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個漩一個漩蜿蜒到高處密林,身后綿延不斷的落下用山色砌出的一堵堵墻。堯治河名氣大,是上古堯帝家的事跡名揚(yáng)處,得去。
一
深山里的夜朗星稀下,人的思想極為清澈,隨時可以躍出幾條歡快的小魚,攪活布滿懶惰淤泥的腦漿子。入住的培訓(xùn)中心東坡是龍門寺,落腳在兩座山之夾角縫隙,依此凸起一個不到兩百米的“尖”,在堯治河這個海拔平均一千六百米的底盤上顯得很不起眼。寺周圍的燈火被連天草木糾纏,放出綠陰陰的幽光,一條山徑蜿蜒曲折伸向黑夜。
女人膽小,于是我喊上年輕蓬勃的小康,陪伴我一起爬上龍門寺。
小路旁懸掛的彩色燈帶在風(fēng)中哆哆嗦嗦,弄得我的心也顫顫的。寺真的太小,不過京城胡同里一個四合院般大。轉(zhuǎn)完偏殿,最后的一站是正殿——大雄寶殿。我們一下子肅靜下來,在“橫三世佛”前屏氣合掌,祈禱各自的心事。
回到房間,洗了熱水澡,靜靜的斜靠在床頭,回憶一個小時前發(fā)生的一切,思維越來越長,人就不怎么清醒了,漸漸的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山里的鳥鳴早已漫山遍野。
洗漱完畢,早早下了樓,立于空曠處,仰望四面蒼翠,龍門寺的紅頂素墻,一下子釣住了我的眼珠。微微的山風(fēng)帶著清氣,吹開了大腦的閥門,便生出幾分意氣。不遠(yuǎn)處,鐵質(zhì)的紅旗硬朗朗的,紋絲不動。我把思緒收回來,順著旗角往歷史里鉆。
唐人元稹《連昌宮詞》寫到: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
荊榛櫛比塞池塘,狐兔驕癡緣樹木。
晚唐的連昌宮雜草密密,形如叢木,早已把池塘都填滿了,好生衰敗。只有狐貍、兔子膽大,繞著樹木亂跑,也不怕人。
元稹真是哀傷了。連昌宮原來是何等光鮮繁華、井然有序,簡直是太平盛世的縮影??扇缃翊蟀滋炀陀泻偞说汝幬飮W鬧,可見羸弱的時代連物種都叫囂示威了。
而如今,我跳過唐、宋、元、明、清,與明媚的山嵐、蓊郁的竹木對話時,狐只能躲在黑暗中偷窺一下人與自然的和諧。
二
作為一個新時代農(nóng)村的典型,堯治河的說教早已超過了它本身的基本功能。上古的三皇五帝到底是何種形象,是神還是人?歷史上的記載一直游移,但他們的精魂卻被口口相傳的希望延續(xù)了下來,那些善意的百姓為自己的君主畫了一幅偉岸的圖像,讓現(xiàn)代的人頂禮膜拜又虔誠苦學(xué)。堯帝治水的傳說發(fā)生在這里,當(dāng)然只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這里的人發(fā)出的最動聽最智慧的聲音。先祖“四大發(fā)明”是物質(zhì)的,精神的發(fā)明擱在奮斗、超越、堅守的回音壁里,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存于意識形態(tài)了。我們接受了這樣的鼓舞和熏陶,一代一代才有了秉承的意愿。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一個當(dāng)?shù)氐慕虝潮桓母镩_放的號角吹醒,盡管這一切來得比沿海城市晚了幾年,但畢竟來了。
放在經(jīng)濟(jì)大發(fā)展的宏偉坐標(biāo)中,我們看得清這里的底細(xì)。在孫開林決定從公辦教師的鐵飯碗中跳出來,回到村里辦磷礦時,中國的那一頭——四川,劉永言四兄弟早幾年已經(jīng)相繼辭去了公職到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從孵化雞鴨、養(yǎng)鵪鶉開始,逐步完成了原始積累,并成立希望集團(tuán)。等堯治河的磷礦石準(zhǔn)備拉出大山走向市場時,江蘇華西村屹立潮頭的紅旗早已經(jīng)高高飄揚(yáng),上面寫著“天下第一村”。
堯治河書記孫開林也許不能像華西村帶頭人吳仁寶和劉永言四兄弟那樣精確地踏準(zhǔn)新時代的步伐,但他卻在“山大梁子多,出門就爬坡,穿著爛衣服,住著破草房”的堯治河,恰到好處的書寫了和堯帝異曲同工的故事。
堯帝的主要政績是治水,孫開林卻把山收拾得服服帖帖,十二個純?nèi)斯ら_鑿的隧道,在烏壓壓的荊山巨龍身上開腸破肚,繼而縫成一個個結(jié)實的牛皮袋子,再給它們裝滿牛哄哄的磷礦石,換回金燦燦的元寶錠子。
現(xiàn)在看來堯帝反而稍遜風(fēng)騷了,為什么這樣說呢?據(jù)《竹書紀(jì)年》《山海經(jīng)》等典籍記載,始祖堯帝到??抵嗡嗌儆悬c兒被動的意思,因為他的兒子朱丹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性格暴烈,沒有帝王才德。堯作為老子為了鍛煉和改造自己的兒子,只好把他下放到艱苦的山區(qū)磨練一下心性,此事件稱“放于丹淵”(丹淵即丹水,十堰鄖西一代,保康附近)。鍛煉得怎么樣?堯退休后,禪讓帝位給禹后,自己徹底清閑了,想起了窮鄉(xiāng)僻野山溝溝里的兒子,于是便前往探視考察。
作為一個讀過《中國通史》的觀眾,難免發(fā)現(xiàn)一些規(guī)律,遇到這樣的情節(jié),說書的和寫書的會具備一點兒抬此降彼的技巧,挖一個小坑,壘個土包,給觀眾使一出障眼法,只等那說書的人梨花醒木啪的一響,聽眾游散的心弦立刻被拉了回來,不由得警覺起接下來的機(jī)關(guān),緊跟著高潮或反轉(zhuǎn)了。話說這朱丹實際上并無多大改變,只是這山中有條馬面河,偶爾淘氣,肆虐百姓,影響心情,作為下派的父母官,這點兒事情處理不好,面子上總有些掛不住。治水是職責(zé)之事,可急彎險灘又繞不過去。至于治的結(jié)果如何?至少這個故事的上半節(jié)有點兒沮喪,沒有以他的功績收妥一個光輝的尾巴。反倒是等到他老子堯帝一來,臺上的梨花醒木才啪然作響,幾句帶著勁的精彩念白之后,高潮迭起,斗轉(zhuǎn)星移,父子齊上陣,擼起袖子加油干,這水就治成了。從此這里換了天日,人無袖手,田無荒蒿,一派欣欣向榮。不管以后叫“堯子河”還是“堯治河”,反正是他老堯家干的。中國故事是這樣的,按照結(jié)果來布置從開始到經(jīng)過的次序,一下子把這對父子都弄成了上古時代的一束高光。誰都不糊涂,兒子沾了老子的光,老子既不辱使命,又努力救贖出自己的血脈親情,沒讓兒子在歷史的星河里臭成一坨屎。
相比較起來,孫開林的“堯”味道,主動利索,簡單不夾私,他安于一地,披荊斬棘,傾注一腔熱血,引眾志循循而成。至于若干年后,有誰來梨花醒木啪的一聲,給世道抹一點兒神仙傳奇。我確認(rèn),應(yīng)該比堯家父子更貨真價實。至少有我在村中腹地花鳥爭喧中,聽到了飄飄颯颯的的純粹。
想起唐人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斷章取義一用:“齷齪”好比過去式,“放蕩”好比自由之思緒,“長安花”恰似腳下的堯治河與盛唐的都城一樣安然有序,繁花肆意。
如今世道靖和,我以為能在古詩中遙想,并讓心靈繼承正統(tǒng)的華夏文明而欣喜。
三
蒼翠的山底綿延著九曲回腸的省道、村道。盯住山的五腑之溝,每一次曲折之處,山的正身如龐大的鍋蓋扣壓過來。有的山似是被斧頭劈了,只留下一縷刮著腥草氣味的風(fēng)頭,風(fēng)的身子極軟,托著人在溫柔鄉(xiāng)里墜著,舍不得爬上來。
到了梨花山,把風(fēng)的纏綿驅(qū)散,登臨其上,堯治河風(fēng)光盡收眼底。村里的文化人袁部長給我介紹此處樊梨花的故事,而我卻沒有對這個女人產(chǎn)生多大興趣?!墩f苑·君道》評價堯帝“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窮民”,這樣的偉大首領(lǐng)形象,此刻正匍匐于心底,他倘出來,騎著白龍,俯瞰山水相依的原野,終歸化為阻斷蠻水的龐然山石。我像一個渺小的孩子立于山石的底部,怎么看也越不過其項背。
山下,六百多號村民創(chuàng)造的驚人體量與我孩子般的視野形不成對等。想到這里,不禁莞爾,我最得意、最策略的詩說表白,在此處只能省略,七言律詩、五言絕句的嚴(yán)謹(jǐn)怎么也撘不出一個天平,平衡一個中年人的覺悟和一個村莊三十多年的滄桑巨變。
我畢竟是個小女人,強(qiáng)硬的較量過不去的時候,我會蕩起秋千,借著柔韌的絲繩,蕩到高處,一瞥間得以窺伺大千。
我問呂主任,孫書記的家在哪里。呂主任指給我看:“就在山下,頭上的樓房就是?!蔽业哪_步開始往“頭上的樓房”移去。期望偶遇一次機(jī)會。真人帶給我的感官直覺一定會給天平加上一個巨大的砝碼,讓我舉著灼灼的目光看清一些真相。
我們一行往孫開林的小院走,他的家和普通百姓的樓房并無區(qū)別,院子臨著馬路,不過百米,沒有設(shè)立任何籬欄,開放式的,也許時刻有人就地起航,允許我們隨時過來窺伺大千。
果然,我們在“頭上的樓房”家門口重逢了。我終于明白神仙腹地的內(nèi)核該有多么神靈。
一個中等身材干部模樣的人獨步院中,他著白短袖,黑色長褲,很正式的行頭,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呂主任眼快,疾步上去,斯文文喊出:“孫書記。”隨即介紹我們的情況來歷。有了引薦,人才長出膽來,我把步子的直線加大一倍,與此同時,孫開林也迎了過來,雙手交握,一場天意縱容我慢慢鉆進(jìn)真實,撈起了一點兒真相。
我們坐在小院的小凳上,背后的小樓倒出一大塊蔭涼,把午后的烈日擋在身后。風(fēng)從我和孫書記兩米的間隙翩然穿過,生出松軟的“背景音樂”。我沒有問他官方的話題,因為他已是名人,媒體報道中的精彩我是知道些的。他早已用自己的拳頭把方圓百里有磷礦的山頭一一敲醒,我若再無知,實在顯得無趣了。
最近朋友寫了一本書,是寫寧波滕頭村的,大腦的鏈接會在某一瞬間精確地配對出絕妙的索引,采訪需要快速找到一個開頭,何況孫書記馬上要外出,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我立刻從腦腸里把它搜出來反饋給孫開林,告訴他,最近本書很火。他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眼睛上兩株老樹似的濃眉忽然翻出了綠蕊。他說,滕頭村他去過,人口體量比堯治河稍大一點兒,是鄉(xiāng)村振興當(dāng)之無愧的模板,只是人家交通太發(fā)達(dá)了,僅靠著寧波城區(qū),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到處是快捷的交通網(wǎng),光說這點堯治河就無法比,我們這里太不方便了。說完這些,他把目光從我的眼睛里收走,射向幾十米開外的水泥路上,眼睛上的兩株老樹斜出了四十五度角,能溜下來人。
他是在為未來盤算了,他在意的這山、這水、這村、這人該如何以最短的時空距離出現(xiàn)在客人、商賈的經(jīng)濟(jì)循環(huán)系統(tǒng)里,生生不息,蒸蒸日上。
僅此十多分鐘短晤,我便窺到了一孔真意,自是要知足,感動半天了。
返程路上,年邁的轎車依舊動力強(qiáng)勁、精神抖擻。小康睜著眼睛不說話,估計在想那只“美狐仙”,而我臨著一座座黑山壓過來的剎那,一下子掄起了巨斧。一叢叢山巒向后倒去,一條天路在云上展翅千里。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大聲背誦,且行且思,且盼且歌。
惠 敏:本名付惠敏。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中國文化報》《知音》《漢水》等媒體。多次獲全國比賽獎項。著有文史散文集《送你一瓣月光》、賞析文集《汪國真詩選(惠敏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