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軍
(海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571158)
1886年,英國倫敦出版了一部名為《嶺南紀行》(Ling-Nam or Interior Views of Souther China,Including Eplorations in the Hitherto Untraversed Island of Hainan)的書,書中的后半部分即第11~17章是對海南之行的記載,譯成中文后書名為《海南紀行》,書的作者為香便文(Benjamin Couch Henry)[1]。
香便文,美國人,1850年7月9日出生于賓夕法尼亞州的沙匹斯堡。他的父親是當?shù)亟虝拈L老。香便文自小深受宗教的影響,1870年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yè)后進入普林斯頓神學院深造。1873年,香便文從神學院畢業(yè),加入美國北長老會,赴中國廣州傳教,創(chuàng)辦私立廣州嶺南大學的前身——格致書院。1882年10月,香便文與另一名傳教士冶基善一起,對海南島進行了為期45天的徒步考察。其中有14天的考察是在黎族地區(qū)度過的,具體地點是志文、什滿汀、番侖、福馬、甲口、黎班、做歌、立志、加來、肯東、水英、打寒、牙寒、合老、毛西、瓦板、水乖,具體時間是1882年的11月10—24日[1]189?!逗D霞o行》即香便文牧師對此次海南考察之行的詳細記錄。
《嶺南紀行》一書是對包括海南在內(nèi)的嶺南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山川草木、人文歷史、風俗習慣、經(jīng)濟生活、精神氣質等各個方面的描述和記錄。由于作者香便文牧師具有極高的文學和科學素養(yǎng),因而使得本書成為一部文筆優(yōu)美的考察報告,有著文學和學術的雙重價值。特別是其中后半部分的《海南紀行》,價值更大,因為它是西方人穿越海南島腹地最早的完整記錄。所以本書一經(jīng)出版,影響很大,《自然》《皇家地理學會會刊》《法國地理學報》等非常權威的學術刊物紛紛給予了介紹,甚至幾乎成了西方人進入海南的引路之書。
《嶺南紀行》一書雖早在1886年出版,但長期以來并未引起國內(nèi)學術界的重視,原因可能是國內(nèi)很難看到這本書的英文版。2012年,海南大學的辛世彪教授將其中的第11~17章譯出,以《海南紀行》的書名出版,才逐漸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開始有人在文章中提及香便文,但大都是立足于他的傳教士身份和在海南的傳教活動,而對于他在黎族地區(qū)的考察經(jīng)歷和他在書中對清末黎族及黎族社會的描述和記錄,則沒有專文予以論述。
筆者多年來一直從事黎族歷史方面的研究,但關注點一開始是在古代,這幾年又放在了現(xiàn)代,而恰恰是忽略了近代,所以對這部描述清末黎族方面的考察報告沒有給予過多的關注,對這部書的學術價值也認識不夠。近來出于課題研究的需要,筆者仔細研讀了這部130多年前出版的著作,對這部著作所描述的清末黎族和黎族社會有了深刻的認識,也體會到了這部著作的學術價值所在。
漢文史籍中對于清末這一階段黎族和黎族社會方面的記載,主要集中在《咸豐瓊山縣志》《光緒瓊山鄉(xiāng)土志》《光緒定安縣志》《光緒昌化縣志》《光緒崖州志》等海南地方志中。這些記載基本上是對古代地方志的復制粘貼,沒有多少新穎的材料。而且文字過于簡練,內(nèi)容過于粗略,大體上仍然沿用古代地方志的寫法,對黎族和黎族社會的描述只是一個大致的勾勒。而《海南紀行》一書則不然,它是以作者的西方人文科學素養(yǎng)為背景,以作者的考察經(jīng)歷為線索,寫出了清末漢文史籍中許多沒有的東西,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總體來說,《海南紀行》一書與同時代的漢文資料相比是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其一,作者書中所描述的,全是本人的所見所聞,沒有道聽途說的成份,因而真實性較強,可以作為第一手資料使用;其二,由于作者受到過良好的西方近代學校教育,具有較好的文學素養(yǎng)和科學素養(yǎng),所以對許多方面的描述是準確的、客觀和科學的,值得信賴;其三,作者在書中對許多有關黎族的事物描述得細致入微,這是漢文史籍所不具備的;其四,《海南紀行》一書中記載了不少同時代的漢文史料中所沒有記載或認為不值得記載的某些內(nèi)容;其五,《海南紀行》的作者香便文來自美國,他看問題的視角往往比較獨特,與中國人不同,因而可以看出一些中國人所看不到的一些東西,讓人感到新奇,從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下面,筆者圍繞《海南紀行》一書,分13個部分,對書中所描述的清末黎族和黎族社會展開全面、具體、深入的研究。
今天的黎族,是一個善舞的民族,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但是否自古亦如此?由于黎族本身無文字,查遍漢文古籍,我們竟然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什么關于黎族舞蹈方面的記載,只是在反應清代乾隆年間的黎族社會生活的新鄉(xiāng)本《瓊黎風俗圖》中的“聚會飲食”圖下的文字解釋中有“酒酣吹銅角,擊銅鼓為樂?;蛞阅緸榧?,置鼓其上,一人鳴鉦,跳舞歡呼,謂之跳鼓”[2]這么一句簡單記載。但具體這舞是怎么跳的,則沒有繼續(xù)說明。至于近代黎族方面的資料,則更是沒有只言片語有關黎族舞蹈方面的記載。
值得欣喜的是,我們在《海南紀行》的第四章“海南土著人”中發(fā)現(xiàn)了對清末黎族人的舞蹈有一段詳細的描述,這對我們了解近代黎族人的舞蹈極有幫助。這段記載全文如下:
他們跳舞的方式據(jù)稱頗似臺灣的‘平埔番’ (Pepo-whans in Formosao)一排男女分兩隊圍成一個有缺口的圓圈,男人占半個圈,女人占半個圈。每個人的手在前面交叉,左邊人的左手鉤住右邊人的右手,他的右手鉤住左邊人的左手。男人們領唱,女人們跟唱;唱歌時,先跨兩步,圓圈向中心聚攏,再退兩步,圓圈擴大。一個男人端著一碗酒,站在圓圈中心,向參與游戲的人依次敬酒,直到歡鬧達到高潮。在有月光的晚上,跳舞可以持續(xù)到天明。[1]67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門大開,鴉片開始名正言順地大量輸往全國各地,海南亦然。從19世紀中葉到19世紀末的整個海南對外貿(mào)易中,輸入海南的最大宗貨物,即是鴉片。這一時期的海南,煙館遍地,吸食鴉片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在某些地方甚至成了時尚,如出生于瓊海的王興瑞先生在其1936年發(fā)表的《瓊崖島民俗志》一文中回顧了其家鄉(xiāng)于清末時期吸食鴉片的情況:
聞諸父老云:數(shù)十年前,鄉(xiāng)人視吸鴉片為無上體面之事,世宦之家,常令子弟學吸,以養(yǎng)成大家風度,迨后家道中墜,煙癖已深,騎虎勢成,欲罷不能,于是乃私僻煙室,招納村中煙客,此輩每當更深闌靜,油燈如豆,輒屈膝對臥,含煙吐霧,精神百倍,侃侃而談,大至國家大事,小至私人隱秘,莫不論及,或激昂,或悲慨,幾如世界事無巨細,一經(jīng)煙榻會議,輒可待韌而解者。鴉片之害,耗材殘體,故普通家庭,皆深惡痛絕之,然至今中上之家,每當喜節(jié)大慶,尚有用鴉片以款待上賓者。[3]
不過,遍觀有關近代海南吸食鴉片情況的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都是關于在海南漢族地區(qū)的漢族人吸食鴉片的情況,那么當時海南的黎族人吸不吸食鴉片?黎族地區(qū)的鴉片吸食情況如何?我們很難找到這方面的記載。而《海南紀行》一書中則恰好有這一方面的描述,從而彌補了這一方面史料缺乏的遺憾。
香便文在書中寫到,是漢人把吸食鴉片的惡習帶給了黎族人,但黎族地區(qū)吸食鴉片的情況顯然沒有漢族地區(qū)那么普通,黎族人即便吸食了鴉片,也沒有漢族人那么上癮,香便文說:
我們黎區(qū)之行的前半段,只遇到一個有鴉片煙癮的黎人,他可以不吸煙連著走好幾天。許多黎人說他們喜歡鴉片,漢人讓吸他們就吸,但是并不上癮。然而在旅行的后半段,我們經(jīng)過一些與漢人交往更頻繁的村落,見到許多煙癮很大的黎人。他們和之前看到的黎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后者對鴉片知之甚少,強壯健康,明朗活躍,而前者陰沉憔悴,可憐無望。[1]108
與此同時,香便文還提到了一種情況,就是鴉片在清末的黎區(qū)可以當作銀子和銅錢這樣的硬通貨使用,當時有人對他說,鴉片完全可以替代攜帶不方便的銀子和銅錢,“如果精打細算,一個鴉片球就可以讓我們舒舒服服走遍整個黎區(qū);黎人極度迷戀鴉片,一丁點兒鴉片就能換回大量食物和勞力,雇傭挑夫或向導都非常容易”[1]70。
玉米,又稱“玉蜀黍”,是一種從國外引進的高產(chǎn)糧食作物,但它是何時引進的海南,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載?!逗D辖?jīng)濟史研究》一書中講道:“查閱海南的地方志,至清末也不見有種植玉米的記述。”[4]筆者也仔細查閱了海南地方的古代方志和近代方志,也確實沒有找到有關玉米的記載,只是到了1933年出版的《海南島志》一書中才有了關于玉米的明確記載:“玉蜀黍有包粟、珍珠米等名……各屬皆有栽種,惟黎區(qū)及昌、感間栽之獨多。昌、感少稻田,玉蜀黍與番薯同為主要食料?!盵5]
但是,雖然清末的海南地方志沒有關于玉米的記載,我們卻在《海南紀行》中發(fā)現(xiàn)了玉米在清末黎區(qū)種植的描述。《海南紀行》講到,清末時在黎族地區(qū)玉米已經(jīng)有了廣泛、大量的種植:“他們還種植一種優(yōu)質玉米,我們看見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大量玉米,穗大樣好,粒白味香。房椽上吊著數(shù)百個部分去皮的優(yōu)質玉米穗,被火和煙熏烤得完全干透,因此保存完好?!盵1]93
因此,《海南紀行》一書中這段關于玉米的描述非常珍貴,它彌補了海南地方志中相關記載的缺憾,并說明至少在清代玉米已被引進海南,而且到清末已經(jīng)在黎族地區(qū)有了廣泛、大量的種植。
黎族與漢族之間存在著通婚狀況,這是毫無疑問的,特別是在所謂的“熟黎”中間,多夾有來自廣東、廣西、福建的漢族人,這在海南的地方志中多有記載。但是具體的通婚狀況如何?是誰娶誰嫁?黎漢之間是哪一類人在通婚?則不論是古代的漢文史料還是近代的漢文史料都無明確說明,哪怕是只言片語也沒有。
香便文在海南之行的途中,分別在黎區(qū)與漢區(qū)交界處的南豐鎮(zhèn)和黎族地區(qū)的牙寒鎮(zhèn),遇到了兩戶黎漢通婚的人家,均為漢族男人娶黎族婦女為妻[1]69,128。而且香便文認為,當時的黎漢通婚,并不少見,主要是漢族人娶黎妻,通常是那種比較貧窮的漢族人在娶黎女為妻,他說:“對于漢人,尤其是家境不好的漢人來說,給兒子們?nèi)⒗枳迤拮?,似乎并不是罕見的事?!盵1]69香便文的這段描述,雖然字數(shù)不多,但對我們了解近代黎漢之間的通婚情況有一定幫助的。
清末有關黎族飲食方面的漢文史料非常少。香便文在黎族地區(qū)行走了十幾天,住過多個黎族家庭,據(jù)他的觀察發(fā)現(xiàn):“黎族人通常只有一口大鐵鍋,里面什么都煮,做完飯,就用它來燒水做各樣的用途,還用鍋來做洗臉和洗腳盆等?!盵1]85這條資料說明當時黎族地區(qū)鐵器的缺乏和黎族人的貧困以及衛(wèi)生方面意識的欠缺。
他還發(fā)現(xiàn),黎族家庭的“房前屋后似乎有很多家禽,但是他們既不賣禽也不賣蛋。據(jù)說蛋要留著孵化,而禽肉要留給病人和老人吃”[1]85。養(yǎng)家禽不賣,尤其是不吃禽蛋,把禽蛋全部用來孵化,的確是黎族人在飲食方面頗為獨特的一面。
在黎族地區(qū)的番侖村,香便文還看到了黎族人制作爆米花和使用蓖麻油的情況。他寫道:
我們將要離開時,善良的女主人拿出兩三穗最好的玉米,放到一口鐵鍋里爆烤,還倒了一點油以免爆糊。黎家小屋昏暗角落里的玉米磨啪聲響,把我們帶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口袋里裝滿了剛從鍋里拿出來的雪白蓬松、依然發(fā)燙的爆玉米花,這讓我們走到下一個鎮(zhèn)子也不會挨餓。我們嘗第一口時就覺得有一股怪怪的味道,發(fā)現(xiàn)這是來自爆烤玉米的油。詢問后得知,這種油以及所有烹飪油和燈油,都是蓖麻油。走出村子,我們看到這種植物的上好樣本,它們有10到12 英尺高,上面結著一簇簇飽滿的果實。蓖麻油的怪味道初嘗時非常難吃,但是不久就不覺得難吃,很少聯(lián)想到它本是在藥店里出售的物品。[1]99
如果不是看到香便文的這個描述,可能沒有人會相信早在19世紀80年代的清朝末年,僻遠的黎族地區(qū)居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至今中國普通百姓尤其是年輕人特別愛吃的“爆米花”。另外,有關黎族人烹飪時對油的使用,值得指出的是“蓖麻油”,這也是史料中第一次有人提到黎族人的食用油,彌足珍貴,因為不但近代的黎族方面的資料中沒有這方面的記載,就是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有關黎族食用油方面的記載也是空缺的。
螞蝗,學名為“蛭”,屬環(huán)節(jié)動物門中的“蛭綱”。螞蝗一般長而扁平,無剛毛,前后各有一個吸盤,身體由口前葉和33個體節(jié)組成,每個體節(jié)表面有體環(huán)。螞蝗有生活于淡水中的,也有生活在山中的,生活于山中的螞蝗被稱之為“山螞蝗”。曾幾何時,黎區(qū)的“山螞蝗”非常之多,是讓人談之色變的一種可惡的昆蟲。對于“山螞蝗”,《光緒崖州志》一書中倒是有記載:“蛭,俗名牛蜞,又稱螞蝗。生水中,好吮人血。最耐死。用之合藥,可以接骨。在山者曰山蜞,深山有之。在地者,緣股而上。在樹者,雨墜而下。咬人,尤甚于蛭。饑時形細如毛,吮血飽,則肥大成型?;鹧绰??!盵6]不過,黎族地區(qū)山螞蝗究竟是如何肆虐的?它是怎樣危害行路之人的?人們又是怎么對付這些山螞蝗的?同時代的漢文史料中未見記載,而《海南紀行》一書中則有非常生動的描述:
在黎區(qū)逗留期間,這些螞蝗是我們形影不離的伙伴,它們好像是海南島黎區(qū)特有的。當?shù)厝朔Q之為“山螞蝗”(hill leeches),以區(qū)別于他們在水里的同類。
山螞蝗呈灰褐色或土灰色,長度從半英寸到一寸半不等,地上到處都爬著這東西。沿著小路,在草葉尖兒上,灌木枝上,都可以看到它們一端吸附在那里,同時伸展開全身,向各個方向蠕動尋找獵物。一旦碰到人的腳或手,或者身體的任何部位,它們馬上就吸附上,只有用火才能把它們弄下來,否則它們喝飽了血才會離開。
躲開這些螞蝗根本沒有可能,唯一可考慮的問題是如何減輕它們引起的傷害。黎人攜帶尖利的竹棍,快速一刮,有時候能把它們弄掉。我們腳夫的腿和腳被螞蝗咬得流血不止,我們常常吃驚地發(fā)現(xiàn),螞蝗趴在人想象不到的身上某個部位,無聲無息地吸血,它們是從我們的衣縫里鉆進來的。所有制服螞蝗的方法都以失敗告終。于是,我們每到一處,第一件事就是坐下來剝掉身上的螞蝗,小心翼翼地用炭火燒死,以免它們再傷到別人,這成了一個很有規(guī)律的習慣。[1]77
這幾段極其生動、細致的描述,無疑對于我們了解清未黎族地區(qū)的山螞蝗的情況是大有裨益的。
漢民族有著源遠流長的家譜纂修的歷史,家譜文化是漢民族的典型文化特征之一。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中也不乏有修家譜的現(xiàn)象,但幾乎都是受到來自周邊漢民族的影響。黎族亦是如此。
筆者在2006—2008年期間,曾參與過國家民委的一個重大項目“中國少數(shù)民族古籍總目提要·黎族卷”,期間我們項目組的各個小組分赴黎族地區(qū)的各個市縣對現(xiàn)存的整族古籍進行收集整理,收集到了大量的黎族古籍資料。其中,也有黎族的家譜,不過一共只有2份,都發(fā)現(xiàn)于昌江黎族自治縣烏烈鎮(zhèn)峨港村,一份為符氏族譜,一份為王氏族譜,符氏族譜纂修于1925年,王氏祖譜纂修于1947年[7]。當時我就有一個疑問,黎族是否只是到了民國時期才開始有“家譜”了呢?現(xiàn)在看了香便文在《海南紀行》中的一段描述可知,并非如此,至少在近代,個別黎族人的家庭中已出現(xiàn)了“家譜”。
香便文住在黎區(qū)“肯東村”的一戶人家時。他發(fā)現(xiàn)了這戶人家有家譜。他寫道:“房主拿出用竹片制成的家譜,上面用漢字寫著家庭成員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及時辰,一共記著12到15個人。母親、妻子和女兒像男人們一樣記錄在冊?!盵1]120
由于古代和近代的漢文資料中從未有過黎族人家譜的記載,因而香便文的這段簡短的描述顯得特別珍貴、特別有價值。從這段描述中我們知道,近代的黎族人雖然開始接受了漢族的家譜文化,但顯然處于初始階段,而且保留有自己的民族特色:比如家譜是寫在竹片上而不是寫在紙上,這明顯與黎族社會長期保留的刻木記事、刻竹記事的習慣有關,同時可能也反映出黎族地區(qū)紙張的匱乏;再比如說家譜里把家中婦女的名字全部記錄在冊,而不像漢族家譜中將本家族中女性排除在外,這無疑是與黎族社會中女性地位較高有一定的關聯(lián)。
黎族地區(qū)出產(chǎn)茶葉,這在清代乾隆年間問世的《黎岐紀聞》一書中就有記載,曰:“黎茶粗而苦澀,飲之可以消積食,去脹滿,陳者尤佳。大抵味近普洱茶,而功用亦同之?!盵8]近代的海南地方志《光緒崖州志》中也提到一種產(chǎn)于黎區(qū)的茶:“鷓鴣茶,生黎山。五月采之,芳馥異常??上??!盵6]98但這種產(chǎn)自黎族地區(qū)的茶是人工種植的還是野生的?黎族人喝這種茶嗎?漢文史料中只有上述那么多的內(nèi)容,并沒有給予答復。
而香便文在《海南記行》第五章中有一小節(jié)名為“黎區(qū)野山菜”,對這一問題給予了解答,書中描述道:
當?shù)匾吧牟铇浠祀s在其它灌木叢中,被灌木白色的花兒覆蓋著,但還是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這種茶樹出現(xiàn)在野生叢林中,足以說明它是本地原生的( Indigenous )。當?shù)厝瞬烧髸窀?,常到集市出售,?shù)量并不多,他們叫它“黎茶”(Le tea)。[1]78
可見早在19世紀80年代,香便文就已經(jīng)認識到“黎茶”是野生的,并且觀察到黎族人自己并不喝這種茶,而是采摘后出售給漢族人喝。而漢文史料中的類似記載,卻要晚到40多年后的20世紀30年代。據(jù)1933年出版的《海南島志》記載:“本島向無人工種茶,一般所飲之茶多仰給于外。本島所產(chǎn)茶葉,皆采自野生茶樹,而制法粗惡,色味不佳。其中最有名之茶,為五指山水滿峒所產(chǎn)。樹大盈抱,所制茶葉氣味尚清?!盵5]338因此可以說,《海南紀行》中對黎族地區(qū)茶葉的描述,使世人較早地了解和認識了有關“黎茶”的更多內(nèi)容。
1882 年的11月13日,香便文從志文村來到了距南豐12英里遠的什滿汀村(Ta-man-teen)。這是一個在今白沙縣境內(nèi)的黎族村莊。一進村莊,首先引起香便士注意的是黎族的“船形屋”。他于是對船形屋進行了如下的描述:
這家的房子寬敞、通風,相對舒適,我們感到驚奇。這與我們預想的傳聞中的房舍——低矮潮濕,床鋪就在光禿禿的地面上——形成鮮明對照。這房子就是人們所說的“船形屋”(boat houses),因其形狀像一個倒扣的船體而得名,這名字恰如其分。
它的建筑結構非常簡單。兩排堅固的木樁牢牢地打進土里,起主要的支撐作用,木樁用橫梁相連,橫梁上是堅固而柔韌的小樹干,在頂部相交呈弧形,上面用竹子交叉編插,構成輕盈結實的框架,整個房子蓋著密不透水的叢林草。
側墻用編好的竹子制成,有三四英尺高,墻上方的茅草房頂向下傾斜成幾英尺的斜坡,幾乎觸及地面,形成寬大堅固的屋檐。狗、羊及其他動物,在這寬大的屋檐下舒服地躲風避雨。前后兩端的墻由竹子制成,每面墻中間帶一個編成格狀的門,門整天都敞開著。并不需要窗戶,因為即使關上門,竹縫里也可以透進充足的光線。
屋內(nèi)的空間常用輕便的竹子隔成幾個部分。然而這個家里,只在角落隔出一個小房間。雖然是泥地,但被夯打得平整結實。屋里一側放著竹床,離地面有1英尺多高。
這房子建在一個山坡上,正門在靠山的后墻上,房頂在門外向前延伸,遮蓋住一塊大約10英尺見方的空間。在另一端,房頂直接向前伸出8到10英尺,蓋住下面一個粗糙的門廊,從這門廊處向前看,村落的全貌和周圍美妙的鄉(xiāng)村景色一覽無余。[1]81
關于黎族的住房,宋代的《桂海虞衡志》中已有記載:“居處架木兩層,上以自居,下以畜牧?!盵9]另外兩部宋代著作《諸蕃志》和《嶺外代答》中也有類似的記載。這種“上以自居,下以畜牧”的住房其實就是中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普遍存在的干欄式住房,又稱棚屋、麻欄。不過宋代的史料中未講到黎族干欄式住房的形狀。明代的《萬歷瓊州府志》中對黎族的住房的形狀有了記載,說它像“覆盆”,也即倒扣過來的盆子,其文曰:“結茅為屋如覆盆,上以居人,下畜牛豕?!盵10]此后明清時期海南絕大部分的地方志,包括光緒、宣統(tǒng)年間編纂而成的地方志,也基本上都是抄的《萬歷瓊州府志》中的這句話,只有《光緒崖州志》上將“覆盆”改為“覆釜”,但沒有地方志提到其形狀為船形[6]328。
那么什么時候開始把黎族的這種干欄式住房稱之為船形的呢?筆者查閱了一下相關史料,認為應該是清代乾隆年間成書的《瓊州海黎圖》,其文曰:“黎屋形長似船而勢高,門開左右,中構兩層,居者緣梯而上,下則牧畜牛豕?!盵2]30不過《瓊州海黎圖》只是說黎屋像船,但是否是像倒扣過來的船,未加說明。成書稍晚一些的《黎岐紀聞》一書,才明確說明黎族的住房“形似覆舟”[8]118。因此,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直至清末,說黎族的住房“形似覆舟”和“形似覆盆”的兩種說法都是存在的。
對比漢文史料中的相關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香便文對黎族住房描述的價值在于:首先,在清末說黎族的干欄式住房是“船形屋”的這種說法可能為更多的人所接受,所以連香便文這個外國人,而且是才到海南不久的外國人也知道了。其次,是香便文細致地描繪出這種船形屋的結構,這在古代和近代的漢文史料中都是沒有的,這使得人們對黎族的船形屋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和認識。而超過香便文這樣對黎族船形屋細致的描述的,只有到了幾十年之后的史圖博的《海南島民族志》中才能看的到。再次,是香便文對黎族船形屋的評價是“寬敞、通風、相對舒適”,這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因為不管是古代還是近代的漢文史料,一提及黎族文化從來都是充滿了鄙視和不屑,包括船形屋也是如此。所以香便文以其親身的觀感對黎族船形屋做出上述評價,無疑是客觀的和公正的。
在傳統(tǒng)的漢文史料中,雖然有黎族人弓矢不離身、善于打獵的記載,更有黎族人為了反抗剝削和壓迫不斷起義的記載,但卻幾乎沒有只言片語提及黎族人的體質特征,他們長得什么樣?健壯與否?身高如何?在古代和近代的漢文史料中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好在香便文于1882年到了黎族地區(qū),給我們描述了他所見到的黎族人體質方面的特征。他寫道:
另外讓我們驚奇的是他們極為強健。在人數(shù)相同的一群漢人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很多不健康的人和病人,但在這里幾乎可以說我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健康。
他們的健康狀況非常好,這是他們得益于本地氣候的有力證據(jù);除了有些過于潮濕,這里的氣候似乎非常之好。他們飲食簡單,飲用水清潔新鮮,住宅采光充足,空氣流通,這些也關系到他們總體的健康狀況。[1]110
這些人圍攏在我們身旁時,其中的許多人身體之好,讓我們震驚。有一些人個子小,確實非常小,但大多數(shù)身高有五尺九寸或五尺十寸,體形勻稱。 很多人留有髭須和少量胡須。他們方形臉,鼻子不像漢人那樣扁平,眼睛也是不同的類型。
女人是男人的漂亮翻版。我們見到的女人中,有幾個盡管臉上有藍色紋線,但是非常漂亮。房主家的兩個女人尤其引人注目。一個高挑苗條,橢圓臉,面容嬌美,舉止優(yōu)雅,表情略帶幾分高傲。另一個個子很矮,皮膚為深橄欖色,有一雙溫柔而會說話的眼睛。[1]109
小姑娘與老奶奶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實際上擔負起女主人的責任,麻利地處理與我們住宿有關的所有事情,并且似乎感覺到重任在肩。她體態(tài)苗條優(yōu)雅,穿著整潔的長裙和繡花上衣,戴著粉色耳環(huán),臉上三條輕淺的紋線掠過下頜。[1]91
天色較晚時,主人回來了,對我們表示最熱忱的歡迎。此人聰明而強壯,很有男子氣概。[1]83
她們身體健康,發(fā)育良好,容貌姣好,身形挺拔。[1]55
以上是《海南紀行》一書中散見于各個章節(jié)中對黎族人體質特征方面的描述,從上述描述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清末黎族人體質方面的大致特征:一是黎族人普遍強健,身體素質好,且健康狀況甚至好于同時代的漢族人;二是黎族人中盡管有個子非常小的,但大多數(shù)成年男子的身高能達到五尺七寸或五尺十寸,相當于1.75米和1.78米;三是黎族女子的身體像男子一樣健康,且發(fā)育良好、容貌嬌美、身形苗條挺拔;四是黎族人身體強健的原因是因為黎族地區(qū)的氣候較好,且黎族人的飲食簡單,飲用水清潔,他們居住的船形屋采光充足、空氣流通。
因此,香便文在《海南紀行》一書中對黎族人體質特征方面的描述,填補了近代漢文史料在這方面的空白,使我們對清末黎族人的體質特征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
關于清末黎族人的性格與品德,《宣統(tǒng)樂會縣志》說:“生黎居深山,性獷悍……與人貿(mào)易不欺,亦不受人欺。與人信,則視如至親,借貸不吝……生黎中,有附界五指山側者一種,名生岐,性尤勇鷙……熟黎性亦獷橫,不問親疏,一語不和,即持刀弓相向。”[11]也即黎族人在性格上粗野強悍蠻橫,在品德上比較講誠信——這也是近代海南地方志和大多數(shù)古代地方志中對黎族人性格和品德方面的記載,除此之外,似乎再無更多的表述詞句。
香便文在黎區(qū)的十余天里,他晚上住在黎族人家中,白天要雇黎族人作挑夫和向導,每到一個村莊,都要和村里的許多黎族人進行接觸。通過他的觀察,他看到了黎族人的誠實——這點與漢文史料一致;他更看到了黎族人的善良,熱情好客、慷慨、樂于助人的優(yōu)良品德——這點是同時代的漢文史料中所看不到的。
香便文在其住宿的每一位黎族人家時,都會受到黎族房東的熱烈的歡迎和殷勤的接待。在番侖村時,主人把香便文一行人帶到了一所番侖村最好的房子去住宿;在什滿汀村住宿時,黎族房東知道香便文一行需要用竹竿撐開帆布床,馬上就在黑夜中去了竹林,砍回了他們需要的竹竿;在打寒村,接待香便文一行的“房主待客很慷慨,我們一到他家,他就拿出很多稻米,后來又拿出雞蛋和其它東西,而且不收報酬。次日我們準備出發(fā)時,幾個男人主動把我們的行李背到下個村子,分文不取,其中兩個人自愿做向導,帶我們翻越大山”[1]125。
此外,香便文還觀察到黎族人之間是彼此友好相待的,他們并不粗野,黎族的家庭成員之間感情真摯、互相體貼關愛,并對漢人污蔑黎族人“膽小懦弱”的看法給予了批駁。
在近代,是封建的大清王朝統(tǒng)治著的中國,民族關系中依然存在的是民族的不平等和大民族對小民族的歧視,這些內(nèi)容充斥著民族關系的方方面面,在海南也不例外。大漢族主義對黎族的歧視無處不在,因此在說到黎族人的性格和品德方面幾乎是除了“誠實”之外其他方面一無是處。而香便文能在《海南紀行》一書中以自己的親身體會和觀察,講述了黎族人上述漢文史料中所沒有記載的優(yōu)良品德,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也使得大家在對黎族人的性格和品德方面有了更為全面的認識。
在黎班村,香便文看到了黎族婦女的文身,他描述道:
一個女人正在文身,她看起來就好像被某個黑皮膚姐妹的指甲抓過一樣。文身的過程很簡單,用尖刀按畫好的圖案形狀在皮膚上切一道口子,趁刀口新鮮,用普通的中國墨汁將它染為藍色,幾天之后,傷口開始愈合。[1]110
香便文的這段描述盡管較短,但卻極有價值。其價值體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使用尖刀作為文身工具,而這在其他漢文史料里均未提及。在古代和近代的海南地方志中,提及黎族的文身時,都說她們是以“針筆涅面”,也即用針作為文身的工具,扎出傷口,用筆蘸墨汁涂于傷口之上。到了民國時期,劉咸先生在黎區(qū)調(diào)查時見到的黎族文身工具是“黃藤刺”[12]。筆者前些年曾對黎族文身進行大范圍的調(diào)查,前后采訪了文身老人達406人,這些人的文身工具均使用的是“藤刺”,沒有人使用“刀”的。因此,香便文先生在這里提到黎族人竟然還有用尖刀來作為工具進行文身,是頗為獨特的,古今中外的資料中均未有記載。由于香便文是親眼所見,而非道聽途說,因此他對黎族人用尖刀作為工具來進行文身的描述應當是可信的。
至少從近代以來,有資料表明,今天儋州的南豐和瓊中的嶺門這兩個地方分別是漢區(qū)進入黎區(qū)的門戶,同時也是重要的黎漢之間貿(mào)易的集散地。但是,近代漢文史料對這兩個地點的記載確實鳳毛麟角、語焉不詳,只有《光緒定安縣志》上提及:“嶺門市,一名太平市,在光螺圖嶺上??滴跄觊g建。逢乙、丁、己、辛、癸日集?!盵13]至于兩集散地的規(guī)模如何?是什么人從事商業(yè)活動?買賣些什么商品?又是如何運出的?我們在漢文史料中均找不到任何蹤跡。但在《海南紀行》一書中卻有相對詳細的描述。
關于南豐,香便文寫道:
我們對南豐的景象深感失望。這鎮(zhèn)子沉悶乏味,了無生氣,并不是預想中繁忙重要的集市。只有一條街,還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長。隔日才有市,趕集的有幾百人,來自附近鄉(xiāng)村。還有幾十個黎人,從更遠的內(nèi)陸來。
買賣黎貨是本地主要的也幾乎是唯一的貿(mào)易,幾乎全由廣東人操控,他們的四五家大商號控制著貿(mào)易。這里的人也講其他方言,但是粵語最為普遍。黎貨貿(mào)易量也很令人詫異,所有商號任何一天收購的貨物竟然裝不滿一輛水牛車,猜想這樁生意應該利潤巨大,只有這樣才能做得下去。主要貨物有藤、鹿角(deer-horns)、鹿筋(sinews)、干蘑菇、香木、獸皮及一些小物品。這些都是從趕集的黎人和游走黎寨的漢人掮客手中零星收買來的,積攢到夠裝滿幾輛水牛車時,就經(jīng)由60英里陸路,把貨物運送到加烈(Ka-lit)碼頭,那里是定安河(Teng-on river)航道的起點,再由此船運至???。有時少量貨物運到“頭嘴”(How-sui),還有一些運到海頭(Hai-tau)。淳樸的黎人在很多方面都吃虧上當:一方面,他們拿來的貨物稱重和分等時要吃虧;另一方面,賣貨結算時無論付現(xiàn)金還是以貨換貨也都要吃虧。[1]50
關于嶺門,香便文的描述如下:
嶺門鎮(zhèn)是黎貨的主要集散地之一,貨物從東部和南部縣零散地運抵這里。集市是一條長街,兩旁有一些不錯的店鋪,街中間是木制的遮陽篷,到了開市的日子,小商販們就在下面支起貨攤,供應各式小商品。在集市上交易的有草藥、香木、藤、鹿角、鹿筋、干香菇,還有大量肥田用的骨頭(bones for fertilizing purposes )。
在一家店里我們看到一條巨蟒,屬于印度蟒(Python Molurus),足有15 英尺長,80磅重。這東西是在東南部30英里外一個叫十萬峒(Shap-man-tung)的黎村捉到的,拿到這兒來賣?!盵1]147
從以上可知:第一,南豐雖號稱是黎漢之間西部貿(mào)易的重要集散地,但實際規(guī)模并不大,貿(mào)易量也極為有限;第二,在兩個集散地交易的主要是黎貨,也即出自黎族地區(qū)的土特產(chǎn),而非來自漢區(qū)的物品;第三,來自廣東地區(qū)的商人幾乎操縱了當時的黎漢之間的貿(mào)易,以至于粵語竟然成為了當?shù)厥褂米顬槠毡榈耐ㄓ谜Z;第四,在黎族貿(mào)易中,出售的來自黎區(qū)的物品除了一般常見的草藥、香木、蘑菇、獸皮之外,香便文還提到了有一種用來“肥田用的骨頭”——這是在同時代的漢文史料中所沒有見到的。
因此,《海南紀行》中香便文對黎漢貿(mào)易的相關描述,無疑是十分有意義的,它彌補了這方面的資料欠缺和不足,對我們了解和認識近代黎漢之間的貿(mào)易幫助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