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慧
論當代女作家的“超性別意識”寫作觀
劉志慧
(阜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阜陽 236037)
“超性別意識”只是一種理論預設,目前來講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然而,當代女作家在接受寫作觀調(diào)查時依然表示向往“超性別意識”寫作。究其原因,可以看到現(xiàn)實處境迫使大多數(shù)的女性作家不一定向往站在男性角度進行寫作,卻不希望被讀者認出自己的女性作者身份,甚至有些女作家會刻意利用男性化寫作來遮掩自己的女性意識。
女性作家;“超性別意識”;寫作觀
盡管女性寫作(這里指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自古就有,然而對于女性寫作的研究卻嚴重落后于作家創(chuàng)作。我國女性文學的研究是伴隨著五四運動中女性意識的覺醒,以及國外女權(quán)主義思想的西漸東入才發(fā)展起來的。在20世紀70年代末,由于改革開放的提出涉及女性解放問題,故女性寫作蓬勃發(fā)展,女性文學研究也因此成為我國文學研究中的重要論題。但是,相對于20世紀女性作家的被關注度及研究成果而言,學界對當代女性作家的性別觀及寫作觀的理解較為薄弱與片面。同時,在“最近四五年,人們開始用非常認真的態(tài)度重新討論中國社會的性別不平等的問題或性別觀念的問題,可以稱為當代中國繼前兩次之后關注性別問題的第三次熱潮”[1]。因此,張莉的《當代六十七位新銳女作家的女性寫作觀調(diào)查》[2](以下簡稱為《調(diào)查》)將當代文壇最為活躍、新銳的67位女性作家作為特殊而重要的群體,以問卷調(diào)查的形式對她們展開性別觀及寫作觀的大討論,并且得到諸多讀者與學者的關注以及眾多微信公眾號的轉(zhuǎn)載,也是時勢使然。在《調(diào)查》中,多位女作家流露出對“超性別意識”寫作觀的向往,她們幾乎都傾向于不分性別、忘記性別、超越性別的寫作姿態(tài),認為女性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俺詣e意識”被提出于20世紀末期,學術界對此展開過廣泛討論。本文以當代女作家的寫作觀為切入點,對這一概念及相關問題做進一步的分析。
在討論“超性別意識”之前,有必要了解一下性別意識?!靶詣e意識是自我意識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3],它應該包括男性意識和女性意識。但在仍是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當?shù)赖漠敶鐣?,性別意識常常指的是女性意識,因為“男性意識是顯在的,而女性意識卻是被壓抑的,不存在需要張揚男性意識的問題”[4]??赡芫拖衲凶骷覐埑聹y的一般,“女作家們……的性別意識就像‘紅字’般烙在她們的靈魂里”[5]。所以,可以合理猜測《調(diào)查》中女性作家回答里的“性別意識”即“女性意識”。
“超性別意識”的提出最早見于60后作家陳染的《超性別意識與我的創(chuàng)作》,她在其中指出:無論是對于愛情、看待一個人還是回到藝術上的寫作,都應該采取“超性別意識”的觀念[6]。在她看來,真正的愛情是超越性別之上的,異性愛摻雜著虛偽、詭計、繁衍等復雜的目的,超性別的愛情才是無功利的藝術;在看待一個人時應該脫離性別去欣賞別人,這樣才不至于膚淺;在寫作方面,更是要貫穿超性別意識,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是不會被性別所迷惑的。從陳染的表達中可以看到,所謂“超性別意識”就是超越個體的性別視角來關注社會、對待生活[7]。也就是說,20多年前的“超性別意識”應該是“在保留現(xiàn)有看法的基礎上,萌生出更多的性別意識觀念,作為傳統(tǒng)性別意識的一個補充”[8],是指同時擁有男性意識和女性意識的“雙性意識”觀。
從《調(diào)查》中可以看到,“超性別意識”這一說法至今仍被沿用,但是其涵義是否一致卻是值得商榷的。從她們“遮掩性別”“無性別寫作”“走出小女子的‘小’”“中性色彩匿名寫作”“超越單一性別”“走出女性性別”“去性別化”“模糊化性別”“不分性別”“忘記性別”“跨越性別”這些語詞中似乎可以窺得,在當代女作家這里,“超性別意識”不再是追求“雙性意識”,而是力求躲避、忘記自己的“女性意識”。正如蔣方舟在回答“理想的女性寫作是什么樣子”時提出的:“我向往女性的寫作是人性的。她們走出女性性別,也走出性別壓迫。”[2]其實很好理解,因為當代社會中“性別壓迫”似乎更多地發(fā)生在女性身上。比如,彭思萌在《調(diào)查》中提到的“Me Too”運動席卷中國時,蔣方舟、易小荷、春樹、王敖等人曝光的性騷擾、性侵事件[2]。性別不平等的現(xiàn)象依然暗流涌現(xiàn),創(chuàng)作界如是。以至于當代女作家在意識到自身的性別意識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她們的創(chuàng)作,天然地出現(xiàn)在她們作品的各個方面時,她們出于趨利避害的心理,會選擇遮掩、模糊、忘記、逃避自己的女性意識。她們不一定向往站在男性的角度進行創(chuàng)作,但她們大多數(shù)不希望被讀者看出自己作品中的女性意識,甚至有些女作家會刻意利用男性化寫作來遮掩自己的女性意識。
因此,當代女作家向往的“超性別意識”寫作觀是希望在自己的寫作中超越、隱藏自己的女性意識。
“超性別意識”寫作真的可能嗎?它的現(xiàn)實可操作性又有多大?其實,這一概念甫一提出,就激發(fā)文學界的熱烈討論。有學者從男女雙向共建、和諧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對此表示肯定,有學者則針對陳染的言論表示質(zhì)疑。丁帆就曾撰文討論“超性別意識”觀,他在文中斥責了陳染的觀點。陳染認為:“人類有權(quán)利按自身的心理傾向和構(gòu)造來選擇自己的愛情。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東西!異性愛霸權(quán)地位終將崩潰,從廢墟上將升起超性別意識!”[6]丁帆將此稱為“女權(quán)主義歧路的悲哀”[9,p125]??梢钥闯?,丁帆主要是就陳染在愛情這一層面上的“超性別意識”做出反擊的,他認為“五四婦女解放的回聲雖然響徹20世紀,卻遠遠沒有使得女性獲得在愛情中的平等地位”。同時,無論是男性作家還是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都沒有真正獲得話語權(quán)的解放,只不過是男性作家毫不遮掩地直接以同情的筆觸描寫女性,女性作家是一種隱性的男權(quán)視角下的女權(quán)意識罷了。因此,在這樣一個封建情緒濃烈的男權(quán)主導的國家中,不去喚醒女性該有的性別意識和權(quán)力,卻奢談什么“超性別意識”的情感,無疑是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倒退,起著完全相反的作用[9,p126]。
1997年,降紅燕在思考“超性別意識”時就探討過這個問題。她認為陳染提出和鐵凝踐行的所謂“超性別意識”觀“似乎是超越男性性別和女性性別,但實際上主要是偏重超越女性性別”。因為這是女性作家提出,為女性研究者肯定,并針對女性文學而言的。同時,她指出在中國目前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物質(zhì)的解放和經(jīng)濟權(quán)益的保障并不意味著女性意識的高漲和文化心理的提高,相反,當前而言女性意識不是張揚得超越了,而是覺醒得遠遠不足。在很多人的女性意識還沒被喚醒時就談論超越女性意識有些太過匆忙和簡單[7]。降紅燕的這一說法和丁帆的責問有異曲同工之處,將丁帆對于愛情中“超性別意識”的看法對等到寫作這一層面上來也是如此。在大多數(shù)女性讀者還不知女性意識為何物,還在精神上附庸男人生活時,作家就在寫作中貫穿“超性別意識”是不是有些行將過急?另一方面,降紅燕提出在男女關系不和諧的今天,應該倡導“雙性文化”和“超性別意識”,至少在女性文學甚至整個文學未來的發(fā)展中,“超性別意識”應該擁有姓名。
2010年,吳春直接以“超性別意識寫作的現(xiàn)實可能性”為題深入分析“超性別意識”寫作的現(xiàn)實可操作性。她在闡釋“超性別意識”概念、分析其提出的背景的基礎上,表明:“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批評,‘超性別意識’都處于純理論層面,其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操作性還待進一步探討?!盵10]就拿當代女作家來說,她們在自我寫作中真的能完全剝離出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的現(xiàn)實存在嗎?在這一問題上,喬葉的態(tài)度可能更加誠懇。她在重新瀏覽自己的小說之前堅稱她在寫作時“不從性別來考慮人物”,但之后她意識到“號稱不從性別來考慮人物”竟然是她“試圖自欺欺人的謊言”?!吧鵀榕耍@就是我的命。我的寫作,也必定在這個命里面。”[2]
關于“超性別意識”寫作是否可能,丁帆和降紅燕從性別狀況的視角出發(fā),認為在傳統(tǒng)力量過于強大的今天,這一提法不合時宜,并且在有用性和實效性上對其進行了批評。學者吳春并沒有批評“超性別意識”觀念,只是在實踐層面上對其表示質(zhì)疑。筆者認為,“超性別意識”只是一種理論預設,是當代女作家對性別和諧的一種渴望。就實際情況而言,“超性別意識”寫作目前來講是不可能的。正如桑德拉·吉爾伯特所說:一個作者最后書寫成的,無論是有意識地還是無意識地,都構(gòu)成他個人的整體,如果女性作家是受到作為女性的文化教育成長起來的,那么她的性別特征是不可能同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力分離開的。同時,他認為這世上只有很小一部分生理異常的女性沒有被作為女性教育成人[11]。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當代女作家大概也是明白“超性別意識”寫作的不現(xiàn)實性,不然也不會用“向往”“理想”這樣帶有愿景式的語言。既是如此,那她們又為何提出“超性別意識”寫作,渴望擁有“超性別意識”寫作觀呢?
“超性別意識”提出的20余年里,即使在實踐層面上沒有太大發(fā)展,也有眾多當代女性作家對此表示渴望。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首先,孫頻的自白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種解釋:“這個社會整體上表現(xiàn)出對女性主義的一種壓制和歧視……有時候你表達的東西越真實越會被詬病,一個女性作家的寫作尤其容易被詬病,你寫疼痛會被詬病是狹隘,你寫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自我分裂會被詬病為黑化女性,不美不善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有些女作家倘若敢寫得私人化一點,那便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強大的內(nèi)心……這就是為什么幾乎所有的女作家都不愿意被扣上女性主義的帽子,因為在目前的價值體系中,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甚至代表著可笑與羞恥?!盵12]她提出自己在最初寫作的時候的確擁有一種自覺的女性意識,但在之后的寫作中會有意壓抑這種意識,使之變淡,變成了無性別寫作,不讓讀者看出自己的女性意識?,F(xiàn)實社會中的處境讓女作家們不敢肆意釋放自己的女性意識,面對眾人的詬病和揣測,她們只能選擇隱藏、擱置自己的性別意識,“超性別意識”寫作觀的向往或許是她們突破困境的一種努力。
其次,當代新銳女作家大多是獨生子女政策的產(chǎn)物,她們從小接受的是男女平等的思想教育,“自小經(jīng)受的性別教育,是男生女生的無差別教育:你們就該毫無區(qū)別長大成毫無區(qū)別的獨立個體……男的能做的女的也能做”[2]。她們和男性作家一樣,獲得開放且持續(xù)的學習資源,并在其中形成認知與思考世界的方式。也就是說,大多數(shù)當代女作家從小被灌輸?shù)氖恰靶詣e無差別意識”,她們抱著這樣的女性認知進入社會,投入創(chuàng)作。但現(xiàn)實社會是怎樣的呢,它是否也對女性如此寬容與看重?周李立的個人經(jīng)歷或許是這一部分女作家的真實寫照?!吧鐣ε詮牟黄降纫膊粚捜?,這讓我有不明真相跌入陷阱的惶惑。所幸年歲漸長,對家庭或工作中女性跨越不了的性別藩籬也被動接受了。開始寫作后,這被動接受的心態(tài)卻很難平和?!盵2]當她們發(fā)現(xiàn)從小接受的“性別無差別意識”這套規(guī)則在社會無法暢通時,逃避、忘記、渴望超越自己的女性意識自然就成了她們寫作時的一種選擇了。
再次,在寫作中“一些寫作特質(zhì),比如細膩、繁復、幽微,很多時候可能會被人不假思索地歸為‘女性化’,而與之相反,粗獷、簡練、寬闊,似乎就專屬于男性”[2]。這其實是一種將男性女性對立的粗暴分裂,它將性別概括為分離的兩面,卻忽視了其中復雜豐富的個人。即使細膩、婉約、精巧是對女性寫作的一種贊美,“但同時也讓女性作家警惕,‘這是否在說我的寫作,格局不夠大,稍欠力量?’”[12]因為在男權(quán)社會的今天,男性標準仍然是主流追求,一些女作家不可避免地將女性天然具備的細膩、柔軟、善感等能力認同為一把雙刃劍。馬金蓮就認為:“女性的敏銳以及細膩,限制了女性對更為遼闊外界的想象和感知,女性文字難免缺乏劍氣和豪氣,恰如繡花功夫足夠,卻鮮有仗劍天涯的豪氣和大開大合的殺伐決斷?!彼裕氨M量讓自己走出小女子的‘小’,學習借鑒男性作家普遍擁有的那種‘大’,大眼光,大境界,大情懷”[2]。身處于男性權(quán)力的社會中,“超越女性意識”去迎合大眾即主流的追求,可能是一部分女作家無奈的潛意識之舉。畢竟在“女性寫作”概念盛行而“男性寫作”并不與之對等的現(xiàn)今,有幾個女作家愿意被標簽化呢?
當代女作家“超性別意識”寫作觀的本質(zhì)其實就是超越自己的女性意識,在男性主導的現(xiàn)今社會,即使知道超越自身的性別意識是不太可能實現(xiàn)的,通過遮掩自己的性別也可以使她們規(guī)避傷害、拒絕窺視、保護自己。這也許能夠解決當代女性作家一時的問題,可是性別公正問題會一直存在,要如何正視呢?在張莉另一篇關于男性作家性別觀調(diào)查的文章中,提出相比于女性作家在面對兩性差異時向往擱置、不解決的“超性別意識”觀,男性作家則更坦誠面對兩性差異,努力尋求尊重、平等的解決方法。我們承認正視性別公正問題對于在兩性關系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男性來說稍顯容易,但是“性別觀念上的自覺是同時針對男人和女人的,而性別公正的可能性也需要女人和男人的共同努力”[1]。如果當代女作家一直以逃避、遮掩、忘記的態(tài)度選擇“超性別意識”寫作的話,性別公正這個問題的解決可能遙遙無期。
[1] 賀桂梅.性,性別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觀念觀自覺[J].天涯, 2019,(4):13-20.
[2]張莉.當代六十七位新銳女作家的女性寫作觀調(diào)查[J].南方文壇,2019,(2):109-127.
[3] 百度百科.性別意識[EB/OL].https://baike.baidu.com/ Item/性別意識/5724902?fr=aladdin,2019-04-16.
[4] 陳駿濤.關于女性寫作悖論的話題[J].山花,1999,(4): 90-94.
[5]張莉.當代六十位新銳男作家的性別觀調(diào)查[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2):19-64.
[6]陳染.超性別意識與我的創(chuàng)作[J].鐘山,1994,(6):105- 107.
[7]降紅燕.關于“超性別意識”的思考[J].文藝爭鳴,1997, (5):25-31.
[8]鄭艷蓉.現(xiàn)代性與性別再定義——關于超性別意識的思考[J].青年與社會,2014,(25):304-305.
[9]丁帆.“女權(quán)主義”的悲哀——與陳染商榷“超性別意識”[A].張清華.中國新時期女性文學研究資料[C].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10]吳春.超性別意識寫作的現(xiàn)實可能性[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3):58-60.
[11] Gilbert Sandra. Feminist Criticism in the University[A]. Gerald Graff & Gibbons, Reginald eds. Criticism in the University[C].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85.
[12] 張莉.她們與我們時代的女性寫作——三十四位中國當代新銳女作家的同題回答[J].青年文學,2018,(11): 5-30.
On the Writing View of "Super Gender Consciousness" of Contemporary Female Writers
LIU Zhi-hui
(College of Arts,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36037, China)
“Super gender consciousness” is only a theoretical presupposition, which is impossible to realize at present. However, contemporary female writers still yearn for “super gender consciousness” writing in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ir writing view. The reason is that the real situation forces most female writers to write from a male point of view which they do not want to. And they do not want to be recognized by readers as female authors either. Even some female writers will deliberately take advantage of masculinity to cover their female consciousness.
female writers; “super gender consciousness”; writing view
I206.7
A
1009-9115(2020)02-0041-04
10.3969/j.issn.1009-9115.2020.02.008
阜陽師范大學、阜陽市校地合作平臺提升項目(xdhzpt201705)
2019-10-11
2019-12-07
劉志慧(1994-),女,安徽馬鞍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