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嘉藝
銅鏡是和甲骨、青銅器、簡帛、石刻并列的文獻載體。羅振玉在《古鏡圖錄》序言中說:“刻畫之精巧,文字之瑰奇,辭旨之溫雅,一器而三善備焉者莫鏡若也?!保?]1對銅鏡予以高度評價,其中“辭旨之溫雅”即指鏡銘部分。銅鏡銘文萌芽于戰(zhàn)國,興盛于漢代,是兩漢的標志性文本形態(tài)之一,全國又形成了長安、臨淄、丹陽、洛陽等多個造鏡中心,這些地區(qū)出土銅鏡銘文內(nèi)容所涉頗豐、形式富于變化,兼具可讀性與裝飾性,譬如洛陽就囊括了兩漢時期流行的大部分鏡種。以鏡銘窺史,漢代的思想、文學等諸多方面將呈現(xiàn)得更為立體。對漢代鏡銘的文獻整理起于宋代宣和年間,距今已有900年歷史,對其文本進行的研究也有近90年??梢?,漢代鏡銘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歷時已久,問題當多,同時成果亦較豐碩。本文對漢代鏡銘的整理研究成果進行系統(tǒng)全面回顧,以總結(jié)其利弊得失,探尋更為科學的研究方法、確立新的研究起點和努力方向,勢在必行。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自北宋末年至清代,載錄漢代鏡銘的古籍有28 部;民國時期的著述有23 部;新中國成立后的圖錄著作多達119 部,集中整理鏡銘的論文有9 篇。漢鏡銘的整理進程在清代前尚屬零散羅列,民國時期漸成系統(tǒng),時至今日,整理成果已涵蓋鏡銘大部分種類,然依舊有待完善補充。
1.古籍對鏡銘的著錄
對鏡銘的著錄緣起于宋代金石學,自北宋至清代,出現(xiàn)了一批載錄銅鏡及銘文的著作①,然各書所收漢鏡均不超過百面,且考釋從簡。最早載錄鏡銘的著作是北宋末年王黼的《宣和博古圖》,該書屬圖錄類著作,描繪圖像、勾勒銘文,根據(jù)鏡背圖像分為“八門”,即八種類型,著錄漢鏡68 面②,此書雖在斷代和銘文釋讀方面有所缺憾,但實為銅鏡學伊始。元明時期,銅鏡研究一度出現(xiàn)斷層③。在清代乾嘉至道光年間,金石學再次復興,收集鏡銘的著作較宋代更多,圖錄類著作中有乾隆敕修的“西清四鑒”④。除官方修書外,民間亦多有圖譜,錢坫的《浣花拜石軒鏡銘集錄》[2](卷一、卷二錄漢鏡15 面)圖文兼具,是第一部專收銅鏡的著作(所收漢鏡均有銘文)。梁廷枏的《藤花亭鏡譜》[3]不繪圖像,只載錄41 則漢鏡考釋。陳介祺的《簠齋藏鏡》⑤兼收有銘無銘鏡,為清代私人藏鏡之最。上述古籍均未脫金石學范疇,且銘文釋讀用功未深,研究亦未開展。
2.民國時期對鏡銘的整理
這一時期著作中所收銅鏡在數(shù)量上遠超前人,研究領(lǐng)域亦有擴充,學者著重對鏡銘進行文字學方面的考察,考古類型學的方法也被首次引入。羅振玉的系列文章首次在文字學層面對鏡銘展開整理研究,《漢兩京以來鏡銘集錄》[4]1-36(錄漢鏡銘190 余則)是民國時期專錄鏡銘的標志性著作,《鏡話》[4]37-50對漢代鏡銘文字中的通假、錯別字、減筆字以及銘文字體的演變、各代銅鏡的特征都進行了細致分析。劉體智的《小校經(jīng)閣金文拓本》[5]載錄漢鏡600 余面,數(shù)目達歷代之最,然未脫前代研究范疇,仍只單純摹圖并附銘文。又有吳闿生集釋《吉金文錄》[6](錄鏡銘44 則,其中漢鏡銘28 則),指出前人斷代錯誤,標明銘中通假、脫漏字及韻腳字在漢代的讀音,認為部分漢鏡銘“有楚辭遺意”“似樂府古歌”,首次將鏡銘納入文學研究視野。而能代表當時金石學框架內(nèi)銅鏡研究最高水準的,當屬梁上椿的《巖窟藏鏡》[7],此書收錄銅鏡624 面,其中有銘無銘漢鏡132 面,按照年代劃分為四集,每集卷首有概說、分論,詳細描述各類鏡型的紋飾、尺寸。作者還對前人錯誤的判斷給予訂正。書中對銅鏡的一些定名和斷代延用至今,堪為新中國成立前銅鏡圖錄的范本。
這些著錄保留了很多珍貴的早期圖像文字資料,亦可從中窺見前賢治學研究風貌,羅振玉、吳闿生等人的著作較前人更詳盡細致,其成果具有啟示性作用。梁上椿的著作是民國銅鏡學集大成之作,首次用照相技術(shù)拍攝銅鏡,保留很多較清晰的圖版。但和民國以前的古籍一樣,這些著錄均采用傳世銅鏡,失去了銅鏡的出土時間和地點,對其發(fā)展脈絡(luò)只能做出大致推測,更無法談及地域特征。在圖像、拓釋文字方面,也存在一些誤摹、誤釋,有待今人予以更正。早期研究停留于金石學、文字學層面,對鏡銘中所包含的諸多文學、文化訊息尚未深入關(guān)注。
3.新中國成立后對鏡銘的集錄
新中國成立初期,考古工作的規(guī)模仍然有限,20世紀50年代以后,田野考古才逐步發(fā)展,出土銅鏡數(shù)量也顯著增長,大量地下文物的出土豐富了銅鏡資料庫,各類集錄著作隨之涌現(xiàn)??脊虐l(fā)掘簡報、報告中多有對銅鏡的詳介,例如《洛陽燒溝漢墓》[8](1959年)收錄有銘無銘銅鏡118 面,分為14 型,分析每一型銅鏡的相對年代,用專業(yè)的類型學方法為銅鏡學搭設(shè)框架。而大部分考古報告雖可提供一手的真實資料,但其中對銅鏡的記錄比較零散,亟待研究者進行專門的匯總、整理。
在考古發(fā)掘的基礎(chǔ)上,各省相繼出版銅鏡著錄選集,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已有20 余省市出版銅鏡圖錄⑥。2000年之前的圖錄由于技術(shù)所限,多為黑白圖版,清晰度低,且圖文分離,未對銅鏡逐一作出詳釋。2000年后的圖錄更為精良,從文博角度著錄銅鏡形制,圖文兼采,附考釋銘文,各書的序文往往是點睛之筆,對銅鏡的地域性特點作出了精當概括。如王仕倫、王牧主編的《浙江出土銅鏡》[9](2006年),作者在原序中介紹了浙江銅鏡的分期特點,列舉會稽、湖州地區(qū)獨特的鏡形,并附有歷代鏡銘選錄。
一些私人收藏家亦出版銅鏡圖錄,如王度、王綱懷等收藏家,致力于銅鏡的收集研究工作。眾多拍賣公司均設(shè)有銅鏡專場,并刊發(fā)精致圖冊。但不同于考古報告和各地著錄,私人收藏或拍賣展品很可能會羼入個別偽鏡,在使用資料的過程中要詳加辨別。
上述列舉的古籍、考古報告、圖錄為鏡銘集錄做好了先導性工作。20世紀90年代,臺灣學者林素清重新對鏡銘進行集錄,他相繼發(fā)表《兩漢鏡銘初探》(1993年)、《兩漢鏡銘匯編》⑦(1999年,收錄542 則銘文),這些文章較之羅振玉的《漢兩京以來鏡銘集錄》更加清晰。在《兩漢鏡銘匯編》一文中,林素清將銅鏡類型及字體特征分為七期,列舉各階段常見銘文,分析書體特征,以銅鏡展現(xiàn)兩漢文字演變史。王士倫在《浙江出土銅鏡·序言》(2006年)中附《歷代鏡銘選錄》[9]45,錄鏡銘250 則,其中漢鏡銘138 則。華東師范大學李新城博士論文《東漢銅鏡銘文整理與研究》[10](2006年)選取東漢及新莽時期有代表性的銘文1148 則進行注釋。邱龍升在碩士論文基礎(chǔ)上完成《兩漢鏡銘文字研究》[11](2012年),該書選取兩漢完整有代表性的鏡銘150 則,并對銅鏡的文字書寫特征進行綱要式概述。鵬宇博士論文《兩漢鏡銘文字整理與考釋》[12](2013年)上編為鏡銘輯錄,統(tǒng)計兩漢3242 則鏡銘,為當今鏡銘整理中最多最全之作;論文下編為文字編,收703 個字頭,羅列鏡銘字形。清華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所編《漢鏡文化研究》[13](2014年)擇200 面銅鏡刊印圖錄,所選銅鏡在紀年、紋飾或銘文上有突出特點。
另有鵬宇《宋代文獻所見漢鏡題銘輯?!罚?4](2017年),將散見于宋代典籍中的漢鏡銘文與圖像重新輯錄,并對原著進行點校、注釋,訂正誤摹誤釋字形,為漢鏡研究提供了文字學方面的扎實基礎(chǔ)。該書亦將與古人所著銅鏡相似出土銅鏡隨文附錄,兩相比觀,頗有古人所見之鏡再現(xiàn)于世之感。
4.海外對鏡銘的整理與研究
在20世紀20年代,國外學者對漢鏡的研究也逐漸展開,尤以日本學者的研究最為顯著。江戶時代,狩谷掖齋以考據(jù)學研究方法收集漢鏡及拓本,松崎慊堂撰書載錄狩谷藏鏡銘文[15],但并未予以考釋。明治到大正時代,由于平壤銅鏡大量出土,又及羅振玉前往京都,日本銅鏡學研究迎來契機,大村西崖和山田孝雄將銅鏡納入美術(shù)史和文學研究的視野,富岡謙藏與羅振玉交往甚好,他的研究以考古學為基礎(chǔ),其著作《古鏡の研究》[16]對銅鏡的成分、紋樣、銘文均有論述。此后,梅原末治、駒井和愛、樋口隆康、三木太郎⑧等學者也致力于銅鏡的研究,樋口隆康《中國古鏡銘文の類別的研究》將鏡銘劃分21種模板,并歸納出7 種常見鏡銘與鏡圖的搭配類型[17],這種研究方式使分散的鏡銘得以條理化、類型化。林裕己利用計算機制作鏡銘文本數(shù)據(jù)庫,所收鏡銘超過萬件。
近年日本銅鏡學領(lǐng)域,以岡村秀典的研究最為卓著,他著眼于長期被忽視的鏡銘領(lǐng)域,指導開展“銅鏡研究班”釋讀鏡銘,先后發(fā)表《前漢鏡銘集釋》《后漢鏡銘集釋》和《三國西晉鏡銘集釋》⑨,選取西漢具有典型性的銘文,逐一釋讀,并注意到文字出處、押韻及語序排列等問題。岡村秀典《漢鏡分期研究》一文輯錄647 則漢代鏡銘,61 則紀年鏡銘[13]46-110,在對漢鏡圖文分析的基礎(chǔ)上,明確各鏡種的分期,岡村秀典的創(chuàng)見在于,拓寬了前人以圖像、文字為基礎(chǔ)的銅鏡分期法則,把鏡銘也作為分期的重要元素,建立起完整的漢鏡編年體系。孔祥星對岡村秀典的研究予以高度評價,認為其文本細讀和對銘文分期的研究方法值得我們借鑒。另有復旦大學孫賽雄的碩士論文對日籍中漢魏銅鏡銘文進行整理,錄鏡銘1187 則,涉及載有漢鏡的日籍92 部,對中國補充漢代鏡銘研究起到重要作用[18]。
歐美的銅鏡學研究較之日本相對寥寥,1934年瑞典學者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在羅振玉《漢兩京以來鏡銘集錄》的基礎(chǔ)上集成257種銘文,對鏡銘的押韻、假借等現(xiàn)象,作出語言學角度的釋讀[19]。又有容庚拓哈佛燕京學社藏有銘無銘鏡58 面[20],美國傳教士福開森編著《歷代著錄吉金目》[21],采錄傳世漢鏡銘文600條左右。近年雖有美國安思遠等收藏家的銅鏡在佳士得拍賣中獲得高價,但就整體而言,對銅鏡的研究較為淡然。
以豐富的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物為基礎(chǔ),今人對中國古代銅鏡進行了多角度的研究。漢鏡研究的勃興是在1960年后,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學術(shù)界共出版關(guān)于漢代鏡銘研究的著作30 余部,刊發(fā)學術(shù)論文100 余篇。其中著作多為綜合類型,不僅涵蓋漢鏡的圖像、紋飾、銘文,還涉及制鏡工藝等多個方面。如孔祥星、劉一曼主編的《中國古代銅鏡》[22](1984年),兼具專業(yè)性與普及性,是第一部對漢鏡及銘文進行全面詳實研究的著作,至今仍然無出其右者。只是由于印刷質(zhì)量有限,圖版尚欠清晰。此后銅鏡學領(lǐng)域著作,多沿襲孔祥星的研究方法。清華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主編的《漢鏡文化研究》[13](2014年)由中日學者共同參與,匯集多篇研究鏡銘領(lǐng)域最前沿的論文。但是,就漢代銅鏡銘文文本的研究而言,最見學術(shù)成就的還是單篇學術(shù)論文,論文從語言文字(34 篇)、文學(24篇)、思想文化(58 篇)等角度對漢鏡銘文進行了全方位、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
1.語言文字研究
第一,考訂釋讀。除整理集錄外,鏡銘研究的另一個難點在于釋讀,前者因為數(shù)量之大,后者因為辨識之艱。盡管與其他青銅銘文相比,鏡銘用字較淺易、多重復,但因年代久遠,部分鏡銘銹蝕不清,加之書體變化、刻字者增刪修改等原因,使辨識工作多有不易。
當鏡銘出現(xiàn)可與傳世文獻互證的例子,會引起學者的集中討論,例如圍繞一面東漢神獸紋鏡的《詩經(jīng)·碩人》銘文,就有羅福頤、徐鑒梅、胡平生、李學勤、陸錫興、周遠斌等多位學者進行隸定、考釋⑩。
面對一些含義駁雜模糊的字句,則會引起專家釋義之爭。例如對鏡銘中“青羊”“三羊”“黃羊”作何解釋歷來存有爭議?。王仲殊考證東漢盤龍鏡、神獸鏡鏡背銘文“青羊作鏡”中的“青羊”為吳郡吳縣的鏡工之名,同時推斷“三羊”和“黃羊”也是作鏡工匠家族的名號。劉航寧則持不同意見,以洛陽出土東漢“青羊”銘龍虎鏡為例,打破前文認為“青羊”銘盤龍鏡、神獸鏡為吳鏡的觀點,指出“青羊”銘文鏡制作中心為洛陽。認為“三羊”指銅、錫、鉛三種祥瑞金屬,“青羊”為青銅之義,而對于“黃羊”的解釋較為模糊,應(yīng)也是關(guān)于銅鏡的吉祥語。總之,“三羊”“青羊”“黃羊”均不是鑄鏡工匠的名號。李振華又有不同見解,他在文中介紹了四川洪雅縣文管所收藏的一面四印銘文神獸鏡,鏡背有“漢家長寧,黃羊作鏡,公卿服者,富貴番昌”,認為“黃羊作鏡”中的“黃羊”即戰(zhàn)國時期晉大夫祁黃羊,以秉公辦事著稱。岡村秀典的部分觀點與劉航宇相近,認為“青羊”也可寫作“青祥”,是一種吉語,指代優(yōu)質(zhì)金屬,又說鏡匠們在“尚方”中成立了雅號為“青蓋”的組織,后來“青蓋”漸漸獨立,分別代稱為“青羊”“黃羊”“黃蓋”的作坊。劉航寧與岡村秀典之說較為可靠,“三羊”“青羊”之義,最初為附加了祥瑞意義的金屬,后發(fā)展為制鏡品牌和組織的代稱。這種演變不無可能,只是這種釋義未見于其他文獻,唯在鏡銘中出現(xiàn)尚屬孤證,還需更多輔助文獻方能坐實說法。
第二,文字匯編。在鏡銘文字資料匯編方面,復旦大學鵬宇博士論文《兩漢鏡銘文字整理與考釋》[12]上編選取3000 余則鏡銘,逐一作出釋文,詳列出處。下編也以《說文解字》為序,收703 字頭編寫文字編。目前雖有字書類著作收錄鏡銘,但還未有專門的鏡銘類文字編專著出版。
第三,用字、書體。文字學學者將鏡銘與其他出土文獻進行比對,將其納入漢代文字史的整體框架中去,這些工作有利于總結(jié)漢代文字的發(fā)展特性。王士倫首將漢魏六朝(主要為東漢)鏡銘的省簡字和異體字列表說明,而文中“鏡銘的減筆字、流行于南北朝,兩漢偶有之”[23]的觀點并不符合歷史實際,事實是減筆字兩漢已流行。邱龍升《兩漢鏡銘文字研究》[11]對兩漢鏡銘的用字及演變進行系統(tǒng)性總結(jié),是目前漢鏡銘文字學領(lǐng)域中最為專業(yè)、全面的成果。孫暉《西漢鏡銘書體與簡帛書比較研究》對比簡帛與銅鏡銘文,發(fā)現(xiàn)隸書的發(fā)展在不同介質(zhì)上呈現(xiàn)不平衡的現(xiàn)象,即在簡帛中較為激進,西漢中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成熟今隸(分書),在銅鏡中比較保守,至西漢晚期才出現(xiàn)少量古隸,東漢早期才出現(xiàn)有波磔的分書[13]408-420。其打破異質(zhì)史料界限,結(jié)合書寫材料物質(zhì)性的研究方法令人耳目一新。
2.文學研究
明馮惟訥《古詩紀》把漢鏡銘文作為詩歌收入其中,承認了該類銘文具有獨立的文學意義。當代學者對鏡銘研究多著眼于文體方面,尤為重視鏡銘與七言詩歌的生成關(guān)系。關(guān)于七言詩的生成歷程,東漢張衡的《四愁詩》被認為是文人七言詩之最早雛形,而早在西漢末年鏡銘中就存在大量七言體,且新莽時期多有“桼(七)言之紀從鏡始”銘文,故而學者就此展開論述,認為七言鏡銘是研究詩歌體式流變的重要一環(huán)。李立、胡淑芳、潘海東、林訓濤等均指出漢七言鏡銘是民間歌謠向文人創(chuàng)作過渡的產(chǎn)物,是完整的七言體詩歌,漢七言鏡銘詩形成時間可上溯至西漢晚期?。錢志熙亦論及鏡銘五言體缺失的原因,認為漢初鏡銘詩形源于四言體和楚歌體,不具備五言形成的條件[24]。因多數(shù)學者把鏡銘定義為俗文學,故除文體研究之外,對其文學性研究相對較少,陳直指出漢鏡銘文是文學史上的珍貴素材[25],引發(fā)一些學者對其文學價值的關(guān)注。汪春泓以對昭明鏡和精白鏡銘的解讀為緣起[26],闡述秦漢時期士人的“固精意識”及這種意識在詩學領(lǐng)域的影響。錢志熙闡釋鏡銘中不僅有內(nèi)容豐富的社會意識,更存在非理性的生命意識,鏡銘是認識漢代社會在我國古代人類意識發(fā)展史所處階段的重要依據(jù);就鏡銘的文學價值而言,它具有獨立的韻文創(chuàng)作系統(tǒng),與漢詩、賦、謠諺等韻文體關(guān)聯(lián)密切,對建構(gòu)漢代詩歌史大有裨益。張炳生的《漢鏡銘文與漢樂府——兼說語體與韻體》將漢鏡銘與漢樂府對讀,認為許多鏡銘脫胎于樂府,兩者既聯(lián)系密切,又各具藝術(shù)特質(zhì)[13]349-356。王綱懷、游戰(zhàn)洪《西漢鏡銘相思文化概說》一文分析了相思鏡銘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并將漢樂府中的游子思婦詩與之相參照[13]437-446。
3.思想文化研究
較詩賦而言,漢鏡銘文雖然簡易,但其思想內(nèi)容涵蓋了漢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既有反映高官封侯、富貴享樂的祝福之語,也有反映教育制度和選官制度的內(nèi)容,更多的是對神仙的崇拜、對長生的渴求……種種反映現(xiàn)實、期盼未來的內(nèi)容都是此前時代從未有過的,是漢代人觀念的再現(xiàn)。因此,對漢鏡銘文思想文化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諸多學者針對某一項鏡銘內(nèi)容分類解讀。
第一,民俗類銘文。林素清的《從兩漢鏡銘看漢人的祝愿語》認為鏡銘中的祝愿語反映當時的社會風貌[13]349-356;張炳生在《兩漢鏡銘廣告文化》中對鏡銘所體現(xiàn)的商業(yè)用語進行解讀[13]482-488。
第二,禮樂文明類銘文。王綱懷、張炳生《從東漢伯牙鏡看漢代禮樂文化》一文認為鏡上頻現(xiàn)的伯牙形象有奏樂娛神功能,是漢朝崇尚禮樂的反映[13]540-546。孫克讓從一則東漢鏡銘“郡舉孝廉州博士,少不努力老大悔”入手,他的《從鏡銘看漢代選官制度》結(jié)合幾面銅鏡實例,對漢代選官制度進行分析[13]148-156。
第三,神仙思想類銘文。漢鏡圖銘眾多主題之中,以神仙思想最為突出,以往學界研究主要集中在眾仙圖像的釋義、演變及時代動因,著重關(guān)注西王母形象,并把神仙圖像與漢代思想史、宗教史結(jié)合研究。張金儀《漢鏡所反映的神話傳說與神仙思想》[27]是該類研究的發(fā)軔之作,該書對神仙群像的追溯考證頗具啟發(fā)性,但因出版時間較早,該書所舉出土材料尚不全面。楊玉彬《漢鏡神仙思想研究》對張金儀著作進行了補充,梳理不同時期漢鏡神仙思想的演變特征及時代動因[13]191-214。關(guān)于西王母對偶神東王公出現(xiàn)的時間,一直是學界的關(guān)注焦點,隨著新的漢鏡考古材料出現(xiàn),對其出現(xiàn)時間的認識不斷提前,以往學界認為東漢和帝劉肇永元三年(91年)是漢鏡中東王公出現(xiàn)的最早時間,而劉子亮、楊君、徐長青依據(jù)?;韬钜络R上的“東王公西王母圖”和《衣鏡賦》將東王公出現(xiàn)的時間由東漢早期提前到了公元前1世紀前葉,并證明“陽仙”東王公、“陰仙”西王母的對應(yīng)組合模式形象在西漢宣帝已經(jīng)成型[28]。
第四,宗教類銘文。提及銅鏡銘文及紋飾中的眾仙形象,道教是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話題。管維良以神獸鏡銘文為研究對象,認為神獸鏡是道教發(fā)展昌盛的產(chǎn)物,他將神獸鏡紋飾與道教神靈相對應(yīng),并廣引道教文獻對鏡銘考釋[29],發(fā)掘出前人未識之義。立足于宗教視角,會對鏡銘有不同的闡釋,巫鴻通過考察四川地區(qū)的五斗米道傳教的過程,認為銘文中的“其師命長”的“師”應(yīng)是五斗米道的傳教人員,或至少是此鏡的所有者和使用者[30]485-508。蘇奎則認為銘文中的“師”應(yīng)該是鑄鏡的“鏡師”,并非蜀地“五斗米道”的神職人員[31]。當以蘇奎之說更為可靠。
通過對上述資料的追溯整理,可以條縷分明地把握學術(shù)史的發(fā)展進程,窺見漢代鏡銘整理、研究的歷經(jīng)階段。
宋至清為預備階段。宋代開啟金石學領(lǐng)域的著錄,將銅鏡與其他青銅器等量齊觀,清代研究繼承了宋代一些特點,在銅鏡著錄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都有提升,不僅官方著錄銅鏡,民間亦有獨立的著作,而古代銅鏡著錄雖多,卻始終沒有超越金石學范疇,僅對傳世銅鏡進行片羽拾零,真正的整理并未開展。
民國時期進入起步階段。照相技術(shù)為圖錄刊刻提供了更好條件,銅鏡研究也逐步開展,梁上椿考古學的方法,羅振玉文字學視角的切入,將銅鏡及鏡銘的整理研究帶入正軌。這一時期日本研究成果較多,而國內(nèi)相對較少。然前兩個階段的銅鏡多涉?zhèn)魇榔?,難以準確分析銅鏡的發(fā)展脈絡(luò)和地域特點。
20世紀50年代以后,銅鏡學跨入整理與研究并重的專業(yè)化時代。日本學者對鏡銘關(guān)注較早,樋口隆康開鏡銘類型學的研究先河,然由于當時國際學術(shù)交流的限制,其成果在近年才被國內(nèi)吸收。國內(nèi)研究進程也在持續(xù)推進,田野考古的發(fā)掘成果、各文博單位出版的圖錄著作,均建立在扎實的考古學基礎(chǔ)上,為鏡銘的整理提供便利??紫樾?、王士倫、林素清、周世榮等在漢鏡分期和鏡銘集錄方面成果顯著。陳直、裘錫圭、李學勤、李零等為鏡銘字體辨識打下根基。部分鏡銘文義雖一目了然,但對鏡銘中生澀詞匯的解讀仍是難點,如“黃羊”“青蓋”銘的釋義,岡村秀典的看法在邏輯上雖能成立,然仍需更多出土文獻對其佐證。20世紀80年代,王仲殊發(fā)表一系列兩漢三國鏡流通史方面的文章,理清各省及中日之間的銅鏡流通軌跡,令人耳目一新,如他分析了浙江、江蘇、安徽、湖北的多面紀年銘神獸鏡,結(jié)合銘文進行考察,認為它們均屬“吳鏡”[32]。文章雖涉三國鏡居多,其研究方法卻可被漢鏡研究所借鑒。
近十幾年來,拍攝、掃描、銅板彩印等技術(shù)對銅鏡的研究發(fā)揮關(guān)鍵作用,更多著作減少了辨識錯訛率,還原了文物實貌。李新城、邱龍升、鵬宇、孫賽雄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持續(xù)推動鏡銘整理、注釋及文字匯編工作,整理工作沿雙線邁進:一是整理古籍中的鏡銘。目前僅有鵬宇整理宋代典籍中所見鏡銘,明清的著作還有待整理。二是集錄傳世及出土的鏡銘。鵬宇在博士論文中集3000 余則鏡銘,可謂涵蓋總類型的十之八九,岡村秀典集錄600 余則鏡銘,對鏡銘類型有所補充。研究的路徑也更為開闊,學界逐漸關(guān)注鏡銘的文體學研究;汪春泓、錢志熙等學者從文學角度樹立鏡銘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張宏林、王綱懷等專家發(fā)掘鏡銘深處的思想意蘊,鏡銘不僅限于“證經(jīng)補史”之用,較史書而言,反而更為貼近歷史原貌。
追溯漢代鏡銘整理研究的歷史,其中得失為我們提供了可貴經(jīng)驗:
所“得”之處有二:一是研究對象不斷擴展。自宋至民國,所有著錄均為傳世銅鏡。新中國成立以后,出土銅鏡數(shù)量增長,海外流失文物復現(xiàn),為研究提供了更多優(yōu)良的樣本。二是研究方法持續(xù)擴充。宋代以來的金石學傳統(tǒng),至民國時期轉(zhuǎn)向文字學、考古類型學領(lǐng)域;新中國成立以后,語言學、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研究不斷增多,大批學者付出了艱辛努力,誕生了許多優(yōu)秀的論文著作,讓鏡銘研究更具生命力。
所“失”之處有三:一是各地方鏡銘整理較多,集成式鏡銘整理較少。未來的鏡銘集錄工作可在鵬宇、岡村秀典等學者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完善,即做到竭澤而漁搜集、精挑細擇分類。還需對清代典籍著錄重新整理,對各地黑白圖錄重新校錄,匯總散失于海外的銅鏡尤其是有銘銅鏡。二是文獻研究較多,多學科交叉研究較少。目前已有的研究主要包括:釋讀銅鏡銘文;對鏡銘進行書體研究;探究其文學、思想、宗教方面的價值,其中以文字考釋和思想文化領(lǐng)域最多,而文學研究和域外交流研究較少,所涉領(lǐng)域有待拓寬。三是就銘文研究本身而言,思想內(nèi)容研究較多,與文本生成相關(guān)的外部問題研究較少。除鏡銘文本內(nèi)容外,還有更多關(guān)于鏡銘的衍生問題。如鏡銘作者的轉(zhuǎn)換對鏡銘內(nèi)容起到干預作用,西漢時期的銅鏡主要限于上層貴族使用,生產(chǎn)者屬于“尚方”機構(gòu),而在漢章帝時期出現(xiàn)手工業(yè)重心從官方到民間的重大轉(zhuǎn)移,鏡銘內(nèi)容更加豐富,各則鏡銘包含了作者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藝術(shù)性的表現(xiàn)方式,鏡師如何進行創(chuàng)作,又是如何對已有作品進行二次重構(gòu),也是值得研究的方面。
目前,鏡銘整理、研究的基本框架已經(jīng)搭建,但進展步伐較為緩慢。在整理方面,有一些已完成卻未盡人意的工作仍需進行;在研究方面,以考古學研究為基石,兼顧多個學科的研究體系還要繼續(xù)完善。通過回顧反思,可見研究中仍有很多可突破之處,以俟智者作更深入的研究。
孔祥星在《創(chuàng)新是學術(shù)研究的本質(zhì)——述評近幾年漢鏡銘文研究》[33]中指出,在銅鏡研究方面,年代學、類型學最為突出,銅鏡紋飾受到學界的特別重視,銅鏡技術(shù)研究也是一大亮點,而銅鏡銘文的研究是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通過回顧反思漢鏡銘文研究歷程,以下五個方面當是未來研究的著力方向:
就文獻整理而言,“廣博”與“精約”同樣重要。廣博指集錄之全。在大量出土、傳世資料的基礎(chǔ)上,做好基礎(chǔ)集錄、整理、注釋、文字匯編工作仍是未來工作的重點。在鏡銘集錄方面,雖已有李新城、邱龍升、鵬宇、岡村秀典的集錄,卻仍有散落于各地的鏡銘需要補充。國內(nèi)目前未有獨立且全面的兩漢鏡銘集錄著作出版,這需要學者從古籍中搜集,從各地考古報告、銅鏡圖集中匯總,親赴各地文博單位和考古實地進行調(diào)研,匯編出漢代鏡銘集成。整理注釋方面,有日本岡村秀典的《前漢鏡銘集釋》珠玉在前,其選取西漢具有典型性的122 則銘文,逐個進行釋讀(包括出處、押韻、逐字解釋、分析文義、羅列與此鏡銘排列順序和某些字詞不同的其他鏡銘)。其用功之深,為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國內(nèi)學者也需充分利用大量出土銅鏡資源,對鏡銘精校精釋。文字匯編方面,目前僅有張丹碩士論文[34]、鵬宇博士論文曾編選獨立的鏡銘文字編[12],還未有鏡銘類文字編專著。因此,需要研究者具備扎實的素養(yǎng)和廣博的學識,在現(xiàn)有成果之上出版更為詳盡的銅鏡銘文集成、集釋、文字編等著作,完成基礎(chǔ)性工作。
在集錄的過程中,很多成果的吸收和轉(zhuǎn)化并不及時,為研究帶來不少障礙。讓文獻數(shù)據(jù)庫發(fā)揮必要作用,也是未來銅鏡研究工作中的一個重點?!爸醒性骸睔v史語言研究所漢代墓葬文化數(shù)據(jù)庫設(shè)有銅鏡專區(qū),收錄各類型銅鏡高清圖版,并附形制銘文簡介,但對于出土地、館藏、銅鏡文化等方面則無更多訊息介紹。故可重新建立鏡銘集錄、文字匯編數(shù)據(jù)庫。
精約指擇取之精。鏡銘雖數(shù)眾散亂,但鏡銘的模板類型是有限的,樋口隆康曾總結(jié)21 種鏡銘類型。伴隨文物不斷出土,鏡銘類型還有很大的補充空間。在選取鏡銘之時,紀年鏡銘亦是值得關(guān)注的焦點,這類鏡銘是記錄史實、確立墓葬年代的關(guān)鍵之匙??傊?,化繁為簡,才能從大量的鏡銘文獻中發(fā)現(xiàn)要害??紫樾窃赋觯苊獠牧系乃槠?,這樣才可能總結(jié)出有規(guī)律性的東西[35]。把碎片化的信息系統(tǒng)整合,把中國傳統(tǒng)目錄學“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示人以治學門徑的功能與數(shù)字化古籍數(shù)據(jù)庫窮盡式的檢索能力結(jié)合,學者方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進行研究。
整理還應(yīng)注重文獻的地域化特征。各地出版銅鏡圖錄雖數(shù)量較多,質(zhì)量卻參差不齊,亟待重新整理。整理工作可從以下幾方面著手:一、2000年以前的圖錄多為黑白圖版,無法看清銅鏡的花紋、銘文細節(jié),缺少對鏡體信息的說明,還存在不少句讀、摹字方面的錯誤,需重新整理、印刷;二、各省整理本的地域性特點仍不夠突出,因銅鏡在全國范圍內(nèi)流動,故各地出土鏡銘內(nèi)容看似趨同,多共性而少個性,對比之后方可發(fā)現(xiàn),伴隨造鏡中心由中原向江浙轉(zhuǎn)移,各地鏡銘也頗具自身特點,例如“吾作明鏡”文銅鏡在浙江、湖北等地大量出土。各省圖錄雖重視異地鏡型的區(qū)分,卻常忽略鏡銘的地域差別。對于地方文博考古單位出版著作應(yīng)注意“聯(lián)系性、概率性”,即注意與出土銅鏡的載體(如墓葬等)相聯(lián)系,總結(jié)出土數(shù)量呈現(xiàn)的概率性。此外,更需注重各地鏡銘的“特色性”,發(fā)揮其獨特價值。
域外文獻的整理也同樣重要。目前,對域外銅鏡流傳的研究集中在兩處:一是中日銅鏡文化交流。王仲殊及岡村秀典等日本學者已做出卓越貢獻,然可深入之處還有很多。日本出土漢式鏡數(shù)量眾多,據(jù)岡村秀典、孫賽雄的鏡銘集錄來看,一些銘文是國內(nèi)銅鏡所沒有的,這部分文獻值得學者再去收集、比較。二是絲路之上的銅鏡交流。經(jīng)隴西高原、河西走廊和今新疆地區(qū),進而至中亞、西亞,絲綢之路沿線眾多墓葬均有漢代銅鏡出土。通過貢賜、貿(mào)易、移民等方式,中原漢式鏡傳入西域,漢文化對西域文化發(fā)生了作用,同時,漢式鏡也受外來文化的影響而產(chǎn)生改變,如吳郡(今浙江杭州)和會稽郡(今浙江紹興)出土鏡銘中包含“天祿”“辟邪”“師(獅)子”“奇守(奇獸)”等詞匯,是對西域奇獸的再現(xiàn)。以往學者研究常聚焦于墓葬布置、鏡背圖像,銘文所受的外來影響還有可挖掘的空間。此外,仍有眾多銅鏡散失于世界各地:亞洲、北美洲、歐洲和大洋洲的許多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也藏有大量中國古代銅鏡。據(jù)蘇強《海外藏中國古代銅鏡概述》[36]統(tǒng)計,日本、美國及歐洲各國收藏中國古代銅鏡的博物館近40 余所,這些館藏銅鏡鏡型多精致,鏡銘也有待匯總、整理。
傳統(tǒng)銅鏡學研究通常重圖像而輕銘文,把鏡銘視為俗文學的一種,將它和作為“雅文學”的傳世詩歌對立起來,很少正視鏡銘的史學價值和文學價值。實則,出土鏡銘不僅是傳世文獻的補充材料,更有傳世文獻未及之處。陳直有言:“(鏡銘)為優(yōu)秀古樸的作品,這些寶貴的材料,在《漢書》里是看不出來的?!保?5]研究者需擺脫抑此揚彼的思維方式,兩相參照,方能更好還原漢代的思想、文學、宗教等歷史實情。如在史學研究方面,新莽時期的鏡銘多涉時政類,可從中一窺王莽新政推行的實況。在文學研究方面,漢代早期鏡銘與瓦當?shù)葘嵱闷骶呱系募檎Z頗為相似,晚期則受到樂府詩和賦體的影響,文風轉(zhuǎn)變,更有近乎文人創(chuàng)作的“昭明文”“精白文”“姚皎光文”等。故而,漢鏡銘文是兩漢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其用詞簡潔、通篇對偶、又尚通俗,是研究兩漢文學的重要素材。鏡銘的文體研究,依然有可開拓的空間,前人研究的側(cè)重點往往在七言鏡銘與七言詩的生成關(guān)系上,探討七言詩的來源究竟是七言鏡銘、賦體文學抑或是其他。但如果把視角轉(zhuǎn)入鏡銘體系內(nèi)部的形式變動,從?;韬睢兑络R賦》的句式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衣鏡賦》每句為八言,將其“兮”字去掉,每句呈現(xiàn)出“四+三”句型,可被視為早期七言鏡銘的起源之一。筆者曾總結(jié)過七言鏡銘的幾種生成模式,分別為“三+(兮)+三”型、“四+三”型及“六言+(兮)”型,如此便可體察到七言鏡銘和七言詩有共同的賦體源頭,而鏡銘在生成之后,與賦體雖偶有關(guān)聯(lián),但自有其書寫模式及發(fā)展脈絡(luò)。
“漢人作鏡,雕鏤、文字、銅質(zhì)三者均精”[4]47,羅振玉曾在《鏡話》中概括漢鏡三個特點,這也成為今人研究的三個主攻方向??紫樾窃谔峒拔覈R鑒學工作時也指出,除著錄銅鏡外,還應(yīng)對銅鏡開展三個方面的研究:一是對銅鏡形制和紋飾的研究,明確各個歷史時期銅鏡的類型、演變序列和紋飾寓意;二是對銅鏡銘文的研究,考訂字句,明確意義;三是對銅鏡鑄造工藝的研究[22]1-2。以上三點內(nèi)容,可相互貫通,研究銅鏡的“文圖學”或“器物學”,是今后漢鏡銘研究的思路。既往研究中,只有樋口隆康、鄧林[37]在論文中對此涉及,更多時候?qū)θ叩难芯客欠蛛x、脫鉤的。圖像與銘文實為一個整體,兩者可相互生發(fā)、詮釋。
又及,漢鏡與漢繪畫、畫像石、畫像磚、雕塑也有很多共同意象群,如神仙、瑞獸、民間游藝等。這些題材在不同媒介上反復出現(xiàn),合而觀之,可發(fā)現(xiàn)其中諸多共鳴之處,各學科彼此配合,達成“銘”“詩”“圖”“史”的互證,方能使銅鏡之學日益完滿。
注釋
①據(jù)李新城《東漢銅鏡銘文整理與研究》對銅鏡古籍的分類,大致可分為6 類:1.圖像和銘文并重的圖錄類;2.只著錄圖像的圖像類;3.只著錄銘文的款識類;4.集錄鏡銘的集錄類;5.收錄銘文字形的字書類;6.文人筆記、札記、詩文集中亦有所見。李新城:《東漢銅鏡銘文整理與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6年,第4 頁。②王黼著錄,牧東整理:《重修宣和博古圖》,廣陵書社2010年版,第554-600 頁。卷二八、卷二九、卷三十著錄“八門”,錄漢唐古鏡113 面,其中漢鏡68 面,但如海獸鑒、海馬蒲萄鑒應(yīng)為唐鏡,被誤錄為漢鏡,至清代古籍中多出現(xiàn)此類問題。③元、明沒有專門著錄和研究銅鏡銘文的著作,僅在一些文人筆記和詩詞匯編類中可見,如馮惟訥的《古詩紀》等。④梁詩正等編纂《西清古鑒》卷三十九錄漢鏡21 面、《寧壽鑒古》卷十五錄漢鏡40面。王杰等編纂《西清續(xù)鑒甲編》卷十九錄漢鏡46 面、《西清續(xù)鑒乙編》卷十九錄漢鏡27 面。⑤陳介祺:《簠齋藏鏡》,同治四年(1865年)抱殘守缺齋托高郵宣哲編排影印。另有辛冠潔在嘉德拍賣會上拍得陳介祺藏鏡一書,與前者分屬不同拓本,錄漢鏡148 面,辛冠潔將嘉德本整理出版為《陳介祺藏鏡》,文物出版社2001年版。⑥如《陜西省出土銅鏡》(1959年)、《湖南出土銅鏡圖錄》(1960年)、《四川省出土銅鏡》(1960年)、《阿城縣出土銅鏡》(1974年)、《上海博物館藏青銅鏡》(1987年)、《銅鏡圖案——湖南出土歷代銅鏡》(1987年)、《洛陽出土銅鏡》(1988年)、《吉林出土銅鏡》(1990年)、《鄂州銅鏡》(2002年)、《廣西銅鏡》(2004年)、《浙江出土銅鏡》(2006年)、《六安出土銅鏡》(2008年)、《固原銅鏡》(2008年)、《銅鏡·西安文物精華》(2008年)、《鑒耀齊魯》(2009年)、《(江蘇)儀征館藏銅鏡》(2010年)、《淮南市博物館藏鏡》(2011年)、《漢廣陵國銅鏡》(2013年)、《山東臨淄戰(zhàn)國漢代墓葬與出土銅鏡研究》(2017年)等。⑦參見林素清:《兩漢鏡銘初探》,《“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論文類編·語言文字編·文字卷》,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009 頁。林素清《兩漢鏡銘匯編》,《古文字論文集》,臺灣國立編譯館1999年版,第244-286 頁。⑧參見梅原末治:《歐米搜儲支那古銅精華.鏡鑒部(一)》《歐米搜儲支那古銅精華.鏡鑒部(二)》,山中商會,1933年?!稘h以前の古鏡の研究》,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1936年?!稘h三國六朝紀年鏡圖說》,桑名文星堂,1943年?!督B興古鏡聚英》,桑名文星堂,1939年。駒井和愛:《中國古鏡研究》,巖波書店,1953年。樋口隆康:《古鏡》,新潮社,1985年。《鏡鑒》,泉屋博古館,1990年。三木太郎:《古鏡銘文集成·日本古代史研究要覽》,新人物徃來杜,1998年。⑨參見岡村秀典:《前漢鏡銘集釋》,《東方學報》,2009年,第139-209 頁?!夺釢h鏡銘集釋》,《東方學報》,2011年,第201-289 頁?!度龂鲿x鏡銘集釋》,《東方學報》,2011年,第291-333 頁。⑩參見羅福頤:《漢魯詩鏡考釋》,《文物》,1980年6 期,第80 頁。徐鑒梅:《東漢詩經(jīng)銘文鏡》,《江漢考古》,1985年第4 期,第77 頁錄“漢鏡詩”摹本。胡平生:《阜陽漢簡〈詩經(jīng)〉異文初探》,見《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6-89 頁。李學勤:《論〈碩人〉銘神獸鏡》,《文史》(第十三輯),1988年,第47 頁。陸錫興:《詩經(jīng)異文研究·〈碩人〉鏡的考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 頁。周遠斌:《漢鏡<碩人>銘文校勘》,《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7年第1 期,第13-15 頁。?王仲殊:《“青羊”為吳郡鏡工考——再論東漢、三國、西晉時期吳郡所產(chǎn)的銅鏡》,《考古》,1986年第7 期,第639-646 頁。劉航寧:《三羊、青羊、黃羊鏡銘新考》,《中原文物》,1995年第2期,第83-91 頁。李振華:《“漢家長寧”銅鏡考》,《四川文物》,1995年第10 期,第23-27 頁。岡村秀典:《漢鏡分期研究》,清華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漢鏡文化研究》,第46-110 頁。?參見李立:《漢代七言體銅鏡銘文文體學意義初探》,《學術(shù)交流》,2002年第6 期,第123-127 頁。胡淑芳:《漢代銅鏡銘文中的七言詩》,《湖北大學學報》,2005年第7 期,第481-484 頁。海東、林訓濤:《漢鏡銘文:完整七言詩成于西漢的確證》,《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10 期。第111-11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