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美慧 編輯|糖槭
攝影 | 尹夕遠
相對于讓他心不在焉、很多時候又不得不委屈求全的現(xiàn)實世界,當一個電影的造夢者反倒比較簡單。
問題依然沒有答案。
“不知道是開始了一個新希望,還是捅了一個新簍子。我不清楚?!比昵皝肀本┬麄鳌侗壤ち侄鞯闹袌鰬?zhàn)事》時,面對外界對120幀技術的疑惑,李安也跟著一起疑惑。
當時李安、馮小剛、賈樟柯三個人進行了一場“我們的第一次”的對談,馮小剛說到了這個歲數(shù),自己再怎么珍惜時間,再努力,再勤奮,頂多只能再拍七八部電影,所以要“順心而為”。
李安聽到七八部這個數(shù)字的時候詫異了一下,接過話茬兒說自己可能拍不了七八部了。那一年馮小剛58歲,李安62歲。
三年之后,面對同樣的問題,李安依然迷惑,新片《雙子殺手》在北美引發(fā)差評一片,對于李安全身心投入的技術探索,美國觀眾并不買賬?!氨壤ち侄鳌睍r有同樣的問題,但最后在華語市場,李安還是遇到了知音。甚至“中場戰(zhàn)事”幾個字也成為這兩年各個圈層用于標榜和包裝的熱門詞匯。這多多少少給了獨自摸索的李安一些動力和安慰。
今年8月份還在做后期的時候,李安跟新片投資方之一、復星影業(yè)的CEO張昭吃了頓飯,他說了句話讓張昭印象很深,“他說他對這部影片在中國大陸的成果、市場的反饋抱有很大的期待?!?/p>
但這一次,連“比利·林恩”的很多知音也迷惑了。
太滿了。
李安最終在《雙子殺手》沒有給觀眾留任何余地,故事的結尾,老少威爾·史密斯在美國校園“喜相逢”,說了些不咸不淡的笑話,非常老套和陳舊的美式happy ending。大家不必像過往觀看李安的作品一樣,看完《色·戒》琢磨遺留在床單上的皺紋究竟有幾層意思;看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琢磨兩個故事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甚至上一部的“比利·林恩”里,長情的觀眾也能琢磨琢磨回到戰(zhàn)場的比利會怎么繼續(xù)自己的人生。
這一次,沒有任何可琢磨。
后來李安解釋說,是自己在《雙子殺手》里做了讓步,原本一版的結局是,經(jīng)歷了種種之后,老殺手把房子等等留給自己年輕版的復制者,然后消失不見,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那天是10月15號,距離自己65歲的生日還有8天,經(jīng)歷了北京和上海兩地緊鑼密鼓的宣傳,李安準時出現(xiàn)在武漢路演的現(xiàn)場,他還是老樣子,微微駝背,穿衣風格不變,藍西裝和米色褲子,依然謙和友善、彬彬有禮,唯一的一點變化是,頭發(fā)比“比利·林恩”時更白了一些。當天的活動安排得很盛大,但結束得匆忙而潦草,除開主持人高曉松寒暄和吹捧的時間,舉辦方過廣告的時間,以及安排李安舉著卡通板子配合拍照以備之后網(wǎng)上傳播的時間,真正用來解答問題的時間非常有限。
但即使在這種充斥著諸多算計,又要爭分奪秒的場合之中,李安依然秉持著人們熟悉的懇切與真誠,他用自己標志性的聲音慢悠悠地說,原本那個深藏功與名的結尾,其實更符合自己“中老年人的心境”,但是電影最早在美國試映時,觀眾并不買賬,“對我來講如果是一個舞臺劇,觀眾看舞臺劇,他(克隆人)在把父親槍殺的時候,最驚訝的時候就落幕了,我夢想過了10秒鐘以后起立鼓掌是最完美的?!?/p>
然而現(xiàn)實是,故事的結尾被迫大團圓,那個“10秒鐘以后起立鼓掌”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電影上映后,豆瓣網(wǎng)友最終給出了7.1的評分,創(chuàng)造了李安作品評分的倒數(shù)第二。票房最終徘徊在2.2億掙扎不前,相比于1.38億美金的巨額投入,在北美市場遭遇打擊后,片方試圖依靠中國市場扭轉頹勢的努力,最終也宣告失敗。
對絕大多數(shù)習慣以故事進入電影的觀眾來說,在缺乏一個好故事支撐的情況下,李安對120幀技術的執(zhí)念成為了一種走火入魔式的孤軍奮戰(zhàn),“大家都希望我一步登天,真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至少在中文語境中,李安一直是神壇之上的人。我們幾乎不能在華人世界找到第二個人,從電影成就上,從處事為人上,能夠引發(fā)幾乎眾口一詞的肯定與好評、尊敬和信任。這種情緒從2000年的《臥虎藏龍》籠罩至今,一方面,李安足夠爭氣,相比兩岸三地那些背負著歷史和現(xiàn)實沉重包袱的同行,李安足夠專注,身處于名利場的漩渦與激流之中,也很少有走神兒的時刻。
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被神化的對象,那份神壇之上的榮光自然也成為了一種捆綁和屏障。關于技術問題的爭論根本無從證實或證偽,李安究竟是孤勇的先行者,還是執(zhí)迷不悔地走上了歧路,只有時間才能做出解答。一些真實的問題被掩蓋,我們幾乎難以在層層光暈之中找到清晰地理解李安的維度——
李安為什么會成為李安?在大眾傳播中那些已經(jīng)成為定式的好好先生的表象之下,一個已經(jīng)取得世俗意義上一切成就的導演,究竟會不會為聲名所累?在30年的電影生涯中,一直在講述生命各種缺憾的導演,為什么會在65歲的年紀,講了一個圓滿到?jīng)]有任何縫隙的故事?他近乎走火入魔般地陷入對120幀技術的探索背后,究竟是為未來電影確認技術邊界的一腔孤勇,還是像很多科幻電影中描摹的那些技術怪杰,沉迷是源自生命深處某種無力抵擋的恐懼?
1991年
《推手》
演員陳沖去年去了一次李安在美國的工作室,“他說他的東西他是快樂的,他帶我看了他不同的設備,不同的房間,然后帶我看了他正在做的,就是現(xiàn)在你們說的這部(《雙子殺手》),他的企圖,他對所有——就是從人物造型、化妝,到后來的特技——所有的一切,他所要做的改變,他想做到的東西,他在談這些夢想的時候他是快樂的,有種小孩子的天真在。”
1980年代,陳沖在赴美留學期間就認識了李安。李安生于臺灣,1978年起留學、從業(yè)于美國。算一算,那還是他最為苦悶的、后來被媒體大肆渲染的“六年煮夫”時期,“他是一個非常專注的人,他不是一個有特別多寒喧的一個人,他不是會在那里跟你party或者,就是大陸的人群有這樣一種閑聊的習慣,喝酒啊或者怎么樣。他是一個專注的人,他沒有太多的熱鬧。”
那是一個火熱、激烈和巨變的年代,那個時期,大陸第五代影人已經(jīng)完成集體亮相,臺灣新電影運動、香港新浪潮也剛剛經(jīng)歷了各自的熱烈時刻,張藝謀們,侯孝賢們,徐克們接連在華語電影史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群星閃爍,李安卻在遙遠的美國蹉跎著歲月,這段日子,后來他自己有過一句著名的形容,“我若有日本丈夫的氣節(jié),早該切腹了?!?/p>
“父親三部曲”的攝影師林良忠在美國留學時期,認識了當時已經(jīng)畢業(yè)的李安,在李安沒成為后來的李安的時候,林良忠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安靜,那時候謝晉帶著濮存昕和潘虹一眾演員赴美拍攝《最后的貴族》,他們這些臺灣留學生經(jīng)常被拉去幫忙,一來二去,兩人在劇組熟了起來,“他就很靦腆,然后有時候就是說眼神看人家的時候,他就類似有點亞斯伯格癥(注:一種泛自閉癥障礙),他不會直接看人家,他就會低頭?!?/p>
從30歲到36歲,李安過著完全看不到明天的日子,他早年闖蕩美國的苦悶、屈辱、迷惘和不得志,是30年來華文媒體樂于反復咀嚼的故事,壓抑之深很難盡訴。一個反證是,一直到幾年后《推手》獲獎回到臺灣,制片人徐立功帶李安跟官員吃飯,落座不久李安當場就掉眼淚,哭了好幾分鐘,嚇壞了在場的人。一開始李安悶著不說,徐立功只當他是壓力太大。等吃完飯出來,李安告訴徐立功,自己在美國窩了七八年,每天吃最簡單的食物,“今天吃飯喝到魚翅湯,我突然想到美國的老婆和小孩,那么多年都是吃最簡單的東西,就忍不住哭了。”
1993年
《喜宴》
這樣的事還不止一次,當年金馬獎期間有個飯局,王家衛(wèi)、張國榮、陳凱歌都在,看著一桌好吃的李安心里又一陣難過,想著遠在美國的太太小孩不能同享,還特地把這事跟旁邊的王家衛(wèi)說了說。
林良忠提供了故事的另一面,那時候在美國的留學生常常混跡于各個劇組,有時候是群演,有時候幫忙扛機器,雖然李安常常因為不善言辭躲到一邊干力氣活,但是另一方面,“很靦腆但很自信。他那種自信就不跟他聊天,你不容易看出來。拍電影的時候他就非常自信,而且就是說有獨特的一個見解,然后一般人的看法他還覺得不以為然,就是你這樣聊很多關于電影他覺得不以為然。”
“例如典型就是說,有時候我們看到有些學生電影就說拍得很棒什么的,能得什么奧斯卡獎,然后他看了他覺得不以為然。他覺得那種作品根本就沒有辦法面向廣大的電影市場,或者說走得很遠?!备糁?0多年的時間看去,林良忠覺得在那段時期,李安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很強烈的電影觀,當時正是藝術電影風行的時期,強烈的個人表達占據(jù)主流,“可是李安不會,李安拍電影就是說,他就知道他能拍給誰看,拍給大眾看。”
這種堅定支撐著李安走過早期的晦暗歲月,他自己做過比較,那些扛不住壓力轉行的,很多后來再沒有機會拍片,而臉皮厚到自己這副樣子在電影圈賴了六年,倒真還賴出了峰回路轉。
1980年代赴美留學的那波兒學生,面對的是一個天地倒轉的新世界,“實在是到了那個地方,一切都是相反的,就是你原來所有的價值觀也好,所有的一切都被顛覆了嘛。你要說他困難,當然他有外在的困難,但是很大的困難其實是內(nèi)在的困難?!标悰_覺得,那一代的華人,大體都要承擔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激烈沖撞和撕扯,李安的敏感讓他對這些沖撞撕扯分外留心,這也成了他拍電影初期,最大的靈感來源。
拍《推手》前,李安的存折里只有43塊美金。
《推手》和《喜宴》的劇本都是為了參加當年臺灣“新聞主管部門”的比賽而寫,目的也很單純,掙錢?!靶侣勚鞴懿块T”的劇本甄選面向世界各地,評審是吳念真和陳坤厚等人,當時《推手》老氣橫秋的筆調(diào)一度讓他們以為出自某位大陸老作家之手。
36歲這年,李安終于“賴”到命運出現(xiàn)轉折的時刻?!锻剖帧?、《喜宴》分獲劇本大賽第一和第二名,當時他窘迫到?jīng)]錢買機票回臺領獎,還是在臺灣“中影”工作的校友給開的方便。
后來“中影”的副總經(jīng)理徐立功告訴他要投資1200萬臺幣給他拍《推手》的時候,李安還糾結了好一陣子,這個劇本既不藝術,也不商業(yè),還是個老頭子的戲,萬一拍砸了,那就是“十年練劍,下山第一仗就被砍死了”。
這是李安的性格,溫吞,穩(wěn)妥,甚至有點兒磨嘰。迷惑之中他找老友詹宏志幫忙拿主意。那時候臺灣的文化圈子還保持著守望相助的傳統(tǒng),詹宏志在家里組織了個party,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朱天文等都被邀請了去,大家各有各的經(jīng)驗,也喜歡拿這個悶葫蘆開玩笑,“要不你拿錢跑吧!”最終還是侯孝賢一句話點醒了李安,“我以前只有800萬,我們也拍啦,有機會能拍就拍?!?/p>
至此,李安與電影的神奇緣分才正式拉開了帷幕。
林良忠這時候被邀請擔當《推手》的攝影師,現(xiàn)在回憶起來,林良忠能想到的最多的是“順利”,雖然是處女作,又是在美國拍,但現(xiàn)場一直有條不紊,后來李安對林良忠講,拍電影其實是很無聊的事,因為已經(jīng)在腦子里過了無數(shù)遍,“雖然是他的第一部,可是他在每一場的調(diào)度,他都有自己的想法?!?/p>
這自然是個大器晚成和厚積薄發(fā)的勵志故事,但更重要的是,《推手》也開啟了李安和制片人James Schamus的合作的序幕,紐約獨立制片的高效和專業(yè)也最大限度地給了李安心無旁騖的便利——這一點,是大洋彼岸的同伴們無法企及,也將在之后的漫長歲月,成為李安最為鋒利的武器。
《推手》寫作和籌備期間,侯孝賢憑借《悲情城市》捧回來臺灣第一座金獅獎,引發(fā)全島震動;楊德昌也在經(jīng)歷兩度資金停擺后,艱難推進著自己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影評人焦雄屏回憶,那時候李安在大家中間,其實并不是最出色的那個,“他的個性很受人喜歡,大家都喜歡他,很溫和很害羞那個感覺,但是就當時從《推手》跟《喜宴》來講,當時西方的電影節(jié)是不看好的。西方電影節(jié)更看重楊德昌、侯孝賢和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這些,因為他們都有各自本地的代表性?!?/p>
相比而言,在進入電影行業(yè)初期,當華語電影的同伴們都奮力講述歷史創(chuàng)痛的時候,去描摹各自時代的壓抑痛苦的時候,李安自覺選擇了一條與宏大敘事絕緣的電影道路,一群人中間,李安最木訥老實,高聲說話都不會,只是盡自己所能地,把能做的事做好。
李安早期作品的剪輯讓焦雄屏印象深刻,有一種長期訓練后的嫻熟感,當時更多活躍的影評人或學者大多從藝術電影的黃金年代成長起來,“大家覺得他是比較符合西方人的技術,會認為他是電視劇,他的美學比較接近電視劇美學,就對他不是很看好;他起初幾部片子,大家會覺得格局小小的,小的美學跟小的傳統(tǒng)好萊塢式的講故事方式?!?/p>
“我不會拍政治片,只有在家居人氣里以性別關系做文章?!痹谧约旱膫饔洝妒暌挥X電影夢》中,李安有說過這樣的句子,但這個“不會”究竟是“不能”還是“不想”,他并沒有給出過明確的回答。
所以在李安的電影中,找尋不到《悲情城市》中那種宏大和細膩的哀傷,也沒有“牯嶺街”中彌漫的陰郁和冷峻,從更寬闊的視野看,那一代的華語電影普遍呈現(xiàn)出一種對父權文化的本能反抗,不管是此岸還是彼岸,各自經(jīng)歷的威權時代都有太多的創(chuàng)痛可以訴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華語電影呈現(xiàn)出的氣質(zhì)是反叛和革命,是對著歷史清算它的罪孽。
李安和他最初的幾部電影都成了例外。
李安同他嚴厲父親的故事幾乎像他的電影一樣著名,作為被父權深深壓制的人,同樣作為被動地出生在孤島之上的孩子,這個外省人的兒子繼續(xù)著父輩漂泊的命運,在主動和被動之間,選擇成為了一個永遠的旁觀者。
“我可以處理電影,但我無法掌握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人生,我經(jīng)常束手無策,只有用夢境解脫我的挫敗感。
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一輩子都是外人。何處是家我也難以歸屬,不像有些人那么的清楚。在臺灣我是外省人,到美國我是外國人,回大陸做臺胞,其中有身不由己,也有自我的選擇,命中注定,我這輩子就是做外人?!?/p>
這段被廣泛運用的剖白是李安對自己的身份認知,著手拍《推手》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美國漂了十幾年。時過境遷,這個“外人”終于有機會回過頭來審視自己根脈的時候,他的目光中沒有反叛,沒有對立,而是多出了許多諒解和同情。
李安愛哭的毛病一直都有。
《推手》拍得很儉省,當時甚至都沒有監(jiān)視器。林良忠拍攝的時候,李安就湊在他旁邊,“有時候拍著拍著,我都沒怎么樣,他自己就熱淚盈眶了?!?/p>
電影中就是有些奇妙的緣分。徐立功給李安推薦了演員郎雄,李安后來說,郎雄長了一張“五族共和”的臉,“他就是中國父親。他也不要做什么,但是中國五千年來的壓力好像都扛在他身上?!?/p>
2000年
《臥虎藏龍》
當時林良忠跟郎雄住一個宿舍,郎雄是名演員,但沒一點兒架子,性格很江湖,遠不是《推手》中憋屈壓抑的樣子,“那時候郎叔常說的就是,這家伙拍得太老套了,拍得太慢了。”
在片場,大家都喜歡郎雄。郎雄老家河北,1947年赴臺灣從軍,說來也是個外人。郎雄老來得女,拍戲的時候總是抱怨老婆不讓他在家里抽煙,于是現(xiàn)場煙不離手。那時候孩子正小,所以郎雄總是很慈祥,很有親和力,又帶著那么一點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小滿足。
林良忠覺得,跟父親關系緊張的李安在郎雄身上投射了許多情感,“李安的父親是一個非常典型,中國那種大家族式嚴厲的一個父親。所以等于說在電影里面彌補一下(缺憾),李安是把他三部曲里面,把郎叔塑造成一個非常慈祥的一個父親?!?/p>
慈祥,但是窘迫,格格不入又無處可去。有時候很可愛,但更多時候,又有無法言說的可憐。
出版人梁文道覺得,恰恰是這種“外人”的身份,給了李安某種觀察的便利,“他對這種身份一向很自覺,在他作品里面能看得出來,他作品里面常常有那種對四邊周遭環(huán)境,自己所身處的時空感到格格不入的人,那么一種不自在的人?!?/p>
這里面有一個觀察視角的問題,侯孝賢和楊德昌是在臺灣而看臺灣,第五代是在大陸而看大陸,李安漂在外面,目光中肯定會有諸多不同,“他也是一個某種程度上格格不入的一個人,那么因此他會變得很敏感。那么有這種敏感的時候,一個局外人最能夠看穿,他又能夠進入到內(nèi)部,又能夠站在外面觀望,他更能夠看到一個主流文化當中的人,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特點,比如說魚是不知道自己在水里游的,但是我們在外面看魚我們就知道它們要在水里面才能游起來,那李安就有點像在外面看魚缸一樣,來看他所身處的環(huán)境?!?/p>
借著郎雄那張五族共和的臉,李安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安頓好了自己的鄉(xiāng)愁?!案赣H三部曲”幫助李安驅散了內(nèi)心的諸多陰霾,也訓練了李安捕捉和描繪人的普遍情感的能力。
對轟轟烈烈的外部世界,李安一直有一些遲鈍,也有一些躲避。但對人的情感中那些纖毫和糾結的部分,他總能深入其中。這樣的能力,讓他在接下來的西片生涯中,可以深入200多年前的英國鄉(xiāng)村,復刻簡·奧斯汀筆下那個流動著理性與感性、規(guī)矩和欲望的世界;也能轉身走進美國的1973年的冰風暴中,在舊秩序崩塌后的廢墟上呈現(xiàn)那個年代的虛無與迷茫。
2000年,《臥虎藏龍》橫空出世,并在次年贏得了華人世界的第一座奧斯卡獎。
其實在那一年早些時候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華語電影取得了十分奪目的成績,姜文的《鬼子來了》獲得評委會大獎,梁朝偉憑借《花樣年華》獲得最佳男演員,楊德昌憑借《一一》獲得最佳導演。但論及在華人世界引發(fā)的震蕩,以及對中國電影工業(yè)體系的建立所產(chǎn)生的影響,似乎都不及《臥虎藏龍》。
2005年
《斷背山》
焦雄屏記得那年在戛納首映,“前面都緊張得要命,因為就不知道李安這種武俠片會不會被人家,會不會外國人到底看得懂看不懂,全世界的都在那里,所以一開始飛屋頂?shù)臅r候,你知道那個笑聲多么的鄙夷,全部人就嘿嘿亂笑,說太可笑了你們中國人?!薄杜P虎藏龍》呈現(xiàn)給西方世界的是一個他們完全陌生的中國,“你想想看,他們Superman也可以下面弄個斗篷就飛起來了,中國人飛屋頂有啥呢,對不對,那他們就認為不行,就一直笑。然后開始楊紫瓊跟章子怡對打,那個是真材實料,等她打完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戲院從此以后非常的安靜,沒有人再講一句話,隔一陣子,打完一陣掌聲一陣掌聲,你就知道這電影成功了,李安成功了?!?/p>
回過頭去看,《臥虎藏龍》成為了一個分水嶺,在那之前,李安是位在美國打拼的臺灣導演,大陸觀眾對他的了解,不會比對王家衛(wèi)多多少,在那之后,李安頭頂上多出了華人之光的光環(huán),一個在海外打拼多年的人,憑借兒時對古典中國和俠義江湖的向往,在西方人主導和制定規(guī)則的游戲中取得了勝利。
幾年前,章子怡接受采訪的幾張視頻截圖引發(fā)過好一陣討論。采訪中,章子怡說起了好萊塢的等級與偏見,亞裔演員常常被歧視,好的角色寧可給黑人演員,也不會給亞裔演員。亞洲演員的價格也會被壓得很低,有時甚至減半。
世人看待李安早年的故事,總會混進很多成功學的想象。李安的觸底反彈和大器晚成往往讓人們忽略了,在東西方交流遠不及之后頻繁密切的年代,一個腦袋不太靈光的、性格溫吞的亞洲面孔,在好萊塢等級森嚴的名利場中謀得棲身之地,究竟需要怎樣的堅韌和耐力。
更為難得的是,時代轟隆隆進入21世紀,當大陸第五代導演被華語電影的商業(yè)化浪潮沖擊得七零八落、第六代導演在藝術和商業(yè)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的時候,李安在經(jīng)歷了《綠巨人浩克》的短暫失敗后,接連拍出了《斷背山》、《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電影,并兩度問鼎奧斯卡最佳導演,加上此前獲得的其他獎項,一舉成為華人世界獲獎最多的導演。
拍完《臥虎藏龍》的時候,李安第一次覺得自己“已翻過山頭,能從層峰看往山下”,卻沒想到之后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翻,翻出了自己的奇幻漂流。
焦雄屏總結過李安的成功:李安的技術是從美國磨練出來的。他是折衷的。他能從美國眾多導演中脫穎而出,一方面是他非常善于拍類型電影。另外,這個人有非常強烈的、完整的人生觀。他還有非常堅定的儒家中庸文化,這都使他有非常堅定的電影觀。
1980年代兩岸三地的新電影運動都有以藝術性定高下的傾向。李安沒在這股潮流之中。在美國接受戲劇和電影訓練,李安很清楚好萊塢席卷全球的根本在于它的通俗性,通俗是抵達觀眾的最佳方式,但要做出自己的東西,還是要在藝術上有所保證,這樣李安橫亙在東西方之間、藝術與商業(yè)之間,掙扎著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電影出路。
作為一個一輩子的外人和旁觀者,李安練就了一種高效的變通和適應能力,表面上看,他不屬于任何地方,但需要的時候,又可以迅速進入那個地方。李安的這種彈性讓梁文道印象尤為深刻,“像早期《冰風暴》、《理智與情感》,甚至是《綠巨人浩克》,你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華人導演在拍,那只是我們中國人要認清楚,哦,這個是李安的作品,我們才會在里面找到一些符合我們心目中的一些的特點,我們期望的一些特點。但是對李安而言,我覺得他就是能夠很快地掌握人家的特點,因為他充滿耐心,盡量不帶偏見,又很敏感,所以他很能夠抓住你們想要做的那些東西?!?/p>
對于人心和人性,李安一直保持著溫厚的體諒?!杜c魔鬼共騎》拍的是美國的南北戰(zhàn)爭,查資料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人類中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人可以自然地殺人。這種保護人的天性是與生俱來的,如南北戰(zhàn)爭和拿破侖時代的戰(zhàn)爭,兩軍對陣,近距離開槍,按說至少應該有八成以上的命中率,但都只有少數(shù)人倒地,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正對人開槍,不是往天上打,就是往旁邊射,要不就是裝子彈、就傷病,假裝很忙地打混。
這是李安看待世界的方式。按照歷史學家的說法,傷亡超過100萬人的南北戰(zhàn)爭具有“極偉大的、世界歷史性的、進步和革命的意義”,但李安從資料堆里打撈回來的,只是人在面對殺戮時那點兒本能的不忍之心。
他一直不是激烈的人,但拍起電影來,又有一種兇狠的堅決。每拍一部電影,他都恨不能把自己變成圣壇上的祭品,以換取電影之神的片刻庇佑,張震說片場的李安充滿殺氣,無處發(fā)泄的時候就折磨自己,章子怡則形容他“面善心狠”。
《臥虎藏龍》的竹林戲拍了兩個禮拜,周潤發(fā)和章子怡就被鋼絲吊了兩個禮拜,20年前的技術和設備遠不及今天,李安還非得逼著大伙兒一起拍出“意亂情迷”的打斗場面,周潤發(fā)開始還比較樂觀,吊在樹梢對著下面喊“我有冇玉樹臨風啊?”到后來總也有吃不消的時候。章子怡的媽媽去探班,看了一場就給嚇哭了。
楊紫瓊的戲拍了一個禮拜,在打斗中意外受傷。有一回楊紫瓊問李安,會因為她受傷怕她辛苦就便宜行事么。李安的回答是,“你知道我不會,因為電影上映時,我不能打字幕說,很抱歉,因為主角受傷,所以無法做精彩的演出。而且疼痛是短暫的事,電影一顯影后是永恒的?!?/p>
李安的生日是10月23號,天秤座和天蝎座的交界。焦雄屏有時會覺得他是一個有著蝴蝶外表的天蝎,“就是說他外面是非常溫柔的,美麗的,跟花啊,跟詩啊,都有關系的,外表溫文爾雅,就像你們說的君子。但是呢,但是他出擊的時候快狠準,那個大蝎子的個性兇狠堅決,他常常出現(xiàn)的,要有非常清楚的目標性,那個是天蝎的個性?!?/p>
即便之后一次次攀上名利的巔峰,李安也一直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王家衛(wèi)的那種任性和天馬行空是李安所不具備的,在多年前的一次交流會上,李安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介紹王家衛(wèi),“多年以來,同為電影導演。我不知道我對他是從欣賞變成了嫉妒,還是嫉妒變成了欣賞,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是說我也想像他那樣酷炫,但就是沒法像他那樣酷炫?!?/p>
“比利·林恩”的時候接受采訪,面對魯豫關于天才的詢問,李安很認真地回答,“我們這輩的比如說,王家衛(wèi),他真的很天才。像我,我不是那一型的,我要慢慢慢慢地來,我算人才,不算天才?!?/p>
他的性格注定了這輩子都成為不了那種“你們愛看不看”的狂人型導演,早年提起《推手》對自己的限制,李安提到過自己對觀眾“會有一種對父親般的義務感,有所不敢為”。雖然最終他一次次突破了這個“有所不敢”,但對觀眾的義務感,倒也一直未曾消除。
關于天才與否的話題,一位普通觀眾的評價或許可以作為注腳:李安從來就不是一個天才,因為天才大多數(shù)不屑于深究普通人的情感。他只是一個極其“人性化”的導演,用他的溫和與包容,細膩而深刻的語言逐漸打動你,讓你明白“人性”的真諦。(《理智與情感》短評,豆瓣網(wǎng)友:薩嘎摩多熊貓桑)
世人往往更寵愛天才。李安這種像李慕白一樣啰嗦膽怯、像俞秀蓮一樣規(guī)矩壓抑的性子,本該毫不討喜。
他憑《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二度問鼎奧斯卡那年,《鏘鏘三人行》做過一期節(jié)目,學者許子東提出過一個問題,就是一般來說,人通常是見不得別人好的,把事情做得很好很漂亮的人,一定會有人說他不好,任何公眾人物都難逃被置于放大鏡下輪番窺視的命運,李安成了例外,“人人都說他好,這個很奇特?!?/p>
放在他同時代的導演序列中,幾乎每位享有盛名的導演,都有過同媒體或公眾的恩仇史,但李安完全是個例外。他從不過度曝光,不跟媒體吵架,他廣結善緣,盡量讓各方滿意,在“導演”這個盛產(chǎn)狂人與暴君的行當里,李安成了非常特殊的一個存在。
焦雄屏記得有一年在戛納,正好趕上李安《冰風暴》的內(nèi)部晚宴,當時有很多好萊塢明星在場,“但他在主桌上全部安排的是我們這批中國人,他沒有跟自己的演員坐在一起而讓家鄉(xiāng)同胞被邊緣化?!?/p>
后來《臥虎藏龍》的慶功party上也是一樣,“他一再地請我去主桌,我覺得不妥,力辭,可是被硬拉過去。明星們?nèi)巳硕颊J識,但我坐在那里,恐怕就會有人要問‘她是誰’。當時楊紫瓊、張震、章子怡和我一桌,主桌上安排的都是華人同胞,而不是哥倫比亞或者華納的老板。這令我非常感動?!?/p>
李安是華人世界獲得獎項最多的導演
走過漫長的30年電影生涯,李安幾乎贏得了電影節(jié)、媒體、觀眾等各個方面的一致認可,這其中甚至包括大陸和臺灣的官方,拿了奧斯卡回臺灣,三個政黨的邀請都要去。《臥虎藏龍》以臺灣“新聞主管部門”的名義提名,李安也寫信對大陸方面做了一番解釋。獲獎消息下來后,李安甚至給美國的公關人員上了兩次課,特地解釋兩岸三地的政府關系和媒體情況,就怕稱呼出現(xiàn)什么錯誤再惹出風波。
相識30多年,李安最讓陳沖佩服的一點,“就是他能夠從他自己,就是從人性、人情和人生存條件,這樣一個基本的出發(fā)點,拍了許多的從題材上到形式上非常不同的電影,這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p>
一件往事是,《喜宴》的女主角原本是照著陳沖寫的,但后來因為臺灣“中影”的投資,不能啟用大陸演員,兩人本該在30年前就開始的合作,兜兜轉轉到了2007年的《色·戒》才實現(xiàn)。陳沖回憶,《色·戒》的現(xiàn)場特別有意思,有各種不同的語言,一會兒英語一會兒粵語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臺灣腔,但身處其中并不覺得雜亂,大家各司其職,很有秩序。
“電影也好,藝術、音樂,這一切應該是使人交融的,這個跟人情是相通的嘛,不該被政治或是什么東西分割開。電影這個東西的確是為全世界的觀眾服務的,通過電影能夠看到另一種生活,但是與此同時情感是交融的。我們都非常相信這一點?!?/p>
竇文濤在《鏘鏘三人行》中形容過李安的長相,“李安的臉笑起來跟哭一樣,應該是臉皮薄的人才會長成這樣?!薄峨p子殺手》首映后,電影《繡春刀》系列的導演路陽接受《人物》采訪時也提到了李安的“苦相”,“我覺得李安導演挺苦的,但是他好像是那種以苦為樂,他必須要通過這種修行才能夠,內(nèi)心才能夠舒服,好像不這樣做,他就無法找到個人的一個平和。有時候他的樣子會讓你覺得心疼,他可能把他最大的自由全部放在電影里面了,因為在現(xiàn)實中,他顧忌的東西很多,他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可能對自己也沒有那么在意,可能也不會覺得自己很苦,但他就可能不像王家衛(wèi)導演那么任性吧,像王導就會對自己更好一點?!?/p>
李安的“苦相”最終在去年的金馬獎風波中被定格。李安不能任性,唯有周旋與調(diào)和。但一切辛苦還是統(tǒng)統(tǒng)付諸了流水。
“功成名就”幾個字常常會遮蔽掉人們許多記憶,路陽清楚地記得,《臥虎藏龍》上映時,起初也是罵聲一片。在臺灣,境況同樣很不樂觀。大家會覺得這是拍給外國人看的電影,一點兒都不中國。
同樣,李安在《綠巨人浩克》這種漫畫題材中探討人性和身份認同時,大洋彼岸的觀眾們也并不買賬。
而幾年前的《色·戒》,即便大陸公映版本已經(jīng)刪減了大量裸露戲份,但在當年的網(wǎng)絡平臺上,還是有旗幟鮮明的討伐文章,標題是“中國人早就站起來了,只有李安之流的還跪著?!?/p>
這大概是作為“外人”的李安,必須要承受的命運。李安不是玲瓏剔透的人,他無數(shù)次說過自己在生活中的低能,這個讓父親失望的兒子,總被太太吼的丈夫,只有完全沉浸在電影世界之中的時候,才能獲得徹底的皈依和自由。
以此理解李安的話,大約能解釋他在電影世界中一次次的穿行與冒險,相對于讓他心不在焉、很多時候又不得不委屈求全的現(xiàn)實世界,當一個電影的造夢者反倒比較簡單。
全世界的人都在問,為什么要鉆120幀的牛角尖,在《雙子殺手》的路演中,李安從技術、中美電影產(chǎn)業(yè)差異、數(shù)碼時代的電影美學等角度給出了很多很多的回答,但最符合他心境的可能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們怎么樣用更清晰的方法做夢?!?/p>
對于李安來說,這30年的電影夢從臺灣開始,一路漂到了太平洋彼岸。這個進入電影行業(yè)最初不怎么被看好、沒有很強烈的個性、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天才的導演,以古老中國溫厚和中庸的智慧,和自己對人類普遍情感的堅定信仰,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夢境。
在他為世人編織的夢境里,頑固的父親可以有一場叛逆的戀情,頭腦發(fā)熱的女學生可以為愛拋棄主義,懷俄明州的兩個牛仔將一生最美的時光留在了斷背山。更為重要的是,在他的這些夢境里,東方與西方可以平視彼此,兩岸三地可以共享一個古老中國的江湖美夢。
中央戲劇學院電影電視系教授徐楓很早就注意到李安的電影,在他看來,放在30年的時間長度上審視李安的作品,從藝術維度衡量的話,李安或許不是最出色的那個,“從藝術角度來說,沒任何人能跟侯孝賢去相提并論的,而楊德昌是屬于對于社會的思考,在現(xiàn)代性的意義上對于社會和對于電影的思考達到最深度的一位導演,所以我個人認為臺灣當代電影對世界電影的貢獻是杰出的,因為貢獻了這兩位導演?!?/p>
為什么到達不了那個深處,徐楓用《色·戒》打了個比方,“李安讓故事停在愛發(fā)生的時刻,但是如果這個愛發(fā)展下去,它就完全不是這樣的了,因為所有的世俗化的層面,社會化的層面,還有私人的那些矛盾的層面,全部會回到這個愛情中,而增加這個愛情的內(nèi)部的分裂。到那個時候她才會真正面對一個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戰(zhàn)斗,而李安從來沒有面對過這個戰(zhàn)斗。”徐楓覺得,對李安來說,事實上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講述著“愛最大”的主題。一個小插曲是,《色·戒》的小說,其實楊德昌在世時也動過心思。“如果是楊德昌來講的話,他一定會處理得更深更冷,李安呢,可能由于他的善良,其實是不敢深入的,像楊德昌這種,或者伯格曼的電影,所有的電影都是把認為是最天然的愛要進行幾度的戳來戳去,把那種荒謬的東西給戳出來戳明白?!?/p>
但即便如此,徐楓還是把李安放到最重要的華語導演的位置,甚至不用加之一。徐楓覺得,評論界常常會把電影的評價尺度混淆,李安的平均既是他的優(yōu)勢,也是他的劣勢,“無論從他的感知、理解、體悟、把握能力來講,他確實從個人性上來說他比別人要綜合和完整。李安有一個特點,就是叫以柔克剛,他相對來講他是有自己的某種定見,但是這個定見在外部環(huán)境的時候他有很多很柔軟的東西,他跟外部環(huán)境去打磨磨合的能力比較強,在這點上他是真正的東方人,他身上就有那個天下至柔莫勝于水,但是柔弱勝于剛強的那種勁道?!?/p>
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副教授、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導演梅峰也是國內(nèi)最早關注李安的學者,在他看來,“好萊塢的好處就是不給觀眾制造門檻,希區(qū)柯克也好,諾蘭也好,其實都是在這個基礎上做著各自的表達。你要是說放在一個導演的生涯里面,那李安接下來還能拍多少,那是一個好萊塢的數(shù)字,那是好萊塢的商業(yè)概念的數(shù)字,我們說希區(qū)柯克拍了五六十部電影,真正構成影史經(jīng)典的也就10部左右。那同樣再過四五十年過去,那李安就是李安了,《斷背山》永遠是在那個位置上的,《色·戒》永遠在那個位置上的,這是不可以抹去的,構成電影史重要的作品。”
李安愿意把對120幀技術的嘗試視作自己電影生涯的第三個階段,《雙子殺手》的每場路演,現(xiàn)場都會播放電影的主題曲,里面有一句歌詞反復出現(xiàn),forever young,forever young,李安說了很多次返老還童,說希望自己能再年輕20歲,好看到電影未來的樣子,他說不想等了。
這場賠了很多錢的冒險被視為一次豪賭,有媒體干脆放出大標題:李安想做21世紀的格里菲斯。關于未來的電影史怎么評價自己的問題,李安倒是在“比利·林恩”宣傳的時候跟許知遠聊過一次。
面對許知遠拋來的問題,李安先是回答,“一個拍電影蠻努力的人吧。我希望在攪動人心上面有一些作用,攪動之后我希望也有一點平撫的作用在里面?!本o接著急忙擺手,否定了自己這句回答,“哎呀我收回,其實那個我也不管,我就是一個蠻喜歡拍電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