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
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
拿到陳雪虎這本《理論的位置》,耳邊回響起早年熟知的歌德的這句名言,感想良多。雪虎好學深思,博覽群書,理論功底扎實,和他聊起來,東拉西扯天南海北十分過癮。自然,關(guān)于理論之用,是我們常涉及的話題。
生命之樹固然常青,而理論并非只是灰色,今天來說,理論可謂是五彩斑斕。一直以來人們將理論看成是生活的某種附加物,它是外在的,是對已有生活事實的梳理、闡釋和評價,認為這種評價并不會改變既成的事實。仿佛理論家就是食客,對廚師的烹飪發(fā)表各種意見,其中舌如蓮花者就成為美食家??傊碚摬恢苯觿?chuàng)造價值,只是評判,只是闡釋,只是馬后炮。
不過從歌德發(fā)表上述言論至今,情形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從二十世紀往前數(shù),提起世界文化巨人,我們想到的大多是作家,如但丁、莎士比亞,如歌德、雨果、巴爾扎克,如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曹雪芹,等等。文化巨人似與理論家無緣,如果說有緣,德國有那么兩位,康德和黑格爾。他們將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形而上學推到了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并以自己的深邃和晦澀讓眾人困惑。也因此詩人龐德居然認為,德國之所以窮兵黷武,是因為“缺乏出色的德語作品”,顯然,龐德對德國理論家很失望。
《理論的位置》陳雪虎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但是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后,一切似乎逆轉(zhuǎn)了,我們想到的思想文化巨擘是一干理論家,如福柯、鮑德里亞、德里達、哈貝馬斯等。優(yōu)秀的作家依然有影響力,但是覆蓋面似乎比起前一個世紀要弱,反倒是理論家們的影響力崛起,俘獲了莘莘學子。其中的原因分析起來有些復雜,如現(xiàn)代教育制度的深入,社會人群整體知識水準的提高,各種理論話語各有其描述現(xiàn)實生活的途徑等??傊畻l條大路通羅馬,亦即不是只有小說或詩歌等才適合描寫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理論同樣也有這種功能。
以往我們對理論專門講抽象的大道理的印象,來自教科書,來自那些高頭講章;其實最初,無論中外,無論東方和西方,理論都是從描寫生活開始的,不管我們是讀《論語》《道德經(jīng)》《莊子》,還是讀柏拉圖的對話錄,除了有古今語言差別的障礙,在內(nèi)涵的理解上,并沒有難以逾越的界限。漸漸地理論中發(fā)展出了思辨的表述方式,也就是說理論的前行,有了分岔,思辨的理論和描述的、經(jīng)驗的理論各奔前程。思辨的理論是思想家的媒介,是思想家們所熟練地表達見解的工具,特別在西方,自亞里士多德以來,這種理論的表述成為最主要的和流行的表述方式,并且經(jīng)由康德和黑格爾等哲學家,變得無比強大,甚至堅不可摧。然而,無論思辨的理論大廈如何強大和堅固,終究不能一手遮天。二十世紀的中葉以后,羅蘭·巴特、福柯、鮑德里亞等以自己的著述部分地改變了理論的形態(tài)。例如巴特的《神話學》《戀人絮語》,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特別是??碌摹动偘d與文明》《規(guī)訓與懲罰》等,對社會生活和各類具體的生活景象,都有直接的描述。盡管我們分明能感覺到他們著述中思辨的力量,但是其論述的出發(fā)點不是概念,不是某些慣用的術(shù)語,而是直接來自社會生活。他們用理論來闡釋各種社會現(xiàn)象,而不是創(chuàng)立某種獨立的封閉的理論體系。用一種繁瑣的分類來劃分,前者是批評著作,后者才是純理論著作。站在理論的立場上,純理論著作的地位要高一些,因為它開拓了廣闊的思維空間,有助于人們在觀念上理解和把握整個世界。當然真正有價值的理論著作并不多見,以哈貝馬斯的見解,即便在德國哲學成果最豐富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值得提及的著述也就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卡西爾的《符號形式的哲學》、舍勒的《知識的形式和社會》、普萊斯納的《有機體和人類的諸階段》及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等五六本而已(哈貝馬斯《論杜威的〈確定性的尋求〉》一文,見杜威《確定性的尋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批評著作與純理論著作相比,在文體上要優(yōu)雅,有趣味得多。但是一般而言,批評通常面對的是敘事文本,面對的是文學藝術(shù)作品和由此生發(fā)的各種文化現(xiàn)象,不直面日常生活。創(chuàng)作面對生活,理論面對文本,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分界。自然,這種分界現(xiàn)在被打破了,這大概是理論積累到某種程度后必然會有的某種突破。它必然要擺脫傳統(tǒng)或習慣的枷鎖。理論的對象本來應該是社會生活,概念和術(shù)語只是中介,盡管概念和術(shù)語的差異能構(gòu)成新的理論空間,但是其過度繁衍會帶來夸夸其談,帶來思維的虛妄和空泛。
當然理論描述生活的方式與小說和詩歌不同,它不是以虛構(gòu)和想象的方式來處理素材,而是在這些素材的基礎(chǔ)上還原一定的歷史語境和社會環(huán)境,解析其背后的各種成因,并以抽象和概括的方式表達作者對生活的見解。以??聻槔?,他常常從生動的日常生活攫取案例,然后進入某種理論描述。他在法蘭西學院所作的演講《不正常的人》就是這方面的一個范例,這位理論家從一個虐殺孩童的犯罪案例切入,對社會上所謂的“不正常的人”的譜系作了詳盡的梳理,并按歷史先后的順序勾勒出三種形象:“畸形人”“需要改造的人”和“手淫的人”。所謂“畸形”,福柯指出,主要是一個法律概念,“畸形所出現(xiàn)的領(lǐng)域,人們可以說成是‘法律—生物的領(lǐng)域”。而需要改造的人,其參照范圍要小于畸形人的參照范圍,是在家庭、學校、車間、街區(qū)、教堂教區(qū)、警察局等類似的“矛盾和支持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笆忠娜恕保瑒t是十九世紀一個全新的形象,其參照范圍則更加狹窄,這是“臥室,床,肉體;這是父母,緊挨著的監(jiān)視者,兄弟姊妹;這是醫(yī)生;整個圍繞個人及其身體的微型細胞的空間”(??隆恫徽5娜恕?,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其實,這些不正常的人,在一些作家藝術(shù)家筆下往往是有鮮明個性的主人公,但是在理論家的筆下,他們就成為一種有特定內(nèi)涵的類型,讀者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姓名,只需要知道他們是被社會正常規(guī)范所排斥的類型就夠了;而所謂社會的正常規(guī)范究竟是怎樣確立的,也是新一代理論家們所描述的對象,當然,此乃屬于一種理論的建構(gòu)和實踐。
據(jù)說??略诜ㄌm西學院的演講吸引了許多聽眾,可以容納三百來人的教室,常常擠進了五百多人。也許有些人是慕名而來,有些人可能是對演講者所舉的奇奇怪怪的案例感興趣,但我以為,最直接的原因是理論逐漸成為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試圖了解更廣泛的,經(jīng)由一定的理論闡釋的生活。理論并非是生活投下的陰影,它一直在暗中定義著我們的生活。因為生活不只是消耗物質(zhì)的過程,生活其實是對生命過程(歷史)和生命活動(社會實踐)的理解和想象,這里就不斷有理論的參與和建構(gòu)。
理論的參與和建構(gòu)自然也包括想象。所謂“理論是灰色的”一說,認為理論是馬后炮,多少有蔑視其沒有想象力的責難在。其實理論何嘗沒有想象力,只不過理論的想象力不同于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這是抽象建構(gòu)和概念的想象力。世間無論是偉大的理論還是拙劣的理論,都是虛構(gòu)的產(chǎn)物,它從來不是對現(xiàn)實生活忠實的總結(jié)和邏輯性表述。雖然理論講究的是體系完備,邏輯自洽,似與想象無緣,其實那是理論想象的一種方式而已。真如我們曾經(jīng)誤認文學創(chuàng)作是真實生活的反映那般。文學創(chuàng)作在反映生活的同時,既表達作者個人的感受,也融合著作者的見解和理論方面的修養(yǎng),并且這些見解和修養(yǎng)決定著他怎樣來選擇生活現(xiàn)象,怎樣來表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因此,讀者所見的從來只是作家筆端貌似生活的生活,它未必真實。同樣在理論家的筆下,我們所見的也只是貌似嚴密,剔除了想象的論述,但是它未必沒有虛構(gòu)。
人類的歷史越綿長,人們的思想和理論困惑就越多?這些困惑伴隨著我們的生命而來,其解決方法或許也只能訴諸理論。因此,雪虎在其著述中一上來就討論“理論的位置”,這正是我自己常常思考的問題。
當然雪虎所說的理論,主要是指現(xiàn)代社會和學術(shù)體制中形成的各種理論話語,所以他從理論的必要性、樣態(tài)的多樣性、西方理論脈絡、理論在中國的位置等路徑步步深入,展開論述。我不僅贊同雪虎的許多觀點,而且為其精辟的闡述“點贊”。例如雪虎認為,一些人對理論的抵制“其實是對日益社會化的世界所必然遭遇的現(xiàn)代進程的忽視”。這里,所謂現(xiàn)代進程就是思維的進程,就是思考所循的路徑。就雪虎本人而言,他主要是從文學理論切入,這是他的專業(yè),也是我的專業(yè),所以雪虎所關(guān)注的一些問題,如從“文”的概念演變到現(xiàn)代意義上“文學”的產(chǎn)生,關(guān)于古文論研究中的史、論、釋的運用,還有文學的公共性問題、文藝美學的思路與建制,等等,也正是我所關(guān)注的。關(guān)注并非全部贊同,例如他對普實克和夏志清的評價,我就有所存疑。普實克將理論看成是總體性敘事的工具,有違該時代的理論實踐。
然而,盡管許多文學話題和相關(guān)理論是我和雪虎所共同關(guān)注的,但是,如果由我來闡述這些問題,進入的路徑和角度顯然會不同于雪虎。由此我想到了理論領(lǐng)域其實也是一個異托邦,不是普實克所搭建的同質(zhì)空間。
雪虎在書中特別強調(diào)了理論的“脫域”功能,在我印象中,這個概念是吉登斯在其有關(guān)著作中提出來的,“脫域”是現(xiàn)代性得以展開的前提,也是使其獲得某種普遍性的必要條件。若干年前,讀吉登斯的《現(xiàn)代性的后果》,為其提出的“脫域”概念所折服,然而,今天我以為,理論一方面固然是脫域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每一個人進入到理論的過程是伴隨著強烈的個人色彩、個人經(jīng)驗和具體的語境的。即理論的普遍性和抽象性對于每一個具體的個體來說,并不是同一的。
理論空間的拓展是每個理論家?guī)е煌娜松w悟和思考,從不同的方向加入的過程。因此,從這一方面講,理論又不是“脫域”的。理論不僅在解決人們的思想和理論困惑中有重要的位置,在闡述當下的生活中亦有其重要位置。然而,每個人的際遇不同,與理論交往的歷程也各有千秋,即便讀的是同一本理論著作,收獲并不相同?;蚩烧f理論家們在理論中成長的經(jīng)歷是五彩紛呈的,瓜熟蒂落,在他們的理論闡釋中必然帶有的豐富的個人色彩,而這些恰恰能讓我們見到當代人生活的一個側(cè)面。正如在這部文集中,我又重新認識了雪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