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蓓
美國人類學家M. 米德提出,農(nóng)業(yè)社會是“前喻文化時代”,網(wǎng)絡社會則是“后喻文化時代”。這一“前”一“后”間的差別在于:過去,主要是子女向父母學習;現(xiàn)今,父母向子女學習的“文化反哺”現(xiàn)象變得常見。不同于傳統(tǒng)親子關系里父母對子女絕對的耳提面命,“后喻文化時代”的親子關系建立在倡導民主平等的基礎上,鼓勵子女在尊重父母知識、經(jīng)驗的前提下,擁有自己的認識、見解,親子交往謀求的是家長和子女共同發(fā)展。新近面世,由文學批評家冉隆中創(chuàng)作的“那年我×歲”系列諸冊,正呈現(xiàn)了一種“后喻文化時代”的親子關系面貌。
“那年我×歲”的故事,始于冉瀟然小朋友三歲半時——冉瀟然正是“那年我×歲”系列圖書唯一的主人公?,F(xiàn)實生活中,這個大字還識不得幾個的小男孩,其言行間的活潑、伶俐、天真、淘氣,甚至個性,激起了瀟然爸爸——也就是本書作者冉隆中的“曬娃”之心。另外,當時的瀟然有了一個新的身份——陪讀兒童,離開昆明的家,給求學天津、上海等地的媽媽“陪讀”。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的改變,讓這小子得以在小小年紀便接觸到更廣闊的社會,一有機會,他開口噼里啪啦講給爸媽的也更多了。
不同于網(wǎng)絡上常見的秀圖片、發(fā)視頻之類的“曬娃”手段,瀟然爸爸的“曬娃”方式比較特別。這位素以文藝批評、文學創(chuàng)作見長,且文字“猙獰”、語言尖刻的“大書”作者,俯下身子,轉(zhuǎn)型童書創(chuàng)作,并且甘為代書人,持續(xù)“謄抄”瀟然一路自道的那些發(fā)生在家庭、幼兒園和學校的小事情,推出了一套“小書”——《那年我×歲》,讓人不由一驚,繼而一喜。
以圖片、影像“曬娃”,直觀、即時,重在形之展示,卻多缺乏語境。而文字“曬娃”,一旦成了文,就有前因后果,有上下文。于是,書中那名從三歲到六歲的男孩的滔滔不絕或喃喃自語,悄然間觸動讀者。他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折射出當下中國家庭面臨的某些焦慮與糾結(jié),折射出現(xiàn)今家庭與學校教育里的那些探索、欣喜與無奈。誠如兒童文學名家吳然在《序》里所言:“我更愿意欣賞書中充溢的神奇和有趣,以及尊重孩子天性、塑造美好人性的智慧。孩子成長過程歪歪扭扭的腳印,媽媽一切為了孩子投入的全部的愛,以及幕后英雄爸爸的許多努力……我都在書中真切地體會到了。很多故事,讓我微笑、大笑;一些段落,讓我淚目、沉思?!?/p>
《那年我×歲》保留了很多“糗聞”。也是因為它們,以及其他不少細節(jié),整套書童趣盎然。比如,崇尚英雄的男孩到了津門大俠霍元甲紀念館,敬佩歸敬佩,卻自知“肯定還不能拜他當師父,學功夫”,因為“我拉完臭臭還不會擦屁股!我這個寒磣樣子……”比如,有惻隱之心的男孩,會把爸爸口中順流而下自投羅網(wǎng)的“笨笨魚”,給“正名”作“活蹦亂跳的小魚”,更慷慨地取出自己攢下的零花錢交給爸爸,“布置”他買下小魚放歸河中,盡管也留意到了“我爸有點不情愿”。再比如,因老師表揚而自得的男孩,終歸還是誠實地向讀者“交代”了自己詩歌習作的靈感來源,和那首《約定》里最最關鍵的一句“風和蒲公英有個約定”,是從動漫《熊出沒》里借來的……
判斷一部兒童文學作品的價值如何,故事性、趣味性、審美性、想象力、哲思性等要素,都是重要指標。此外,我們還會特別留意,留意這部作品是不是帶著那么些混沌。因為嘛,小孩子每做一件事,動機往往幼稚、樸拙,成人世界里復雜的明暗規(guī)則,同他們隔著千山萬水。而正是這份無來由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沌,透露出單純的心性和天然的趣味。“那年我×歲”系列里,不乏混沌無解的地方。過生日時,收到上海師大幼兒園同學們送的“炫酷”禮物的瀟然,心底生出一丟丟惆悵——剛滿五歲的小朋友,詞匯倉庫里自然還沒有貯存下“惆悵”,是我這個成人讀者代他歸納、提煉的——炫酷的禮物,源自同學們的教授爺爺、教授奶奶,或者博士爸爸、博士媽媽們教導自家孩子的社交規(guī)矩“不要太拿得出手”,而我們的瀟然,卻懷念起了更早時候自己在天津姚村的同學,那些同學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有不少曾是或仍是農(nóng)人,置辦東西,他們喜歡自己動手。有一回,大鵬的奶奶做了一筐煎餅,讓孫子送給瀟然當生日禮物。那筐煎餅味道如何,瀟然并沒有說,可后來我一回憶,又告訴自己:不對!書里頭明明“記錄”啦?!赌悄晡伊鶜q》里的原話是這么寫的:“(大鵬的奶奶)還帶話說,這東西瓷實,瀟瀟吃了長勁。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力氣大,是不是與那筐煎餅有關?!?/p>
《那年我五歲》里的瀟然,曾因動漫中的一句旁白,舉一反三出了一首小詩,就是前面提到的那首《約定》。在詩的最后一節(jié),他沒忘記“我和媽媽有個約定 / 我說,請媽媽不要吼叫 / 就算我做錯了事情 / 媽媽說,謝謝你的提醒,我保證!”整套“那年我×歲”系列書中,“批評家暨作家”“作家暨博士研究生”是瀟然爸爸、瀟然媽媽各自的標簽,不過呢,最重要的是,他和她的交集還包括“凡人”:他是瀟然的“凡人爸爸”,她是瀟然的“凡人媽媽”。書里頭,當然也是生活里頭,他們總有“莫名其妙”、不夠淡定、無法完美的時刻。當那些時刻被老老實實講述出來,我們這些同樣是凡人的讀者不難明白:這世界總歸有缺憾,能夠稀釋、彌補或這或那的缺憾的,只有愛。
因為給先后在津、滬兩地深造的媽媽陪讀,瀟然的童年故事,更多是同媽媽聯(lián)系在一起。這位媽媽,勇于承認錯誤,樂于跟兒子一同成長。她用自己要么溫柔、要么淺顯、要么不動聲色的方式,給予孩子認知引領?!澳悄晡摇翚q”里第一次出現(xiàn)“性”的內(nèi)容,是在瀟然五歲時,他和幼兒園的一位小女孩相約要在操場上舉辦婚禮。媽媽阻斷這樁浪漫的理由是:人都是要結(jié)婚的,結(jié)了婚,就要生活在一起!五歲的小朋友固然不能理解“生活在一起”所意味的責任、擔當,但媽媽的嚴詞,多少會讓他意識到些什么吧?
一直記得德國兒童文學作家米切爾·恩德的中篇《去圣庫魯次的遙遠之路》。故事里,八歲的男孩赫爾曼,因為厭倦了學校和老師、爸媽和妹妹,一心渴望成為英雄,某天,他決定逃學,東游西逛了一整天。他幻想著城市起火自己就可以去撲滅,幻想著馬戲團里的蟒蛇一旦叼走了誰家的嬰兒自己就可以去拯救,幻想著有哪個間諜栽在自己手里……通過一連串幻想,赫爾曼不斷“證明”著自己,借以逃離日常的庸碌和不斷的否定。最后,被人騙了錢的他驚覺,假如自己再一直這么空想、晃蕩下去,也會像那騙子一樣,淪為一個把一生都晃蕩掉的酒鬼。于是,被豪雨淋成落湯雞的赫爾曼,悻悻然回到家里,做好了挨一頓猛訓的準備。
當赫爾曼坦白自己沒去學校,先前總對兒子百般挑剔的媽媽,聽了不過是點點頭,說了一句“我猜也是這么回事”。至于爸爸,則在赫爾曼睡前取來一本書,在兒子床頭念了一個故事《去圣庫魯次的遙遠之路》。圣庫魯次是書中主人公的目的地,他歷經(jīng)重重困難抵達后,卻發(fā)現(xiàn),那曾令人無比向往的地方,其實什么也沒有。
聽完故事的赫爾曼低聲表示,自己當天的遭遇就和這個故事一模一樣。爸爸嚴肅地點了點頭:“我知道,兒子?!泵鎸鹤芋@訝的目光,爸爸解釋道:“我也去過‘圣庫魯次’呀。”
原來我們所有人都有過“去圣庫魯次”的經(jīng)歷!瀟然小朋友的媽媽和爸爸,也一定記得自己年幼時曾去過“圣庫魯次”,所以,在“一地雞毛”的“那年我×歲”里,他們一方面參與并影響著孩子的成長,同時,也不恥以孩子為“師”。
“一心不能二用”這個道理,本是家長教會孩子的,但,邊燒菜邊看書而燒糊了一鍋紅燒肉的瀟然媽媽,面對兒子的詼諧批評,再也做不出“分秒必爭是因為課業(yè)緊張”之類的自我辯解,她伸出手,允許兒子打自己掌心以為懲戒。
瀟然好奇家中的山茶瓶插為何每天總有骨朵冒出,好像永遠花開不敗——
我問媽媽,花朵吃了什么呀?媽媽說,花朵吃了清水。
我說,清水里面難道有很多營養(yǎng)嗎?
媽媽告訴我,花不需要很多營養(yǎng),它知道我們愛它,就使勁開給我們看。
我接過媽媽手里的小噴壺,每天給山茶花噴一點兒水。有時候我看見爸爸想把喝剩下的涼茶往花上澆,被我一把奪下茶杯,我很嚴肅地告訴爸爸:媽媽說了,愛干凈的花,只喝干凈的水!
鮮活一幕!當然啦,書里的鮮活,遠不止這一幕。
大概兩年前吧,我見過冉瀟然小朋友一面。當時,他正對身旁的一位叔叔講著什么,津津有味。當“巴雷特”“勃朗寧”“甘地”“福笛”一類的詞語飄過來,我禁不住伸長脖子問:“小弟弟,你這都打哪兒知道的???”小朋友揚起他的圓腦袋——嗯,就是這套書的插畫作者書路路勾勒的那顆圓腦袋——一字一頓地回答:“喜馬拉雅?!鼻?,作為網(wǎng)絡原住民的“10后”,人家早早就懂得通過音頻信息平臺學習感興趣的內(nèi)容了。最近,我積累了一些熱兵器方面的知識,下次再見,難說不可以就此跟瀟然切磋切磋。那樣的話,瀟然爸爸、跨界兒童文學作家冉隆中先生,也許又能記下一節(jié)故事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