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著名華裔作家嚴歌苓的許多小說都被奉為跨文化的經(jīng)典之作。而《誰家有女初長成》這樣一部表面“純中式”的作品也帶有西方文化的印記。嚴歌苓雖借鑒巧妙,卻進行了獨創(chuàng)和發(fā)展,形成與哈代作品“東籬引西枝,風情各一家”的姿態(tài)。
關鍵詞:《德伯家的苔絲》 《誰家有女初長成》 比較文學 創(chuàng)作理念
一、《德伯家的苔絲》和《誰家有女初長成》的相似點
眾所周知,人物、情節(jié)和環(huán)境為小說三要素,《德伯家的苔絲》和《誰家有女初長成》這兩部作品的相似性在三方面皆有跡可循。
在情節(jié)方面,首先,兩書都和“騙”字密不可分?!兜虏业奶z》里,亞雷·德伯設法將主人公苔絲誘騙到無人處與之發(fā)生關系,后又以苔絲家的經(jīng)濟拮據(jù)和克萊不會回心轉意為由“行騙”再度占有了她。《誰家有女初長成》分為上下卷,上卷圍繞女主人公潘巧巧三次被騙的經(jīng)歷展開:被同鄉(xiāng)曾娘以送去深圳打工為名義帶到火車站,被陌生男子陳國棟設計販賣給煤礦工人郭大宏,被郭大宏和傻子弟弟二宏串通“分享”。下卷則是潘巧巧逃到兵站,為了隱瞞自己的過去,和軍人們相處的整個“騙人”過程。其次,兩位女主人公以同樣的方式“裁決”了對她們行騙的人。在《德伯家的苔絲》里,房東卜露太太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天花板上的小紅點,隨后找來的工人看到滿地流淌著德伯的鮮血?!墩l家有女初長成》里,潘巧巧同樣用菜刀把大宏兄弟倆依次送上了不歸路。
在人物形象方面,無論是苔絲進入德伯設下的圈套,還是潘巧巧被陳國棟成功帶入旅館,兩位女性對眼前的男性都沒有充分的了解,反映出她們的輕信和無知。而殺人一事又透視出她們共有的剛烈性格和反抗精神。此外,《德伯家的苔絲》中的克萊和《誰家有女初長成》里的小回子及劉合歡,都在發(fā)現(xiàn)心愛女子的過錯后產(chǎn)生強烈的幻滅感??巳R在新婚之夜聽完苔絲的自述后再去端詳她,感到她徹底變了一個人;小回子忍不住將通緝令拿給劉合歡看,前者眼中含淚,后者也為之震驚。這種態(tài)度充分體現(xiàn)了男性人物在情感方面的理想化。
兩書人物在性格上的共性,實有相似社會環(huán)境的作用。克萊出生于牧師家庭,屬于觀念相對先進的知識分子階層,其拋棄苔絲回家后母親一語猜中原因,他矢口否認,覺得“縱使把他下到萬劫不復的地獄,他也得撒那句謊”,可見他的思想仍是封建保守的。黃桷坪無人見過真正的華僑,卻認定騙走潘巧巧的曾娘便是華僑真實的模樣,這一細節(jié)便透視出當?shù)厝说挠廾?。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兩名女性閱歷少、容易受騙便不足為奇。更可怕的是,人們對富裕的渴望甚至是扭曲的。苔絲感受到德伯對她的企圖,母親極力勸說她穿上漂亮的衣服再去,苔絲的弟妹也為他們自己“摸不著金鎊買玩意兒”哭鬧?!墩l家有女初長成》里,慧慧在流水線上工做到吐血和得肺病,回鄉(xiāng)后仍和潘巧巧強調(diào)深圳的好;黃桷坪的父母絲毫不為在外地的女兒們擔心,但如果她們發(fā)達了,又拿著她們寄回的匯款單和相片四處炫耀。對社會環(huán)境的展現(xiàn)均采用親情這一元素,更提高了兩部作品異曲同工的程度。
二、《誰家有女初長成》的獨創(chuàng)性和發(fā)展
基本無異議的是,《德伯家的苔絲》針對的是新興工業(yè)化背景下資產(chǎn)階級的虛偽道德。而嚴歌苓在創(chuàng)作中,并未將筆鋒指向某個階層或時代。評者多認為《誰家有女初長成》的主題是特定條件下人性的復雜性。依筆者個人眼光,說它關注女性教育問題未嘗不可,從小說結尾金鑒的心理活動可見一斑:“是她的無知送她去任人宰割,送她去被人害,最終害人,最終送她去死的?!薄兜虏业奶z》顯然未著眼于對教育的思考,在展現(xiàn)男性的性別優(yōu)勢時也一貫使用在物質、肉體和道德上壓迫的直接揭露方式。由此可見,兩書雖都著眼于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細化的主題和表現(xiàn)主題的方式均有所不同。
兩書的主要人物性格雖有相似點,細究起來依然同中有異。苔絲盡管對德伯深惡痛絕,她央求牧師為他們的私生子洗禮遭拒后卻大為惱火,流露出她內(nèi)心柔軟的母性。而潘巧巧堅決墮胎,在和郭大宏的爭吵中情緒激動,甚至以“生下來就掐死他”相威脅。較于苔絲,潘巧巧更果敢剛強,帶著一股狠勁。她此前在和年輕孕婦的交談中,郭大宏給了她炫耀的資本,成了有房有地、吃公家飯、有專車的“沒挑的男人”。之前也是郭大宏說的“攢一萬塊是容易的嗎”讓她停止了罵罵咧咧,暫時打消了設法逃走的念頭。潘巧巧的這種功利虛榮、強烈的物欲,是苔絲所不具備的。
在角色設置上,德伯是書中特定的“施害者”,讀者尤其是年輕的女性讀者在初涉作品時很容易心生專門指向德伯的嗟怨:完全是他將苔絲毀了。苔絲和克萊都是“圓形人物”,德伯卻基本是扁平的。哈代的這一安排使人物形象更為鮮明,且符合作者希望苔絲所代表的群體獲得更多同情的意圖,但也讓作為主要人物之一的德伯失去了形象的立體感,單面的人性和現(xiàn)實有一定程度的脫節(jié)。
嚴歌苓則在多個“施害者”中抓住了重點,并未逐個進行詳細刻畫,譬如陳國棟身上除了騙子的共性,個性就較為模糊。作為最主要并最后被潘巧巧“懲之以刀”的“施害者”,潘巧巧及讀者對他倆的初步印象,不過是大宏高大黝黑而實心眼,愛護她和弟弟;二宏常在門外偷聽他們的私生活卻無須擔心,因為一個弱智什么也不懂??僧敶蠛陳圩o他弟弟愛護到了有意識和他共享妻子的地步,讀者才跟著潘巧巧一同幡然醒悟:二宏出了三千供大宏買下潘巧巧,這一切是個蓄謀已久的陰招。人物的驟然原形畢露使讀者不寒而栗,他們之前似乎那樣無辜,細想又在情理之中,這便是嚴歌苓成功揭示的“隱惡”。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體現(xiàn)了哈代所不具備而嚴歌苓獨有的“用東方的悲憫情懷來豐富深邃的‘人性”。
三、兩書的創(chuàng)作理念及價值
愛·摩·福斯特在評價哈代的創(chuàng)作時,給予了《德伯家的苔絲》相對肯定:“他的人物奉命聽從情節(jié)的差遣,除了苔絲以外,人物這個面并不使人滿意?!比欢?,此書并未脫離哈代對宿命論的認同。這種宿命論在大的方面體現(xiàn)為“時間和空間的無限以及個人在時空中的有限”,在小處則運用一連串的偶然事件來彰顯造化弄人。苔絲本有向克萊坦白的意愿,寫給他的信卻從門縫塞到了地毯下,導致克萊沒拆封;他們單獨相處時,她表示想和他談一談過失,他卻以“以后有的是機會”為由拒絕。仿佛陰差陽錯,她始終無法得到坦白此事的契機,結婚當晚的交代對于克萊過于突然,引發(fā)了之后一系列事件的發(fā)生。
苔絲的悲劇給人的感覺是凄婉哀涼,潘巧巧卻不是。小說的收梢用了突轉,猝然翻轉了潘巧巧的命運,除去出人意料的藝術效果,筆者以為也有維護主人公精神美的考慮。她的出身和成長環(huán)境無法改變,她的做法法理難容,唯其如此,她身上僅存卻耀目的精神美愈加撼動人心,喚起人們對她出身和成長環(huán)境所代表群體的普遍性思考?!墩l家有女初長成》反映的問題更貼近當下,以其成書晚于《德伯家的苔絲》一世紀有余。而《德伯家的苔絲》處于的維多利亞時代雖經(jīng)濟文化高度繁榮,卻仍存在著某些封建殘留?!兜虏业奶z》出版后曾在國內(nèi)受到強烈抵制,當時上至主教焚燒哈代的小說,下至妻子和他疏遠,且后來在各國都遭遇了相同的現(xiàn)象。限于兩書的時代因素,我們承認宿命論有其不合理性,卻不能據(jù)此否認其創(chuàng)作價值。哈代看到資本主義發(fā)展并不似常人那樣引以為豪,而是試圖透視背后惹人憂思的道德束縛,對社會的關照雖帶有關于“命運”的消極思考,相對于時代實已具有較大的進步性。
不過,哈代有一點確實稍遜于嚴歌苓這位后來者。王國維曾主張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哈代相對較偏于文本內(nèi)部,不僅將德伯塑造成了“扁平人物”,對其他人物的情感傾向亦表露得較為明顯。第六章的結尾便將母親愚昧自私的形象展示得昭然若揭:“那個傻呵呵的女人,差不多從苔絲一出世那一年起,就一直地在那兒認為,快要給苔絲找到好配偶了?!眹栏柢咴谒茉烊宋飼r則通常“不做判斷”。由于主要人物的描寫所占篇幅較多,又需要適當抓住讀者的同理心,完全不做評價是困難的,嚴歌苓對潘巧巧的處理就是進行雙向評價,直接的有能干、嘴巧和愚蠢的美麗,間接的則貫穿全書,較好地把持著平衡。當讀者試圖探知潘巧巧這個可憐之人的可恨之處,并發(fā)現(xiàn)她的可恨之處來自性格,而她的性格由愚昧保守、抵制教育的環(huán)境塑造時,生發(fā)出的實為更深切、因帶有對社會現(xiàn)象的反思和關懷而更有意義的同情,作者的寫作意圖似于不著痕跡間傳達得更到位。
從哈代筆下的苔絲到嚴歌苓筆下的潘巧巧,我們固然能從兩者的比較中體會兩位作者的造詣和智慧。但更重要的是,兩書的女主人公都進行了個人能力范圍內(nèi)極大限度的反抗,暗含著作者針對她們所處環(huán)境的呼吁,反映了人們在不同時空條件下卻在某種程度上相似的困境和愿望,這種作品的超越性或許就是文學的最大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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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本文系云南大學2019年大學生科研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文化創(chuàng)意類)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903065)
作 者: 李谷雨,云南大學英語系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和中國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