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散文最大的特點:自由。文體自由。可寫實可抒情,可感性可理性,可大俗可大雅,可贊揚可諷刺,可回憶可暢想,可天上可地下,可引經(jīng)據(jù)典,可遐思抒懷,可家長里短,可經(jīng)國大業(yè),篇幅更是可長可短——長可很長,長如長江;短可很短,短如牛尾。
內(nèi)容自由。任何人事、任何見識、任何情感、任何思想、任何物什、任何景觀……均可入文?,F(xiàn)實和歷史、文化和藝術(shù)、鄉(xiāng)村和城市、自我和他者、動物和植物,愛情友情和親情……均可成為散文書寫的對象。
散文是最自由的一種文體,自由即不循規(guī)蹈矩,不自我束縛,不被他者束縛,寬廣似大海,自由似飛鳥。
散文和隨筆,很多人弄不清楚,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其實沒有必要弄清楚。散文就是隨筆,隨筆就是散文?,F(xiàn)代散文已經(jīng)是一個很包容很開放的概念了——除詩歌、小說、戲劇以外的一切文字,而且散文的概念有一種模糊之美,何必要作繭自縛地將它再細分為隨筆、雜文、特寫呢?前幾年有人提出“大散文”概念,一是針對當時“小女子散文”“閑適散文”等散文題材單一、視野狹窄而言,二是強調(diào)散文的大境界,不要弄成“小擺設(shè)”,也是反對散文的細分。
散文有兩個概念。古典文學的散文,包括古文、駢文和辭賦。駢文和辭賦基本上屬于韻文范疇,但在行文體制上更接近散文。現(xiàn)代文學的散文,指詩歌、小說、戲劇以外的文學體裁,包括雜文、隨筆等。至于又將它分為廣義和狹義,實則沒有必要。
不過總是有好事者,去追問散文和隨筆的區(qū)別。
有人比喻,女子進美發(fā)屋美發(fā),燙花、染色、造型,一系列美發(fā)過程,就是散文;老頭子到路邊理發(fā)店剪個平頭、推個光頭,快速迅捷,就是隨筆。有一定道理。
《辭?!分姓f,中國六朝以來,為區(qū)別韻文與駢文,把凡不押韻、不重排偶的散體文章(包括經(jīng)傳史書),統(tǒng)稱“散文”。后又泛指詩歌以外的所有文學體裁。隨筆,文學體裁之一,散文的一種。隨手筆錄,不拘一格的文字。中國宋代以來,凡雜記見聞,也用此名。五四以來,隨筆十分流行,一般以借事抒情,夾敘夾議,意味雋永為其特色。形式多樣,短小活潑。
寫散文時,盡量別苦惱我寫的是散文還是隨筆,盡情地寫就好,管它是什么。
小說是生活——虛構(gòu)一個自給自足的小世界,演繹日常生活里的家長里短、悲喜聚散、愛恨情仇,充滿煙火氣,很踏實,有地氣。詩歌是懸崖——語言的懸崖、精神的懸崖,在極致的語言中表達極致的精神,它在文學的頂端,有冒險意味和探索性。散文處于小說和詩歌之間,散文是風景——自然的風景、生活的風景以及精神的風景。風景是經(jīng)過有意無意修飾和整理的世界,它講究而精致。
這樣看,小說在地上,詩歌在天上,散文浮在半空中。
小說的歷史有五六百年,形成了一套相對嚴謹?shù)谋磉_規(guī)則和技藝,也形成了一套小說發(fā)展進化的脈絡(luò)。如果你不了解小說的技藝和脈絡(luò),你很難寫出有突破性的作品,甚至很難寫小說。你可以寫,但是你不知道自己的寫作處在小說發(fā)展鏈上的哪個層面,也許很低端,也許很高端。
散文不一樣,散文少說也有兩千年的歷史——司馬遷的《史記》就是較早的散文——但你可以不知道它的任何歷史就可以寫散文,而且可以寫得很好,因為散文發(fā)展歷史的起承轉(zhuǎn)合沒有小說那么嚴密,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散文是自由的,規(guī)則和技藝不強,只要寫出你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即可,只要寫得真誠、獨特,有感染力,就會出好散文。
何為好散文?這是一個永遠都有人盤問、無法回避但也無解的問題。無解的問題才是好問題。
無解是因為無標準——也不是無標準,是人人都有一個標準,人人都有一個“好散文”的標準。“好散文”無法用形而上的概念來定義,“好散文”是用作品來定義的,作品總在源源不斷地創(chuàng)造,所以“好散文”的外延總在不斷擴展。
當然,當我們回望散文的來路,時間已經(jīng)淘洗和定義了很多“好散文”。這樣的“好散文”很多,就看你遇到了哪些。就我個人而言,我遇到的“好散文”有這些人的:歐陽修范仲淹蘇軾、張愛玲錢鐘書沈從文、蒙田卡夫卡端木松,等等。
可以不必糾纏何為“好散文”,但你最好有明確的散文觀。所謂散文觀,實則是對“好散文”的認識和思考。一個人的散文觀非鐵板一塊,隨時間而變,隨思考而變,隨閱讀而變,隨創(chuàng)作而變。比如我昨天喜歡柯靈——語言生動華美,今天喜歡魯迅——深刻而有憐憫心,明天喜歡王爾德——幽默而多情……
散文觀是一個移動概念,是散文的審美觀和創(chuàng)作觀,是散文寫作這支小樂隊的指揮棒。散文觀無對錯,但有深淺。有深刻的散文觀,可能寫出深刻的作品;有膚淺的散文觀,一定有膚淺的作品。
我很喜歡清代大才子李漁,他有一段話可以視作超強的散文觀:
凡余為詩文雜著,未經(jīng)繩墨,不中體裁,上不取法于古,中不求肖于今,下不覬傳于后,不過自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如候蟲宵犬,有觸即鳴,非有模仿希冀于其中也。模仿則必求工,希冀之念一生,勢必千妍百態(tài),以求免于拙,竊慮工多拙少之,盡喪其為我矣。蟲之驚秋,犬之遇警,斯何時也,而能擇聲以發(fā)乎?如能擇聲以發(fā),則可不吠不鳴矣。(《一家言》自序)
這段話有關(guān)鍵兩句:一,自為一家,云所欲云而止;二,工多拙少之,盡喪其為我。這兩句話是散文寫作的精髓:“自成一家”為“我”,“工多拙少”為“失我”;前者為寫作方針,后者為寫作技法。
形散神聚,今人稱形散神不散,古人稱神凝形釋或神收形放。 形散神聚堪稱最流行、影響最大的散文理論——簡潔、明了。它既是散文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散文的評價標準——寫散文要做到形散神聚,做到形散神聚了方為好散文。
形散神聚難道是散文的“憲法”嗎?
傳統(tǒng)觀念認為:形散,指取材廣泛,寫法多樣,結(jié)構(gòu)自由;神聚,指中心、題旨集中,且貫穿全文。無論“形”多么散,都是為“神”服務(wù)的。
但是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觀告訴我們,形式即內(nèi)容,內(nèi)容即形式,形與神同等重要,平起平坐,沒有誰為誰服務(wù),大家是彼此服務(wù),彼此成就。所以,寫散文沒有必要把形散神聚奉為圭臬。
形散神聚之外,還有形散神散,形聚神散。
形散神聚可能是好散文,但形散神散也可能是好散文——比如卡夫卡的散文,寫在筆記本上,長短不一,想到哪寫到哪;形聚神散也可能是好散文——比如周作人的散文《貓打架》《關(guān)于雷公》等,大量引用同類段落,題旨也不集中,但也別有意味。
散文之魂,我以為是提供知識、見識智慧、飽含情懷。這也是散文存在的核心價值,是讀者還在向散文“索取”的東西。古人講詩言志、文載道。言志,說“我”的內(nèi)心和感悟,向內(nèi);載道,說社會的道德和義理,向外。我提到的提供知識、見識智慧,屬載道范疇;飽含情懷,屬言志范疇。所以到今天,散文仍然走在言志與載道的路上。
提供知識。這里的知識是大知識的概念,指有效的高密度的信息。提供有效的高密度的信息,散文責無旁貸,散文也因此可能洛陽紙貴。消遣和獵奇是一代一代讀者永不丟棄的天性,散文提供的知識——歷史、風物、奇人、軼事、衣食、住行等等——實則是應(yīng)和這種天性,成為雅致的消遣和獵奇。讀者對知識的獲得,在今天唾手可得,但散文提供的知識獲得,具有信任感和感染力。我們發(fā)現(xiàn)沒有,隔個幾年,就有一位講歷史或者寫歷史的散文家大紅大紫,從余秋雨到黃仁宇到當年明月到易中天到高曉松,他們寫歷史都是用散文筆法,非歷史筆法。這說明什么?說明讀者對歷史知識的渴求永遠沒有停止。我讀了還沒完結(jié)的《易中天中華史》,感覺可稱為“易中天散文式中華史”,好讀好看,不僅提供知識,還解析知識。
見識智慧。在散文中見識智慧、見識幽默,如夏季炎熱天得到一杯冰泉,喝下去時,先是一激靈,然后冰涼滋潤沁入心脾,無比舒服和快樂。所以哲人薄伽丘說,人的智慧就是快樂的源泉。智慧和幽默,是對事物徹底地認知和洞察之后所擁有的品性。文無智慧和幽默,便無趣,便乏味,讀者會拒之千里。好散文是智者的“閨蜜”,所以寫散文時,我們不得不想了再想:我所寫是否新?是否超越他人認知?是否有獨到創(chuàng)造?是否全生命投入?這些問題的本質(zhì)都事關(guān)智慧。
飽含情懷。情懷是什么?是我們內(nèi)心對一切美好最深沉的追憶、向往和追求。這樣解釋情懷,還是顯得寬泛,我能感受到它,但我很難準確地描述它。有一天我讀到了詩人劉年的解釋,我才將感受與描述劃上了等號。劉年說:“足夠深,足夠真,足夠?qū)挼臅r候,愛會大起來。大起來的愛,不僅包括情愛、友愛和親情的愛,還有對別的家族別的民族別的膚色別的信仰者的愛,不僅有對人類的愛,還有對別種生命的愛,對那些沒有生命的事物的愛,如山脈和河流,對一些非物質(zhì)事物的愛,如藝術(shù),如真理,如漢語,如希望等等。有些大詩,有些大詞,技術(shù)和天賦已經(jīng)無能為力,必須傾注大愛,驅(qū)動和控制。由愛而產(chǎn)生的慈悲、憤怒、痛和恨,才是有根的,有力的。愛是詩之魂,是感染力之源。愛,如同用蠟燭點蠟燭,你的火焰并不會損失什么,但世界會因此多一分光明、溫暖和希望。大愛有個專業(yè)術(shù)語:情懷。”所以,散文的至高境界就是飽含這種情懷——由愛而產(chǎn)生的慈悲、憤怒、痛和恨。
讀過一些散文之后,便有一些奇特的感受浮現(xiàn)出來。
比如雅和俗。有的散文滿紙文詞雅句,但讀到最后卻顯得很俗氣;有的散文俗詞俗句俗事,但讀到最后卻韻味雅致。這里邊的原因可能跟寫作的“度”和“姿態(tài)”有關(guān),比如抒情的度把握不好就會變成濫情,性情的度把握不好就會變成矯情??桃庾非笱啪退?,所謂雅到俗不可耐,是一種文學上的低級趣味;率性自然的俗就雅,所謂大俗即大雅,是一種文學上的道法自然。比如端著架子——學者的架子、官員的架子、裝模作樣的架子——來寫,文字就會變假變俗;不擺架子,順著自己的心志情懷自由舒展地來寫,一切都是真的雅的。
比如局部和整體。有的作家局部好,整體差,你讀他一兩篇文章,覺得很好,讀他整本書,就覺得有些單調(diào)乏味,每一篇都差不多,從文章趣味到文章做法都近似;有的作家局部平淡,但整體有氣象,單篇文章看顯得平淡,但那些文章編排成一本書,卻很有意思,給人回味,形成一股氣象。原因可能是作者寫作胸襟的問題。有的人胸襟大,把整個世界裝在里邊,他的文字就會有一種整體的大美;有的人氣量小,精致于小花草、小感悟、小思辨,文字就缺少一種大的氣象。有時候,一篇文章也有類似情形,局部一兩段好,整篇平淡無氣韻;或者相反,局部看一般,整篇看卻好,有韻味。
散文本沒什么層面,無非“言志”與“載道”兩類,但從寫作者的角度來說,心中有個導(dǎo)航地圖,看到自己的寫作在什么層面,好繼續(xù)下面的道路。
我將散文分為三個層面。第一,現(xiàn)實層:現(xiàn)實歷史感悟(現(xiàn)場感),生活故事(真實親切);第二,本色層:本色獨造(自我生動),靈魂漫游(自由激情);第三,人性哲思層:人性本質(zhì)(沖突矛盾),思想哲學(深刻深邃)。
好散文無關(guān)層面,哪一層面都可誕生出色的散文。
近日再讀李漁的《閑情偶寄》,越發(fā)覺得這是一本奇書,李漁是一個奇人——奇在把雅事說得很俗,把俗事說得很雅,奇在雅和俗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個作家身上。支撐起這個“奇”字的當是作家的大才華、大學問。若把四百年前的李漁擱到今天,他就是學術(shù)超人、暢銷作家、著名出版家、著名編劇兼經(jīng)紀人等等。
《閑情偶寄》第一部分是談雅事的,談怎樣填詞寫曲,后面部分談唱戲、化妝、養(yǎng)生、裝修、文玩等,所以說這是一本奇書。他談怎樣填詞寫曲,談得明白曉暢,很有操作性,即使將它指導(dǎo)我們今天的寫作,也不過時,也有針對性和有效性。不妨粗略節(jié)選幾條李漁的寫作“三字經(jīng)”,算是他對我們今天寫作的提醒。文藝相通,盡管他談的是詞曲,但可作為我們散文寫作的“三字經(jīng)”:
立主腦——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shù)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shè)。
脫窠臼——“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陳言務(wù)去,求新之謂也?!翘厍叭怂?,于今為舊,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視昨,亦有問焉。昨已見而今未見也,知未見之為新,即知已見之為舊矣。
密針線——編戲猶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密集。
減頭緒——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思路不分,文情專一。孤桐勁竹,直上無枝。
審虛實——實者,就事敷陳,不假造作,有根有據(jù)之謂也;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gòu)成,無影無形之謂也。虛不似虛,實不成實,詞家之丑態(tài)也,切忌犯之。
重機趣——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勿使有斷續(xù)痕,勿使有道學氣。抑圣為狂,寓哭于笑。
戒浮泛——可淺顯不可粗俗。詞貴顯淺之說,前已道之詳矣。然一味顯淺而不知分別,則將日流粗俗,求為文人之筆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矯艱深隱晦之弊而過焉者也。義理無窮,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
忌填塞——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書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見風姿,取現(xiàn)成以免思索。古來填詞之家,未嘗不引古事,未嘗不用人名,未嘗不書現(xiàn)成之句,而所引所用與所書者,則有別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隱僻,其句則采街談巷議。
文貴凈——潔凈者,簡省之別名也。潔則忌多,減始能凈,二說不無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覺其多者,多即是潔;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蕪。
怎么樣?讀讀這“三字經(jīng)”,是不是對你的散文寫作有幫助呢?
2019年7月榕城金山
《文人的顏值》
狄 青 著 百花文藝出版社
該書由狄青近兩年所發(fā)表的數(shù)百篇隨筆作品中精選的105篇作品結(jié)集而成,收錄作品多數(shù)曾被選刊及主流網(wǎng)站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