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胡風浸潤:五代時期北中國的胡文化探析

      2020-01-05 20:03:53劉廣豐
      跨世紀 2020年5期
      關鍵詞:漢人文化

      劉廣豐

      唐末五代,是中華民族融合的重要時期,在地域上又以北中國為主。其時,中國北方生活著大量的游牧民族,他們不但形成各種政治勢力,也在文化上給中原漢族帶來巨大的沖擊,從而造成當時胡漢文化的沖突。而在這些游牧民族中,對中原影響最大者,當是后來在五代建立了三個王朝的沙陀。沙陀本生活在西域地區(qū),后來在多次遷徙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了以沙陀為核心的民族共同體。遷居中原后,漢族文化確實給沙陀共同體內的北方民族帶來巨大的影響,從而促使他們出現(xiàn)漢化的傾向①。然而我們不能忽視的是,北方民族也有自身的文化,這些文化中有些也許在漢文化的沖擊下逐漸變淡,但有些則植根于民族基因中,這決定了他們不能很快地漢化,或完全融入漢族之中。甚至,在長期的交往中,這些胡文化還會反過來影響并改變漢人的文化。文化的沖突不但表現(xiàn)在族群之間,也會在一些沙陀貴族身上表現(xiàn)出來,他們一方面想接受漢文化,試圖改變自己胡人的形象,甚至改變自己的姓氏和郡望,以求融入漢族文化圈②;但另一方面,他們又改變不了自身的文化習俗。胡人的習慣,在小至日常生活,大至國家政治決策中,都能體現(xiàn)出來。于是,文化的內在沖突,也是五代沙陀貴族,尤其是沙陀君主的一種特征。

      一、沙陀共同體與北中國的胡文化

      沙陀自憲宗時來歸,至五代時期形成沙陀共同體,融合了北方地區(qū),尤其是河東及代北地區(qū)的游牧民族。沙陀共同體中所保留的北方民族文化主要有以下幾項:

      (一)語言。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也是一個民族的靈魂,當沙陀來到中原之時,保留著自身的民族語言。據(jù)《新唐書》記載,黃巢之亂時,江西招討使曹全晟與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劉巨容跟黃巢戰(zhàn)于荊門,他們用五百沙陀馬匹作誘敵之計,“明日,諸將(賊將)乘以戰(zhàn),而馬識沙陀語,呼之輒奔還,莫能禁”[1]6455。這里所謂的“沙陀語”究竟是何種語言,史無明載,不過當時的沙陀共同體已經(jīng)大體形成,而民族共同體能夠形成的一個重要標志,乃共同的語言。沙陀本身是“西突厥別部”,又與回鶻共同生活過很長時間,共同體內部有大量的突厥人、回鶻人與粟特人,他們的族源大致是相同或相近的。故這種沙陀語,應該是突厥語,或在突厥語基礎上發(fā)生變異所產生的一種口音。上述的材料也說明,在進入漢人地區(qū)70 多年后,沙陀人依然在使用自己的語言。

      到了五代,這種北方游牧民族語言依然在使用。如后唐明宗李嗣源,就曾經(jīng)用“胡語”(一曰“邊語”)在戰(zhàn)場上與契丹人對話③。此外,他當上皇帝之后也喜歡用胡語跟出身游牧民族的大臣談話,例如康福。根據(jù)姓氏,康福可能是昭武九姓胡人,據(jù)記載:“福善諸蕃語,明宗視政之暇,每詔入便殿,咨訪時之利弊,福即以蕃語奏之?!雹苁紫?,所謂“諸蕃語”,似乎表明康福所會的蕃語很多,但事實上,這些蕃語很有可能都是基于同一種語言的不同口音,否則以康福一名武將,不可能通曉多種不同源的語言。其次,明宗與康福的對話,大多圍繞“時之利弊”,而作為一名武將,康福有何時之利弊能夠告訴明宗呢?筆者認為,明宗很有可能是問康福關于治內北方民族的事情,因為作為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他必須對蕃漢人群作出平衡。由此推測,當時北方民族內部之間的交流應多用蕃語而非漢語,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康福為何非要用蕃語來回答明宗的問話,因為他打探而來的消息大多是通過蕃語而來的,直接講述總會比翻譯準確。在沙陀共同體里面,通曉北方民族語言的也不止康福一個,如李克用的義子李存信“會四夷語,別六蕃書”[2]713,再如后晉時之安叔千,也曾用胡語跟耶律德光對話。胡三省認為:“安叔千,沙陀三部之種也,故習胡語?!保?]9455以此推測,沙陀共同體中多數(shù)的北方民族之人,應該都會胡語。

      (二)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是一個民族在長期生活中從某種崇拜中逐漸產生的,它既反映某一族群對于自然的理解,也反映他們對一定社會文化的認同。沙陀共同體中的北方民族也有其宗教信仰,其中最典型的是突厥神崇拜。后唐莊宗李存勖在位時,曾經(jīng)“幸龍門之雷山,祭天神,從北俗之舊事也”。而明宗也曾“幸白司馬陂,祭突厥神,從北俗之禮也”,以及“祭蕃神于郊外”[2]438,525,530。兩段文字對比,可以推知莊宗時所謂的天神,應該就是明宗時的突厥神。而所謂“北俗”,應該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的習俗,具體而言,則應該如《周書·突厥傳》所言:“可汗恒處于都斤山,牙帳東開,蓋敬日之所出也。每歲率諸貴人,祭其先窟。又以五月中旬,集他人水,祭祀天神。于都斤四五百里,有高山迥出,上無草木,謂其為勃登凝黎,夏言地神也。”[4]910由此可知,突厥對自然的崇拜非常廣泛,除首重太陽外,其余山川大澤,均可以神格化而崇拜之。換言之,這種突厥神崇拜,并非一神,而是自然神化后的諸多神靈。史書中對于五代突厥神的崇拜所言甚少,但沙陀統(tǒng)治者山川祠廟的祭祀,卻比漢人統(tǒng)治者為多[5]254-355,可見其入主中原后,仍然持續(xù)其敬神,尤其是自然神的習俗。當時在沙陀共同體內,突厥人所占的比例不少,其他如回鶻、昭武九姓等,也與突厥的族源相近,故突厥神應該就是共同體內北方民族比較普遍的信仰。

      除突厥神崇拜之外,佛教應該是沙陀共同體內尤其是貴族階層比較普遍的宗教信仰。《宋高僧傳》里提到,李克用把一名和尚蓄養(yǎng)于府內,又聽從其妾曹氏之言,放其自由[6]145。不但李克用如此,其他沙陀統(tǒng)治者均有交往僧人的表現(xiàn)。如五臺山僧人誠慧,不但被李克用封為國師,李存勖即位后,更“詔賜紫衣,次宣師號”[6]692明宗長興四年(933年)七月,“命中使押絹五百匹,施五臺山僧齋料”。晉高祖天福三年(938年)十二月,敕:“河陽、邢州潛龍舊宅,先令選名僧住持,宜賜院額。其河陽曰開晉禪院;邢州曰廣法禪院。”四年(939年)二月,又因天和節(jié),“僧尼賜紫衣、師號者一百有五,寺宇賜名額者凡二十有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5]550-552。而又據(jù)《冊府元龜》記載,后唐一朝,從莊宗到末帝,駕幸龍門佛寺祈雨、祈雪的次數(shù)甚多[5]1244-1248。

      有學者認為,沙陀人篤信佛法,是他們接受中原文化的表現(xiàn),因佛教乃是中原宗教[7]103-108。這種觀點有一定道理,但卻不完全正確。其合理之處在于,沙陀貴族所接觸的佛教,確實有中原佛教,如上文提及的“開晉禪院”“廣法禪院”等,顯然就是中原禪宗的寺院。然而,佛教本身并非中原產物,乃來自天竺,而沙陀人進入中原之前,未必就沒有接觸過佛教。他們在吐蕃生活過十幾年,而佛教正是吐蕃的國教。只不過在進入中原后,在佛法鼎盛的大環(huán)境下,沙陀人對于佛法的信仰有更進一步的發(fā)展罷了。沙陀人對于佛教中毗沙天王的信仰,正好說明這一點?!杜f五代史·武皇紀》中有一段這樣的記載:

      新城北有毗沙天王祠,祠前井一日沸溢,武皇因持巵酒而奠曰:“予有尊主濟民之志,無何井溢,故未察其禍福,惟天王若有神奇,可與仆交談?!钡炀莆匆?,有神人被金甲持戈隱然出于壁間,見者大驚走,惟武皇從容而退,繇是益自負。[2]332-333

      這種記載不是偶然的,因為在其后的沙陀統(tǒng)治者的經(jīng)歷中,毗沙天王也不斷出現(xiàn)。如后唐末帝李從珂在藩邸時,即有人說他“如毗沙天王,帝知之,竊喜”[2]643。再如后晉高祖石敬瑭在晉陽起事,被唐將張敬達圍城,援兵未至之時,他就曾向毗沙門天王“焚修默而禱之”[2]988。三位皇帝均與毗沙天王扯上關系,說明對這位佛教神靈的崇拜在沙陀人的圈子里是非常流行的,而毗沙天王的勇武形象,隱然是崇武的沙陀人王權的象征。據(jù)王颋教授的研究,這種信仰最早發(fā)源于西域于闐國,后來傳播到吐蕃,又來到中原[8]19-36。由此可知,沙陀人對毗沙天王的崇拜,有可能直接源自西域,也有可能在吐蕃時即接受了這種信仰。

      此外,一些沙陀君主雖然信仰佛教,但他們更傾向于跟西域、天竺的胡僧交往,而非跟漢族僧人交往。如李從珂“遣供奉官鄭延遂往鳳翔,詔胡僧阿阇黎”。又石敬瑭時,敕旨:“西天中印土摩竭陀舍衛(wèi)國大菩提寺三藏陀阇黎賜紫,沙門室利縛羅宜賜號弘梵大師?!逼浜?,“于闐國僧曼哥羅贊常羅賜紫,號昭梵大師”[5]551。由此更加可以證明,沙陀人對于佛教的信仰有多重來源。

      (三)其他習俗。除語言和宗教外,沙陀人還保留了很多北方民族的習俗。

      第一是撲祭。所謂“撲祭”,是指“撲馬而祭”,簡單說,就是殺死馬匹以作祭祀,這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一種習慣。據(jù)《周書·突厥傳》記載,突厥人死后,“子孫及諸親屬男女,各殺羊馬,陳于帳前,祭之”[4]910。至五代,沙陀貴族也多有以馬匹來祭祀的,如晉高祖石敬瑭駕崩后,出帝石重貴“遣右驍衛(wèi)將軍石德超等押先皇御馬二匹,往相州西山撲祭,用北俗禮也”。而不久,石敬瑭之母劉氏逝世,出帝又“使石德超撲馬于相州之西山”⑤。除文字記載外,出土文物同樣能夠說明沙陀人的這種習俗。考古人員在山西代縣的李克用墓中,即發(fā)現(xiàn)有馬骨存在,這說明李克用下葬時,也有實行這種撲馬之祭[9]188-198。

      第二是傳箭,這同樣是緣于突厥人的習俗。據(jù)《周書·突厥傳》記載:“其征發(fā)兵馬,科稅雜畜,輒刻木為數(shù),并一金鏃箭,蠟封印之,以為信契。”[4]910而至唐朝時,西突厥分為十部,亦以箭為信,謂之“十箭”[10]5183。至五代時期,以箭為信的習俗依然保留在沙陀共同體之中,所謂“傳箭,蕃家之符信也,起軍令眾則使之”[2]519,由此可見,箭可以成為軍事行動的信物。早在后唐建立前,沙陀晉軍圍攻幽州劉守光,后者即“遣人傳信箭一只,乞修和好”[2]382。再如后晉時,石敬瑭曾“遣內班史進能押信箭一封,往滑州賜符彥饒”[2]1003。凡此等等,不一而足。此外,李克用“三箭遺誓”的故事一直廣泛流傳[11]397,說明箭矢除了可以作為軍事信物外,也可以作為意志、愿望傳遞的信物,而且這種信物在沙陀人眼中非常重要。

      第三是火葬。在讀五代歷史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在戰(zhàn)爭中兵敗者往往會引火自焚⑥。自焚的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避免尸體被敵方侮辱,但卻不能完全解釋五代宋初之時,為何多選擇自焚。如后唐兵敗,末帝李從珂自焚,一起自焚的還有明宗皇后曹氏。但曹太后的親生女兒乃石敬瑭之妻,即便她要與國家共存亡,作為女婿的石敬瑭也不會侮辱她的尸體。故此,筆者認為,這應該跟北方民族,尤其是西域諸族的葬俗有關。跟中原流行土葬不一樣,西域民族往往喜歡火葬?!端胃呱畟鳌吩疲骸拔饔騿识Y,其太簡乎?或有國王酋長,傾心致重者,勿過舁之火葬。”[6]44西域諸國中,采用火葬的國家甚多,如回鶻北面之結骨(又稱黠戛斯),其人死后,“刀剓其面,火葬收其骨,逾年而葬”[12]1784。再如突厥,其人死后,親屬除撲馬祭祀外,還“擇日,取亡者所乘馬及經(jīng)服用之物,并尸俱焚之,收其余灰,待時而葬”[4]910。沙陀貴族在進入中原之后,是否有延續(xù)火葬的習俗,史無明載。相反,沙陀帝王若非兵敗身死,大多都是采用土葬的。然而,明宗之女、石敬瑭之妻李氏的經(jīng)歷說明,在五代沙陀人里依然存在著火葬的習俗。契丹兵南下后,李氏與出帝石重貴等后晉皇室俱被擄至契丹,她在契丹病重時曾說:“我死,焚其骨送范陽佛寺,無使我為虜?shù)毓硪??!痹谒ナ乐?,確實是被火葬的。石重貴的生母安太妃也說過相似的話:“當焚我為灰,南向飏之,庶幾遺魂得反中國也?!逼渌篮髣t是“毀奚車而焚之,載其燼骨至建州”,也是火葬[11]179,180。由此可見,沙陀人盡管入主中原成為統(tǒng)治者,但他們的火葬習俗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保留。

      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感嘆道:“至于賽雷山、傳箭而撲馬,則中國幾何而不夷狄矣。可謂亂世也歟!”[11]125這雖然是出于其華夷之辨的成見而故意夸張的說法,但也說明,五代沙陀三王朝中的胡人并沒有徹底地漢化,他們與中原漢人之間的區(qū)別還是非常明顯的。不僅如此,胡文化反而在某些方面影響并改變著漢文化的面貌。

      二、沙陀集團的胡文化認同

      沙陀人在西域的時候,一直以游牧的方式生活。自沙陀金山之后,沙陀首領一直擔任金滿州都督,所謂金滿州,乃“無州縣戶口,隨地治畜牧”[10]1647。進入中原后,他們也沒有立即擺脫游牧的生活方式,于是,范希朝“為市牛羊,廣畜牧,休養(yǎng)之”[1]6155。后來他們所居住的代北地區(qū),自出雁門關后,一馬平川,有廣闊的草原地帶,至今仍有大量的牧民在那兒牧羊。李克用的一位義兒李存信,即被稱為“代北牧羊兒”[11]142,可見在唐末五代之際的沙陀人依然保留了游牧生活方式。即便是后唐建國、首都定于洛陽后,沙陀統(tǒng)治者依然認為羊馬為其生存之根本。莊宗李存勖曾對左右說:“我本蕃人,以羊馬為活業(yè)。”[2]1200明宗李嗣源也說過“某蕃人也”[14]2454這樣的話。由此可見,盡管沙陀統(tǒng)治者采用了漢族姓名,甚至第一個沙陀王朝號稱繼承了唐朝正統(tǒng),但他們依舊認同游牧文化,并且認同自己“蕃人”的身份。

      有很多討論沙陀漢化的論著,都會引用一個例子,以說明當時北方胡人對漢人身份的認同。據(jù)《舊五代史·康福傳》記載:

      (康福)在天水日,嘗有疾,幕客謁問,福擁衾而坐??陀型苏?,謂同列曰:“錦衾爛兮!”福聞之,遽召言者,怒視曰:“吾雖生于塞下,乃唐人也,何得以為爛奚!”因叱出之,由是諸客不敢措辭。[2]1201

      據(jù)此,作為胡人的康福并不喜歡被稱為奚人,當然,康福也不是奚族人,而認為自己是唐人。在今天的語境中,唐人往往與漢人相通,故研究者很容易以此認為康福不承認自己胡人的身份,而主張自己是漢人。這其實是一個誤會。史料中所載之事發(fā)生在康福鎮(zhèn)天水(即秦州)之時,當在后唐清泰年間,而后唐奉唐正朔,故康福此處所指之唐人,乃指沙陀統(tǒng)治下的后唐之人,而非漢人。事實上,康福本人十分想成為沙陀人,在上引文之下,有另一個故事云:“復有末客姓駱,其先與后唐懿祖來自金山府,因公,福謂從事輩曰:‘駱評事官則卑,門族甚高,真沙陀也?!保?]1201其對沙陀之傾慕溢于言表,而這也更加說明,他所認同的身份是沙陀。這一點得到歐陽修的確認,在《新五代史·康福傳》中,當康福聽到“錦衾爛兮”之語時,他的回應是:“我沙陀種也,安得謂我為奚?”[11]515康福并不是孤例,同樣的例子還有李克用的義兒李存孝,原名安敬思,應該屬于中亞昭武九姓胡人,但在一次戰(zhàn)爭中,他自稱“沙陀之求穴者”⑦,可見他對沙陀身份的認同。

      胡人認同胡文化以及自己蕃人、沙陀人的身份,本身就說明五代時期的北中國胡風盛行,盡管胡人漢化的進程并沒有停止,但他們漢化的程度則有深有淺。甚至,有一些漢人在長期接觸胡人之后,反而認同了部分胡文化,產生了漢人胡化的現(xiàn)象。在沙陀政權的蕃漢軍中,由于長期共同的軍旅生活,漢人將士被勇悍的胡人同化的現(xiàn)象十分明顯。例如霍彥威,他是漢人將領,也曾長期服務于后梁,投降沙陀之后,他即沾染胡風。天成二年(927年)十月,明宗親自率兵討平汴州(今河南開封)朱守殷之亂,事后,霍彥威使人進箭一對以作祝賀[11]506。如前所述,傳箭乃突厥之俗,霍彥威身為漢人將領有此行為,只能說明他不但認同這種習俗,而且以之為榮;若再深究其根由,則可知傳箭之俗在當時的蕃漢軍中甚為盛行。

      中國北方地區(qū)胡化,除了對唐末五代的軍事、尚武精神及軍隊蕃漢混雜等現(xiàn)象有影響外,還涉及到其他方面,比如胡人文化對中原血緣倫理關系的沖擊。如李克用所收養(yǎng)的義兒,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漢人,他們“衣服禮秩如嫡者六七輩”[2]367。其中李嗣昭更是以漢人身份,成為李克用的“元子”,被寫在后者的墓志銘中⑧,這是一種血緣擬制,在傳統(tǒng)的漢人文化圈里是非常少見的⑨。在后唐統(tǒng)治者的義子當中,胡化程度最高的,應該是李嗣源的養(yǎng)子、后唐末帝李從珂。他本姓王,為鎮(zhèn)州平山人,其母魏氏于景福年間被在平山作戰(zhàn)的李嗣源擄掠為妾,而李從珂也因此成為李嗣源的養(yǎng)子。由于長期跟隨養(yǎng)父李嗣源生活于戎馬之中,李從珂作戰(zhàn)也相當勇悍,莊宗李存勖就曾經(jīng)說過:“阿三不徒與我同年,其敢戰(zhàn)亦類我?!保?1]71可以說,幾十年的戎馬生涯以及身邊的胡人兵將,給李從珂這個漢人帶來的改變是非常大的。他后來在鳳翔起兵造反時,即“率居民家財以賞軍士”;到達長安后,又“率京兆居民家財犒軍”。即位稱帝后,他又“詔河南府率京城居民之財以助賞軍”[2]628,632。所謂“率”者,乃“括率”之意,亦即搜刮。李克用時代曾經(jīng)縱容兵士在戰(zhàn)爭中擄掠地方百姓[3]8692,這是北方胡人慣常的行為,此時李從珂搜刮三地百姓的財物賞軍,與李克用之舉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政府的搜刮所造成的破壞程度,當然不及縱容士兵擄掠,但如此一來,士兵的欲望又沒有得到滿足,于是他們造謠云:“去卻一菩薩,扶起一條鐵。”[2]634這是一個很好的對比,閔帝李從厚小名為菩薩奴,但軍士們以此作比喻,認為他仁弱如菩薩,而新帝李從珂則剛嚴若生鐵。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李從厚即位時不過二十歲,《資治通鑒》對他評價云:“閔帝性仁厚,于兄弟敦睦,雖遭秦王忌疾,閔帝坦懷待之,卒免于患。及嗣位,于潞王亦無嫌,而朱弘昭、孟漢瓊之徒橫生猜間,閔帝不能違,以致禍敗焉?!保?]9243從此評論可以看出,李從厚其實是一憂柔寡斷之人。他雖長期被明宗外放于藩鎮(zhèn),但卻因年紀尚小,幾乎未曾經(jīng)歷戰(zhàn)斗,缺乏一種領導者的氣質。李從珂則不然,他久經(jīng)戰(zhàn)陣,殺伐果斷,如康義誠、孟漢瓊等人,即便投降,他也毫不猶豫地殺掉[3]9240,9241,9244。李從厚跟李從珂的差別,還可以從他們面對失敗時的表現(xiàn)看出來。當大勢已去之時,李從厚選擇逃離京城,而此舉實際是放棄自己的正統(tǒng)及根據(jù)地。李從珂則不然,清泰三年(936年)當戰(zhàn)事不利后,他即在京城自焚而死,與后唐共始終,而隨之焚毀的還有后唐的國璽[11]187。無論如何,李從珂保存了自己的正統(tǒng)。就上引事例而言,身為漢人的李從珂比流淌著沙陀血液的李從厚更像一個沙陀武士。無怪乎傅樂成先生認為,李從珂的“氣質蓋已同于胡人矣”⑩。

      必須指出的是,五代北方地區(qū)漢人對胡文化的認同與接受,并非單純因沙陀人入主中原,事實上,從唐朝中后期開始,這種現(xiàn)象就已經(jīng)發(fā)生。比如河東北部的代北地區(qū),在沙陀人到來之前,就已胡漢雜居,當?shù)亍翱v有編戶,亦染戎風,比于他郡,實為難理”[14]72。這足以證明,此地的胡化程度早就已經(jīng)很高了。不過沙陀人的到來,確實也加深了北方地區(qū)的胡化現(xiàn)象。河東地區(qū)的政治中心太原在唐中后期時與代北地區(qū)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同書對太原地區(qū)風俗記載云:“其人有堯之遺教,君子深思,小人儉陋。又多晉公族子孫,以詐力相傾,矜夸功名,嫁娶送死,例皆奢靡?!保?4]69這說明,至少在沙陀人入主太原之前,這里依然信奉儒家思想,而貴族們也缺乏胡人剛強直爽的豪氣。然而,自李克用率沙陀人入主太原之后,北方胡人的勢力也深入河東地區(qū)的核心地帶。而隨北方胡人而來的,當然包括北方游牧民族的風俗習慣。至北宋太宗時,北漢政權依然存在,且建都于太原,宋人直接稱其為“沙陀”,可見其俗與中原漢族之異[15]9124。至徽宗時,河東地區(qū)依舊保存火葬之俗,說明這種與漢人“例皆奢靡”葬俗不相符合的胡人之俗一直保留在民間[16]652。

      除上述現(xiàn)象外,五代中國北方在政治與社會上的胡化現(xiàn)象還有其他一些特點,比如五代皇帝多為軍閥起家、樞密使權重于宰相,以及五代禮崩樂壞等等,均是胡化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17]。這說明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漢人胡化不應被忽視。不過文化的融合是雙方互動的,胡人漢化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表現(xiàn)也非常突出,而這種胡化與漢化交相出現(xiàn)的過程,也讓一些北方民族統(tǒng)治者出現(xiàn)了內在的文化沖突。

      三、統(tǒng)治者內在的文化沖突——以后唐莊宗為例

      中國歷代漢文化與胡文化的沖突,實際上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沖突。在農耕文明中,農民只有在安定的環(huán)境下,才能有效生產。若國家分崩離析,戰(zhàn)亂頻仍,即便風調雨順,也有可能顆粒無收。故此,穩(wěn)定是漢文化圈最為珍視的狀態(tài),所有文化、道德與價值觀,都是為這個狀態(tài)服務的。游牧文明則不然,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決定了該文明下的民族、部族有非常大的流動性,他們的生存空間并非固定在一個特定的范圍里。然而,當他們去到另一個地方想要落腳生存時,就不得不面對當?shù)氐牟孔濉绻荒艽驍Ψ?,他們將不能獲得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同樣,他們也隨時面臨著外來的挑戰(zhàn)——保衛(wèi)已有的空間,也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問題。侵略與被侵略,已然成為他們的生存方式。與此同時,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也是他們?yōu)樯娑窢幍膶ο蟆R虼?,武力就成為他們最尊崇的價值,因為在這種隨時準備競爭的空間里,武力決定一切。于是,他們所有的文化、道德、習俗也都服務于這種尚武的價值,如突厥人的“賤老貴壯”,沙陀人的“左老右壯”,都是一個道理[4]909,[1]6156。再如唐末年,李克用縱容沙陀軍隊侵暴河東良民,這在漢人看來當然是破壞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是極大的罪惡,但在沙陀人看來,卻是一種必要的生存方式[3]8692。

      入主中原后,胡漢文化的沖突不但表現(xiàn)在外部,統(tǒng)治者自身也有內在的文化沖突。沙陀統(tǒng)治者與其他北方民族有所不同,他們以避難者的身份進入中原,而在勢力不斷發(fā)展之后,又以漢人唐朝為正統(tǒng)建立自己的政權,故他們不得不塑造自己的漢人形象。對內,他們表現(xiàn)出對漢文化的認同與熱愛;在外交上,他們宣稱自己是漢人,也稱自己建立的政權為中國。然而,由于骨子里的胡文化早已根深蒂固,兩種文化在統(tǒng)治者內在的人格里發(fā)生碰撞,使之成為文化的沖突體。最典型的就是后唐莊宗李存勖。從表面上看,他在沙陀統(tǒng)治者中漢化程度是比較高的,不但略通《春秋》大義,還通曉漢人的詩詞歌賦,并且熱愛漢族的戲曲文化。然而,骨子里的胡文化,卻讓名為后唐君主的李存勖表現(xiàn)得更像一個胡人。

      第一,他崇尚武力,好戰(zhàn)。這種好戰(zhàn)不是喜歡發(fā)動戰(zhàn)爭,而是喜歡那種沙場殺敵的興奮感覺。在梁晉爭霸的時候,李存勖常常親自率兵赴前線作戰(zhàn),這是胡人酋長常做的事情。對于胡人部族而言,首領的作用就是身先士卒,帶領部族搶奪更廣闊的生存空間。李存勖的祖父朱邪赤心,就常常在敵陣中出生入死地戰(zhàn)斗,被譽為“赤馬將軍”;而他的父親李克用更是十五從軍,威震天下[2]332-333,[1]6156。李存勖同樣在很年輕地時候就隨父親出入于戰(zhàn)陣之間了,他作戰(zhàn)非常勇猛,曾讓后梁太祖朱溫嫉妒不已:“生子當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諸子乃豕犬爾?!保?]369此時的李存勖雖未稱帝,但卻儼然一方勢力之首領,在傳統(tǒng)漢族文化的觀點看來,承擔更為重要責任之人親自上陣殺敵乃是以身犯險,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顿Y治通鑒》記載了一次戰(zhàn)場上的對話,充分體現(xiàn)出漢人與胡人之間對于君主或首領在戰(zhàn)斗中所起作用的不同看法。天祐十五年(918年)晉軍大舉南下,與梁軍在楊劉(今山東東阿北)對峙。李存勖幾次親自率兵挑戰(zhàn),但都遇到危險,差點喪命。知道消息后,他的盟友王镕與王處直均來信勸他說:

      元元之命系于王,本朝中興系于王,奈何自輕如此!

      李存勖笑對使者曰:

      定天下者,非百戰(zhàn)何由得之!安可深居帷房以自肥乎!

      很明顯,王镕與王處直所看重的,是統(tǒng)治者的責任,李存勖一旦因戰(zhàn)爭而殞命,則推翻朱梁,復興唐室無望矣。但對于李存勖而言,天下必須是打出來的,而且得自己打,這本身就是一種游牧民族的價值觀?!熬俞》恳宰苑省笔撬爸S王镕的話語,然而對于漢人而言,君主應居中運籌帷幄,沖鋒陷陣是將軍們的事情。類似的話李存勖手下的漢人大將李存審也跟他說過[3]8956-8957,他的觀點其實跟王镕等人一樣,身為領袖不宜輕出作戰(zhàn),以致身蹈險境。然而,李存勖已經(jīng)把戰(zhàn)斗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這也正是游牧文化中尚武精神的體現(xiàn)。

      第二,李存勖的一些個人愛好,也與尚武精神有關,例如狩獵。狩獵必須掌握騎馬、射箭甚至搏斗等技能,而大規(guī)模的狩獵也需要眾多狩獵者之間的相互配合,這些都跟軍事作戰(zhàn)有關。故此,游牧民族也會把狩獵作為軍事訓練的活動。李存勖之父李克用就曾以強悍的狩獵者形象出現(xiàn)在史書中,據(jù)《舊五代史》記載,他在一次狩獵中“連貫雙雕,邊人拜服”[2]333。由此可見,北方民族對于某一英雄人物的信服,乃源于其武力,而狩獵則是武力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李存勖作為李克用之子,本身也非常熱愛狩獵。據(jù)《冊府元龜》之記載統(tǒng)計,從他建立后唐至其敗亡,短短三年不到的時間里,狩獵的次數(shù)達到19 次之多[5]1261。以狩獵作為娛樂休閑的方式,其實并無不可,因此歷代帝王,無論胡漢,基本都會有狩獵的活動。然而,在漢族士人看來,這種休閑方式不宜過多,尤其是對于皇帝,因為君主應該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政務上來。然而,后唐建國后,莊宗已經(jīng)沒有多少御駕親征的機會,戰(zhàn)場上殺敵的快感只能在畋獵場中獲得補充。故此,在他眼里,狩獵比政務、民生等都重要。同光三年(925年),水災嚴重,兩河地區(qū),流民布道,就連士兵也不能得到充足的供應,“往往殍踣”,“百姓愁苦,號泣于路”,但即便面對這樣的局面,莊宗還跟劉皇后“荒于畋游”,而且為了狩獵,還“責民供給,壞什器,徹廬舍而焚之”[11]145。

      除狩獵外,莊宗還喜歡打馬球(擊鞠),這是一種需要在馬上配合的運動,故此也很受北方游牧民族歡迎。據(jù)研究表明,唐代西域已經(jīng)很流行這種運動[18]。沙陀人喜歡打馬球的習俗不知是否源自西域,因為至唐朝時,馬球已成為貴族們喜愛的休閑運動,無論是長安、洛陽、開封等城市,還是遠至幽州、荊州等地,均有毬場?。打馬球如果只是作為一種休閑運動,當然不會引來非議,然而,當馬球運動與中原禮儀發(fā)生沖突時,北方民族的尚武精神則被突顯出來,莊宗自身內在的文化沖突,也被表露無遺。據(jù)記載,莊宗在鄴都(今河北魏縣)即位時,經(jīng)占卜,認為魏州毬場吉利,于是在那里建起了“即位壇”。延至同光三年,莊宗再幸鄴都,定州王都來朝,于是他決定毀掉即位壇而重新復原毬場,以備打球之用。當時的鄴都留守張憲上奏曰:

      即位壇是陛下祭接天神受命之所,自風燥雨濡之外,不可輒毀,亦不可修。魏繁陽之壇,漢汜水之壇,到今猶有兆象。存而不毀,古之道也。[2]912

      莊宗起初也同意另外修建毬場,但久久未能建成,眼見王都將至,他一怒之下,下令毀掉即位壇而復原毬場。這個故事透露出兩方面的信息,一方面,在莊宗即位時,欲沿用漢族禮儀,故有在毬場建即位壇之舉,這可以說是他慕求漢文化的表現(xiàn),“祭接天神受命”,也算是一種政治擬制。但另一方面,兩年后當他重臨鄴都之時,卻一意滿足自己打馬球的欲望,而忽視禮儀,更不迷信所謂的不祥之兆,這又是其游牧文化的體現(xiàn)。從以上種種可以看出,莊宗喜歡漢文化只是表面的,有些漢文化是他真正感興趣的,但他對另一些文化的遵循則只是出于政治需要,他根子里認同的,依然是游牧民族的胡文化。

      第三,輕視農耕文明。莊宗乃是以李唐皇室的身份建立后唐的,政治擬制以及正統(tǒng)傳承均要求他接受漢文化,并維護農耕文明;然而,骨子里的胡文化認同,則讓他處處表現(xiàn)出游牧民族的本性,甚至從心底輕視農耕文明。上文談到的狩獵,如果偶爾為之,是一項有益的休閑運動,但經(jīng)常性的狩獵,則是胡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莊宗恰恰就是如此,而且在狩獵過程中,他對農耕的藐視表現(xiàn)無遺。據(jù)記載,當時廣州人何澤為洛陽令,“莊宗出獵,屢踐民田”,于是何澤伺機勸諫莊宗曰:

      陛下未能一天下以休兵,而暴斂疲民以給軍食。今田將熟,奈何恣畋游以害多稼,使民何以出租賦,吏何以督民耕?[5]6292,[11]647

      何澤的話明確告訴莊宗,在農耕社會里,莊稼是政府大部分的收入,上至朝廷,下至民間,都依其而運轉,皇帝本就“暴斂疲民”,如果還“恣畋游以害多稼”,則租賦無所以出,百姓也不愿耕作。如此一來,社會就會動蕩,唐王朝的統(tǒng)治基礎就會動搖。畋獵與民田,這是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直接碰撞,一個“屢”字,說明莊宗這種因狩獵而破壞民田的事情沒少發(fā)生。何澤的勸諫得到莊宗的正面回應,從而停止狩獵。但更多規(guī)諫、建議則被無視,勸諫者甚至有性命之憂。中牟縣令就曾因莊宗游獵破壞民田而擋馬切諫,差點被莊宗殺掉,幸得伶人敬新磨以詼諧之語慰解莊宗,才得幸免[11]399。同光二年(924年)五月,右諫議大夫薛昭文上奏言事,其中有云:“請擇隙地牧馬,勿使踐京畿民田。”但得到的回應是“皆不從”[3]9044。馬是游牧民族的顯著標志,也是他們主要的作戰(zhàn)工具。從薛文昭的奏章看,當時朝廷牧馬已損害京畿民田?,這又是一次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碰撞,但莊宗依然選擇藐視后者。盡管他已經(jīng)是中原之主,并繼承漢族李唐的法統(tǒng),但他在內心深處并不認同中原地區(qū)的農耕文明。

      余 論

      五代乃中國北方民族融合的重要時期,彼時北方民族不斷漢化,但漢人同樣也接受并認同某些胡人文化。事實上,當沙陀王朝尚未崩塌之時,他們依舊保留了本民族的語言與文化,而作為統(tǒng)治民族,沙陀人的習俗多多少少也會影響生活在北方的漢人。胡風浸潤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沙陀統(tǒng)治者對胡文化的認同,并由此導致他們內在的文化沖突,當中最突出者,就是后唐莊宗李存勖。不管是否出于政治需要,莊宗對某些漢文化的喜愛是顯而易見的,他喜愛漢人的詩詞戲曲,也愿意采用唐朝的一些政治制度。然而在本質上他的文化歸屬依然是游牧文明之下的胡文化,故此,他依然認為自己就是蕃人。在尚未建立后唐前,他的胡文化優(yōu)越感可以在戰(zhàn)爭中得到滿足;在建立后唐后,胡人的性格讓他未能以穩(wěn)定發(fā)展為目標,反而耽于田獵與享樂,甚至破壞民田,忽視民生,用人為政倒行逆施,不但不受漢族百姓待見,同時也得罪了賴以崛起的武人軍功集團,導致他享國三年,即被推翻。可以說,游牧與農耕兩種文明在莊宗身上完全失去平衡,并造成激烈的沖突,讓他無所適從。相較而言,后唐第二位皇帝李嗣源盡管也認同胡文化,但在游牧與農耕的平衡上,他比莊宗做得好的多[19]。

      胡文化不但出現(xiàn)在五代沙陀王朝中,而且沙陀人的一些文化習俗,也可以在宋代的社會文化中找到痕跡,如火葬之俗。當然,宋朝政府是反對這種葬俗的,因為這違背了儒家厚葬的倫理,這本身也是文化沖突的一種體現(xiàn)[16]652。當然,若得到政權的支持,文化的流行也會變得相當迅速。眾所周知,宋代飲食中,羊是最主要的肉食[20]58-61。據(jù)史料記載,宋朝宮廷“飲食不貴異味,御廚止用羊肉”,并將之規(guī)定為祖宗家法[21]16。之所以能夠成為祖宗家法,乃因從宋太祖開始,趙氏皇室的宴飲即喜歡用羊肉。如趙匡胤宴請從吳越來朝的錢俶,即以羊作“旋鲊”,“至今大宴,首薦是味,為本朝故事”[22]107。一些學者把宋代吃羊肉的習慣,歸因于政府推動、傳統(tǒng)羊文化的影響,以及宋人對羊食用及醫(yī)藥價值的推崇[23]。這些觀點是很有道理的,但卻忽視了一個問題:宋代并非中國第一個漢人王朝,為何“尚羊”的飲食習俗單單出現(xiàn)在宋代而不是之前的朝代呢?其實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從北方民族的文化入手。宋太祖一家乃出自五代沙陀集團,他父親趙弘殷曾侍后唐莊宗麾下,自己也在唐明宗時出生于“洛陽夾馬營”,成年后,在后漢時隨郭威征討李茂貞[15]1-2。由此可知,趙氏一家長期生活在沙陀人的軍旅之中。而沙陀人的飲食,恰恰是以羊為主食的。唐莊宗曾言:“我本蕃人,以羊馬為活業(yè)。”[2]1200馬是作戰(zhàn)工具,羊則是生活必需。趙宋建國之后,朝廷大臣中尚有很多河東、代北之人,北方民族之人也不在少數(shù),故此,羊作為主要肉食的習俗,也被趙宋皇室繼承下來,這種口味的改變,本身就是漢人接受胡人文化的結果。

      文明與文化的發(fā)展,從來不是單線的。中華文化的發(fā)展過程是先逐漸形成適合于中原農耕文明的儒家文化,并在此基礎上吸收融合適合于中原文明的其他外來文化。文化本身并非一成不變,時代的發(fā)展、空間的突破,本身也是促成文化發(fā)展變化的動因,而融合與沖突,則是文化發(fā)展的重要途徑?,F(xiàn)今展示于世的中華文明,實際上是幾千年來各民族文明融合的結果,而這種過程也將繼續(xù)。五代時間雖短,北中國的空間也有所局限,但其時以沙陀為代表的北方民族與漢族的融合,給我們展示了中國古代民族文化融合的一種路徑,相信也能為今天的民族政策的制定帶來啟示。

      注釋

      ①關于沙陀漢化,可參見王旭送《沙陀漢化之過程》(《西域研究》2010年第3 期)和《論沙陀的漢化》(《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 期)、李鴻賓《沙陀貴族漢化問題》(《理論學刊》1991年第3 期)以及任崇岳的《論五代十國時期中原地區(qū)的民族融合及其措施》(《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 期)。不過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只是論述沙陀為統(tǒng)治中原地區(qū)而采取的漢化措施,而未能提及胡漢文化的融合與沖突。傅樂成《沙陀之漢化》(載氏著《漢唐史論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1年版),雖然提到李從珂胡化的問題,但其主旨,還是逐個挖掘皇帝的漢化措施。鄧小南《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載《文史哲》2005年第5 期),探討了五代的民族融合和宋初民族色彩的淡出,而“語境消解”的概念,也為這個問題提出了新的角度。王義康《沙陀漢化問題再評價》(《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 期)指出,沙陀并非徹底地毫無保留地漢化,他們還是保留了自己的民族習俗和習慣。樊文禮《“華夷之辨”與唐末五代士人的華夷觀——士人群體對沙陀政權的認同》(載《煙臺師范學院學報·哲學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 期)從漢人的角度論述了五代士人對沙陀人的認同及其原因,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研究視角。②關于這個問題,筆者已另文論述,詳見拙論:《唐末五代沙陀漢化問題再探——兼論沙陀政權的民族政策》,將刊發(fā)于《中國與域外》第四輯。③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一》,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485 頁;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70,貞明三年八月甲午條,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939 頁。④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91《康福傳》,第1200 頁;歐陽修:《新五代史》卷46《康福傳》,第514-515頁。⑤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81《晉少帝紀一》,第1068 頁;歐陽修:《新五代史》卷9《出帝紀》,第90 頁。⑥如后唐末帝李從珂,在被石敬瑭圍攻之后,自知不能退兵,即“舉族與皇太后曹氏自燔于玄武樓”。再如后晉時安從進造反兵敗后,也是自焚而死。又如后漢李守貞據(jù)潼關而叛,兵敗之后,“舉家蹈火而死”。至宋初,揚州李重進、澤州李筠等,均是兵敗“赴火死”。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48《末帝紀下》,第668 頁;卷98《安從進傳》,第1305 頁;卷109《李守貞傳》,第1441頁;脫脫:《宋史》卷1《太祖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7 頁。⑦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53《李存孝傳》,第714-715 頁;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258,大順元年九月壬寅條,第8523 頁。⑧見盧汝弼:《故唐河東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師兼中書令晉王墓志銘》,載吳鋼主編:《全唐文補遺》第七輯,三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166 頁。⑨其實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也的確有收養(yǎng)義兒或養(yǎng)子的習俗,主要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用于傳宗接代的,而第二種,則是與五代義兒相似的情況:官宦之家招收義兒以增強實力,如三國時候呂布之于董卓、劉封之于劉備。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像家主與家將之間的關系,而所謂的血緣擬制,只不過是為了增強雙方之間的聯(lián)系。無獨有偶的是,無論是呂布抑或劉封,他們攀認義父的行為,均不被時人認可,或直接被敵對的政治家利用。如王允即曾對呂布說:“君自姓呂,本非骨肉,今憂死不暇,何謂父子?”而孟達也曾經(jīng)至書劉封曰:“今足下與漢中王,道路之人耳,親非骨肉而據(jù)權勢,義非君臣而處上位……棄父母而為人后,非禮也?!逼浜螅瑓尾細⑵淞x父,而劉封為義父所殺,可見他們關系之疏離,更遑論如五代某些義兒養(yǎng)子那樣,繼承家業(yè)地位,或至少進入義父的核心集團。見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7《呂布傳》,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20 頁;卷40《劉封傳》,第992-993 頁。⑩參見傅樂成:《沙陀的漢化》,載氏著:《漢唐史論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1年版,第319-338 頁,尤其是第332 頁。?參見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110《宴享二》,第1197 頁;卷177《姑息二》,第1969 頁;卷196《建都》,第2192 頁。李肇:《唐國史補》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2頁。?筆者在史書中沒有找到莊宗在京畿地區(qū)養(yǎng)馬的明確記載,但有記載說他明確委任康福為馬坊使?!杜f五代史》沒有交代康福養(yǎng)馬的地方,而只是說李嗣源為亂兵所逼而背叛之時,康福正在相州(今河南安陽)牧馬。而《新五代史》則直接認為康福養(yǎng)馬的地方是相州。此外,康福為朝廷養(yǎng)馬的規(guī)模不小,《舊五代史》說他為明宗資助了幾千匹馬,而《新五代史》則認為是兩千匹。河南地區(qū)屬于中原核心地帶,主要以農耕為主,如此大規(guī)模養(yǎng)馬,對田地的破壞是可想而知的。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91《康福傳》,第1200 頁;歐陽修:《新五代史》卷46《康福傳》,第514 頁。

      猜你喜歡
      漢人文化
      文化與人
      中國德育(2022年12期)2022-08-22 06:16:18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金橋(2022年2期)2022-03-02 05:42:50
      “國潮熱”下的文化自信
      金橋(2022年1期)2022-02-12 01:37:04
      西夏漢人研究述評
      誰遠誰近?
      秦人稱謂小議
      遼代壁畫墓?jié)h人出行圖淺議——以關山4號墓為例
      民族整合與文化認同:努爾哈赤漢人“恩養(yǎng)”政策
      佛教傳入遼朝原因及來源探析
      铜山县| 千阳县| 伊宁县| 磐石市| 黄龙县| 盘山县| 全南县| 大理市| 陈巴尔虎旗| 渝北区| 民和| 崇礼县| 丹东市| 赣州市| 长寿区| 正安县| 延安市| 本溪| 通辽市| 通榆县| 当涂县| 淮安市| 厦门市| 中牟县| 苍山县| 内乡县| 江西省| 太湖县| 青冈县| 外汇| 綦江县| 秭归县| 靖安县| 平定县| 喜德县| 胶南市| 巴林左旗| 那曲县| 伊川县| 依安县| 亚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