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棟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自2010年《人民文學》設立“非虛構”專欄,并啟動“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以來,“非虛構”逐漸成為一種寫作潮流,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但至今,仍難以理清非虛構寫作的概念與邊界等,對于其究竟是文體還是文類依然存在爭議。隨著非虛構寫作在國內的發(fā)展,其大有向外轉的趨勢。因此,理清非虛構寫作的歸屬既有利于厘清非虛構寫作的概念和邊界,也為非虛構寫作在國內的長期發(fā)展奠定基礎。
非虛構寫作的文體與文類的歸屬問題難以理清與文體和文類概念的模糊有很大的關系。長期以來,文體和文類被人們混用,僅被當作文學體裁。實際上,文類和文體是一對十分復雜的概念,是不同層次的術語,既相互關聯,又相互交叉。
文類,即文學類型?!拔念悺痹谟⒄Z中對應“genre”,但該詞在西方并沒有明確的解釋。英國文藝理論家羅吉·福勒在《現代西方批評術語詞典》中指出:“在英國文學批評語匯中,此術語沒有一個眾所承認的等義詞。‘種’、‘類’、‘樣式’和‘體裁’等術語常被混雜地使用著?!盵1]而M·H·艾布拉姆斯在《歐美文學術語詞典》中寫道:“‘文類’(genre)為法文詞,在文學批評里表示文學作品的類型與種類,或者是我們現在常采用的叫法——‘文學形式’。文學作品可以劃分為多種類型,而劃分的標準也是五花八門?!盵2]“genre”被該書譯為文類,并被指出有現在常用的“文學形式”即文學體裁的含義。由此可知,“genre”一詞有文類和體裁兩種含義,但這并不表示文類就相當于體裁。韋勒克與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提出:“我們認為文學類型應視為一種對文學作品的分類編組,在理論上,這種編組是建立在兩個根據之上的:一個是外在形式(如特殊的格律或結構等),一個是內在形式(如態(tài)度、情感、目的等以及較為粗糙的題材和讀者觀眾范圍等)。”[3]可以看出,韋勒克和沃倫將文學類型總體分為內容和形式兩種。因此,文類的劃分有多種方式,并非僅有體裁的劃分。且劃分的標準不同,文類自然也就不同。
相比文類,文體的概念更加復雜。申丹在《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中指出:“文體有廣狹兩義,狹義上的文學文體包括文學語言的藝術特征、作品的語言特色或表現風格、作者的語言習慣以及特定創(chuàng)作流派或文學發(fā)展階段的語言風格等。廣義上的文體指一種語言中的各種語言變種。”[4]73文體不僅涉及文學語言領域,也涉及非文學領域,如新聞語體、法律語體及宗教語體,甚至應用場合的不同也會引起文體的變化。而在文學領域,文體也不僅是文學體裁上的區(qū)別,“它可泛指所有對文學文本進行分析的文體派別,也可特指以闡釋文學文本的主題意義和美學效果為終極目的的文體學派”[4]73。不論中國古代還是西方,對文體的理解都沒有局限在文學體裁上。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就寫道:“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边@里的“體”不僅指奏議、書論、銘誄與詩賦4科,也指雅、理、實和麗4種風格。而在西方,文體對應的英語為“style”,可譯為類型、方式、語體及文體等多種含義。人們常用“stlye”表明書寫或說話的表達方式、具有特色的用詞風格或作家獨特的行文風格等。對比發(fā)現,中西方對文體的理解雖不完全相同,但都有體裁和風格兩個含義。因此,文體并不等同于文學體裁。
綜上所述,文體和文類都不僅指文學體裁。文類的劃分多種多樣,文體也有體裁和風格兩方面含義。只有當文體和文類都指文學體裁時,文體才相當于文類。
在20世紀中期以前,“非虛構”原是美國書商分類圖書的方式。他們將小說歸為“虛構類”,小說以外的圖書歸為“非虛構類”。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種介于新聞和文學之間的文體在美國興起,被稱為非虛構小說或新新聞報道。20世紀80年代,“非虛構”的概念傳入中國。王暉和南平在《美國非虛構文學浪潮:背景與價值》一文中將20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興起的非虛構小說與新新聞報道等紀實體裁統(tǒng)稱為非虛構文學。這是國內“非虛構文學”一詞的首次亮相。隨后,兩人在《對于新時期非虛構文學的反思》和《1977-1986中國非虛構文學描述——非虛構文學批評文學批評之二》等文章中,將中國的報告文學、口述實錄體、紀實小說、文學傳記以及回憶錄等紀實類體裁統(tǒng)稱為非虛構文學,其中報告文學是非虛構文學最主要的文學體裁。實際上,王暉和南平是借非虛構文學之名來彰顯報告文學的重要性。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報告文學的文體逐漸僵化,非虛構文學的概念并沒有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偠灾?,從20世紀80年代“非虛構”的概念傳入中國起,王暉和南平等人是把非虛構文學當成文類來對待的。
2010年2月,《人民文學》開辟“非虛構”專欄。之后,慕容雪村《中國,少了一味藥》、蕭相風《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及梁鴻《梁莊》等作品相繼在“非虛構”專欄發(fā)表并引起熱議。同年10月《人民文學》召開了“非虛構:新文學的可能性”研討會。時任主編李敬澤在會上發(fā)布“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面向全國征集12個非虛構寫作項目。隨后《人民文學》發(fā)表了李娟《羊道》系列、賈平凹《定西筆記》、喬葉《蓋樓記》和《拆樓記》、鄭小瓊《女工記》、于堅《印度記》以及孫惠芬《生死十日談》等。這些非虛構作品引起張文東、張檸、張莉、林秀琴和李云雷等學者的注意,他們發(fā)現《人民文學》所發(fā)表的非虛構作品與以往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作品相比有很大不同,并呈現出獨特的特征。例如,張文東較早地察覺出《人民文學》所刊發(fā)非虛構作品的獨特之處:“一是用‘生活的在場’營造出的再現性,二是用第一人稱所形成的抒情性?!盵5]李云雷又在《我們能否理解這個世界?——“非虛構”與文學的可能性》中,將2010年《人民文學》發(fā)表的十幾篇“非虛構”作品按常規(guī)體裁分為自傳、回憶錄、歷史散文、社會調查與大散文等,并發(fā)現作品“內部并未有文體自身的‘規(guī)定性’”,但也有“相同之處”,都具有“真實性”,都是從個人的“小世界”出發(fā)來表達對世界的看法[6]。至此,非虛構寫作倡導作家走出書齋,書寫“吾土吾民”,并將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聯系在一起,強調作品的真實性,卻并不絕對真實,在當時形成一種獨特的敘事特征,大有成為一種獨特文體的趨勢。但非虛構寫作是否可以成為一種新的文體,學界對此一直都存在嚴重的分歧。對于《人民文學》所倡導的非虛構寫作存在以下3種觀點:1.王暉延續(xù)以往觀點,在《別樣的在場與書寫——論近年女性非虛構文學寫作》和《現實與歷史:非虛構文學的獨特敘述》等文章中將報告文學、口述實錄與人物自傳等紀實類體裁統(tǒng)稱為非虛構文學。這仍是將非虛構文學當作文類來理解。2.梁鴻作為非虛構寫作的主要領軍人物之一,把非虛構寫作視為一種和報告文學并列的文體,并認為它和報告文學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非虛構’是允許有個人的猶疑的,是允許有個人的痕跡存在的”[7]。3.洪治綱等人認為,“‘非虛構’與其說是一種文體概念,還不如說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是作家面對歷史或現實的介入性寫作姿態(tài)”[8]。
李敬澤曾談到設立“非虛構”專欄的初衷:“當時我要發(fā)韓石山的自傳《既賤且辱此一生》,然后就有一個難題:把它放在哪個欄目里呢?你知道,文學期刊大致是幾大塊:小說、散文、詩,有時還有報告文學,像韓這樣的作品,當然不是小說,是報告文學嗎?是散文嗎?都不很對;中藥柜子抽屜不夠用了,我也想過臨時做個抽屜,比如就叫自傳,但我又沒打算發(fā)很多自傳,做個抽屜難道用一次就讓它閑著?最后,就叫‘非虛構’吧,看上去是個乾坤袋,什么都可以裝?!盵9]由此可見,《人民文學》之所以設立“非虛構”專欄,是因為傳統(tǒng)的文學體裁不能涵蓋當時所有的文學形式,需要增加“新抽屜”?!胺翘摌嫛笔桥c詩歌、小說、散文以及報告文學等文學體裁并列的“乾坤袋”,可存放自傳、田野調查、回憶錄與非虛構小說等體裁,唯獨不能放傳統(tǒng)的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傳統(tǒng)的文學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與報告文學等幾種體裁或類型,而《人民文學》設立“非虛構”專欄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的劃分方法,將文學分為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和“非虛構”等類型。此外,《人民文學》在設立“非虛構”專欄時也表明:“不能肯定地為‘非虛構’劃出界限”[10],但只是覺得當下的文學不能局限于“傳統(tǒng)的文類秩序”。它所倡導的“非虛構”包括敘事史、人物自傳、非虛構小說以及“具有個人觀點和情感的社會調查”[10]等。
由此可知,《人民文學》倡導的非虛構寫作包含自傳、回憶錄與非虛構小說等多種紀實類體裁?!度嗣裎膶W》對“非虛構”的劃分方法與王暉和南平在20世紀80年代所提出的非虛構文學類似,都包含多種紀實類體裁。不同的是,非虛構寫作不包含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具有獨特的敘事特征。若延續(xù)王暉和南平以往的觀點,將非虛構寫作看成一種文類,就會遮蔽其特有的寫作姿態(tài)。因此,簡單地將非虛構寫作當成文體或文類都不合適。事實上,非虛構寫作處于文體與文類之間,是一種以“在場”和“行動”的姿態(tài)書寫“吾土吾民”的敘事策略。
《人民文學》所倡導的非虛構寫作潮流最初并沒有明確的界限,一切都只是在探索中。隨著各大期刊“非虛構”或相關專欄的開辟以及新媒體上各種非虛構寫作平臺的推出,近幾年非虛構寫作在中國蓬勃發(fā)展。但作為敘事策略的非虛構寫作卻大有向外轉的趨勢,主要體現在以下4個方面。
第一,《人民文學》對非虛構寫作倡導力度的弱化。作為倡導者的《人民文學》近幾年發(fā)表的非虛構作品越來越少,“報告文學”專欄也沒有消失。統(tǒng)計發(fā)現,《人民文學》在2010-2019年間發(fā)表“非虛構”作品共46篇,前5年發(fā)表作品共33篇,后5年發(fā)表作品共13篇。尤其在2017-2019年間,所發(fā)非虛構作品只有《紙上》《何處不青山》《天下第一渠》和《我的二本學生》4篇。此外,“留言”或“卷首”一直是《人民文學》表達文藝理念、倡導文學思潮、推廣作家和介紹文學作品的重要陣地。10年來,《人民文學》通過“卷首”或“留言”倡導非虛構寫作潮流,但2017年以來,《人民文學》很少在“卷首”或“留言”上提及非虛構寫作。由此可見,作為倡導者的《人民文學》對非虛構寫作的關注越來越少,對非虛構寫作的倡導力度已明顯減弱。
第二,其他文學期刊“非虛構”及相關專欄的開辟。除《人民文學》外,《收獲》推出“非虛構”“說吧記憶”與“親歷歷史”等專欄,《花城》推出“家族記憶”專欄,《鐘山》推出“非虛構文本”“欄桿拍遍”專欄和“非虛構副刊”,《小說界》推出“非虛構寫作”專欄,《山東文學》推出“非虛構中國”專欄,《山西文學》推出“敘事史”和“非虛構”專欄,還有《當代》《十月》《青年作家》《萌芽》《山花》《解放軍文藝》《安徽文學》《西部》《北方作家》《雨花》《江南》《清明》《西湖》《中國工人》以及《邊疆文學》等40多種文學期刊先后推出“非虛構”或與之相關的專欄。如《解放軍文藝》從2016年第一期改版后,在原有小說、詩歌與散文等欄目基礎上又增加評論和訪談等專欄,原來的“報告文學”專欄變?yōu)椤胺翘摌嫛睂凇摹罢鞲鍐⑹隆笨梢姟督夥跑娢乃嚒穼Α胺翘摌嫛钡亩ㄎ唬骸斑x發(fā)以軍事歷史、戰(zhàn)爭人物與事件為主要題材的紀實作品,可以宏闊敘事,亦可微觀鋪陳。首重文學品質,同時要求資料翔實,角度獨特,生動可讀?!盵11]改版后的《解放軍文藝》,其“非虛構”專欄涵蓋以往的報告文學,是一個范圍更大的“文類”專欄。雖然其他文學期刊“非虛構”及相關專欄的開辟使“非虛構”寫作迅速發(fā)展,但由于各刊辦刊理念不同,對“非虛構”的理解也各不相同,這導致“非虛構”專欄呈現出不同的形態(tài)。
第三,新媒體非虛構寫作平臺的設立。隨著微博和微信等新媒體的發(fā)展,網上出現很多“非虛構寫作”平臺,如網易的“人間”“真實故事計劃”“我從新疆來”“湃客工坊”“三明治”和“正午故事”以及騰訊的“谷雨實驗室”等。新媒體的非虛構寫作平臺企圖將非虛構寫作大眾化,倡導普通大眾寫自己的故事并以不同的形態(tài)將“非虛構”推到更廣闊的天地。但由于“非虛構”寫作者大多沒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驗,文學素養(yǎng)參差不齊,這導致新媒體上的“非虛構”作品數量雖多,但精品極少,作品整體文學性不強。所以,新媒體平臺雖然使非虛構寫作更加大眾化,但也給非虛構寫作帶來更大的爭議——非虛構寫作更加泛濫,更加沒有邊界。
第四,學界對“非虛構”研究的擴大化。起初,學界對“非虛構”的研究僅停留在《人民文學》的“非虛構”系列作品上,主要對其概念、興起原因、意義以及作品特征進行探討。但由于學界對“非虛構”概念的理解不同,對“非虛構”的研究也逐漸擴大化。一方面,不少學者將報告文學納入“非虛構”的研究范圍。如丁曉原的《非虛構文學:時代與文體的“互文”》與何建明的《創(chuàng)意寫作理念與實踐:中國非虛構文學的新契機》等文章,將報告文學作為“非虛構文學”的主要文體,以“非虛構文學”的名義探討報告文學。另一方面,學界對“非虛構”的研究由文學領域擴充到社會學、歷史學、傳播學與新聞學等多個學科。“非虛構”也不僅指文學寫作,還包含一些以“非虛構”為核心特征的藝術形式,如照片和紀錄片等。2019年1月,《當代文壇》開辟“非虛構寫作”研究專欄,洪治綱在《主持人語》中說道:“‘非虛構’寫作在強調‘真實感’和‘現場感’的同時,逐漸呈現出一種開放性的文化姿態(tài)。它不僅囊括了中國類型的文學實踐,產生了一系列別有意味的典型作品,還延伸到當下的新聞寫作和‘口述史’寫作等領域之中?!盵12]由于學界對“非虛構”研究不再局限于《人民文學》,甚至不再局限于文學領域,導致“非虛構”再難成為一種文體。
綜上所述,《人民文學》所倡導的非虛構寫作處于文體與文類之間,是一種以“在場”和“行動”為姿態(tài),書寫“吾土吾民”的敘事策略。隨著《人民文學》自身倡導力度的減弱、其他文學期刊對“非虛構”的推廣、新媒體“非虛構”寫作平臺的興起以及學界對“非虛構”研究的擴大化,非虛構寫作大有向外轉的趨勢。因此,作為敘事策略的非虛構寫作構成一種文體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最終只能是一種文類的劃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