啟動的主要障礙在于證據規(guī)則,在于“兩高”的司法解釋中對于委托鑒定的限制?!侗O(jiān)督規(guī)則》雖然規(guī)定檢察機關有權委托鑒定,但是當前證據規(guī)則對委托的條件限制極為狹窄,幾乎沒有為檢察機關進行監(jiān)督預留空間。如果以當事人在一審階段沒有申請鑒定為由就限制在檢察監(jiān)督程序中委托鑒定,甚至檢察機關委托作出鑒定意見后法院仍以程序瑕疵為由不采信,則無異于諱疾忌醫(yī)。在此建議,放寬對鑒定、評估、審計在檢察監(jiān)督階段的限制,允許檢察機關依職權對于審查事項進行鑒定委托,相應鑒定意見歸入《民事訴訟法》第200條第(1)項中新證據的范疇,真正發(fā)揮鑒定的司法作用。
民事監(jiān)督案件通常案情較為復雜、訴訟周期長、當事人訴求強烈、證據殘缺不全、虛假訴訟多發(fā)、信訪積怨突出。針對申請人舉證能力較差、新證據難以發(fā)現(xiàn)、言詞證據高度依賴、虛假陳述難以避免的情況,建議通過聽證的方式來加以改善。對于疑難復雜案件,在調查核實完成后、審查結果作出之前,組織各方對爭議焦點進行辯論,對當事人提交或者檢察機關取得的新證據進行質證,對言詞證據進行固定,避免當事人的言詞搖擺不定。對于當事人串通進行虛假訴訟的,固定一方當事人的自認后,通過聽證可以爭取其他當事人的如實陳述。對于不支持監(jiān)督申請的案子,聽證也可以增加一次化解矛盾的機會,起到息訴罷訪的效果。
民事審判活動既是對客觀事實的推測,也是主觀論證的演進,既要適用“三段論”進行推理,也要運用訴訟規(guī)則對當事人舉證質證和辯論進行引導。因此,民事訴訟的親歷性非常重要。檢察機關在監(jiān)督過程中,要避免把審判人員僅僅當成監(jiān)督對象,也要把法官當成第一視角的親歷者來對待。法官掌握了案件最全景的信息,對于案件往往有最深刻的理解。如今從最高檢至基層院,均已嘗試性地開展了檢察長列席審委會的工作。在此呼吁將來不妨邀請法院的審判員、審判長甚至院長列席檢委會或者檢察官聯(lián)席會議,聽取其審判意見,加深檢察機關與審判執(zhí)行工作人員的溝通交流,以更好地把握辦案方向,及時反饋審查意見,形成良性互動。
注釋 :
[1]參見陳慧麗:《檢察機關調查核實權的實操規(guī)范》,《中國檢察官》2017 年第11 期上。
[2]參見許曉娟:《民事檢察調查權的范圍界定》,《河南社會科學》2014 年第6 期。
[3]參見謝禪:《民事檢察調查核實權實證分析——以 S 省 B 市 324 起案件為樣本》,《黑龍江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9 年第4 期。
[4]參見馮小光、鄭錦春等:《做強民事檢察工作的方略》,《人民檢察》2019 年第1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