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學(xué)敏

那天半夜醒來，李東突然發(fā)現(xiàn)吳燕不在床上，他出去，聽見衛(wèi)生間傳來壓抑的哽咽聲。在門口站了會，他想打開門進去，但是里面被鎖上了。他靠在門上，等待著，過了好一會，他又旋轉(zhuǎn)把手，里面仍然沒給開。

李東光著，一會后覺得有點冷。他應(yīng)該返回去穿上件衣服的，不然說不定會感冒的。但是他只是這么想著，并沒有動。有那么一會，他腦子里空蕩蕩的，目光呆呆地看著被中介和房東叫做客廳其實只能算是個過道的窄小的地板，看著過道里放著的鞋架冰箱，看著墻上掛著的孩子的紅領(lǐng)巾和學(xué)校要求孩子每天必須戴的黃色帽子，這一切模模糊糊的。他又感覺到了冷，寒氣從四面八方傳來，他感覺自己長著兩條棍子一般的細腿……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里面?zhèn)鱽黹_鎖的聲音。一打開門走進衛(wèi)生間，他就被吳燕給抱住了，她的臉挨著他的肩膀，濕漉漉的，有些冰涼。他也伸出手抱著她。她用盡全力地抱他，把他的腰箍得都有點疼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傳來一連串的抖動。

她開始說話了，她不得不說幾個字就停頓一下，要不然她肯定會嚎啕大哭的。

咱們不要在這里了，她說，咱們回自己家好不好。她在說完自己家后，停頓了很長時間，才說出了“好不好”三個字。

冷：他坐在教室第一排，戴著寫字手套，即使寫字手套也沒有用，鞋子也沒有用，他覺得冷。他輕輕地跺腳，他用一只手握另外一只手。教室右前方有一個火爐。老師坐在火爐上。他盯著他們。有時候他突然間拿粉筆砸向某個學(xué)生。大部分時候他坐在那兒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如果是晚自習(xí)，火爐里藍色的火苗晃來晃去。他們每個人課桌上的蠟燭也晃來晃去。外邊遙遠的群山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河水也不再流動了，河水在冰下。后來他的腳不再感覺到冷了，手也是。下課后他站起來時，有一種踩在棉花上的感覺。他的腳和手都失去知覺了。他和別人一起搶著往前，把手伸到火苗上方。有時候手突然感覺到很疼。

他蹲在一輛藍色汽車的車廂里，汽車正在爬上山頂，過了山頂就全都是下坡路了，他們很快就能到達縣城。他媽媽和他蹲在一起。還有其他幾個人。他們搭這趟順風(fēng)車到城里去。周圍是藍色的。這就是黎明。風(fēng)吹著他的全身，手里的鐵皮涼冰冰的，多冷啊。他的腿一陣陣地發(fā)麻。

因為對口的小學(xué)是市里排名前三的好學(xué)校，這個小區(qū)租金要比別的區(qū)域同樣面積的房子貴出一千塊來。即使如此，也大有人租，每次快到入學(xué)季時，甚至還要排隊租房。小區(qū)里大部分出租的房子連裝修都沒有，白墻水泥地。廚房連抽油煙機也沒有，到處都是黑漆漆油膩膩的。衛(wèi)生間呢，大都是蹲便，便池里發(fā)黃發(fā)黑的東西都有，還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李東一家租的是頂層的一套四十平米的套間。剛住進來，房頂就漏了。房東還不管，給她打電話，一直都是不耐煩的語氣。老房子當(dāng)然要漏了，漏了你找人補一下嘛。不得已，李東自己找人補，為了省錢，找了個便宜的，沒想到這才過了不到一年，就又漏起來了。李東想去找當(dāng)初給自己做防水的人，后來他發(fā)現(xiàn)根本想不起對方的長相，在裝飾城門口轉(zhuǎn)了好半天，也不確定是哪個。他只好用磚頭壓了塊塑料布權(quán)且湊合著。

所有的塑鋼窗戶都裝得很敷衍，縫隙寬得都能看見外面，一天下來，家具表面就能積一層厚厚的灰，秋冬時候，坐在房間里，能明顯感覺到呼呼的冷風(fēng)吹著腦袋。每當(dāng)風(fēng)大一些，李東就擔(dān)心窗戶會掉下去。

廚房更讓人頭疼。因為窗戶的緣故，夏天時你在那站上一小會，汗水就會像雨水一樣留下來，冬天呢，哪怕你穿上棉拖鞋，一會之后腳尖都會冷得發(fā)疼。

幾乎每次做飯，李東的妻子吳燕在廚房都會被嗆得咳嗽個不停。過上幾天，她就會拿著鏟子沖出來對李東說，我真的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我們?yōu)槭裁匆@么逼自己呢？后來實在受不了了，他們換了臺抽油煙機，因為不是自己的房子，所以選了價錢比較低的一款，沒想到裝上后效果和原來也差不多，聲音嗡嗡地響，油煙卻吸不進去。

李東自己的房子位置比較偏，對口的學(xué)校不好。李東女兒要上學(xué)時，突然就有一個機會，李東認識的一個人找關(guān)系花錢搞到了指標(biāo)，但是又不想去了，問李東愿意不愿意去現(xiàn)在女兒所在的這個學(xué)校。李東的心狠狠跳了一番，他覺得這是個機會，所以極力勸說吳燕。你想想，孩子在咱們這個學(xué)校，認識的同學(xué)就都是咱們鄰居這樣家庭的人，而去了那個學(xué)校，同學(xué)家長里都是有本事的人，這對孩子可是太重要了。

吳燕也被他說服了。給了關(guān)系人五萬塊，租房子一年兩萬五千塊。日子就變得緊巴巴起來。不得已，他們還把自己那套房子給租出去了。吳燕可是舍不得，那房子雖然花的裝修錢不多，但裝修時他們倆起早摸黑，大部分活都是自己干的。這才住了幾年呀，吳燕說，就讓別人給糟蹋去了。

這個小區(qū)是單位宿舍，加起來八棟樓。八棟樓里有兩棟是九幾年修的，都是大戶型，一百二十平米以上。聽人說是給單位領(lǐng)導(dǎo)們準備的，質(zhì)量也很過硬，可以扛得住八級地震。那兩棟樓中間的空地不像別的樓塞得滿滿地都是汽車，而是兩個花池，里面種的都是蔬菜。剩下的六棟樓是七幾年蓋的，都是預(yù)制板結(jié)構(gòu)，有地震傳聞時，李東老是想到，這房子肯定一秒鐘都撐不住，就會被夷為平地的。附近修路拆遷時，李東都覺得自己這邊的房子搖搖晃晃好像要倒下似的。

倒下：他想造一所房子，剛開始他設(shè)想自己能找到一個山洞，他在書上看過山洞，他們在山洞里，他們點起篝火，但是他們這里沒有山洞。后來他想用石頭壘，他在山上找比較平整的石頭，這樣的石頭也不多，他花費了十多天，連一堵墻也沒蓋起來。有一天他看見鄰居的豬圈，他想即使他花再長的時間，也就蓋得和這差不多而已。他站在麥秸堆上，用木棍和鐵絲扎起了正方形的框架，他用力地把木棍往下扎，這樣更牢靠一點。一大片陰云沉甸甸地停在頭上。他得加快動作，開始刮起風(fēng)來了。他把麥秸往框架的上方鋪，四面他也打算用麥秸遮起來。他想像外面在下雨，而他待在自己的房子里。他聽見風(fēng)從房子四周刮過，聽見雨點落在河面上。真的下起雨來了，在地里干活的人們跑著往家趕。他的衣服已經(jīng)被淋濕了，但他還在那里蓋自己的房子。他爸爸朝他大喊。如果我再不回家，他大概就要來揍我了。他站在院子門口，看見麥秸堆上自己弄的房子，是那么地小，風(fēng)已經(jīng)把麥秸都刮跑了，現(xiàn)在正在刮那幾根棍子。棍子也被刮倒了。

小區(qū)的居民分為三種，一種是原住民，他們都是同一個單位的員工，當(dāng)初把房子分給了他們，每個人只交了一兩萬塊錢。這些人大多年紀都很大了，有許多需要拄拐杖的人，太陽好的時候就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過段時間，院子里就會擺上許多花圈，這是又一個老人死了。老人死了之后，老人們的兒女們會搬回來住。不過一家里擠著住兩代人甚至三代人的也有。另外一種是買房子的，每次聽到又有房子賣出去了，聽到成交價，原住民老太太老頭們就會唾沫橫飛地說，都瘋了，花一百多萬買這樣的房子？也有一些合計著，要把這老房子賣了，錢足夠去買個環(huán)境更好的大樓盤的房子了。最后一種，就是李東這種租戶了。

李東不知道別的租戶的遭遇，他住過來這一年，碰上過好幾次原住民不友好的刁難了。都跟停車有關(guān)。前面說過，這是一個老小區(qū)嘛，沒有專門的停車位，一般情況下，大家就停在院子兩側(cè)，留下中間一條通道出入。但是到了晚上，連通道里都會停滿車的，前面的車要出去，最起碼要打七八個甚至更多的挪車電話才行。也是因為老小區(qū)，沒人管理，外面的車輛隨隨便便就能進來停，因此可沒少發(fā)生矛盾。那次早上，李東送了孩子回來，正用布子擦玻璃，一輛車停在他旁邊，一個女的把頭伸出來對他說，師傅你把車往前開開吧？李東的車在兩側(cè)的車位里，兩側(cè)都停滿了，也就是說，這個女的要讓李東把車開到通道里去。李東一股怒火涌了起來，對她說，你為什么不往前開？李東把冰涼的布子捏在手里說。

話出口的瞬間李東就有點后悔了，他雖然沒和這個女的說過話，但知道她就住在旁邊的樓上，畢竟鄰居了好幾個月了嘛。有時候他在陽臺上還看見過這個女的在抽油煙機下炒菜呢。

你他媽怎么說話呢？那個女的提高音調(diào)說，她把腦袋伸出了車窗。

周圍正在經(jīng)過的一個老太太停下腳步，扭過頭來看著他們。遠處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也停下來了。

李東說，我怎么說話了我？你又是怎么說話的呢？

這是小區(qū)里個子最高的一個女人了，她打開車門，一只手抓著門把手，身體往前傾，另外一只手指著李東說，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啊，你再來一句試試？

我嘴巴怎么不干凈了？李東還沒把這句話說完，那個女的就已經(jīng)撲過來，伸出雙手對著李東的胸脯就推了一下。你他媽要打架啊，這次李東真的說了臟話了。那個女的又用右手推了他一下說，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李東想找旁觀者，問一個老太太說，阿姨你看見了吧，我哪兒說臟話了，她就動手。老太太突然間怒目圓睜，對著李東喝到，你哪兒的，你是不是我們院子里的你就往我們這兒停車？李東說，我當(dāng)然是院子里的，我就在對面四樓。老太太說，哪個對面，哪個四樓，這里哪個人我不認識，你給我指指，哪個房子是你的？李東說，我租的房子，我租的房子可以不可以停車！老太太說，我說你不能停車了嘛，問題是你租別人的房子還這么大喊大叫，你囂張什么啊年輕人？旁邊另外幾個老太太紛紛幫腔，都指責(zé)李東不對。這時一個拄拐杖的老大爺出來了，原來是李東的對門。老大爺做出和事佬的模樣，對李東和那個女的說，大家都是鄰居嘛，小伙子，她的意思是，你不是馬上就要去上班，就要走嗎，你往前開開，她停下來今天就不走了，是這個意思，大家都是鄰居，互相體諒一下好不好？

每次被這樣歧視后，李東都會好多天平靜不下來，即使到今天，過去的時間都按年計算了，他還是會在某一刻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進而他會設(shè)想，如果當(dāng)時自己就不讓步呢，就要和對方干到底呢？吳燕對李東說，又有什么用呢？萬一碰上個脾氣更暴躁的，像新聞上說的那樣，拿一把刀過來捅你一下，把你捅死了怎么辦？能不發(fā)火還是不要發(fā)火，你根本不知道對方在跟你發(fā)生沖突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他已經(jīng)被上司罵過，父母在醫(yī)院每天花一萬塊，孩子還在學(xué)校打架了，他已經(jīng)像站在火山口似的了，你隨便一句話，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東跟吳燕說的時候，往往是處于郁悶中，他希望吳燕跟他同仇敵愾。她講的道理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會惹得李東怒火更甚。吳燕深吸了一口氣說，李東，不要這么跟我說話，我是在安慰你，不要把怒火發(fā)泄到我身上。

問題是，吳燕碰到類似的事情，表現(xiàn)也跟李東差不多，比如有一次，她站在陽臺上，看見下面一個女的，踢了他們家的車一腳，然后對另外一個男的說，開個這破車，還是租的房子，每天還亂停車。抱怨完后，她又狠狠地踢了幾腳。

吳燕后來跟李東說的時候，也是一樣，恨不得沖下去跟對方干一架。

哭腔：有人死了。人們穿上白衣服，腦袋上戴著白帽子，跪在地上，跟在棺材后面，排成一列往田里的墳地走去。女人們發(fā)出哭聲。她們的哭聲和真正的哭不一樣。她們拉長了聲音，把一些字給模糊地喊出來。那個節(jié)奏和音調(diào)是固定的嗎？她們知道人們都在看著她們嗎？她們怎么能堅持下去？如果是我的話，我肯定哭不出來。他害怕他一哭出來，別人就注意到他了。多虧我不是個女人。她們的哭聲碰到山谷，山谷發(fā)出了回音。

這個小區(qū)里許多人都會給吳燕帶來不安的感覺。你覺得大家認識這么久，已經(jīng)算是熟人了，碰見的時候應(yīng)該打個招呼。結(jié)果你揮著手，臉上掛著足夠真誠的微笑，問了對方一個好。對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你似的，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有些人，上次還好好地打了招呼，下次見了你就好像不認識了似的。弄得吳燕現(xiàn)在迎面碰上同小區(qū)的人，都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兒擱了。

踢李東車的那個大媽是小區(qū)里最活躍的人之一，經(jīng)?？梢钥匆娝贿厲|張西望，一邊壓低聲音和人聊天。誰都不能在她窗戶外的空地上停車，因為她的電動車要停在那里充電。誰往哪兒停，第一次貼紙條警告，第二次就會拿鑰匙劃你車了。

那天李東把車停好，一下來就看見大媽就在不遠處和幾個拄拐杖、坐輪椅的在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聊天。李東特意繞開他們回了家?；亓思抑?，發(fā)現(xiàn)吳燕站在陽臺上張望?？匆娝麜r，吳燕急切地問，聽見他們說沒有？李東說，說什么?。繀茄嘀钢鴥蓷澓蠼ǖ臉钦f，今天有人買了那邊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猜猜多少錢？上一次院子里有買賣房子的消息，都是半年前了，李東印象中那次的成交價是一萬一一平米。一萬二？李東猜道。吳燕搖著頭說，一萬三千多，可怕不可怕，這才半年啊，花了一百好幾十萬呢。這個人傻嗎？李東說。吳燕說，聽人說，現(xiàn)在學(xué)區(qū)房漲得厲害，這還真不算貴的。

接下來幾天，小區(qū)里到處都能碰見人聊這件事。其中一個光頭，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人們說他經(jīng)常在家里耍酒瘋，摔盤子打人的，還有人說有一次他都到自己家門口了，卻沒力氣開門也沒力氣敲門，就那么躺在樓道里睡了一個晚上。李東有一天聽見這個光頭對別人說，房價肯定還要更高的，房租肯定也會漲，別的小區(qū)哪兒能跟咱們小區(qū)相比，咱們小區(qū)這些人都是什么檔次？環(huán)境不能比對不對？素質(zhì)上差距遠了去了。

吳燕有一次對李東說，那家人真是有錢，聽說是一次性付的全款呢。又有一次說，這都買了這么久了，也沒住進來，人家肯定在別處還有房子的。又有一次說，如果那房子是咱們的就好了，我今天在窗戶上看了看，說是一百二十平米，看起來比我同事高層一百三十多平米的都要大，結(jié)構(gòu)也合理。李東對吳燕說，別跟我說這個。吳燕有點生氣，我怎么就不能說了。李東說，咱倆工資加起來才七千塊，怎么可能買得起這么貴的房子。我說說也不行嘛，吳燕說，那我以后不能跟你說話了是不是？

拐杖和輪椅：輪椅是書里的東西，他從來沒有見過，就像書里提到的船一樣。船橫在水面上，下雪時船上坐著穿蓑衣的人，他腦子中經(jīng)常想到這樣的場景。兩山倒映在船身下的水里，兩山就是他每天都能看見的那兩山。而拐杖，他的老師每天都拄著拐杖，他只有一條腿。人們說他在看集體的糧食時，房子塌了把他的腿砸斷了。后來他被安排做老師。他走路時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音。夏天老師把拐杖從教室窗戶伸進來，對著他的腦袋輕輕地來了一下，對著跟他說話的另外一個同學(xué)也來了一下。他把拐杖放在岸邊的石頭上，跳進河里游泳。

那房子就在一層，李東每次路過，都忍不住往里看。他又何曾沒設(shè)想過這個房子如果是自己的呢。這些有錢人是從哪兒弄到這么多錢的呢？最主要的問題就出在李東和吳燕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家里一點忙也幫不上。李東那些出生在城市里的朋友同事，哪個為房子發(fā)愁過呢？

那家人搬進來時已經(jīng)是一年后的暑假了。小區(qū)的房價也漲到一萬五千塊一平米了，小區(qū)的樓道里每家的防盜門上經(jīng)常被貼上求購信息。吳燕說，所以說嘛，有錢就越有錢，人家房子就放在那兒，錢就到手了，都不需要出租什么的。

李東先遇到的是那家人里面的兒子。有一天女兒非要在院子里和別的小孩玩。雖然小區(qū)里一共八棟樓，但平時不會有那么多小孩聚在一起。小孩中間，有一個是和李東一樣的租戶。另外兩家是原住民。好在四個愛一起玩的孩子都是女孩，平時相處還算是融洽。兩個租房子的家長一邊看手機一邊臉上都露出著急的模樣。而那些原住民的孩子通常都是由老人帶，老人們站在一起聊天什么的，一點也不著急。

一個小男孩，戴著頂藍色的棒球帽，雙腳瘋了一樣地踩著自行車腳蹬。他剛開始只是繞著樓轉(zhuǎn)圈。后來他越來越靠近四個小女孩?？拷∨儠r，他的速度比在別處還要快。小女孩們被嚇得尖叫了起來。小男孩大叫著：膽小鬼。過了一會后，從樓后繞出來，再次向小女孩們發(fā)起了沖鋒。

其中一次，小男孩經(jīng)過時，女兒突然尖叫地跑了起來，差點和自行車撞在了一起。

李東忍不住了，他對小男孩說，小朋友，這樣太危險了啊，可不能這么騎車。小男孩撇了撇嘴，騎著車離開了。

李東本來以為這只是外面偶爾來院子里玩一次的小朋友。他沒想到是新搬來的，他一直認為新搬來的孩子應(yīng)該是剛上學(xué)的。而這個騎自行車小孩年齡明顯要更大一些。

沒想到過了幾天吳燕帶來消息說那個騎自行車的孩子就是新搬來的那家的。他上二年級了，跟咱家孩一樣，吳燕說，他們家原來住北京。你說他們?yōu)槭裁匆貋砟?？是不是因為北京壓力太大了呢?/p>

這搬來的一家三口人，還帶著一個保姆。最先跟大家熟悉起來的是保姆。她每天負責(zé)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午飯時和晚飯時來，常常和老太太們聊天。這家的丈夫是個高個子。無論什么時候碰上他，他都是皺著眉頭，臉色陰沉著，如果你盯著他看，他就會一直盯著你看。女主人看上去要年輕得多，個子比較小，臉長得很漂亮。她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

李東搬到這個小區(qū)這么久了，還真沒人主動跟他打過招呼。但這家人搬來沒幾天，有一天李東站在陽臺上，他看見那家男主人從一輛豐田陸巡上下來，旁邊恰好站著幾個男的，其中有那個老是喝酒的光頭。光頭竟然和那個男主人聊了起來。他還能聽見他們的對話。光頭問那男主人，這車油耗大吧？男主人愣了一下說，還好吧。然后男主人抱著手臂和光頭他們聊起天來。他們一邊聊天一邊還發(fā)出了笑聲。

慢慢地，大家就都熟悉了起來，即使李東，也和那家的妻子說過話了。有一天，是那個妻子開著那輛車，要從兩輛車中間穿過去，她開得很慢，因為兩輛車離得挺近的。李東正在經(jīng)過，就揮著手給對方指揮了一下。妻子專門打開車窗，對李東說，謝謝你啊。

但是對那個小男孩，李東還是感到討厭，他還是像原來那么騎自行車。李東總感覺，這么騎下去總有一天會出事的。有一次，小男孩為了避開一個拐彎過來的大人，急剎車，車子一下子橫了過來，差點摔到地上去。李東又說過幾次，但小男孩對他不理不睬。李東想加重語氣，又覺得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畢竟別的孩子家長好像并沒什么反應(yīng)。問題是女兒每次都要尖叫。你為什么要那么叫呢？李東問女兒。女兒說我看見他騎過來了嘛。李東說，別的人也不叫啊，過來又怎么，難道他敢撞你嗎？李東這么一說，女兒就會生氣，撅著嘴，抱著胳膊一個人站在角落里，半天也不理他。

自行車：十二歲那年，他做過好多次關(guān)于自行車的夢。他夢見自己騎著自行車，在縣城的街道上疾馳而過。他一年大概只有兩次到縣城的機會。他看見那些騎自行車的學(xué)生們，他多羨慕他們啊。更小的時候，他在一個商場里嚎啕大哭，因為他想要一個小三輪自行車。他爸爸抱著他出了商場。他能記得他使勁地掙扎反抗。爸爸告訴他在下一個商場給他買。但他知道他在騙自己。有那么一會，他覺得他們會給自己買的，他們猶豫了。但他們沒給他買。他還能記得那輛藍色的小三輪車，放在商場貨架的最上面，他能記得商場里的售貨員站在柜臺后面，看著他。

有一次，李東和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喝了點酒，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意識到，也許當(dāng)初硬是把孩子送進這個學(xué)校，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當(dāng)時他快回到家了，已經(jīng)拐進了家所在的巷子里。一只貓突然往旁邊的一堵矮墻上跳去，它的前爪伸出去，但是沒有抓到東西，身體又落回了并排的四個垃圾桶上，發(fā)出嘭的一聲響，嚇了李東一跳。

在那一瞬間就好像一道閃電在他腦袋里劃過，照亮了長久以來糊糊涂涂的那一團，讓他看清楚了。這個學(xué)校的家長們普遍經(jīng)濟情況都比較好，但也正因為條件好，孩子們吃穿用度都是名牌。就說暑假，李東每年也帶孩子出去一次，但也就是國內(nèi)，出去了也不敢住好酒店，錢得省著用。而別的同學(xué)呢，幾乎大部分都出過國了。甚至還有幾個孩子，半年在美國上學(xué)，半年在中國上。英語什么的見識什么的，根本沒法比。即使不在國外上學(xué)的，也有好多請外教什么的。有一段時間，一個接送孩子的家長每天都把車停在他們院子里。小孩和李東家小孩是同學(xué)。每次都打招呼。不過李東沒有和對方家長打過招呼。有一天李東突然想，查一查對方開的車，結(jié)果是二百多萬的奔馳。

那天李東一邊往家走，這些本來以為忘了的信息一下子全涌了出來。他想起孩子有一次問過他，爸爸我們家是不是特別沒有錢？李東原來并沒有這種感覺的，以前在自己小區(qū)住的時候，他覺得還挺好的，和老家的同齡人相比，他已經(jīng)是很好的了，首先能在大城市待下來就已經(jīng)不容易了，更別提還考上了公務(wù)員，娶的吳燕也是事業(yè)單位的，還憑自己能力買了房子買了車子。父母很是以此為榮的。但是現(xiàn)在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太渺小了。吳燕對孩子說，咱們家挺好的了，如果平均一下的話，爸爸媽媽在這個城市應(yīng)該比一大半人掙得都多。

記得孩子幼兒園畢業(yè)的時候，老師在留言冊上寫的是，你一直都是一個大膽的孩子。而現(xiàn)在呢，女兒明顯比原來膽小了許多。孩子的成績也很普通。

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李東想。在以前的小區(qū)，樓上裝了空調(diào)，出水管做得不夠長，每天滴在他家的遮陽傘上。他硬是找了對方好多次，期間還爭吵過，讓對方把出水管給放回了自己家里。而現(xiàn)在呢，停在自己車子前面的車超過三輛，他就沒有勇氣給他們打電話了，尤其是其中有好車的話。他可是碰到過好幾次脾氣暴躁的，下來就惡狠狠地瞪著他，數(shù)次詢問他是哪兒的，為什么要把車停在這兒。

開學(xué)后的第一天，吳燕把女兒接回來就告訴李東，那個新搬來的小男孩分到了女兒班。女兒很激動，說，爸爸，那個范超越可搞笑了，老師講著講著課，他咣當(dāng)一聲就摔倒在地，把我們都給笑死了。從此之后，女兒每天回來都會講到范超越，爸爸，范超越寫了個作文，把我們都笑死了，他說操場上有一汪水，是努力跑步的同學(xué)流的汗水。爸爸，范超越上著上著課，就偷偷爬到地上了，他在課桌中間爬來爬去。李東問女兒，老師不管他嗎？女兒說，管呀，罰他站，結(jié)果他在那里做鬼臉。老師都沒有辦法了。

肉：他在武俠小說里看到“叫花雞”這種東西。說是把雞的肚子刨開，取掉內(nèi)臟，塞進去調(diào)料，用泥土裹起來埋在地下。然后上面燒火。香味彌漫，人們流下口水。他一直想做這樣的肉。他用彈弓打落楊樹樹枝上和電線上的麻雀。麻雀們繞著電線飛來飛去。電線從對面的山上拉下來，又長又直的兩條平行線，傍晚的太陽在平行線的末尾處，然后很快就消失在群山后面了。他用爸爸的刮胡刀片試圖切開麻雀的皮膚。根本不頂用。刀片太鈍了。他用石頭把麻雀圍住。下一次來看時，它就不見了。他還聽說魚也可以吃，他們這里的人不吃魚。他還知道有人釣魚。他按照書上說的，把縫衣針放在火里燒紅，彎成一個鉤子，用線栓在一根棍子上。他把蚯蚓穿在鉤子上。他坐在河邊。他一條魚也沒釣上來過。有外地人在啤酒瓶里塞上石灰，扔到水里能爆炸，死魚漂浮在水面，他們收走了死魚。啤酒瓶碎片留在河底，夏天的時候割破了他們的腳。這些外地人。書上說蟬也能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樹葉子里，到處都是蟬。它們沒完沒了鼓足了勁地叫。他悄悄地靠近楊樹，手指彎曲起來對著趴在樹干上的蟬摁過去，蟬太好捉了。他看著它的翅膀，看著它突出的眼睛，看見它紋路復(fù)雜的黑色的身體，他想象書上說的身體里鮮美的肉。但他還是吃不下這東西。他想一想都覺得惡心。他用力把蟬扔出去，扔到地里去。

一個月后，李東有天晚上加班，回去孩子和吳燕都吃完飯了，孩子已經(jīng)開始寫作業(yè)了。李東吃完飯，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原來他還看看電視什么的。但吳燕認為孩子寫作業(yè)的時候，家里的其他人最好不要去娛樂，會影響孩子的。李東戴著耳機刷抖音，刷起抖音來時間過得快極了。李東的姿勢從坐著變成了躺著，吳燕突然間提高了音量。最近你是長翅膀了是不是？一頁題你給我錯三道，你給我講講這是怎么回事，擦了給我重寫。李東想過去看看，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吳燕氣呼呼地走進來，還把門給關(guān)上了。她一副要談?wù)碌哪?。李東把耳機摘下來看著她。你說咱們要不要去跟老師說說？說什么？李東問。你一點都不關(guān)心孩子，吳燕說，難道你不知道現(xiàn)在范超越跟她是同桌嗎？范超越每天上課都動來動去的，很影響她聽課的。我擔(dān)心這樣會影響她的成績。

李東感覺，女兒平時學(xué)習(xí)挺用功的，每次考試成績也還行，排不到最前面幾個，但也在十名左右。

他想了想對吳燕說，以后她肯定還會碰到范超越這樣的同學(xué)，難道每次都去找老師嗎？還是得讓她接受這個狀況，然后調(diào)整自己。

吳燕說，今天作業(yè)寫得就很不好，明顯不夠?qū)Ｗⅰ?/p>

李東說，再等等看吧。反正座位一個月就會換一次的。

剛開始幾天，女兒受到的影響確實很大，一回來就抱怨，范超越每節(jié)課都不消停，小動作老是不斷。李東和吳燕一再地給她講道理。還好后來女兒慢慢地又恢復(fù)了。作業(yè)出錯的機率沒那么大了，上課的內(nèi)容也大致能夠掌握了。到最后幾天，吳燕幾乎是掰著指頭過日子的，你又不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吳燕說，我每天看著呢，真是有影響的。

調(diào)座位那天，一家三口都很開心。李東發(fā)現(xiàn)，這個月自己的心情也受到了影響，就好像頭上籠罩著一小塊陰云似的，現(xiàn)在陰云終于消散了，他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量。他們沒有在家吃，去外面吃必勝客。女兒說，今天剛調(diào)完座位，范超越的新同學(xué)就受不了范超越了，找老師告范超越的狀了。結(jié)果老師對全班同學(xué)說，大家要學(xué)會不受別人干擾。接著他表揚了女兒。說女兒和范超越也同桌了一個月，這個月女兒就表現(xiàn)得很好啊。女兒講得開心，因為受到了表揚嘛。但吳燕聽了就不愿意了，說，這老師怎么這樣啊，不去批評搞破壞的，反倒埋怨起被影響的了。這個思路可不對。李東也認同吳燕的看法，不過反正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脫離苦海了，也就無所謂了。

吃完飯回到家后，天已經(jīng)黑了。路過范超越他們家時，里面的燈亮著，李東看見平時和他經(jīng)常打招呼的一個租客站在那家，和男主人聊天。孩子還不愿意回家，盡管院子里沒有其他小孩，她也要呆一會。李東陪著她。過了一會，那個租戶出來了。李東忍不住問他干什么去了。租戶說，我想把門口那個門面租下來，弄一個蔬菜水果的鋪子，剛剛和房東談了談。李東驚訝地問，房東？租戶說，是啊，就那家，兒子好像和你女兒還是同班同學(xué)吧？李東問，那門面房是他們家的，什么時候買的？租戶說，聽說買這個房子的時候人家同時買了門面的，好像還不止買了一個。

回到家后，孩子去看電視。李東叫吳燕來到另外一個房間，對吳燕說，你知道外面有好幾套門面房都是范超越家的嗎？吳燕說，不可能吧。李東把剛才碰到的情況告訴了吳燕。

這也太有錢了，吳燕說，聽說一個門面房一年的租金都四萬呢。李東說，還不止一個。

唉，吳燕說，人家這家庭，即使孩子不好好學(xué)也沒有關(guān)系的吧？說不定一輩子的錢都給攢夠了呢。

李東說，到時候還不知道怎么樣呢，學(xué)習(xí)好才是最重要的。

租金：他租過多少房子啊。從初中開始，他父母就把他送到了城里的中學(xué)，三十個人的宿舍，他幾乎每天都丟東西，還一直擔(dān)心被別人拿那種彈簧匕首抵著喉嚨讓他拿出口袋里的生活費。后來他媽媽租了房子，專門給他做飯。他跟自己的大部分同學(xué)一樣，每天下課后穿過一片田野，看著遠處三根巨大的煙囪。后來他又租過多少次房子啊。

過了三天，本來該李東接女兒，結(jié)果單位又加班。他回來晚了?；貋砗缶陀X得家里氣氛很不對。吳燕把臥室的門關(guān)了，以免客廳的孩子聽到。她激動得嘴唇都有點發(fā)抖了。對李東說，咱們必須去跟這個班主任談一談了？怎么了？李東問。吳燕說，她竟然又把范超越跟咱家女兒調(diào)到一起了。為什么？李東問。還不是別的家長孩子受不了范超越，都不愿意跟他同桌嘛，吳燕說，這也太欺負人了。李東說，這必須去找她，明天我就去。吳燕說，你說是不是咱們沒給她送東西的緣故？

當(dāng)初剛?cè)雽W(xué)，吳燕就打算送東西，但被李東給攔住了。吳燕說，肯定得送啊，以前咱們給幼兒園老師送點錢，對女兒的好處你又不是沒感受到，小孩子就是這樣，老師表揚一句，就會有很大的促進作用，可比你費唾沫強。李東說，問題是現(xiàn)在這個小學(xué)不一樣啊，咱們能送多少，剛剛?cè)雽W(xué)不到十天，就有兩個家長為孩子生日送全班禮物了，一個鉛筆盒，一個橡皮，在網(wǎng)上一查，都是好幾十的東西，一個班四十五個孩子，這得花多少錢，我的意思是，和這些家長比，你去送錢，肯定送不過人家的，說不定還有什么反作用呢。就讓孩子做個普通孩子，李東說，自己努力點，不惹老師煩就行了。

現(xiàn)在吳燕舊事重提，李東突然有點窩火，對她說，那你去送去，你有錢送？

當(dāng)天晚上李東沒睡好，他一遍又一遍地設(shè)想如何和老師交談。第二天早上給老師打電話，老師說第一節(jié)就是她的課，時間來不及。李東想約晚上。老師對他說，晚上我也有點事啊，有什么事你在電話里說嘛。李東就把情況跟她說了。李東說的時候，老師一句話也沒回，李東說完后停了好一會，他都懷疑對面是不是有人了。老師說，范超越同學(xué)剛來，還和同學(xué)們不熟悉，還在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過程中，我主要考慮你們不是同一個小區(qū)的嘛，生活中也熟悉，兩個孩子在一起坐了一段時間，其實也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老師說話速度放得很慢，當(dāng)然，你如果覺得不合適，我可以調(diào)整。李東之前還沒怎么和她打過交道。聽著她的聲音，突然就涌起了一股怒火。這就是不面對面談的問題。如果是面對面，李東肯定不會說出下面的話，他提高音量說，怎么就沒有影響呢？孩子最近明顯沒有原來那么專注了。吳燕本來在走道里，專門跑進房間，用詢問的眼神看李東。其實說完后李東也感覺自己的態(tài)度有問題的。那邊的反應(yīng)也很迅速，聲音變得很冷淡，對李東說，好了，你也不要擔(dān)心了，我今天就給你家孩子把座位調(diào)了。李東的怒火又涌了上來，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說，那謝謝老師了。但他還沒說完，對方已經(jīng)把電話掛掉了。

蔬菜：夏天的中午，他媽讓他去河對岸的地里摘西紅柿。太陽曬得他頭皮發(fā)燙。他討厭去摘西紅柿，他討厭去挑水，他討厭去河里涮墩布。他先下到公路上，遠處高一些的路面被太陽曬得微微晃動。他穿過公路，從另外一側(cè)的臺階走下去，踩在滾燙的石頭上。他走向河面，踩著河水中間的石頭，向河對面走去。水在石頭中間流過，透過水看見濕淋淋的河床。他慢騰騰地過了河，走進了高大的楊樹中間的小路里。樹蔭里的小路像山洞似的。再往前走，再左拐，就是他家的地了。在這幅畫面的四周，是連綿的群山。

原來班主任老師根本不會注意到李東的，她跟著學(xué)校的隊列到了接送點，很快就被其他熟悉的家長給圍起來打招呼了。但打完那個電話的第二天，情況不一樣了。盡管她沒有把目光投向李東，但當(dāng)李東看向她時，他能感覺到她處在緊張的狀態(tài)中，她一副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認出了他，并且不想搭理他這情況是可以明顯感覺到的。吳燕接孩子后，回來也反映，老師現(xiàn)在變得怪怪的。李東還考慮過怎么能把情況給緩和緩和，后來他又想，她又能怎么樣呢？于是跟吳燕討論好幾次，最終也沒有采取行動。她不搭理咱們，咱們也沒必要貼上去嘛，原來那樣互相不認識不也挺好的嘛，他這么跟吳燕說。再說了，孩子不跟范超越同桌后，現(xiàn)在做作業(yè)的狀態(tài)又穩(wěn)定了下來，相信以后老師再也不會把范超越跟孩子放到一起了。也算好事，李東還對吳燕說，最起碼讓老師知道咱們也不是好惹的，人就是這樣，你不反抗，他們會覺得你好欺負，跟你沒完沒了的，但你一反抗，他們就會收斂了。

吳燕對李東說，也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怎么，那個范超越他媽也怪怪的，平時見了打招呼也沒有反應(yīng)，去接孩子的時候，我跟人聊得好好的，她一過去就把大家給叫到自己身邊，一副不讓大家跟我說話的模樣，搞得我尷尬死了。不理就不理吧，李東說，就當(dāng)大家不認識唄，又不會少塊肉。

又過了幾天，吳燕一進門就對李東說，真是氣死我了。李東問怎么了？吳燕說今天她停了車，突然聽見后面有人讓她再往前開，并且語氣很不客氣，好像她做錯了什么事似的。她從后視鏡一看，是范超越他爸。她沒有理他。之所以她不往前開，是因為前面有一側(cè)的車是斜著停的，中間留的位置不寬，如果她開過去，就沒有足夠的空間供電動車自行車進出了。后來呢？李東問。吳燕說她沒有搭理他，就把車停在那里。下車后看見他一直盯著她看，一副惱火的樣子。當(dāng)然，最終他也沒做出什么舉動來。現(xiàn)在我真是后悔，我應(yīng)該當(dāng)面去問問他為什么那么說我的——他憑什么用那樣的語氣對我說話。過了會，吳燕還是平息不下來，媽的，她罵道，有錢了不起啊，不要他媽的再招惹我，不然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在李東聽起來，吳燕放這樣的狠話是毫無意義的，你怎么可能讓對方兜著走呢？不過還是安慰吳燕說，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了。

肯定是班主任把情況告訴了他們，吳燕說，李東我跟你說，事情不會這么完結(jié)的，不是說你不理他們他們就不找你麻煩了。

半夜的時候，吳燕突然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說，李東李東，你快看看，是不是有人砸咱家車。

半夜：他鉆在被窩里，打著手電在看一本武俠小說。其他人都睡著了。整個小學(xué)的寄宿生都睡在這個房子里。他們在地上鋪上麥秸，在麥秸上鋪上他們的褥子。他們翻動身體的時候，可以聽見麥秸被折斷的聲音。他聽見風(fēng)從窗戶上刮過的聲音。他突然間感到害怕。他想起前些天看過的一個故事，在那個故事里一個圓圓的腦袋在月光里出現(xiàn)在女主人公的窗戶玻璃上。他不敢往被子外伸出腦袋。在那個故事里，最后人們發(fā)現(xiàn)圓圓的腦袋只是其他人的惡作劇，他們用西瓜做出來的假樣子。但是他還是害怕。他害怕看見一個不是西瓜的圓腦袋。

晚上在家里，如果碰上刮風(fēng)的天氣，你就能聽見院子里傳來金屬摩擦的聲音。這是廢棄的燈罩子被吹得晃動，摩擦著固定它的柱子。

有一天，李東站在陽臺上，突然間看見一個灰色的物體從樓頂向院子砸去。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要撞在平房的頂上，眼看就要分崩離析了。突然間，它止住了下墜的趨勢，橫著飛出去，然后又往上飛，落到了對面的房頂上。原來是一只鴿子。李東第一次看到鴿子這么飛。

那天中午李東送完孩子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后面擋了兩輛車，其中一輛正是原來和自己發(fā)生過沖突的高個子女人的。

自從上次發(fā)生沖突之后，李東極力避免面對她的機會。比如每天他都會盡量靠后停車，以免被那個女人的車給擋住，否則還得給她打電話。李東實在想象不出如果自己給她打電話，她會是個什么模樣。

這次是李東大意了，也是因為昨天吳燕折騰了一晚上，搞得李東也沒有睡好，今天中午他躺在床上就睡過去了，并且睡得還很死，直到鬧鐘響才醒來，所以就沒像往常一樣飯后就站在陽臺上等院子里的空位。

現(xiàn)在李東坐在車里，有那么一會他想要不出去坐個公交車，要么就騎個自行車到單位去了。但后來他還是下來給對方打了電話。

然后他繼續(xù)坐在車里等著。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麻煩發(fā)生。很快，那個高個子女人和另外一輛車的車主就都趕來了，給李東讓了車。

高個子女人看見李東和李東的車，也沒有什么特別反應(yīng)，就好像是普通鄰居似的。她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

那天晚上李東和吳燕聊天說，也許你說得對，當(dāng)時她只是情緒失控了而已，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別人對咱們根本沒有什么歧視之類的感覺。

他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后來那個女的也給他打過電話讓他挪過車，他也又讓對方挪過車。李東再也不需要在陽臺上時刻看著等后面的空車位了。

不過還是留下了后遺癥。好幾次李東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陽臺上了。有時候他正從陽臺上往下看，突然間意識到大概就是五分鐘之前，自己剛剛過來站在這里往下看過。有時候后面一個空車位空出來，李東馬上心跳加快，想像以前一樣趕快拿著車鑰匙沖到院子里去，以免別人把車位給占去了。

鴿子：那只鴿子落在小路旁金黃色的麥子地里，爸爸躡手躡腳地走下去，伸出手去抓它，它并沒有如同他想象的那樣揮動著翅膀飛走。爸爸捉住了它。他們把它養(yǎng)了起來。它的腿上有一個金屬圓環(huán)，上面刻著字。爸爸說這是一只信鴿，它可以飛很遠的距離。他想象那些養(yǎng)信鴿的人，他們在那么遠的地方。之前他還從來沒見過真鴿子。有一天晚上，他起來對著便桶撒尿，突然聽見刺啦刺啦的聲響，然后聽見門簾被撞的聲音。那一瞬間他有點害怕，過了好一會他才意識到那是鴿子發(fā)出來的聲音。它飛走了。外面漆黑一片。他以為它會再回來。但是它沒有。

這天，李東回到家吳燕和孩子已經(jīng)開始寫作業(yè)了。李東吃了飯洗了碗，正坐在外間沙發(fā)上看手機。聽見吳燕叫自己。他進到里間，吳燕手里拿著臺燈，對著孩子的耳朵照著。你快過來呀你，吳燕扭頭對他說，在那兒發(fā)什么呆。李東過去后，看向吳燕指的方向。孩子的耳朵上有一處指甲印，紅紅的都滲出血痕了。你跟我說，吳燕把臺燈放下，對孩子說，你跟我說你怕什么，他敢掐你你為什么不還手？李東想插嘴，吳燕說，你先出去，先讓她寫作業(yè)。

吳燕跟著李東出來后把房門關(guān)上，說，是范超越那小崽子干的。她神色凝重地抱著雙臂走動，我就跟你說，事情不會完的。

李東說，我現(xiàn)在去他家找他們家人，如果他們管不好自己的孩子，就別怪別人替他們管了。

吳燕說，還是先別找他們家人了，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找班主任，要找他們家人也得通過班主任，畢竟孩子是在學(xué)校出的事。

李東覺得吳燕說得對。他拿出手機就給班主任打電話，他內(nèi)心被一種憤怒給鼓舞著，原先給班主任打電話時的障礙也消失了。他覺得自己站在了正義的一邊。班主任接起電話后，李東問她知不知道范超越又欺負自己孩子的事。班主任在電話里說自己正在接孩子，聽不清楚李東的話，她跟李東說待會再給李東回電話。李東也確實聽到對面亂哄哄的，于是就掛了電話。掛了電話后他的怒火又增加了幾分。你自己也有孩子，李東說，你怎么就不替別人家的孩子想想呢。

足足等了半個小時，班主任才把電話打過來。期間李東給她打了一次她沒有接。她在電話里問，現(xiàn)在孩子怎么樣？李東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小孩這么狠心，怎么能下得了手，硬生生地在孩子的耳朵上摳出了血痕。班主任對李東說，也有可能是孩子之間的打鬧吧。還沒有說完，李東就忍不住了，你一看那指甲印就知道是用力掐的，怎么可能是打鬧？班主任說，今天也晚了，我明天去了學(xué)校處理好不好？李東說，如果沒有人能管得了這個孩子，那我們自己可得想辦法了。班主任說，出了事情咱們要齊心解決事情對不對？主要目的不是置氣，不是要加深矛盾對吧？咱們還是希望能和諧地把事情解決掉對不對？

她說起話來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李東數(shù)次想打斷她的話問問她，我家孩子受傷了，怎么這聽起來你倒是訓(xùn)起我來了呢？但還是忍住了，畢竟孩子還要在人家手底下上好幾年學(xué)的。

老師我不是針對你的，李東后來說，只是希望自己家孩子不要被人欺負。

班主任說，明天我給你回復(fù)。

第二天上午，班主任給李東回了個電話，對李東說，她已經(jīng)狠狠地教訓(xùn)了范超越一頓，并且和對方家長也聯(lián)系了，相信以后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了。李東還得在電話里對班主任說謝謝你。

吳燕對李東說，你說范超越他爸媽知道這事情嗎？李東說，老師說跟他們說過了，他們應(yīng)該知道啊。吳燕說，那你有沒有覺得他們的表現(xiàn)有點怪，畢竟是住在一個院子里的，每天都能碰到這么多次，正常的話他們總得跟咱們說點什么吧，怎么現(xiàn)在見了好像不認識似的。李東也有同感，不過他對老婆說，只要他家孩子不再找咱家孩子的麻煩，打不打招呼也無所謂了，他們不理咱們咱們也別搭理他們好了。

李東對吳燕說不要搭理他們。但是每次遇見范超越他爸，他都覺得很不自在。有一天他忍不住了，送孩子回來的路上，恰好看見范超越他爸就走在前面。于是他走上前去，打算跟對方談?wù)劇?/p>

后來他為自己當(dāng)時的舉動后悔死了。他叫對方范超越爸爸。對方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著他，好像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似的。怎么可能一點印象也沒有呢？他們家剛搬來時，上學(xué)路上，他家孩子還經(jīng)常叫李東家孩子的名字。兩家人每天接送碰上過多少次啊。但是他已經(jīng)叫了，對方表現(xiàn)出這副樣子，他也沒有辦法，只好自我介紹，我家孩子是你家孩子同學(xué)。范超越他爸爸皺起眉頭，問，你有什么事嗎？李東被噎了一下，說，沒什么事。接下來的路程，他們還得往同一個方向走。李東想過要放慢一點速度。但又覺得不能服輸。于是硬著頭皮用和對方差不多的速度往前走。那么短的一段路，走起來讓李東覺得比其他所有路都要漫長。更讓他難受的是，范超越他爸爸不緊不慢地走，沒有一絲不舒服的模樣。

路：路上要穿過一片墳地，那些墳堆靜悄悄的，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來不往兩邊看，他盯著腳下的路，越走越快，后來他跑了起來，那段路太長了，他怎么也跑不完。他從來沒跟人講過這個。他從來沒有講過，即使是夏天的大中午，太陽那么明亮，周圍都是玉米地，經(jīng)過那片墳地時，他竟然比在冬夜里還要害怕。

那天李東加班，到了晚上八點多，活還沒完，領(lǐng)導(dǎo)一遍一遍地改講話稿，一會覺得這里不對一會覺得那里不對。中間李東上廁所，拿著手機看了起來。他突然看到學(xué)校的家長群里，老婆發(fā)了好多條消息。有一條說，誰都不要小看人。又有一條說，告訴你們，誰欺負我家孩子，你給我小心點。李東連忙打過電話去。老婆在電話那邊咬牙切齒地說，你家孩子被人給打了李東，腿上烏青一團一團的，這不是一天兩天留下的，你不知道孩子被嚇成什么樣子了，都被欺負成這樣了，還不敢跟我說，還說是自己撞的，我什么手段都使上了，才告訴我又是范超越給掐的。我給你打電話，你他媽也不接，你是什么意思你？

說老實話，我最近就覺得不對了，每次孩子在院子里玩，只要那個范超越出現(xiàn)，孩子就躲來躲去的。有好幾次，我看那范超越分明是故意用自行車撞咱家孩子的，我當(dāng)時還以為小孩子在一起玩呢。沒想到這小狗日的這么狠。最近李東一直加班，沒怎么在院子里看過孩子，對這情況也不了解。

李東對老婆說，你等等，我馬上就回去了。李東沒有再回辦公室，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請了個假往家趕。中間老婆給李東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就好像一秒鐘也等不及了。

孩子班主任也把電話打了過來。劈頭蓋臉地問李東，你老婆怎么回事？你們家的人講不講道理？李東說，你什么意思？我家孩子被打成那樣，你怎么這種態(tài)度？班主任說，孩子打沒打，在哪兒被打，現(xiàn)在咱們都還不確定，我也說馬上就處理，但你老婆在電話里說什么你知道嗎，在群里怎么說話的你知道嗎？我什么時候歧視你們了？李東打開微信，老婆果然又發(fā)了很多條。最后老婆被班主任給移出了家長群。老婆發(fā)的最后一條是：班主任，范超越家長，如果你們管不了范超越，那可就別怪我了。

李東趕到家時，發(fā)現(xiàn)老婆在陽臺上團團轉(zhuǎn)，手里緊緊地捏著一把改錐。李東把孩子叫過來，開了燈仔細查看，大腿上果然有兩處黑青，一處是膝蓋正上方，應(yīng)該是磕碰的，另外一處確實應(yīng)該是被人掐的。

你看見了吧，我真想捅死這些狗日的。老婆說。從陽臺上看下去，光頭以及那個踢過李東車的女人聚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聊什么，不時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

李東對老婆說，我剛和他們班主任說了，他們班主任說明天一上班就了解情況。

老婆說，了解個屁，孩子說她找老師反映了好幾次了，咱們也還去找過她。每次老師都是口頭上訓(xùn)一訓(xùn)范超越。每次訓(xùn)完，范超越就會更加惡狠狠地報復(fù)孩子。所以后來孩子都不敢跟老師反映了。

就在這時候，班主任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說是她聯(lián)系了范超越家長，范超越他爸媽說要來看看。他爸媽說肯定會負責(zé)的，他們的態(tài)度挺好的。

李東開著免提，他看見老婆的表情變了，就連忙掐了電話。這是什么意思？他們的態(tài)度好，難道我的態(tài)度就差嗎？老婆喊了起來。

等老婆平息了一些，李東又給班主任打電話。

李東對班主任說剛才信號的問題，電話突然斷了。

他們把樓梯踩得咚咚作響。打開門后，李東發(fā)現(xiàn)一家三口都來了。兩個大人手里都提著東西。范超越跟在父母身后，低著頭一聲不吭。家里頓時擁擠了起來。好幾次李東撞到了墻，踢到了地上的鞋子。吳燕臉上的肉耷拉著，抿著嘴唇把目光投向別處。范超越父母道歉，孩子呢，讓我們看看孩子，你們放心，我們會承擔(dān)所有責(zé)任的，我們沒有管好孩子，我倆都忙，現(xiàn)在專門回來看管他。他們看李東孩子腿上的黑青。你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他們說，我們?nèi)ε浜?。以后肯定不會這樣，我們會好好收拾范超越的。

能說什么呢。

他們要留下錢，李東堅決拒絕，吳燕臉都白了，李東感覺她也許馬上就會發(fā)作。還好的是，他們兩個把錢裝了回去。但是他們說，只要有用錢的地方就跟他們說，要去醫(yī)院檢查也好，孩子有什么后遺癥也好，他們都會負責(zé)。我們想不出辦法，我們只能這樣了，他們說，我們希望孩子不要留下什么陰影，以后還能好好相處。

說話的主要是范超越他媽，范超越他爸還是原來那副樣子，陰沉著臉，皺著眉頭，好幾次李東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家三人身上還有家里左左右右審視著。但是你不能說他們的表現(xiàn)有什么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他們走后，吳燕用盡全力踢他們帶來的盒子。他們態(tài)度好！她咬牙切齒地說，他們有素質(zhì)對吧？他們以為錢就能擺平一切事情是不是？

錢：有一天上午媽媽講了好多次，她講她怎么在中巴上和別人擠著，旁邊有誰和誰，她講她怎么看到那張五十塊錢從別人的口袋里掉了出來，她怎么假裝，怎么伸出腳踩在那張錢上，怎么一直想著彎腰，怎么彎腰的時候一直覺得別人看著她，所以她假裝系了系鞋帶又站了起來，她怎么在下車的時候迅速地用旁人都注意不到的動作，把腳底踩的那五十塊錢撿了起來。

有一天中午爸爸也講了好多次，他講他怎么就要回家了，被別人給拉住了，別人怎么也不放他走，因為別人打麻將三缺一。爸爸說自己身上沒帶錢都不行。別人借給他錢讓他上場。天黑的時候，第二天早上，爸爸兩次都要走，別人就是不讓他走。如果那時候他們讓他走的話，他也就是贏點小錢而已。他們不讓他走。結(jié)果到第二天中午，爸爸把他們所有的錢都贏完了。他們終于放他走了。爸爸贏了五百塊錢，比他兩個月的工資都多。

那天夜里他們在衛(wèi)生間聊了好久，后來他們又回到臥室聊。是的，他們想通了。李東說起自己小時候，我那時候在那么偏遠的鄉(xiāng)下小學(xué)上學(xué)，我的老師連個高中學(xué)歷也沒有，那又怎么樣？我還不是活下來了嗎？吳燕說是啊，我那時候也一樣啊，老師前一天去打麻將，第二天全天我們就都用來自習(xí)了。女兒在這個學(xué)校上學(xué)已經(jīng)兩年了，他們對這個學(xué)校也足夠了解了，那些老師又高明到哪里去了呢？并沒有。這些老師都沒怎么上過學(xué)的，吳燕說，她們大都是考不上本科的師專生，這樣的人，這些在高中時候就被淘汰了的人，現(xiàn)在竟然居高臨下地要指導(dǎo)他們。李東說畢竟我們兩個都上過大學(xué)的對吧，我們那時候考大學(xué)可要比現(xiàn)在難多了，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問題就是我們太懶了。如果我們多花一點時間，我就不相信我們輔導(dǎo)不了孩子。

他們開著燈，把門關(guān)著，壓低了聲音。逐漸地，他們臉上難過的表情消失了，連淚痕也消失了。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展望過未來了，上一次還是新房子裝修完的時候，剛剛買了沙發(fā)，當(dāng)時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下午的陽光照在客廳里，其他家具都還沒有買回來，他們坐在沙發(fā)上，那一次他們都聊了什么呢？那時候他們覺得未來一切都會非常美好，房子他們已經(jīng)買上了，再攢點錢，車子也能買上的。盡管沒有明說，但他們都在腦子里設(shè)想了一番，開著自己的車子回到老家的情景。在我小的時候，當(dāng)時李東還是吳燕這么說，哪兒想到有一天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呢，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不要在鄉(xiāng)下住著，能變成小縣城里的人，能聞到下水道的氣味，能隨時走到商場里，那就已經(jīng)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是啊，另外一個附和道。他們能記得帶著燒煤的氣味的空氣從窗戶上涌進來，連這種氣味都讓他們覺得快樂。他們看著對方的臉，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

李東在地上走來走去，吳燕說，你別走了，晃得我頭都暈了。李東說，這幾年讓我們這么難受的問題，現(xiàn)在想起來多么簡單啊，我們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呢。他揮了下手，這么簡單就解決了。

他們又開始找起這個學(xué)校的問題來，校園那么小，每次開個運動會都還得去附近的一所中學(xué)去借地方。學(xué)校里竟然連一棵樹也沒有。還有去學(xué)校的路，老城區(qū)的街道又窄又破，周圍密密麻麻的商店，還有許多亂停亂放的車，走路都能被堵上好幾分鐘。李東和吳燕都曾經(jīng)被電動車自行車給輕微地撞到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家長騎起車子來，也跟瘋了一樣。

還有還有，咱們平時接觸到的這些人，這些人肯定會對孩子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的。

是的，簡直不知道為什么還要在這個學(xué)校待下去了。只有把孩子轉(zhuǎn)回他們自己的房子對口的學(xué)校，一切問題都會解決了。

問題是第二天起來，他們沒有誰提到昨天晚上的談話，他們都在故意回避。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孩子在附近上舞蹈課英語課數(shù)學(xué)課，這些課以后還上不上？孩子在這個學(xué)校已經(jīng)兩年了，認識了那么多的同學(xué)，換一個新的環(huán)境，對孩子會不會有壞的影響？無論如何，這個學(xué)校畢竟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靠前肯定有靠前的理由，那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進這個學(xué)校都進不去呢。每次當(dāng)有人問起李東，他家孩子在哪個學(xué)校上學(xué)，李東回答之后，對方都會馬上表示，那可真是所好學(xué)校。還有還有，他們當(dāng)初可是花了五萬塊的。而現(xiàn)在他們感到的壓力全是自己的壓力，除了被范超越給欺負過一次外，孩子在學(xué)校待得可還是挺好的，她從來沒有表達過不滿。如果他們因為自己的緣故，放棄這個學(xué)校，是不是太自私了？

最最重要的是，換學(xué)校后肯定會帶來一系列另外的后果，萬一孩子受到了不好的影響，到時候誰來承擔(dān)責(zé)任？

他們都沒有睡好，一整天腦袋都昏昏沉沉的。

學(xué)校：暑假結(jié)束后，他們返回學(xué)校，整個學(xué)校院子里都長滿了荒草，它們有的比他們的腰都高。他們會花一整天的時間來打掃衛(wèi)生。用力把草拔出地面，當(dāng)草的根完全脫離出來時，他們會感到一種快樂。拔完草后學(xué)校的地面就變成深黃色的了。他們能聞到濕土的氣味。在他們拔草的時候，很多的麻雀從這里飛到那里，他們就是不愿意離開校園。教室門口那一小塊水泥地上鋪著晾曬的麥子，他們跳著走路，以免踩到麥粒上。麻雀們是為了這些麥粒而來的。

第二年暑假，他們還是搬回自己的房子住了。搬回自己的房子后，孩子也轉(zhuǎn)學(xué)到對口的小學(xué)上學(xué)。他們搬家那天，踢李東車子的那個女人不停地圍著搬家公司的車轉(zhuǎn)，她東張西望，一副想找個什么人好好聊聊的模樣。她幾次開頭，想和李東聊聊，打探點消息，但是李東都沒有回應(yīng)她。

租他們房子的人在門上貼了個福字，他們回來后才想揭下來，結(jié)果一揭發(fā)現(xiàn)后面是個洞，應(yīng)該是用拳頭或者錘子之類的砸出來的，還有空調(diào)也壞了，門把手掉了兩個。想當(dāng)初，租他們房子的年輕人說，哥，我們都是剛參加工作，沒有錢，你們給便宜點吧；哥，我們沒有錢，你們能不能不要收押金??；放心好了，我們肯定會好好愛護你的房子的。結(jié)果他們走的時候都沒有跟李東他們打照面，李東給他們打了十來個電話他們才接，說鑰匙放在樓下鄰居處。當(dāng)初把房子交給他們的時候，李東和吳燕給打掃得干干凈凈的，他們呢，把房子弄得亂七八糟，一進來就是一股惡臭。

有一天晚上，李東起來上廁所，他沒有開燈站在馬桶前面，微微低著頭彎著腰，就在那個時候，遙遠地傳來一聲火車鳴笛聲，它隔著無數(shù)棟大樓傳來，突然間一種幸福感涌了上來，這聲音讓李東想起了遙遠的一個午夜，他和父親躺在縣城招待所的床上，父親已經(jīng)睡著了，但是李東睡不著，當(dāng)時他就是為這樣的鳴笛聲感到入迷，那是他以前從來沒聽到過的聲音，這是城市的聲音，他當(dāng)時這么想，如果我能一直住在城市里，而不是第二天就要回到那么安靜的鄉(xiāng)下的夜晚里去然后一年里再也沒機會再進城里來了那該多好啊。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啊。

李東和吳燕花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才把房子打掃出來。每一個犄角旮旯他們都仔細擦過了。想想這兩年租的房子，想想房子里簡陋的咯吱咯吱作響的家具，再看看現(xiàn)在干凈整潔的房間，他們的心情好了起來。最主要的是停車位充足，他們當(dāng)初沒有買車位，但是可以租，一年才六千塊錢。再也不用大早上的找別人挪車了。小區(qū)院子里環(huán)境也好，一方面是因為車少，另外一方面是因為新小區(qū)有綠化，盡管是些低矮的小樹和草地，但也要比租住的小區(qū)好多了。

孩子很快就和幼兒園時候的同學(xué)恢復(fù)了聯(lián)系。過了沒多久，就有小區(qū)里的孩子來敲門找女兒玩。他們在院子里發(fā)出尖叫。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