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聰兒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
明清時社會上開始流行一種論調(diào),叫“才女薄命”,這種觀點往往把才女的早慧與早死結(jié)合在一起。大致含義就是,有文學才能的女子要么早夭,要么婚姻不順,要么命途多舛。支如增為《女中七才子蘭咳二集》所寫序言中明確提道:“或言:女子無才便是德?;蛴衷唬号痈1」什努F(xiàn)?!保?]845如明清之際文人徐世俊寫過一部關(guān)于馮小青的戲曲,在這部戲中,徐世俊認為是馮小青的文學才華導致了她的早夭。王端淑也為小青的才能傾倒:“小青筆舌靈妙情才兩足,悵恨其不多見耳。才人淪落,古今皆然,況女子乎?!保?]61此處王端淑重復了女子有才便不幸的陳詞。馮小青的故事為“才女薄命”論提供了強有力的根據(jù)。才女葉小鸞以及她的姐姐的過早離世也為持有這種論調(diào)的人提供了口實。作為父親的葉紹袁回憶女兒葉小鸞時也說:“真是千秋靈慧……能無造物之忌乎?”[3]葉小鸞父親的說法即為當時所流行的“才女薄命”論提供了進一步的佐證。這些例子都為“才女薄命”論在明清之際的流行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
明清之際,有文學才能的女子之間的書信聯(lián)絡(luò)以及走訪游歷增多了,這直接促進了女性文學群體的形成;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使得明清妓女開始更多地學習詩畫,以招徠客人;江南的一些士紳家庭鼓勵女性讀書識字,以便為其匹配到更好的男性。所有以上這些原因都直接或間接地促進了明清女性加入讀書識字的過程。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中收錄的明清女作家就有3750余人,占中國古代女性作家的90%以上[4]525,這說明在明清之際,學文識字的女性不斷增多。
值得注意的是,男性對女性讀書識字這件事持有相當曖昧的態(tài)度。部分男性與工詩善畫的女性保持聯(lián)系,并支持她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這并不代表他們一定同意自己的女兒、妻子、母親過分追求智識。比較經(jīng)典的例子是黃周星曾將當時的女詩人吳山稱贊為女司馬相如,他卻在寫給女兒的信中要求不要進一步學習作詩寫文章。他對此的解釋則是,科舉考試以及作詩的事情,留給家里的男丁即可,并強調(diào)這是一個老父親的衷腸。黃周星這種有趣的態(tài)度值得仔細玩味。李漁的戲曲《意中緣》則用一種諷刺調(diào)侃的方式揭露了當時男性對女性讀書識字的根本態(tài)度:“女畫家舉重若輕地展示才能,卻變成展示美貌和小腳——嫁得出去的標志?!保?]25女性的讀書識字連同她們的美貌和小腳一樣,只是男性擇偶時的條件而已。比較直接的體現(xiàn)如《尺牘新語·二編》當中男性編者汪淇認為,女性過分追求智識會增加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因為女性安靜的性情通常會使她們讀書識字的水平超過男性,這會使得學識不如她們的男性對婚姻望而生畏,進而阻礙她們的婚姻和幸福[2]26。不同的是約刻于清代順治初的《女才子書》,書前說“予乃得為風月主人,煙花總管,檢點金釵,品題羅袖。雖無異乎游仙之虛夢,躋顯之浮思而已。潑墨成濤,揮毫落錦,飄飄然若置身于凌云臺榭,亦可以變啼為笑,破恨成歡矣”[5]11,表達了對才女的欣賞、崇拜、喜愛之情。
這些論調(diào)出現(xiàn)在明清之際,體現(xiàn)出男性集體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包含著多樣的情緒:欣賞、恐慌、俯視、覬覦。要之,“才女薄命”的論調(diào)隱晦曲折地透露出當時的男子對待女性追求文學才能的態(tài)度?;谶@種復雜心理,“才女薄命”這一論調(diào)開始流行,并以多種“才女薄命”的故事為其佐證。
也就是說,在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以前,社會上已經(jīng)開始有才女遭遇不幸的傳說與事實發(fā)生,并不斷有人記錄成故事或戲曲加以傳播。而這一文化背景,正是《紅樓夢》中才女不得不死亡、流離或者喪偶的寫作原因。甚至可以把“才女薄命”這一論調(diào)看作《紅樓夢》中眾多女子錄入“薄命司”的重要條件。清代的才女教育相當復雜,有的家庭十分忌諱女子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活動,但如果這些女子沒有家庭的支持,也不可能進行讀書結(jié)社的閨中游戲。所以說,有的家庭以培養(yǎng)出才女為榮,有的家庭則因“才女薄命”的觀點十分警惕女子的文學寫作及活動。
在《紅樓夢》中,薛寶釵曾對林黛玉說過這樣的話:“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識字的倒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保?]566這里指出,當時的社會風尚奉行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單士厘的話也揭露了這一環(huán)境對女性才能發(fā)展的遏制:“中國婦德,向守內(nèi)言不出之戒,又不欲以才炫世。能詩者不知凡幾,而有專集者蓋鮮,專集而刊以行世者尤鮮?!保?]古代封建社會的貞操觀念,包括女子的詩文也不得外傳,以免有人以偷窺閨中筆墨為樂。這是以女性的角度說明閨中筆墨不以為外人道的重要性,以免仕宦人家女子的筆墨也成為男人游戲猥褻的工具。單士厘的話卻也道出了女子讀書寫作真實存在的社會禁忌,那就是不要把閨秀文字傳播于外。即使如此,清代的男性文人仍然熱衷于搜集整理才女的手跡,包括她們的詩歌與書信。比如,《尺牘新語》和《女才子書》的出版就可以證實當時部分男性文人的這種興趣愛好。
目前,雖然筆者沒有找到曹雪芹直接閱讀過體現(xiàn)“才女薄命”這一論調(diào)書籍的證據(jù),筆者大膽假設(shè),正是清初文人對歷史上美女或才女的欣賞與書寫,使得曹雪芹開始觀察、書寫并繼承前人的女兒觀?!拔抑锕滩幻猓婚|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6]1對才女這種多樣的態(tài)度,也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生動地體現(xiàn)了。
“萬艷同悲”是曹雪芹《紅樓夢》中眾多女性的結(jié)局,也是曹雪芹哲學思想的體現(xiàn)。這個詞組出現(xiàn)于《紅樓夢》第五回,是指眾多女性悲苦的命運。筆者認為,“才女薄命”論的觀點可能影響了“萬艷同悲”這一思想觀念的產(chǎn)生。
筆者在閱讀《紅樓夢》時,深刻地體會到“才女薄命”這一論調(diào)始終深深地嵌套在這一體系中。即使曹雪芹也是封建社會的叛逆者,他也仍未能擺脫“才女薄命”這一論調(diào)的影響,有關(guān)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這幾位會作詩的女子的悲慘命運的描繪便是佐證。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是最喜歡顯擺自己才華的大家閨秀,她大膽展露自己的才華顯然是觸犯封建社會的禁忌的。所以,林黛玉的早夭是必然的。她的早慧、詩才的外露,都導致了她在書中的命運只能是過早地死去。薛寶釵作為封建正統(tǒng)的維護者,她也未能幸免“才女薄命”這一論調(diào)的影響——才女的身份給她帶來的是漫長的守寡。甚至是把自己比作魏晉時期風流名士的史湘云,也沒能獲得良姻,丈夫的過早離世導致了她守寡的余生。探春也沒有逃過遠嫁的命運。
曹雪芹沒有“放過”《紅樓夢》中有才能的女子,她們都命運慘淡,或早夭,或守寡,或流離?!安排∶钡恼撜{(diào)在《紅樓夢》中沒有失去效力,甚至“波及”了那些沒有文學才能的女性。丫頭晴雯在病中時被王夫人趕出了大觀園,后在自己哥哥家悲慘地死去。僅因與賈寶玉的兩句玩笑話,金釧被逼投井而死。香菱自幼被人販子拐賣,后在夏金桂的迫害下悲慘地死去?!都t樓夢》中絕大多數(shù)的女性都沒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與命運,這些女性中不僅僅包括才女,而且包括丫環(huán)、正妻、妾室等。
曹雪芹的思想并非憑空產(chǎn)生,而是在積累了前人的思想成果之后,融合了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出一部真切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紅樓夢》。尤其是當時社會比較流行的“才女薄命”論,可能對《紅樓夢》的故事框架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梢哉f,“才女薄命”論可能創(chuàng)造出了《紅樓夢》中的“薄命司”,但是通過“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讖語,曹雪芹概括了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普遍壓迫,并不只才女一例。所以,《紅樓夢》中絕大多數(shù)女性都有著悲慘的命運,無論是讀書識字的才女還是目不識丁的丫鬟,都沒有逃過“萬艷同悲”的寫作構(gòu)思。所以說,“才女薄命”論的觀點可能影響了“萬艷同悲”這一思想觀念的產(chǎn)生。
為眾多女子立傳的曹雪芹在迎合當時的社會風氣時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對眾多才女、美女的早慧聰明、身世悲苦、生活坎坷而不幸落淚,大約也是男性文人在體悟到女子生活命運的辛酸后的一種悲涼。原本是“以供消遣”的《紅樓夢》,卻在不經(jīng)意間融進了當時那個時代最先進的思想,它為女性不公的命運發(fā)出了最為悲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