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我們石窟堡的北邊,隔一條溪,就是一座山,是一疊山中最靠近我們村的那座。山口在西北頭的橋對面,出村堡的道路,就是過了橋從山腳下繞過,轉向東北。所以你走出村口,不用兩分鐘,就看不見石窟堡了,給山擋住了。
小磊哥還是很小心,慢慢地停步,鬼鬼祟祟地張望了一下,才悄悄地說:“我們去捉猴子吧?!?/p>
“捉……哪里有猴子???怎么捉?”我想猴子很靈活,不是容易捉的。
他招呼我躲到山坡的樹叢里,說他知道哪里有猴子。他從背上卸下一個包裹,告訴我,這里面有捉猴子的工具,他都準備好了。
這個包裹他昨天從家里回來時背著的,我早就看到了,深藍的卡其布,鼓鼓囊囊的,我不知道他包著什么捉猴工具。
小磊哥的家在一個深山冷岙,石窟堡的學校合并到牛浦去后,他上學就更遠了,需要走三個多小時,所以他爸爸找了我爸爸,讓他住在我家。從我家去學校,連半個小時都不用。他一般星期五下午放學回家一趟,星期日下午回到我家。
媽媽給他在我的房間里搭了一張床,我們就住在一起了。我是不大高興的。你想你的房間里忽然住進一個大人,從來不笑,從來不講故事,從來不做怪樣,你怎么高興?所以他住進來,與我打招呼,我就是白白眼睛,一直白到他不打招呼。不過他睡覺磨牙的事,全校都知道了,這樣的笑話我很喜歡講。
上學要去鄰村,我們是一起走的,這是媽媽吩咐的。放學怎么走媽媽沒吩咐,他沒有朋友,就只能天天獨自回來。我和我的同學一起走。逃課我也和同學一起逃。小磊哥沒有人作伴,從不逃課。這樣混了一年多,我和他還是不大熟。
昨天他背來這個包裹,我也沒興趣。我對沒有朋友的人做的事,一向興趣不大多。他忽然說去捉猴子,我認為他是邀請我一起逃課,他想和我做朋友。他年紀這么老,差不多有十四五歲了,怎么能做我的朋友?只是捉猴子這種事還是蠻有點魔力的,我也抗拒不了,我甚至沒有想到邀請我的朋友一起去,只想著捉到了猴子,牽到朋友的面前顯擺顯擺,威風一下。
我們在上學的路上又走了幾分鐘,小磊哥就拐到了另一條路,慌慌張張的,走得飛快,我差點跟不上他。我知道這是去他家的路,他是不是想逃回家去呢?逃回家正好。我想。他走得太急,我喘著粗氣,還是有點跟不上。
快走了大約半個小時,路就通向了山上。他慢下來,喘了一口氣,說:“好了,這下子隱蔽了。”我覺得他這人,其實還是有點兒意思的。
山路的兩邊都是柴草樹木,還有黑色的石頭。有時候山路是鵝卵石鋪的,陽光下發(fā)著各色圓圓的光。有一段上坡下坡是黃泥路,大多數是黑泥,偶而遇到一條水溝截斷了去路,就搭著兩塊石板。遇到石板,我就停下來向下看,想確定水溝里有沒有水。
從這樣的山路走上去,捉到幾只猴子,那也不稀奇。我想。山上這么陌生,這么安靜,陽光也這么安靜,風吹著樹葉沙沙沙一響,就很驚心動魄,我有些不安。小磊哥是不是想將我賣到野人窩或者山魈窠,給它們當午飯吃呢。也許他就是個拐子,我想??纯此叽蟮谋秤?,瘦瘦的腳桿,脖子上扛著個包裹,遮住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他悶著頭走路,也不大和我說話,怎么看他都有點像拐子。不知道他已經拐騙了多少人。
雖然懷疑他是個拐子也只是胡思亂想的懷疑,我心里還是蠻信任他的。理由很簡單,有兩個:一是太陽這么明亮,二是沒聽說過拐子在學校里每天挨同學打,對吧。
他住到我家沒多久,有一天我的同學告訴我,他被他的同學打了一頓,因為他走路抬腿高,蹦蹦跳跳的,他的同學看不慣。不過那天回到家里,他什么都沒說。我當時還問過他挨打是不是很有趣,他黑著臉不回答。我想,要是我打他一頓,他是還手呢,還是告訴我媽呢。后來他挨打得次數多了,我同學偶爾想起來,會告訴我,他今天沒有挨打。他睡到半夜經常會發(fā)出怪聲,好像在揮舞著雙手,然后猛地坐起。這個事后來也全校都知道了。所以我想他是很恨我的。可是說他是拐子,那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
上坡下坡,盤來盤去的,真是走不完的路,走得兩腿發(fā)酸,雙腳發(fā)漲。我覺得這個世界過分了,它大得過分了。再走下去,我們可能就走出了地球。我累得滿臉漲熱,全身蔫得像曬熟的番薯藤,一點沒有精神,用手扇風,扇出一股汗酸的味道。我心中已經后悔了一千一百次,心里也罵了他一萬一千次。真不該跟他到這種陌生的鬼地方來,要不是擔心回不了家,我早就叛逃五六百次了。小磊哥走路還是很有勁,悶著頭,每次抬腿還都是高高的,像是在蹦跳。我想,他是個大人啊,他比我強壯一些,那也正常。我又想,他比我強壯啊,會不會騙我到深山謀殺?我輕輕笑了一聲。
這時小磊哥說:“喏,快到了?!?/p>
前面山上露出幾幢房子,一幢是白色墻壁,其他墻壁是石頭壘的,都是黑色瓦片,一條石子路隱隱約約地通向了那個村子。我一直覺得所有別的村莊都是神秘的,只有我們石窟堡是光明的,我們學校所在的那個牛浦村是半光明的??吹缴衩氐拇遄?,我總是又緊張又興奮。
“那是哪里?是你家嗎?”我問。
小磊哥卻沒有走向山村,向路邊一跳,跳過一個小水溝,走上了一條滿是雜草的小路。走出一丈遠,回頭見我停在石子路上不動,就坐在一塊石頭上等我,將包裹挪到腿上。
我不情愿走了。太陽都快升到頭頂了,我的同學都坐在教室里,等著午休的鈴聲,他們一點都不累。我在他邊上的石頭上坐下,擦了擦汗。
“早知道這么遠,就算能抓到恐龍,我也不來了。”我說。
“其實不遠的,再走一會會兒就到了。”他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個光青的李子,朝我揚了揚,“先吃個李子,歇一會兒?!?/p>
我接過李子,在他身旁的石頭上坐下。李子還沒熟,硬硬的,澀澀的,味道也不怎樣。他藏著李子這多久,居然一直忍著不拿出來,難怪總是挨打。不過我還是主動跟他說話了:“你究竟用什么捉猴子?”
他解開包裹,從衣服里滾出幾個青澀的李子。我翻了一下,有兩件破舊的衣服,一頂草帽,一頂鴨舌帽,還有一些繩子。
“到了那邊的山坡上,我們先穿衣服,戴草帽,吃李子,用繩子套脖子,這是給躲在樹林里的猴子看的,是表演?!彼氖衷诳罩杏脛畔髁艘幌?,“表演完了,東西放在山坡上,輪到我們躲起來,猴子會慢慢的出來,它們會學我們的樣子,吃李子穿衣服,用繩子套脖子,它一套上脖子,我們一拉繩子,就能捉住它了?!?/p>
“唐僧就是這樣捉住孫悟空的?!彼终f。
我有些怯意,說:“繩子套在脖子上,會不會……會不會有吊死鬼?”
“呸,”小磊哥笑了,“哪有你這么說話的!”
“那你真的捉到過猴子沒有?”
“只捉到過一次,那時我還小,跟著爺爺來捉,來了好幾次,捉到了一只?!?/p>
“那只猴子呢?”
“在家里養(yǎng)了好多天,后來不知道了,可能賣掉了吧?!?/p>
我想了想,又說:“這些衣服送給猴子穿了?要是捉不著猴子,它們就穿著衣服逃走了。”
小磊哥說:“這是爺爺的衣服。爺爺不會再穿了。本來爺爺死的時候要燒掉的,我偷偷藏起了兩件?!彼α诵τ终f:“就是想有一天捉猴子?!?/p>
他爺爺我見過好多次,我叫他姑丈,幾束白頭發(fā),就像幾束串魚草,有一尺多長,盤起來蓋住癩禿的腦袋,樣子很怪。他大笑時就露出紅紅的牙床,還有兩顆粗壯得有些怕人的黃牙齒。他說話漏風,又喜歡笑著說話,我就不大喜歡他。而且他長得很高大,遠遠看像踩著高蹺似的,走近了像一座山,讓我覺得逃不脫他的手掌。他到我家,常常會帶一些山里的野果子,用線串著給我玩,很好吃。
在山路又走了大概半小時,小磊哥歡呼一聲,穿過樹林,沖上一個山坡,在空地坐下,解開他的包裹。太陽光斑斑駁駁,照得人身上很亂,我捉了幾個光斑扔在地上,可是身上又長出了光斑。
小磊哥遞給我一個李子,酸酸澀澀的,小磊哥卻吃得很飛揚,咬一口,咝的吸一口氣,似乎滋味無窮,手伸開去,向樹林展示咬過的李子,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吃,各自吃完一個,將核吐在地上,搖搖頭表示味道很贊。
他拿出一件衣服扔給我:“穿上?!弊约耗昧四琼敳菝贝髟陬^上,手舞足蹈了一會兒,見我沒有動靜,又叫我穿上。
我拿起衣服往身上套,衣服一披上,背上好像忽然出現好多蝦,用尾巴卟卟地彈跳,感覺很奇異。等了一會兒,不跳了,就先將左手伸進袖管。這衣服太長了,袖管無限伸展,里面冷冰冰的。我覺得我的手正從雪堆里面伸展,指關節(jié)和腕骨格格地響,也像有很多蝦在彈我。我看看衣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也沒什么異樣,就又向前伸手,伸了老半天,將袖子拉得皺巴巴的,幾個手指頭才從袖口露出來。我眼睛一花,手指頭一陣麻,嗶嗶剝剝的,像是好多豆莢一齊爆裂,指尖上也炸出了好幾個小小的閃電的光。我急忙抽出手,將衣服扔在地下,看著衣服發(fā)呆。
小磊哥停下舞蹈,問我怎么不穿衣服。我說我想戴草帽跳舞。他摘下草帽遞給我,自己戴上鴨舌帽,拿起另一件衣服穿。他個子長大,所以他的手伸出袖管一點不費事。我看見他五個手指在發(fā)抖,像扶著馬達一樣,指尖上也冒出了火光,像夜里的螢火蟲。他湊上去察看,手不抖了,也不冒光了。我裝作不知道,戴上草帽,學他的樣子亂跳亂舞。
小磊哥穿上衣服,整個人都顫抖了,他自己變成一臺馬達,彎著腰,啵啵啵地抖著身子,轉了很多個圈子。太陽的光斑在他身上流動,他似乎變成了一只大花豹。
“啊呀這什么事!”他叫道,臉色有些發(fā)白,說話漏風。
我本來是想放聲大笑的,忽然記起我和小磊哥其實并不怎么熟,只好硬憋著笑,停下舞蹈,裝出一臉迷惘,問他:“什么?”
他已經不抖了,一臉的莫明其妙,看看我,又看看衣服,還四處看了看,好像想找個發(fā)怒的對象卻沒有找到。他向我走了幾步,蹙著眉頭問:“剛才……剛才你看見我……剛才我是怎么了?”他是嚇糊涂了,嚇得臉皺巴巴的了,頭發(fā)也給嚇得又白又稀。
我告訴他剛才他跳舞了。“像這樣,”我一手扶著頭上的草帽,一手上下左右揮舞了幾下子,轉了幾個圈子。“你跳舞了,剛才?!蔽艺f。
他用右手抬起左手,在袖口上嗅了幾嗅。“算了算了,”他說,氣呼呼地脫衣服,脫了幾下沒有脫下,又改變了主意,從籃子里拿起繩子,在一端打了一個帶活結的套子,狡猾地笑著,向樹林晃了幾晃,意思是給猴子們看他變好玩的戲法。他慢慢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拉了拉,覺得滿意了,就拎著繩子,在空地上奔了幾步,夸張地扭著腰胯,咧著嘴哈哈大笑,露出肉紅的牙床。
就在這時,樹林里伸出一只大毛手,迅速抓住了繩子的末端,將小磊哥唰的拖走了。我拍手大笑,差點笑跌。我看到小磊哥消失在樹林中之前,使勁抬著花白腦袋,驚慌地看了我一眼。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