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伯文
(深圳大學-韓山師范學院博士后創(chuàng)新實踐基地,廣東 潮州 521041)
數(shù)年前,筆者為了了解近代早期歐洲的政治、經(jīng)濟與思想文化狀況,曾翻閱劉北成、王皖強二位先生編譯的《啟蒙運動百科全書》[1]。該譯本依據(jù)的是Reill Peter Hanns、Wilson Ellen Judy 著Encyclopedia of the Enlightenment,F(xiàn)acts on File,Inc 1996年出版。受益之余,筆者深感一部優(yōu)秀的工具書對增廣見聞、開闊視野、推動研究之功用。近聞此書即將推出修訂版(即將出版的2020 年中譯修訂版依據(jù)的是2004 年的修訂本),作為歐洲近代早期歷史的愛好者,筆者不勝欣喜,乘此機會將該書重溫一遍。劉、王諸先生從事西方近現(xiàn)代史研究多年,在譯介當代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譯介國外史學及世界近現(xiàn)代史研究方面成就斐然,譯筆當然是無可置疑的,對此,筆者專門有一篇書評加以論述。本文則另有側重,主要牽涉筆者在閱讀過程中遇到的一些有關中譯的疑問。以下,筆者謹將這些問題分類、擇要列出,略陳己見,就教于方家、譯者。
在學術著作的翻譯中,我們常常遇到許多的人名、地名、著作名。它們因其小而散碎的特點,往往得不到充分重視,從而造成不尷不尬、不大不小的種種問題。通常而言,我們解決問題的途徑有以下兩條:首先是借助相關的權威、專業(yè)工具書,如《世界人名翻譯大辭典》、《世界地名翻譯大辭典》、陸谷孫主編《英漢大詞典》(第二版,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不列顛百科全書》(全20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7年)等;其次是在現(xiàn)有工具書不能解決問題的情況下,可以通過網(wǎng)絡等渠道查詢資料,決定相關詞語的譯法。此二途徑具體實施起來,仍需小心謹慎。特別是在遇到生僻人名、地名、著作名的時候,工具書解決不了問題,網(wǎng)絡上的譯法又五花八門、真假莫辨,此時尤需我們耐心尋找相關材料,了解背景知識,從而推敲出準確、恰當?shù)淖g法,避免出現(xiàn)“常凱申”(Chiang Kai-shek,蔣介石)、“門修斯”(Mencius,孟子)、“費爾班德”(John King Fairbank,通譯“費正清”)、“三個王國的羅曼史”(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實為《三國演義》)之類的誤譯、硬傷。中文本《啟蒙運動百科全書》洋洋灑灑百萬字,涉及從英國到美國的十幾個國家、地區(qū),從政治、社會到宗教的十幾個專題領域,各種專有詞匯,繁多復雜,個別地方出現(xiàn)不如意處在所難免。以下,筆者謹從三個方面略舉數(shù)例,以期引起我們對相關問題的注意。
1.“富塞利”辭條:“其他重要的作品有《卡迪納爾·博福特之死》(1778)和《呂特利草場之誓》(1778)等?!保?]463《卡迪納爾·博福特之死》的原文是Death of Cardinal Beaufort。[2]217據(jù)《世界人名翻譯大詞典》,“Cardinal”作人名譯為“卡迪納爾”,作教會職銜譯為“樞機主教”或“紅衣主教”,[3]到底以何意為準?又查《不列顛百科全書》,[4]可知亨利·博福特(約1374—1447年)是英國溫徹斯特主教,英王亨利六世等人見證了他的死亡。故該畫作名可譯為《博福特主教之死》。
2.“洛克”辭條:“1689 年2 月,他(按:指洛克)護送被廢黜的詹姆斯國王的女兒、奧倫治公主瑪麗回到英國?!保?]168原文為“He returned to England in February 1689 escorting the deposed King James’s daughter,Mary,Princess of Orange”。[2]350此處明言瑪麗是英王詹姆斯之女,故瑪麗應為英國而非奧倫治公主。引起歧義的原文為“Princess”,該詞在漢語中有多譯,如“女主”“王女”或“王孫女”(公主)、“王妃”“女巨頭”等。考諸史實可知瑪麗嫁與奧倫治親王威廉,故其另一重身份是“奧倫治親王妃”。
3.“馬尼亞斯科”辭條:“馬尼亞斯科異常多產(chǎn),現(xiàn)代學者認為其中有400多幅作品值得留意。它們包括……《瑪麗·馬格達倫的圣餐禮》……”[1]442《瑪麗·馬格達倫的圣餐禮》的原文是The Communion of Mary Magdalene。[2]365此處關鍵在于“Magdalene”是什么意思??贾T《新約圣經(jīng)》,“Magdalene”源于加利利湖畔的一個小村莊“抹大拉”(Magdala)。所謂Mary Magdalene 實為Mary of Magdala,可譯為“抹大拉的瑪利亞”(西方學術著作中像這樣前面是名字、后面表明來源地或性格等個人特征的人名還有許多。比如在文藝復興時期,Nicolas Cusanus實際上是Nicolas of Cusa,譯為“庫薩的尼古拉”;又如Pico della Mirandola,譯為“米蘭多拉的皮科”)。這也是目前通行的《圣經(jīng)》中文和合本當中的譯法(值得注意的是,與和合本不同,天主教思高本《圣經(jīng)》對Mary Magdalene做了音譯:瑪利亞瑪達肋納。筆者傾向于和合本的譯法),屬約定俗成之情形。故該畫作名可譯為《抹大拉的瑪利亞的圣餐禮》。
1.“伽利略”辭條:“伽利略的遺體埋葬于佛羅倫薩的圣克洛斯教堂?!庇?,“羅馬”辭條:“進入18世紀,巴洛克風格依然興盛,代表性的建筑有……圣克羅齊教堂?!保?]428這里的“圣克洛斯教堂”“圣克羅齊教堂”,原文都是Church of Santa Croce。[2]221,522查《世 界 人 名 翻 譯 大 詞典》,“Croce”可作人名,譯為“克羅切”,似乎此處之“Santa Croce”是人名。然而,查閱其他資料可知,這里的“Croce”實與代表十字形、十字架的“Cross”有關。有人說這個Cross 是代表生命意義的埃及十字形,也有人說它是圣方濟各所鐘愛的T 形十字架(Tau cross)。[5]不論如何,該教堂遵循的是十字形的設計方案。故該教堂名可譯為“圣十字教堂”。
2.“亞當兄弟”辭條:“羅伯特·亞當……獲準進入羅馬的圣-盧克學院學習?!保?]239又,“阿薩姆(科斯莫斯)”辭條:“1713 年,他(按:指科斯莫斯·阿薩姆)榮獲了圣盧克學院的繪畫獎?!保?]406再又,“孟斯”辭條:“17 世紀50 年代的某個時候……他(按:指孟斯)離開了薩克森,再度旅居羅馬,成為圣盧卡學院的成員?!保?]42這里的“圣盧克學院”“圣盧卡學院”,原文都是Academy of Saint Luke 或Accademia di San Luca。[2]4,24,387查《世 界 人 名 翻 譯 大 詞 典》,“Luke”用作人名,可譯為“盧克”。不過,翻閱西方宗教、建筑史方面的材料可知,“Luke”一名源于《新約圣經(jīng)》的《路加福音》。故此,西方許多宗教建筑、學校等用到此名,漢譯一般作“路加”(無論是中文和合本還是天主教思高本《圣經(jīng)》,Gospel of Luke 的譯名都是“路加福音”,故此Luke與宗教等扯上關聯(lián)時通譯為“路加”)。故該學院名可譯為“圣路加學院”。
3.“米蘭”辭條:“18 世紀晚期,米蘭又興建了……維拉·里爾勒等新古典主義建筑?!保?]429此處,我們注意到兩個問題。其一,就形式而言,如果不是譯文點明了“維拉·里爾勒”屬于建筑,我們可能認為它是一個人名,因為人名一般使用連接符“·”。查考《世界地名翻譯大辭典》,地名的連接符一般用“-”,而且多用于“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意大利語帶有介詞的地名”,[6]因為譯名較長,需要使用連接符。因此,“維拉·里爾勒”的連接符使用存在一定問題。其二,就內容而言,維拉·里爾勒的原文是Villa Reale,[2]392譯者在此處的做法顯然是音譯。查考意大利語詞典可知,villa 有“別墅”之意;reale 則有“王家的”“皇室的”之意。此處Villa Reale之英譯實為Royal Villa。這座建筑興建于1790-1796 年,用作某位伯爵(Ludovico Barbiano di Belgiojoso)的住所。故該建筑可譯為“皇家別墅”。
4.“米蘭”辭條:“洛可可式的教堂和廣場有:瑪麗亞·德拉·撒尼塔(1708)、圣托·弗朗西斯科·迪奧帕拉(1728)……”[1]429此處,我們同樣注意到兩個問題。有關連接符的形式問題同上,不再贅述。這里提到的兩座教堂,原文分別為Santa Maria della Sanità、San Francesco di Paola。[2]392從內容上看,意大利語中的Sanità有“安康”之意;“Francesco”“Paola”分別指基督教歷史上的兩大名人方濟各、使徒保羅。故兩教堂名分別可譯為“安康圣母教堂”“保羅圣方濟教堂”。
5.“瓜爾迪”辭條:“《托拜厄斯的故事》(威尼斯安吉洛·拉菲爾教堂)就是完成于這間畫室?!保?]444“安吉洛·拉菲爾教堂”的原文為Angelo Raffaele。[2]249查《世界人名翻譯大詞典》,意大利語人名“Angelo”“Raffaele”分別譯作“安杰洛”“拉法埃萊”。然而,此處之Angelo、Raffaele不應區(qū)分看待,而應將其視為一個整體,英譯為Angel Raphael,即拉法埃萊或拉斐爾天使。故該教堂名可譯為“拉法埃萊天使教堂”或“拉斐爾天使教堂”。
6.“洛可可”辭條:“著名的洛可可建筑有:俄國圣彼得堡郊外的查斯科伊謝洛宮……”[1]70又,“拉斯特內利”辭條:“拉斯特內利的主要作品……有查斯科伊謝洛宮……”[1]447再又,“圣彼得堡”辭條:“洛可可風格則體現(xiàn)于……查斯科伊謝洛宮……”查斯科伊謝洛宮的原文為Tsarskoe Selo palace。[2]496,518,531俄語中的Tsarskoe Selo 英譯是Tsar’s village,意為“沙皇的村莊”,是羅曼諾夫皇室和大詩人普希金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故該地名可譯為“皇村宮”。
1.“廷德爾”辭條:“廷德爾的著作激起了熱烈的反響,其中尤以巴特勒主教所著《宗教的相似性》影響廣泛?!保?]186又,“巴特勒”辭條:“巴特勒的重要著作包括……《自然宗教、天啟宗教與自然構造和進程的對比》(1736)?!保?]188兩辭條中的兩本著作其實是同一本書,原書全名是
The Analogy of Religion, Natural and Revealed,to the Constitution and Course of Nature。[2]81,592書 名 中 的 關 鍵 詞 是analogy,有 相似、類似、類比、類推等意。到底以何意為準,恐怕還得要回到原書。查閱該書目錄可知,它分為論自然宗教、天啟宗教的兩部分,且兩部分的各章內容呈現(xiàn)出一定的對稱性。作者的“本意是想把啟示宗教也建立在經(jīng)驗證據(jù)和歸納類比方法的牢固根基上”,基于此,有譯者將書名簡譯為《自然宗教與啟示宗教之類比》([英]約瑟夫·巴特勒:《自然宗教與啟示宗教之類比》,聞捷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 年)。筆者認為該譯名較妥,完整書名可譯為《自然宗教與啟示宗教之類比:自然的構造與進程》。
2.“克魯克香克”辭條:“克魯克香克出版過自己的畫集……《宇宙年鑒》……”[1]238《宇宙年鑒》的原文為Cosmic Almanack。[2]135Cosmic與Cosmos(宇宙)有關,其意確為“宇宙的”。然而,問題在于,克魯克香克所創(chuàng)作的是Comic Almanack 而非Cosmic Almanack。這是存在于原書中的一個錯誤。Comic(滑稽的、喜劇的、有趣的)與cosmic(宇宙的),一字之差,書名的意義便完全不同。明了于此,我們進一步要追問的是:該畫集的具體內容是什么?答曰:該畫集主要描繪了19 世紀一些諷刺大家的幽默與機智?;诖耍瑥膬热莩霭l(fā),該畫集名可譯為《幽默與機智年鑒》(筆者在網(wǎng)絡上見到有人遵循“comic”一詞的含義,將Comic Almanack 譯為《滑稽年鑒》,竊以為不妥,因畫集主要用意是表現(xiàn)人的幽默與機智,與“滑稽”有一定距離)。
3.“韋里(亞歷山德羅)”辭條:“亞歷山德羅·韋里創(chuàng)作的小說有《薩珀的奇遇》(1780)……《羅馬西庇諾里墓地夜晚》(1792—1804)。”[1]441這里提到的兩部著作,前者的原文是Le avventure di Saffo poetessa di Mitilene,英譯The Adventures of Sappho;后者的原文是Le notti romane al sepolcro degli Scipioni,英譯Roman Nights at the Grave of the Scipions。[2]611前者的關鍵詞是“Saffo”或“Sappho”,此人是誰?熟悉古希臘歷史的可以得知,她是古希臘著名女詩人薩福(或譯“莎孚”),所以韋里將她稱為“poetessa di Mitilene”,也就是米蒂利尼的詩歌女神,米蒂利尼即薩福的家鄉(xiāng)。后者的關鍵詞是“Scipioni”或“Scipions”,他們又是何許人也?其實不是無名之輩,而是古羅馬史上赫赫有名、戰(zhàn)勝過漢尼拔的顯貴家族——西庇阿家族。明了于此,我們可將兩部著作名譯為《薩福的奇遇》《西庇阿家族墓地的羅馬之夜》。
《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中有許多專門詞語(包含專業(yè)術語)。對它們的準確翻譯牽涉到我們對相關問題的準確、深入認識?;诖?,一如人民、地名與著作名,我們需要在了解背景知識的情況下,對這些詞語做出準確的翻譯。以下略舉幾例。
“Serfdom”一詞多次出現(xiàn)于《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中,不同地方的譯法需依據(jù)上下文語境確定。綜合來看,有以下兩種情況。
1.serfdom 代表一種制度?!暗湣鞭o條中有一句話:“Peasants were legally tied to the land where they were born until they reached the age of 35. This system, a variant of SERFDOM,had been designed in 1733……”[2]151此處明確將system(制度)與serfdom 聯(lián)系起來,因此,將serfdom 譯為“農(nóng)奴制”較妥。故中譯者的翻譯是:“丹麥法律規(guī)定:農(nóng)民從出生后就被束縛在土地上,直到年滿35 歲才能獲得自由。這一體制形成(原文是designed,被動語態(tài)。Design有籌劃、設計、構思之義,體現(xiàn)它是一種帶有主動性的人為動作。相比之下,“形成”帶有自然發(fā)展之結果的色彩,人為的色彩與氣息不濃。有鑒于此,筆者傾向于用“被籌思、設計”來代替“形成”)于1733 年,等于是變相的農(nóng)奴制……”[1]469
2.serfdom 代表一種法律狀態(tài)、地位和身份。事實上,許多詞典或百科全書都是從這個角度去定義serfdom的。比如,《韋氏詞典》的定義是:“一個佃農(nóng)所處的處境,他被束縛在一塊繼承下來的土地上,服從領主的意志;農(nóng)奴的狀態(tài)或事實?!保?]《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中的大多數(shù)serfdom 都可作如是解。不過,中譯者或許是追求全書的譯法一致,將這種意義上的serfdom 也譯為“農(nóng)奴制”。“制”有制度之意,法律狀態(tài)、地位和身份雖與制度有關,終究不能等同。以“農(nóng)奴制”辭條為例,我們看到,原文對“serfdom”的解釋是:“An inheritable legal status that applied primarily to peasants. Serfdom originated in the feudal manorial system of the Middle Ages. Land was owned by lords but worked by peasant serfs. These serfs were tied legally to the land and could not leave the land to move elsewhere without the express permission of the lord。”[2]551
中譯者的譯文如下:
農(nóng)奴制(serfdom) 一種主要針對農(nóng)民的繼承性法律地位。農(nóng)奴制起源于中世紀的封建莊園制。土地為領主所有,由農(nóng)奴來耕種。這些農(nóng)奴在法律上依附于土地,未經(jīng)領主明確許可,不能離開土地遷往別處。[1]8
很顯然,中譯者準確地譯出了serfdom 是一種“法律地位”的含義,卻沒有以此確定“serfdom”辭條的譯名。筆者認為,此處有關serfdom的譯法不必拘于一格、強求統(tǒng)一,可以靈活處理?;诖?,筆者傾向于用“農(nóng)奴身份”代替上引文中的“農(nóng)奴制”。至于全書中其他地方的serfdom,可視具體情況決定其譯法。
“韋里(佩德羅)”辭條:“1761年……佩德羅·韋里組建了非正式的知識分子俱樂部‘普格尼協(xié)會’。普格尼協(xié)會仿效法國百科全書派的交往和思想方式,成為意大利半島啟蒙運動的主要中心?!庇郑绊f里(亞歷山德羅)”辭條:“18世紀60 年代,亞歷山德羅……幫助其兄在米蘭建立了‘普格尼協(xié)會’?!保?]440—441
普格尼協(xié)會的原文是Società dei Pugni,英譯 為Society of Fists。[2]611另 外,與Society of Fists 等義的Academy of Fists 出現(xiàn)在“貝卡里亞”辭條中。[2]46值得注意的是,譯者對這些詞語的譯法是一樣的,都是“普格尼協(xié)會”。這里的“普格尼”是對“Pugni”的音譯。不過,筆者的疑問是:在原書已給出英譯名的情況下,將其徑直譯出即可,為何要采取音譯呢?從意思上說,F(xiàn)ists 有“拳頭”之義。那么,Society of Fists/Academy of Fists 就是“拳頭協(xié)會”或“拳頭社”的意思了。譯者或許是覺得這樣的譯名不倫不類而沒有采納。那么,“拳頭協(xié)會”或“拳頭社”的譯名是否正確?
查閱資料可知,這個協(xié)會是貝卡里亞、韋里兄弟與其他一幫年輕的米蘭貴族一起成立的一個文學團體。針對當時在意大利泛濫成災、無趣乏味的各種協(xié)會,他們基于打趣、取樂、諷刺的心態(tài),給自己的團體取名“拳頭”。[8]考慮到這一點,筆者認為“拳頭協(xié)會”或“拳頭社”的譯名更好地體現(xiàn)了協(xié)會創(chuàng)始者們當時的主觀意圖與心態(tài),還原出一種歷史色彩。
除以上外,對《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中幾個句子的翻譯,筆者認為也有可商討的空間。
1.“歷史學”辭條:“在盧梭看來,墮落的原因在于引入了私有財產(chǎn)和人為的文明。”[1]37原文為“For Rousseau,the cause of downward movement was the introduction of private property and of artificial culture”。[2]272此處用“人為的”來譯“artificial”,用“文明”來譯“culture”(一般譯作“文化”)。問題在于,文化/文明必定是人為的,無“人為”則談不上文化/文明。換言之,“人為”算不上是文化/文明的罪過、缺失。既然如此,盧梭所攻擊的到底是怎樣的文化/文明?換句話說,如何理解此處起到修飾作用的artificial?
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對盧梭本人有一定了解。關于盧梭,有一種看法認為他是啟蒙時期反文明的代表。此種表述太過籠統(tǒng),事實上,“盧梭的‘反文明’……并非如伏爾泰等人認為的那樣是要人回到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原始人的狀態(tài)。他所反的文明是一種以人的不平等為基礎的、剝奪了人的天賦權利并使人性墮落的文明”。正因如此,盧梭才謳歌自然,推崇感性激情。[9]了解這一背景,我們便能明了artificial 并非意指文化/文明出于“人為”,而是artificial 與自然、人的天然形成對立。它代表的是一種反自然的矯揉造作。
綜上,筆者認為artificial culture可譯為“矯揉造作、不自然的文化”。
2.“認識論”辭條:“事實上,一些學者認為這種批判精神是啟蒙運動的一個最重要的一致性因素?!保?]24原文為“In fact,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this critical spirit is the single most important unifying element in the Enlightenment”。[2]185此處用“一致性”來譯“unifying”,是否確切?Unifying 來自unify,那么,什么是unify?《韋氏詞典》的解釋是:to make into a unit or a coherent whole(使……成為一個前后連貫的整體),[10]有融合、統(tǒng)一之意?!耙恢滦浴北磉_的是共通、共有、分享的意思,它是一種靜的狀態(tài),而unifying 體現(xiàn)的是一個動的過程,含有動的力量。原書作者似乎是借用這個詞向我們表明:啟蒙運動是流派紛呈、百家爭鳴的,表面上的熙熙攘攘、道不同不相為謀,背后卻有一種力量能將它們統(tǒng)合起來。
綜上,筆者傾向于以“具有統(tǒng)合作用的”來替代“一致性”。
3.“貴格會”辭條:“貴格會教徒在他們聚居的主要的中心城市,即‘愛之城’費城,建立了許多文化和教育機構。”[1]151原文為:“They…setting up many of the cultural and educational institutions in PHILADELPHIA, the‘City of Brotherly Love,’which was their major urban center?!保?]489美 國 費 城 之 名 來 源 于 古 希 臘 語φιλαδελφα, 命 名 者 是 彭 威 廉 (William Penn)。原文已給出它的含義——Brotherly Love,“兄弟之愛”。故費城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之城”,而是“兄弟之愛的城市”。
本文所檢討的大多數(shù)中譯問題,其實都與人文社科翻譯中的一個特殊現(xiàn)象即延伸閱讀(further reading)有關?!把由扉喿x”原指學術著作中推薦讀者閱讀的書目,此處借用過來,表示克服翻譯障礙、達致準確翻譯的一條途徑。我們知道,自然科學當中的術語,往往有比較精確的含義,因此相對而言不易造成混淆和誤解。而在人文社科的翻譯中,許多名詞、術語具有濃厚的歷史氣息,牽涉到多種語言(比如希臘文、拉丁文)、語言的使用習慣(比如約定俗成的通譯)、一定的歷史背景(比如歷史事實與現(xiàn)象、文化傳統(tǒng))等。因此,為了準確、清晰地理解并表達各種語言的原文的意思,我們在遭遇翻譯障礙時,往往要跳出原文,盡可能豐富地把握其背后的信息,而后據(jù)此給出合適的譯法。而這一求索背后信息的過程即屬于延伸閱讀。
以筆者所見,專門從學術研究的角度探討翻譯之延伸閱讀問題的論著尚不多見。一般論者多從宏觀層面出發(fā),強調譯者的知識面要盡可能的廣。如馮慶華認為:“要搞好翻譯,無論是對原文的理解,還是譯文的表達,譯者都須有豐富的百科知識,對天文地理、古今中外不說通曉,也要了解其中的基本常識。沒有一定的常識,譯者的語言水平即使很高,也是無法做好翻譯工作的?!保?1]此處的“知識面要盡可能的廣”毫無疑問與“延伸閱讀”相關聯(lián),沒有廣博的知識面,要想進行順利的延伸閱讀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前者毋寧說構成了后者的前提與基礎。雖然如此,兩者還是有區(qū)別的。相較而言,延伸閱讀存在于翻譯的實操環(huán)節(jié)中,更多體現(xiàn)了技術層面的需要,因之更注重和強調細節(jié)問題的處理。而此種“處理”的得當與否往往決定了翻譯的準確性(是否正確地傳達了原文的意思)、恰當性(是否合乎中文的表達習慣和中文讀者的心理)與合理性(是否容易被理解)。在這之中,準確性是最基本的要求,而恰當性與合理性則是值得追求的目標(換句話說,有時并不容易達到)。
舉個例子,上文中提到過“Luke”一詞。依據(jù)《世界人名翻譯大詞典》的譯法,將其譯為“盧克”并不算錯。從這點來說,“盧克”的準確性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徊捎眠@一譯名呢?究其緣由在于,通過延伸閱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國家所用來命名建筑、學校等的那位Luke,很多時候就是《新約圣經(jīng)》中《路加福音》的作者。換句話說,其背后的信息與宗教信仰有關。因之,我們要恰當?shù)貙⑵浞g出來,就必須考慮這種宗教的、信仰的背景。而在中文語境下,人們能夠接受的、可理解的譯名無非出自兩部通行的經(jīng)典譯本,即基督新教的中文和合本與天主教的思高本(相較而言,和合本在中國人與中文學界中的接受度更高)。碰巧的是兩部譯本的譯名也是一致的,故此,取“路加”譯名可以說比較好地兼顧了準確性、恰當性與合理性的要求。而換作“盧克”,雖然并不影響原文的真意,但不免失去了“路加”所帶有的宗教意涵,在沒有原文對照的情況下,人們不免會心生疑竇,這個“盧克”是何許人也,從而影響了人們的理解。
延伸閱讀是翻譯工作中值得重視的一個重要問題。在實踐中,由于它經(jīng)常潛藏在單個詞語、單個句子中,具有隱蔽性,因此既容易被譯者也容易被讀者所輕松忽略,一眼帶過。然而,可靠而扎實的學術研究,天然對翻譯工作有嚴謹精確的訴求?;诖?,延伸閱讀對我們提出了更高、更細致的要求,加強對延伸閱讀的研究(例如,一般在何種情況下有延伸閱讀的必要,延伸閱讀包含哪些內容,分為哪些類別,等等)亦成為我們需要承擔起來的一項任務。
以上,筆者對閱讀《啟蒙運動百科全書》時遭遇的若干翻譯問題做了簡要梳理與總結,用意無他,只是希望看到《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中譯修訂版打磨更精,更上一層樓。譯事為艱,難能求全,更何況是這樣大部頭的一部工具書。以筆者從事翻譯工作的感受,扎實的基礎知識、廣博的知識面、精細的延伸閱讀是從事翻譯工作的有力保障。在此過程中,我們還要保持充分的好奇心,求得新知;秉持鍥而不舍的精神,精益求精。謹以此文祝愿《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中譯修訂版順利出版,推動我國的西方近代早期研究取得更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