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

摘要：“惆悵”作為中國古代審美范疇的一種，體現(xiàn)著古代文人獨(dú)有的思維模式，也反映著他們獨(dú)特的生命體驗。劉長卿作為盛唐轉(zhuǎn)中唐過渡性的詩人，充分地感受著時代變遷、文壇變更帶來的衰落感。這種衰落感與詩人悲劇性人格相遇，形成了凄婉悱惻的惆悵情結(jié)，并伴隨著多首“惆悵”詩。因此，從“惆悵”入手可進(jìn)一步探索劉長卿的真實心境。

關(guān)鍵詞：劉長卿;惆悵;詩作;仕途

“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是家喻戶曉的千古名句，著名戲劇家吳祖光先生的代表作《風(fēng)雪夜歸人》的劇作名即是出于此詩，而此詩的作者劉長卿卻不為人熟知，對他的研究近二三十年才得到更多關(guān)注。劉長卿，字文房，河南洛陽人，因官終隨州刺史，又稱劉隨州，長于五言，自稱“五言長城”。他的生卒無確切記載，儲仲君推定“他生于開元十四年（七二六）前后，卒于貞元六年（七九〇）。”[1]1他是繼李白、杜甫盛唐后大歷詩人的中流砥柱。

“子美之后，定當(dāng)推為巨擘?！盵1]577“中唐莫過文房”[1]606?！皠⒐L卿雖則中唐人物，而風(fēng)味不凡?！盵1]574劉長卿被列為中唐第一人，其詩專主情景，然“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盵2]湯鏊云“隨州之詩，其衰世之哀鳴者也?！盵1]575盧文弨言“含情悱惻，吐詞委宛，緒纏綿而不斷，味涵泳而愈旨”[1]577。李東陽說：“《劉長卿集》悽婉清切……譬之琴有商調(diào)，自成一格。”[1]605“哀”“悱惻”“凄婉”都為悲苦凄切之詞?，F(xiàn)存劉長卿詩作五百余首，其中四十一首有“惆悵”之詞，占比頗高?！般皭澥且环N以表現(xiàn)出沉沉的迷惘與淡淡的哀愁的審美范式而構(gòu)成的藝術(shù)化境”[3]232。惆悵是浮動的憂傷，其情處中調(diào)，隨時間淡然，又余情裊裊，縱觀劉長卿一生，“惆悵”情結(jié)伴隨始終。

一、惆悵的緣起

1.卑微的自我

劉長卿其祖父官至考功郎中，其父事跡無考。雖是書香門第，卻生活困頓，早年東游時作《睢陽贈李司倉》：“只為乏生計，爾來成遠(yuǎn)游。一身不家食，萬事從人求。”直言其遠(yuǎn)游尋官、求助于親友皆因生計絕乏。又有“予亦反柴荊，山田事耕耒”（《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時長卿下第歸嵩陽舊居》）來印證真實的家境。貧困環(huán)境中成長的人，會經(jīng)常感到來自貧苦的壓力，甚至自尊受到傷害。世難不靖，人生不幸，《酬包諫議見寄之作》為其晚年所作，有“家貧寒未度，身老歲將除”之句，可見劉長卿的齏鹽運(yùn)一生都未能改變，“貧”是他心頭的一根刺。

“終窶且貧”[4]，劉長卿生活困乏，矢志苦讀以求解凍餒之憂，卻深陷科舉失利的窘蹙，應(yīng)舉十年不第，更加重了他的挫敗感。初試時作《溫湯客舍》有“且喜禮闈秦鏡在，還將妍丑付春官”，對科場滿懷希冀。天寶后期作《客舍喜鄭三見寄》“十年未稱平生意，好得辛勤謾讀書”，據(jù)考證其“大概于天寶十一年（752）方登進(jìn)士第”[5]321，此詩感慨其十年科舉坎坷經(jīng)歷。儲仲君說“這種屢試不第的狀況是十分難堪的，顯然會對他的心理和性格造成某種影響?！盵1]2

他是個偏重于主觀感受的人，家庭的困頓、入仕的曲折給他思想蒙上了陰霾，所以詩中難免缺乏對生活的自信與樂觀。蔣寅先生說“他的性格中似乎天生就帶有濃重的悲觀色彩，即使是青年時代的作品也看不到那種慷慨意氣?！盵6]24

2、動蕩的社會

踏過崎嶇，又落入荊棘。劉長卿十年方得入仕，怎奈安史之亂爆發(fā)，腰斬盛唐命數(shù)，引來人間疾苦。此時劉長卿剛?cè)伍L洲縣尉，終有機(jī)會為生民立命，就經(jīng)歷叛軍動亂，面對滿目瘡痍。他有很多詩反映戰(zhàn)亂的殘敗，表達(dá)對百姓的憐惜，同時，詩人也憐憫自己的遭遇?！皶r艱方用武，儒者任浮沉”是長卿的哀嘆，戰(zhàn)亂時期重武將，輕文臣，其余文人也多發(fā)感喟。

因社會戰(zhàn)亂、時運(yùn)不濟(jì)，劉長卿已感人生艱難，但讓他更為無力的則是政途險峻。剛?cè)胧送揪陀隹w紲之災(zāi)，又兩遭貶謫，究其原因為“剛而犯上”。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云：“長卿有吏干，剛而犯上，兩度遷謫，皆自取焉?！盵7]此話認(rèn)可了他的才干，指出了他的缺陷，所說“皆自取之”，是指其不懂為官之術(shù)，自然走不長遠(yuǎn)。劉長卿雖有才能，但過于剛直，觸犯權(quán)貴。對于這個致命弱點(diǎn)，他不自知，一心認(rèn)為自己懷才不遇、深陷奸佞。

苦在心、澀于語，只得化為無限惆悵。盛唐豪放不羈的李白尚有惆悵之語，何況自身不幸、社會不寧的劉長卿，可以說“惆悵”是表達(dá)劉長卿詩情最適宜的詞語。

二、詩作中的惆悵

劉長卿的仕宦生涯可用“一波三折”來概括，崎嶇坎坷的人生，讓其滿腹惆悵。袁行霈先生說：“即使是早期作品，劉長卿的詩也沒有青年人的慷慨意氣，而帶有一種凄涼的心緒。到了后來，就進(jìn)一步沉積為進(jìn)退失據(jù)、孤寂無助的茫然失落感，莫明的惆悵充斥于胸臆，發(fā)為衰世的哀鳴。”[5]321現(xiàn)存“惆悵”詩中，《云門寺訪靈一上人》疑為朱放所作。其余四十首可依“惆悵之情”分為以下四個階段：“入仕前期”，為至德二載（757）以前;“初次貶謫”，為至德二載（757）任長洲縣尉到永泰元年（765）被貶睦洲時;“任職為官”，為大歷元年（766）至大歷八、九年;“再次被貶”，為大歷元年（766）至大歷八、九年至暮年（790）。

1.“入仕前期”

劉長卿為脫離拮據(jù)，頻入科場，怎奈科場深似海，次次敗北?！短茋费a(bǔ)》記：“天寶中，則有劉長卿、袁成用分為朋頭，是時常重東府西監(jiān)?！盵8]所謂“朋頭”指朋黨首領(lǐng)，即劉長卿被推為考生帶頭人。劉長卿得此稱號與他多年參與應(yīng)試不無關(guān)系。

天寶初年作《睢陽贈李司倉》，詩中有兩處明顯表達(dá)情感之詞，“惆悵梁園秋”“砧杵令人愁”，“梁園”惆悵為對前途的擔(dān)憂，“砧杵”愁為對生計的無奈。“只為乏生計，爾來成遠(yuǎn)游”，《載酒園詩話》評說“不惟輕佻，亦鄙率也?！盵9]31從他的率真可知惆悵更多來自于家貧的自卑。此時詩人風(fēng)華正茂，尚未經(jīng)歷過多世事，就有惆悵之語，皆因心思細(xì)膩，情感敏銳。《別陳留諸官》作于天寶初東游時，“徘徊暮郊別，惆悵秋風(fēng)時”，“暮”“秋風(fēng)”映襯了詩人感喟時光亦逝的焦灼?！独钍逃颖笔够?，至東京相訪》作于天寶中年，劉長卿仍為布衣，就受到了李侍御的禮遇。詩人稱贊李侍御的品格，也悵然自己何時能為官，“天涯一鳥夕，惆悵知何已”。天寶中應(yīng)試時作《送姨子弟往南郊》，“郎去灞陵轉(zhuǎn)惆悵”，霸陵橋處長安東，是唐代離別長安的必經(jīng)之地，親友常在此折柳送別以表相思之情。“遽已悲分首”“何處共傷離別心”，此處“悲”“傷”皆言送別時的濃濃親情。

《棲霞寺東峰尋南齊明征君故居》于天寶十四載（755）游歷金陵時所作，詩人已多年經(jīng)歷科場，卻仍未掛名金榜，有意寄情佛法，來疏解苦悶。明征君，即明僧紹，南朝隱士，其取旨佛法。“惆悵空歸去，猶疑林下逢”，劉長卿深表對此得法高僧的愛慕之心?！毒┛趹崖尻柵f居兼寄廣陵二三知己》天寶十五（756）春作，“故國胡塵飛，遠(yuǎn)山楚云隔”點(diǎn)明時局的動蕩，“惆悵空傷情，滄浪有馀跡。嚴(yán)陵七里灘，攜手同所適”，滄浪、嚴(yán)陵灘都謂隱逸處，此時家國情懷融入詩人的惆悵中。

天寶年間，劉長卿處于人生初期。經(jīng)歷數(shù)次科場失利，他的惆悵有對前途渺茫的擔(dān)憂，有對荏苒歲月的慨嘆，有對親人離別的傷感，國亂發(fā)生后又有心系故國的哀思。這零零總總都是劉長卿所無可奈何的，所以其惆悵中又生隱逸之思，此時惆悵是淺淡的。

2.“初次貶謫”

至德二載（757），安史之亂間，劉長卿被任為長洲縣尉。至德三載（758）正月，攝海鹽縣令，但不久入獄，被貶至南巴，在洪州待命，廣德元年（763）才到浙西，可概括為“短暫的初仕和長期的貶謫”[1]2。剛?cè)胧司驮赓H，給悲觀的劉長卿更添新傷。

《過橫山顧山人草堂》至德二年（757）春蘇州所作，此時詩人如愿登第?！皡s尋樵徑去，惆悵綠溪東”，惆悵多思已成為詩人的性格?！吨喒俸髤s歸故村，將過虎丘，悵然有作》“萬事依然在，無如歲月何……唯馀舊山路，惆悵枉帆過?！比松喽?，經(jīng)過多年的磨礪，詩人格局已經(jīng)放大，初遭貶謫，不拘細(xì)節(jié)，而感嘆歲月易逝。約上元元年（760）左右謫居江西時作《自鄱陽還道中寄褚征君》，“江信久寂寥，楚云獨(dú)惆悵”，“寂寥”“獨(dú)”“惆悵”都為情感詞，三詞連用，甚是苦悶?！稇蛸浉稍侥嶙痈琛纷饔谏显辏?61）或?qū)殤?yīng)元年（762）謫居江西時，“誰堪世事更相牽，惆悵回船江水淥”，點(diǎn)明不堪俗事紛擾，可見其向佛之心又重幾分。廣德中《送李端公赴東都》，史朝義授首后不久，國家趨于安定，詩人對親友愈加珍重，離別之情愈顯真摯：“遠(yuǎn)客歸何處，平蕪滿故鄉(xiāng)……惆悵蓬山下，瓊枝不可忘?！薄杜晁袜u結(jié)先赴河南充判官》廣德二年（764）春，“東西此分手，惆悵恨煙波”，山河平穩(wěn)，詩人筆下懷國懷民之情減少，偏向個人情感的關(guān)注，所以多離別之惆悵。

詩人劉長卿具有悲劇性人格，常以憂郁入詩，即使看待春日碧波也不免悲情。此階段詩人初遭貶謫，太多不平路，雖有怨恨，但時間將它趨于平靜，轉(zhuǎn)向獨(dú)自思索時間這個永恒的哲學(xué)問題，得出時光易老的惆悵，因此送別詩也增多。

3.“任職為官”

經(jīng)過八、九年貶謫期，劉長卿終于迎來朝廷任職。大約大歷元年（766），謫滿回京，任職于轉(zhuǎn)運(yùn)使府，后又使淮西、駐淮南、幕鄂岳，充分顯示出他勤勉政事的性格。此時國事平穩(wěn)，劉長卿個人的理想抱負(fù)也得到了一定的滿足，他惆悵思想的核心也有偏移。

大歷元年有《送李補(bǔ)闕之上都》“惆悵離心遠(yuǎn)，滄江空自流”，依然表達(dá)送別愁苦?！兜菛|海龍興寺高頂望海簡演公》大歷三年（768）駐淮南，南巡浙東，北至海州時所作，《唐詩解》云“此登高望海惜別離也……奈事物羈束，不得不別演公而去，惟心不能忘，異日當(dāng)望此山峰而惆悵也?！薄端迲讶士h南湖，寄東海荀處士》寫作時間同上詩?！半x人正惆悵，新月愁嬋娟”，言表相思離別之苦，追憶往昔之好。《瓜洲道中送李端公南渡后，歸揚(yáng)州道中寄》大歷三年（768）至五年間，“經(jīng)歷過多次沉郁下僚，劉長卿對落第、遭貶的友人特別感同身受，常常寫詩安慰、鼓勵他們?！盵10]90“惆悵江南北，青山欲暮時”，言表離別時的憂愁。大歷四年（769）秋奉使新安時作《奉使新安自桐廬縣經(jīng)嚴(yán)陵釣臺宿七里灘下寄使院諸公》，“江水自潺湲，行人獨(dú)惆悵”，詩人以“行人”角色抒發(fā)自己懷古而悲之情，“猶憐負(fù)羈束，未暇依清曠”是詩人一貫的多愁敏感?！肚锶盏菂枪_上寺遠(yuǎn)眺，寺即陳將吳明徹戰(zhàn)場》大歷三四年駐地?fù)P州時作，此為懷古詩，“古臺搖落后，秋入望鄉(xiāng)心……惆悵南朝事，長江獨(dú)至今”，鄉(xiāng)思與懷古相融合，“惆悵”“獨(dú)”烘托蒼茫的時間感與個體的寂寞感，“惆悵”中有多種悲傷，人生、社會、時代的紛擾在登高處一并涌入詩人心頭。大歷四年（769）或大歷五年春，幕淮南時作《寄普門上人》，“惆悵王孫草，青青又一年”，想一切都如過眼云煙，不免些許悲涼，詩人將情寄于“夜禪”與“閑田”，悟出平淡才是人生真諦。《重陽日鄂城樓送屈突司直》大歷五年（770）作，長卿與屈突司直同為劉晏部下，“登高復(fù)送遠(yuǎn)，惆悵洞庭秋”，長卿不忍與同僚分別，寄詩以表情?！蹲缘懒炙挛魅胧分谅瓷剿拢^法崇禪師故居》寫于大歷六年（771）巡部時，“惆悵湘江水，何人更渡杯”，《唐詩解》有“因嘆法崇已逝，無復(fù)有乘杯度此水者，能不臨流惆悵耶？”[1]340《桂陽西州晚泊古橋村住人》大歷六年南巡途中作，“洛陽別離久，江上心可得。惆悵增暮情，瀟湘復(fù)秋色”，言表游子多年旅居在外的濃烈鄉(xiāng)愁?！锻聿聪娼瓚压嗜恕反髿v六年（771）南行時作，“惆悵增暮情，瀟湘復(fù)秋色……萬里無故人，江鷗不相識”，以景引情，借惆悵秋色訴說對友人的思念及自己的孤獨(dú)寂寞之情。《宿雙峰寺，寄盧七、李十六》大歷六年（771）春日作，自淮南移使鄂岳，常經(jīng)蘇州，游雙峰寺。詩人夜月入寺，聽禪音，生虛妄之心，“徘徊雙峰下，惆悵雙峰月”，見“蒼松”“石泉”“竹房”“蘿徑”，自得其旨趣。《孫權(quán)故城下懷古，兼送友人歸建業(yè)》大歷六年（771）至八年間東巡時春日作，借懷古感嘆時光荏苒，言對友人的惜別之情，“惆悵不能歸，孤帆沒云久”，同時言說鄉(xiāng)愁的悲切。大歷七年（772）或八年巡岳州有《杪秋洞庭中，懷亡道士謝太虛》，“惆悵客中月，徘徊江上樓”，長卿多年他鄉(xiāng)求仕，漂泊疲憊感浸入身體，此詩為異地任職而有的孤獨(dú)感。

從此階段詩題來看，題中主要有“送”“寄”“懷”等明顯送別詩字眼，送別的對象幾乎都為同僚。這與唐朝的仕宦氛圍有密切關(guān)系，唐朝入仕除科舉之外，另有多種方式，入幕就是其中一種，而“中唐以后，入幕更是許多士人的主要仕途經(jīng)歷?！盵5]221入幕，即以幕賓角色被主官招入。中唐雖相對穩(wěn)定，但朝廷多變、藩鎮(zhèn)割據(jù)、盤根錯節(jié)，入幕也需顧慮深思，此時與同僚交好，亦是朝中生存法則。詩人的送別詩有政治意圖，同時也伴隨著真摯的留戀。

其實劉長卿對于佛寺的懷古，在尋求慰藉外，也有政治意圖。唐朝佛教興盛，帝王與士大夫皆好佛，仕人常游寺禮佛相來訂交，如劉長卿就與后來累職拜相的元載有過交集，并有詩《陪元侍御游支硎山寺》。所以此階段“惆悵”是告別的不舍，也是仕途的擔(dān)憂。

4.“再次被貶”

良夢易碎，悲劇再現(xiàn)。劉長卿重返仕途后，黽勉王事，留任多地，行徑遍及大江南北，一時臨近了“功名滿青史”的夢想。雖知官場逢迎，其狷介之氣卻無改，據(jù)《舊唐書》記載“大歷中，鄂岳觀察使吳仲孺與轉(zhuǎn)運(yùn)使判官劉長卿紛競，仲儒奏長卿犯臟二十貫”[11]。劉長卿因“剛而犯上”，遭誣陷，再次被貶睦州。直到建中二年（781）才任隨州刺史，不久隨州又被李希烈占領(lǐng)，后李希烈叛亂，隨州落入敵手。此后，劉長卿在淮南節(jié)度使幕寄居直至去逝。

《苕溪酬梁耿別后見寄》于大歷八、九年，經(jīng)仲孺誣陷，遷居謫地，行經(jīng)苕溪時作。有詞作版本《謫仙怨》廣為傳唱，詩人以此自得?！扒宕ㄓ缆泛螛O，落日孤舟解攜。鳥向平蕪遠(yuǎn)近，人隨流水東西。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惆悵長沙謫去，江潭芳草萋萋?！痹娙松朴谝跃敖Y(jié)情，此詩前四句描景，后四句言情，“白云”“明月”似仰目可見，但“千”與“萬”相疊，“前”與“后”相襯，友人相距千里之遙，只可相思，不得見。近人俞陛云：“‘白云千里，悵君門之遠(yuǎn)隔;‘流水東西，感謫宦之無依”[12]。末句“惆悵”言說遠(yuǎn)謫的不平與憤慨。

《卻歸睦州至七里灘下作》作于大歷十二年（777）春，第二次貶謫至睦州，“惆悵梅花發(fā)，年年此地看”，詩人內(nèi)心無限郁悶哀愁，悲嘆怎又貶至此地?！笆瘻\亂流難”，以景抒情，詩人心境亦“亂”“難”。大歷十二年（777）《贈秦系征君》，秦系于大歷五年（770）被薦為右衛(wèi)率俯倉曹軍，不就，后客居山中。此時常訪于睦州，與長卿以詩相交，“惆悵青山路，煙霞老此人”，再度清貧如此，詩人感慨時光易老，年華不再，日后又將苦于生計?！端妥有龃拚娓笟w長城》作于大歷十二年（777）至十四年（779）間，詩人送女出嫁，“惆悵暮帆何處落，青山無限水漫漫”，對即將遠(yuǎn)行的女兒充滿了不舍之情，“水漫漫”亦為“情漫漫”。

《望龍山懷道士許法棱》在睦州作，“心惆悵，望龍山”，為被貶而憂愁，求解與龍山真人。周珽曰：“總美許之道高，己為世紛所絆，空懷不免惆悵也?！盵9]441《送宣尊師醮畢歸越》大歷十二年（777）至建中元年（780），“吹簫江上晚，惆悵別茅君”，直言送別之語?！都臅焓汤伞反髿v十四年（779）秋，此年德宗五月繼位，“鄒枚入梁苑，逸少在山陰……圣朝難稅駕，惆悵白云深”，古代文人多是出仕與入仕的矛盾結(jié)合體，他們不齒官場世俗，又需要為官之俸祿，劉長卿也不例外。而“老鶴無衰貌，寒松有本心”，表明他對皇上與朝廷始終忠心如一?！秾ぐ资秸娑U師舊草

堂》謫宦睦州時作，“惆悵云山暮，閑門獨(dú)不開”，詩人入山訪禪，日落西山，堂門緊閉，求真人而不得，引發(fā)詩人傷感?！堵動葶嬷萦刑妫瑢w上都，登漢東城寄贈》寫于隨州時，虞沔州為沔州刺史虞遜，詩人聽聞友人被貶，回想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不免悵然寄詩表關(guān)懷，“惆悵恨君先我去，漢陽耆老憶旌麾”。《雙峰下哭故人李宥》作于建中三年（782）秋至四年春，題中“哭”字就奠定了哀情。長卿詩五百余首，而題中言“哭”字僅五首，《說文解字》解“哭”為：“哀聲也”[13]。近似哀嚎，可見悲傷難耐?！般皭潠|皋卻歸去，人間無處更相逢”，“東皋”為隱所。詩人因李希烈反叛，而被迫遠(yuǎn)走，回首仕途之路甚為艱險，悲憤不已，更有棄官歸隱之意。貞元元年（785）作《更被奏留淮南，送從弟罷使江東》，詩人已暮年，又無奈投奔淮南節(jié)度使杜亞，在此寄居。經(jīng)過時間洗禮，詩人的濃愁已歸平和，“青山將綠水，惆悵不勝情”，轉(zhuǎn)向自身的淺嘆。

劉長卿行至末年，又遭貶謫，其內(nèi)心傲氣被泄去。“惆悵梅花發(fā)，年年此地看”，惆悵中蘊(yùn)含著自嘲，哀嘆造化弄人。此時惆悵切實是為自己而惆悵，惆悵于命運(yùn)多舛、仕途坎坷、友人離別、閨女出嫁、隱逸無果……

“惆悵”詩中還有兩首未編年，即送別詩《送裴二十一》與《送李七之笮水謁張相公》?！岸嗖￠L無事，開筵暫送君……不須論早晚，惆悵又離群。”“惆悵青春晩，殷勤濁酒壚……梁園舊相識，誰憶臥江湖?！苯詾槌Ｄ钋啻阂桌?、多緬故友難留，是劉長卿詩中常言之事，且自嘲于詩中，又提醒友人若得凌云志，勿忘舊相識。

劉長卿“惆悵”詩與其“暮色”“秋風(fēng)”“青山”“白云”“孤帆”“獨(dú)船”“江水”等常用意象緊緊相扣，蘊(yùn)含了他全面的人生體會?！叭胧饲捌凇?，惆悵聚焦家室清貧、科場失利;“初次貶謫”，惆悵轉(zhuǎn)向思考人生苦短;“任職為官”，惆悵致力于官場酬酢;“再次被貶”，惆悵回歸質(zhì)樸。“惆悵”詩中送別詩占據(jù)大部分，可探知仕途是劉長卿最為糾結(jié)的。劉長卿的惆悵匯為情結(jié)，終是反抗不過命運(yùn)，孤獨(dú)晚景甚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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