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從鄉(xiāng)下老家到上海,用了一天時間。坐小船到輪船碼頭,再乘很大的輪船,輪船開了半天,才進了黃浦江。黃浦江兩岸,就是鄉(xiāng)下人人在說的大上海。鄉(xiāng)下人知道上海的名字,卻不知道上海是什么樣子。雪弟站在輪船的欄桿邊,看著岸邊變幻的風景,就像在看魔術師變戲法。各種樣子的樓房,高高低低地從江邊冒出頭來,巨大的煙囪像一個個又瘦又高的巨人,頭頂上冒著黑色的濃煙。黃浦江里有那么多船,掛著彩色小旗的大輪船,就像一座座巍峨的大山在江面移動,還有木頭的帆船,深黃色的篷帆被風吹得鼓起了大肚皮,牽著木船在水里歪歪斜斜地行進。雪弟最感興趣的,是那些力大無比的小火輪,它們突突突地叫著,后面拖著一長串木船,就像火車頭拖著長長的車廂。雪弟默默地數(shù)著,力氣最大的一只小火輪,后面竟然拖著二十八條木船。
輪船停在十六鋪碼頭。這是個熱鬧的碼頭,到處是擁擠的人群。下船的人和上船的人,在碼頭的大門口擠在一起。雪弟搞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要從鄉(xiāng)下到上海來,又有這么多人要從上海乘船到鄉(xiāng)下去。阿爹提著兩只箱子走在前面,他兩只手不得閑,不能拉住雪弟。雪弟拎著一個包裹,滿頭大汗跟在阿爹后面。
“跟緊??!跟緊了!”
阿爹走兩步就回頭喊,唯恐把雪弟弄丟了。雪弟看著阿爹的背影,他看上去瘦瘦長長的,力氣也不大,提著兩只大箱子,本來就不寬的肩膀被拽得塌了下來。走出碼頭,阿爹把兩只箱子放在路邊,叫雪弟待著別動,看好箱子,他要去叫一輛三輪車。
雪弟坐在箱子上,馬路上的景象吸引了他。這是一條熱鬧的馬路,朝路上看,眼睛里花花綠綠一片,行人、腳踏車、三輪車,還有各式各樣的汽車,擠在路上來來往往,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車鈴聲、汽車喇叭聲、人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把耳朵灌得嗡嗡直響。在老家的小鎮(zhèn)上,看不到這樣的景象。雪弟正看得發(fā)呆,一個男人走到他身邊,他穿著一身黑衣服,背著一個皮包,看上去很和善。他在雪弟身邊蹲下身子,笑瞇瞇地問:“小弟弟,你搬不動這兩個大箱子吧,我來幫你忙好嗎?”
雪弟坐在箱子上,抬頭看著這個男人,他以為這是阿爹的朋友。那個男人說著,就要伸手提箱子。這時,一輛三輪車在他身邊停下來,阿爹從三輪車上下來,大聲問:“你要干啥?”那男人放下箱子,轉身就走。阿爹把箱子搬到三輪車上,然后一把將雪弟抱上車。雪弟問:“剛才那個人是誰?你認識他嗎?”阿爹笑了笑,答道:“不認識,他想要我們的箱子呢?!彬T三輪車的是一個老頭,頭上戴著一頂草帽,看上去和鄉(xiāng)下的農民差不多。他邊踩著三輪,邊回頭對雪弟說:“小弟弟,你是第一次來上海吧?以后碰到這樣的陌生人,要當心啊。”
這是個騙子壞蛋啊,可阿爹好像不當回事呢。
坐在三輪車上看外灘的房子,真是好看。阿爹告訴雪弟,外灘從前是英國人的租界,這里的房子都是外國人造的。雪弟仰起腦袋,看著路邊那一棟棟用石頭壘筑的高樓,就像看見了一個個童話故事里的外國巨人,正在俯瞰著自己,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經過那棟高大的海關大樓時,樓頂上的自鳴鐘響了,鐘聲那么洪亮,滿世界都回蕩著它唱歌一樣的聲音。這就是上海的聲音,雪弟心里想。
三輪車離開外灘,在一條喧鬧的路上走了不一會兒,就到了雪弟的新家。這是一條石庫門弄堂,房子的墻是紅磚砌的,屋頂是黑色的瓦片。木頭的窗戶里,總能看到有腦袋探出來往外面張望,有老人表情木然的臉,也有小孩活潑的面孔。
阿爹把箱子搬下車,給踩三輪的老頭付了車錢。這時,有兩個男孩奔過來,一個胖子,樣子很丑,又白又胖的圓臉上,一只塌鼻子正冒著汗;另一個瘦瘦小小,亂蓬蓬的頭發(fā)下面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人時有點咄咄逼人。
“哦,他就是洪雪弟啊?!毙∨肿涌粗┑埽瞪档匦χ?,好像認識他一樣。小個子盯著雪弟,從頭看到腳,不說一句話。
阿爹告訴雪弟,這兩個男孩是隔壁家的孩子,他們知道雪弟要來上海住,都很好奇。小胖子叫牛加亮,小孩都叫他牛嘎糖,住在樓下亭子間。小個子住在雪弟家隔壁,名叫米峰,小孩喜歡叫他小蜜蜂。
雪弟漲紅了臉,跟著阿爹走進弄堂,弄堂里的大人小孩都站在門口看。雪弟進門走上樓梯時,聽到門外傳來小孩的笑聲和喊叫聲,他聽不清他們在笑什么。
雪弟進家門才知道,他們的新家,原來那么小。這是石庫門房子里的一間后廂房連著一間中廂房。后廂房里有一張大床、一只衣柜、一張桌子、幾張凳子,這里是父母睡覺的房間,也是全家吃飯的地方。中廂房和后廂房只是一板之隔,沒有窗戶,白天只能開門取光,關上門,就一片漆黑了。房間里有兩面粉墻,剛剛粉刷過,雪白雪白。房間里放著一張小床,還有一張小桌子,留著一點點空當。這就是雪弟的房間了。門外有一條窄窄的走廊,經過中廂房,通到后廂房,這條走廊,不僅是走道,也是廚房。走廊里放著煤球爐,還有一只裝煤球的木桶。
(選自《童年河》,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