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耿 楊錦濤
貶謫云南后,楊慎在詩文中對云南各地風土民俗多有描繪,其排律《四月八日觀李中溪元陽浴佛會》描繪了云南大理一帶的“浴佛節(jié)”習俗,對于后人了解明代云南“浴佛”的具體情形具有較高的民俗等價值和史料價值。
四月初八為佛誕日,各地佛寺均會舉行盛大的“浴佛”活動。貶謫云南后,楊慎詩文對云南寺院“浴佛”活動多有描繪,由其詩文可以窺見明代云南“浴佛節(jié)”民俗的獨特之處。其《四月八日觀李中溪元陽浴佛會》一詩曰:
三花寶樹下,八水香池邊。鷲嶺玄宗啟,魚山清梵傳。日華明震旦,云彩麗諸天。染衣豈尊宿,鏗佩盡儒仙。虛界一剎那,實際萬由延。伊予漂戎旅,同君登法船。[1]卷21
典故一,三花寶樹。三花寶樹,即貝多樹。李白《鳴皋歌奉餞從翁清歸五厓山居》曰:“去時應過嵩少間,相思為折三花樹?!鼻逋蹒⒃唬?/p>
三花樹,即貝多樹也。《齊民要術·嵩山記》曰:嵩寺中忽有思惟樹,即貝多也。昔有人坐貝多樹下思惟,因以名焉。漢道士從外國來,將子于西山腳下種,極高大,今有四樹,一年三花。[2]398
因其花一年三期,故取名“三花樹”。
典故二,八水香池。八水香池,即佛教所稱之“八功德水”。王維《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凈覺禪師碑銘并序》曰:“一花寶樹,八水香池?!鼻遐w殿成箋注“八水香池”曰:“《華嚴經》‘八功德水,湛然盈滿。其水香氣,如天栴檀’?!盵3]444此水為浴佛專用,水中含有檀木香料、糖等物。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云:“四月八日佛生日,十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煎香藥糖水相遺,名曰‘浴佛水’?!盵4]203此水有“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凈、七不噎、八除病”[5]68等“八定”,故名“八功德水”。
典故三,鷲嶺。鷲嶺,本指鷲山,楊慎詩中代指佛寺。北周庾信《陜州弘農郡五張寺經藏碑》云:“雪山羅漢之論,鷲嶺菩提之法,本無極際,何可勝言。”清倪璠注曰:“鷲嶺在王舍城,梵云耆阇崛山是也?!盵6]491言“鷲嶺”在“王舍城”。后人也以鷲嶺指代佛寺,如雍正詩《射虎川臺麓寺》中“東指鳳城雙闕迥,西瞻鷲嶺半空浮”,馮術林、馮春江注曰:“詩中指五臺諸佛寺。因為鷲嶺代表佛教圣地,五臺的五大佛寺之一的菩薩頂地處靈鷲峰之上。又因菩薩頂是菩薩所居之地,酷似釋迦牟尼生前講經說法的佛教靈山圣地——印度的靈鷲山。所以詩中鷲嶺是指五臺山諸大佛寺?!盵7]165因此,楊慎詩中,鷲嶺當借指佛寺。
典故四,玄宗。李善等注《文選·褚淵碑文》中“眇眇玄宗,萋萋辭翰”之“玄宗”云“玄宗,道也”[8]1067,因此,楊慎詩中當指佛教的深奧意旨。
典故五,魚山。道世《法苑珠林》載:
在一個掛金牌的“鴉片專賣所”的門前,金枝打開小包,用剪刀剪了塊布角,縫補不認識的男人的破襪。那婆子又在教她:
陳思王曹植,字子建,魏武帝第四子也。幼含珪璋,十歲屬文,下筆便成,初不改定?!裁孔x佛經,輒流連嗟玩,以為至道之宗極也。遂制轉贊七聲,升降曲折之響。世之諷誦咸憲章焉。嘗游魚山,忽聞空中梵天之響,清雅哀婉,其聲動心,獨聽良久,而侍御皆聞。植深感神理,彌悟法應,乃摹其聲節(jié),寫為梵唄,撰文制音,傳為后式。梵聲顯世,始于此焉。[9]286
由此可知,“魚山”本是陳思王曹植初聞梵音并創(chuàng)梵唄之所。后人以“魚山”專指梵唄,“(梵唄)是每個佛弟子以口念經修身凈其意的必修法門,歷代以魚山為正宗梵唄標準的代名詞”[10]1?!棒~山梵唄代表項目是農歷四月初八釋迦牟尼佛降生誕辰‘佛誕節(jié)’紀念日浴佛儀式贊嘆、供養(yǎng)、清凈法身唱誦的太子頌《釋迦大贊》?!盵10]119由此可推知,楊慎詩中“魚山”當是指“浴佛”儀式中方可使用的“魚山梵唄”,即《釋迦大贊》。
典故六,清梵。此處,清梵當指僧尼誦唱的聲音。南朝梁王僧孺《初夜文》曰:“大招離垢之賓,廣集應真之侶,清梵含吐,一唱三嘆?!盵11]34因此,“魚山”“清梵”當分別指“浴佛”儀式中演奏的佛教音樂“梵唄”和僧尼誦經之音。
典故七,日華。日華,應指太陽之光華。南朝齊謝朓《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詩曰:“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其中,日華即太陽之光華。
典故八,震旦。《辭?!丰屨鸬┰唬骸肮糯《热朔Q中國為Cinisthana,在佛教經籍中譯作震旦。”[12]430楊慎詩中,震旦當僅指大理。
典故九,諸天。諸天,指佛寺中的護法天神像,“通常供奉在大雄寶殿的東西兩壁間”[13]182。第三聯(lián)“日華明震旦,云彩麗諸天”所描繪者乃陽光普照、彩云映襯下諸護法神像熠熠生輝之景象。
典故十,染衣。唐玄奘《大唐西域記·磔迦國》曰:“數百年前,有王號摩醯邏矩羅,都治此城,王諸印度。有才智,性勇烈,鄰境諸國莫不臣服。機務余閑,欲習佛法,令于僧中推一俊德?!菚r王家舊僮,染衣已久,辭論清雅,言談贍敏。眾共推舉,而以應命?!盵14]84可知,染衣本指僧侶所穿之僧服。楊慎詩中,應代指修行佛法之人。
典故十一,尊宿。南宋沈作喆《寓簡》云:“古老尊宿語言問答之間,未嘗覿面交談也,而說法度人,千里同音?!盵15]56尊宿蓋是對年長德高的僧人的尊稱。楊慎詩中當指年長德高的僧人。
典故十二,鏗佩。明玄真子撰《征播奏捷傳》中有“星斗依稀玉漏殘,鏗鏘環(huán)佩列千官”[16]88。鏗佩,疑為“鏗鏘環(huán)佩”之省寫?!扮H鏘環(huán)佩”指朝官佩戴的金玉之飾。
典故十三,儒仙。宋張孝祥《畫堂春·上老母壽》詞云:“方瞳綠發(fā)對儒仙,歲歲尊前。”[17]320儒仙,是對容貌慈祥的長壽老人的尊稱。楊慎詩中“儒仙”當指飽讀詩書的士紳。第四聯(lián)“染衣豈尊宿,鏗佩盡儒仙”描繪參與“浴佛”會者既有一般的僧侶,亦有儒學之士。
典故十四,實際。丁福保注《文殊般若經》“法無取舍,住實際故”之“實際”曰:“《智度論》三十二:‘實際者,以法性為實證故無際,善入法性是為實際。’”[18]66“實際”即“真如”“法性”的境界。由此可知,楊慎詩中“實際”非指現(xiàn)世,而是指修養(yǎng)極高的參禪者方能達到的境界。
典故十五,由延?;羲闪种骶帯吨袊诺湫≌f六大名著鑒賞辭典》注釋“由旬”時云:“古代印度計算長度的單位。也譯作俞旬、由延、逾繕那。”[19]283“由延”“俞旬”“由旬”等當是古印度梵語之音譯。另,英國羅伯特·比爾著《藏傳佛教象征符號與器物圖解》曰:“‘由旬’是古印度的大計量單位,是不套挽具的牛拉著車舒適行走的路程距離。在早期的阿毗達摩體系中,一由旬相當于四千,大約四英里半。”[20]273綜上可知,由旬是古印度的大計量單位。第五聯(lián)“虛界一剎那,實際萬由延”乃楊慎觀“浴佛”儀式時對深奧佛法之慨嘆。其中,“虛界”即佛教宣揚的精神世界。
典故十六,法船。法船為佛教術語,用來比喻佛法。梁沈約《宋書》中載:“帝修凈戒,軌道不及,無上法船,濟諸沉溺?!盵21]卷97即以“法船”拯救沉溺的眾生。尾聯(lián)“伊予漂戎旅,同君登法船”,表達楊慎對自身貶謫遭遇的深思和借拯救眾生的“法船”渡過苦海之渴望。
根據對楊慎《四月八日觀李中溪元陽浴佛會》用典之分析,明代云南浴佛節(jié)“浴佛”情形已十分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第一,“浴佛”方式是在貝多樹下以水池盛以八功德水澆灌佛像。宋周密《武林舊事》中記有杭州一帶“浴佛節(jié)”情形,“四月八日為佛誕日,諸寺院各有浴佛會。僧尼輩競以小盆貯銅像,浸以糖水,覆以花棚,鐃鈸交迎,遍往邸第富室,以小杓澆灌,以求施利”[22]59。杭州一帶寺院以盆貯以香水,上覆以花棚。由楊慎詩可知,明代云南“浴佛”情形與之基本一致。云南僧眾在香水池中澆灌銅身佛像,佛像上覆以貝多樹,以示對佛祖之尊敬。
第二,“浴佛”儀式中演奏“魚山”梵唄并有眾僧侶誦唱經文。以楊慎之博學,其當能識讀出儀式中演奏的梵唄為曹植所創(chuàng)“魚山”梵唄之遺響,但或已非正宗“魚山”梵唄。曹植所創(chuàng)魚山梵唄在流傳過程中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永悟禪師曾云:“從明(1418年開始)到清初世俗化的佛曲時期,這一時期的梵唄則以使用‘詞曲牌化’的梵唄佛事儀軌聲曲為主,以梵唄曲韻調填詞成立儀軌,儀軌以樂器演奏曲韻俗變?yōu)榉鹎?,期間明太祖及明成祖就當時中國佛教頒布的有關叢林清規(guī)敕令,唱念歌曲規(guī)定佛曲儀式化,‘務要遵守’,否則‘以法繩之’,頒訂了御制五十一卷《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名稱歌曲》,通令全國佛教徒習唱,其中大部分曲調即為當時流行之南北曲音樂。此時是傳統(tǒng)梵唄遭受世俗樂曲混入與異質化并逐漸地失去傳承力與保護力而步向衰微的階段?!盵10]2明太祖及明成祖敕令全國佛教徒習唱的佛曲混入了當時流行的南北曲音樂,云南各地寺院之梵唄必然也發(fā)生了這種變化。所以,楊慎所云之“魚山”梵唄當是世俗化后的梵唄。
第三,參與“浴佛”儀式者不僅有僧侶,亦有飽讀詩書的地方士紳,可謂僧儒濟濟一堂,場面熱鬧而莊嚴。
通過分析楊慎《四月八日觀李中溪元陽浴佛會》詩可以發(fā)現(xiàn),參與浴佛者有一眾地位較高的儒學之士,且在浴佛中表現(xiàn)十分虔誠。如此多的儒學士紳虔敬地參與浴佛活動十分不尋常。個中原因,筆者以為,是以李元陽為代表的白族士子飽讀詩書的同時也虔誠地信奉佛法,也即世人所稱的“釋儒”(又稱師僧、儒釋等)。此種現(xiàn)象與大理白族獨特的佛教信仰有關。
佛教于大理之傳布興隆,有兩個關鍵階段,其一是南詔時由印度而來的阿叱力僧(1)“阿叱力”,據伍雄武、羅秉森著《白族宗教和無神論思想發(fā)展略述》中云:“為大乘佛教之密宗,白族語稱為‘阿叱力教’?!⑦沉Α癁橛《日Z的音譯,或譯為‘阿阇黎’‘阿拶哩’‘阿陀利’等,意為‘導師’等?!薄鞍⑦沉Α保础皫熒?,也稱“釋儒”等。具體參見伍雄武、楊國才編《白族哲學思想史論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7頁。,因得南詔王推重被舉為“國師”,“阿叱力教”于大理迅速傳布。(2)關于佛教在大理傳布情況,學者多有論述,如白族學者張旭《佛教密宗在白族地區(qū)的興衰及其思想影響》中云:“真正推動密宗在大理地區(qū)傳播的,是印度摩迦陀國阿叱力僧贊陀崛多。他于南詔保和十六年,即公元840年(唐開成五年),經西藏到南詔。南詔王勸豐佑對他極為信任,封他為國師,又把妹妹越莫嫁給他。自此,他就憑借南詔上層政治權力和金錢布施,大修佛寺、塑佛像,吸收白族門徒,在群眾中大肆傳布,密宗因之蓬勃興起。以后,阿叱力僧歷代為南詔、大理‘國師’?!?參見伍雄武、楊國才編《白族哲學思想史論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2頁。如《新纂云南通志》載:“滇之佛教,傳聞于漢、晉,興隆于唐、宋,昌于元,盛于明,而衰落于清紀佛教?!盵23]476大理僧人自來有二種,一曰“凈戒”,一曰“阿叱力”?!毒疤┰颇蠄D經志》中載:“居山寺者曰凈戒,居家室者曰阿叱力,事之甚謹。”[24]卷1凈戒即絕棄塵世生活、靜心向佛者。阿叱力即既奉佛法、頌佛經,又結婚生子、讀儒家經典求科舉者。
南詔時期大理阿叱力教的傳布對士子科舉尚未造成甚大影響。對士子科舉產生較大影響者當在大理段氏時期,也即佛教阿叱力一脈于大理傳布的第二個關鍵階段。元人郭松年《大理行紀》曰:“凡諸寺宇,皆有得道居之。得道者,非師僧之比也。師僧有妻子,然往往讀儒書,段氏而上有國家者設科選士,皆出此輩?!盵25]23可見,大理段氏時中科舉者多為“師僧”后人,至元時仍如此。大理國自段思平起推崇佛教?!按罄韲醵嗡计郊次唬部俊鹆S持’,為感佛恩德,歲歲建寺,鑄佛逾萬。段氏國王自思平起到興智,共二十二主,其中七主禪位為僧,一主被廢為僧。大義寧國王楊干貞失敗后,亦被段氏特赦為僧。大理國的官員,上至相國,下到一般官吏,多從佛教徒中選拔。這些人也‘讀儒書,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事’,故謂之‘釋儒’。這種奇怪現(xiàn)象,不僅說明佛教密宗在大理白族中影響之深刻,而且也說明密宗在大理國的政治勢力之強大?!盵26]53大理國上下如此崇奉佛教,當時士子必定一面虔誠頌奉佛法,一面又讀儒書以求取科舉,因而逐漸形成了奇特現(xiàn)象:“在這種佛教與內地文化并重的發(fā)展形勢下,大理國數百年間形成了它特有的一種知識分子:‘釋儒’(或稱‘儒釋’‘師僧’)。這種‘釋儒’十分特別,他們是佛僧,對佛學較有修養(yǎng),同時又讀儒書,入科舉,出任官職,有妻室兒女?!盵26]70
綜上可知,佛教在白族百姓信仰中居于核心地位。何馬玉涓曾言:“佛教大體都處于大理白族地區(qū)的上層信仰這一層次中,它以一種顯性的狀態(tài)席卷而來,影響著白族的民眾信仰及神靈體系?!盵27]27由此可推知,白族人李元陽當是深受阿叱力教的影響,或者說他就是以往所稱的“釋儒”,因此,才有了楊慎詩中所描繪的李元陽及白族諸多為官者虔誠浴佛的情景。
貶謫滇云之后,楊慎詩作無論是在形式還是題材方面都較玉堂時期有突破,創(chuàng)新明顯。對此,著名學者孫康宜曾評價道:“旅行的最大好處,就是使得楊慎從過去翰林院的閉鎖生活走入了民間,使他開始看重民俗”[28]171;“不但給詩、詞、曲這些既有的舊形式添入了新變的因素,而且把通常被視為‘下里巴人’的東西通過文本的書寫輸送到京畿內外和大江南北”[28]173。楊慎謫滇時期對民俗之重視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之一是編撰民俗類著作,如《古今風謠》《古今諺》等;之二則是詩文中大量書寫滇云民風土俗,如《四月八日觀李中溪元陽浴佛會》《滇海曲》《漁家傲十二首·滇南月節(jié)》等。其書寫滇云民俗之詩文于當時可謂極大的創(chuàng)新。
綜合本文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楊慎詩作書寫和保留了明代云南浴佛情形的同時,也反映了大理白族獨特的佛教信仰,堪為記錄明代云南浴佛及白族佛教信仰的“詩史”。因此,楊慎描繪滇云民俗之詩文不僅具有一定的民俗學價值,亦當具有一定的史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