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天下善飲之人可分為五種境界。最無趣者,每有山珍海味,便歡呼著將酒拿來助興。最糊涂者,無論佐餐菜肴是甚,均要來上三兩二兩。最清醒者,并無任何佐餐之物,與朋友對談并對飲。最快活似神仙者,與鏡面相對時大夸鏡中人并且與之同飲。
最后一種人,一杯飲盡,略一閉目便小夢一場,醒后又飲,再夢再飲,如此不管天高地厚,其意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得到了,什么都沒有得到,酒即是自己,自己也即是酒,一杯一杯飲下去的也都是自己。
其實,自己是不善飲的。但總聽人說酒,也總看別人醉酒,還總看別人癡情于酒,免不了跟著琢磨,居然也有這么一些體會。
1977年國慶節(jié)前一天在湖南湘潭縣的韶山沖,因為毛主席頭一年逝世,去參觀的人特別多。當然是那時候的特別多,而不是現(xiàn)在的特別多。那時所謂人多,遠不及現(xiàn)如今:從韶山火車站開始就是鋪天蓋地的人流。那年的情形,也就是從清水塘邊開始,直到那處鄉(xiāng)下小屋之間的泥土路上,南腔北調的行人絡繹不絕。而在那普通的鄉(xiāng)下小屋里,還能挪出半間,用于售賣來自全國各地的名特商品。那時候,自己的工資,已由進工廠時的18元,調整到22元。此行出差,由縣城至武漢、信陽、開封、西安、成都、自貢、再至重慶、昆明、貴陽、柳州、長沙,然后經武漢回到縣城,二人同行,全部差旅費也就400元。我卻被毛主席故居里擺著出售的八元五角一瓶的茅臺酒吸引住,最終在周圍人群的一陣驚嘆聲中,掏出10元人民幣,將一瓶茅臺酒連同找回來的零錢一并收入囊中。實際上,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見到茅臺酒實物。在回武漢的綠皮火車上,因為人多,因為怕摔,而將其用網袋裝著掛在車窗旁的衣服鉤上,火車一晃蕩,酒香從瓶子里溢出來,來來往往的旅客,無不重重地吸一下鼻子,盯著網袋說一聲,喲,茅臺酒!
后來,我把這瓶茅臺酒送給了兒子的外公,那是一位善飲的長輩。天下善飲者自然不會全都迷倒在茅臺酒香之中。1999年春天的一場喜宴上,我給每一桌備了一瓶茅臺酒,想不到應邀來的上百名賓客,居然有一桌人不對酒路,當即嬉嬉鬧鬧地用一瓶茅臺換兩瓶當?shù)禺a的白云邊來飲。此后很多年,這軼聞成了朋友聚會時的趣談。其間,所涉及到的相關酒文化,完全能夠上升到審美范疇。
在我們家,父親是最善飲的,一輩子從未醉倒。只要父親拿起酒杯,那酒經由舌尖流入腸胃,十幾分鐘后,就變成津津汗水由腳底下淌出來。父親多次夸張地說,每次喝酒,最吃虧的不是肝臟,而是腳上的鞋和襪子。相比父親的酒品,自己于酒的行為實在愧對家風。一個人但凡不善飲,總是相對所有酒類,并非單指某一種。曾經以為自己也是這樣,無論是酒精純度高達七十度,還是只有百分之八九,只要是酒,都會是自己的毒藥與天敵。
2005年初夏,與熟識的十幾位作家一道采風,由瑞金出發(fā),到達貴州銅仁時,好客重文的當?shù)厝四贸雒┡_酒來款待我們。一路走來,無論公私,自己均以不善飲為由,滴酒未沾。不料同行的一位兄長不答應,再三相勸,自己心里仍有幾分猶豫。之前這么多年,也不是沒嘗過茅臺酒,但由于市面上魚龍混雜,李鬼比李逵鬧得還起勁,偶爾拿起酒杯,心里就發(fā)虛發(fā)慌,擔心遇上傷身子的假貨。
在銅仁這里,真茅臺酒易得,假茅臺酒反而難尋。酒桌上的事,由不得想太多,說話間,已咬牙飲了三杯。說來奇怪,往日若是三杯下肚,身子就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舒服。這一次,不僅沒有不舒服,周身竟有一種溫暖在盤旋,下意識地摸一下額頭,竟然水淋淋地滿手汗珠。之后在貴州地界,只要有機會,自己就會主動索要酒杯,且屢試不爽。從銅仁那一次起,這么多年來,自己這口舌簡真成了試金石,三杯下去,如果有汗冒出額頭,就沒得說。如果不見動靜,肯定不會動第四次酒杯。
人大都有某種獨門絕技,有人發(fā)現(xiàn)得早會少年得志,有人發(fā)現(xiàn)得遲則大器晚成—— 還有一身潛能的,不僅別人沒發(fā)現(xiàn),連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如此是為懷才不遇。所以,凡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說到底自己還是不善飲,那次在茅臺酒面前主動有所表現(xiàn),主要還是自己后來與這赤水河邊充滿靈氣的尤物,在文化上恰如知己。某個時刻,也是趁著飲后余興,將杯中沒有飲盡的點點滴滴,灑進端硯,再在宣紙上行文。那一刻里的墨跡,突然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韻味,凡是心里想要表達的,比如要比云重一點,比如要比水輕一點,比如要比電緩一點,比如要比風急一點,比如要比巖石靈動一點,比如要比飛泉老成一點,如此如斯,沒有不隨心所欲的。往后再用其他同類試著比較,任憑什么都達不到此等神效。自此凡有重要作品書寫,都會這么來做。每每寫到舒心時,那種醉,身手系于原野,心神直達天外,從早到晚,一口氣未歇,竟不知疲憊為何物。
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善醫(yī)者無煌煌之名,善飲者無夸夸之詞。
善飲止于善醉,就像那善飲的第五種方式,哪怕不再觸碰酒杯,也一樣能夠醉天醉地。善飲止于善醉,會多一種活法,多一種文化。
(選自《今晚報》2020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