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密集的珠寶書寫是《簡·愛》重要的敘事特征,其所指往往與階級差異、階級沖突、階級定位等概念緊密相連,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指向性。由于珠寶書寫以小說敘述者與主人公的二元屬性為基礎,因而其代表的階級話語便體現(xiàn)出雙聲復調之特性。因此,《簡·愛》的階級立場雜糅了平民立場與資產階級立場雙重維度。從珠寶書寫所體現(xiàn)的階級立場可見,《簡·愛》既是一部在性別、政治、經濟等層面超越傳統(tǒng)的小說,同時也是一部在這些層面盡力維護傳統(tǒng)的小說。這種保守性,決定了在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這部反傳統(tǒng)的小說易于為大眾接受。
關鍵詞:夏洛蒂·勃朗特 《簡·愛》 珠寶 階級 復調
盡管薩克雷(Thackeray,1811—1863)初讀《簡·愛》(Jane Eyre,1847)時便敏銳地指出“這是一位婦女的作品”a,但從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首次出版該書時以柯勒·貝爾(Currer Bell)署名可見,她的初衷是盡量隱瞞自己的性別身份,此舉的目的或許是力圖在一個男性面具的掩護下進行一場為女性的平等權利爭辯的“令人吃驚的革命”b。的確,作為女性主義文學的先驅,《簡·愛》顛覆了18世紀以來英國文學中美麗、溫順、被動的“家庭天使”傳統(tǒng),而簡·愛這一文學形象“幾乎超越了生活本身,成為一種充滿激情并幾乎沒有任何偽裝的叛逆性的化身”c。但令人疑惑的是,雖然同時代的許多批評家并未掩飾對這部充滿激情與叛逆性的小說反感的態(tài)度,可是在大眾閱讀領域,《簡·愛》卻受到熱忱追捧,即使“出版社對此書的銷售并沒有做什么特別的宣傳”,首版當年“就因暢銷而再版了幾次”d。在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讀者為何可以忽略此書明顯的叛逆性而報之以衷情?其實,《簡·愛》對叛逆性的建構并非完全建立在反傳統(tǒng)的基礎之上。正因文本中存在順應傳統(tǒng)的意識與立場,其中的反傳統(tǒng)因素才易于在激情的偽裝下進入讀者容許的范疇。這些順應傳統(tǒng)的因素存在于文本的諸多層面,其與小說想要完成的對男權傳統(tǒng)的顛覆相互交融,形成了文本內部關于性別、階級等問題的多重聲音,從而建構了文本的復雜性。小說對珠寶的書寫便是其手段之一。
一、珠寶書寫中的階級意識
珠寶,按照詞典上的解釋,指“珍珠、寶石一類的飾物”。一般來說,由金、銀、珍珠、寶石等較為昂貴的材料制成的、具有一定價值的首飾、工藝品、珍藏等都可納入珠寶的范疇。本文所探討的珠寶書寫指的是文本中所有涉及珠寶的敘述,不論其功能在于敘事還是修辭。
即使初讀《簡·愛》的讀者也不難不注意到密集于文本表層的珠寶意象。初到勞渥德學校(Lowood School)時,惡劣的食宿條件儼然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了簡在蓋茨海德(Gateshead)的噩夢,她的心仍然是一片孤寂的荒原,直到“一只金表在她的腰帶上閃閃發(fā)光”e的譚波兒小姐(Miss Temple)的到來,開啟了簡智慧與信仰的心門;在桑菲爾德府(Thornfield),簡與羅切斯特先生(Mr. Rochester)首次正式會面前,被菲爾費克斯太太(Mrs. Fairfax)要求佩戴“一件單粒小珍珠的飾物”;簡力圖壓抑自己對羅切斯特先生感情的方法是繪制一件“想象中的布蘭奇·英格拉姆(Blanche Ingram)的象牙小像”;簡之所以識破了羅切斯特先生假扮吉普賽人窺探他人秘密的把戲,是因為她認出了他戒指上“以前看見過上百次的那顆寶石”;多年以后,失明的羅切斯特先生確認“上帝已經用仁慈減輕了裁判”,是因為他看見了簡“脖子上戴著亮晶晶的首飾”,“好像感到蒙住一只眼睛的霧團變得不那么濃了”。在這些場景中,珠寶意象的出現(xiàn)時機都聯(lián)系著主人公生命歷程的重要節(jié)點。據(jù)統(tǒng)計,小說的珠寶書寫共有四十四次之多。
頻繁的珠寶書寫是《簡·愛》不可忽略的文本特質。但是,這種特質與《簡·愛》的主導基調表面看來并不契合。
一般而言,文學中的珠寶意象往往聯(lián)系著美麗優(yōu)雅的女主人公和喧囂浮華的都市生活。《簡·愛》的故事背景設置在鄉(xiāng)村世界,主人公相貌平凡,所以,在這個以鄉(xiāng)村為活動舞臺、以家庭教師為主人公的故事中,密集的珠寶書寫顯得與文本的主導基調并不相稱。那么,這些看似與文本表象不甚和諧的珠寶書寫意義何在?
在《簡·愛》中,鉆石、珍珠、象牙、寶石、黃金等意象都可以被理解為符號,不論其以實體存在于人物身上、場景之中,還是僅具有修辭功能,它們的反復出現(xiàn)都在文本表層構建了一個穩(wěn)定的以珠寶為主體的符號系統(tǒng)。“在符號學方法中,不僅各種詞語和形象,而且各種物體本身均可擔當產生意義的能指的功能?!眆所以,在文本世界中,符號的作用在于將敘述并未涉及的“語言以外的意指系統(tǒng)重新建立和運作起來”g。而《簡·愛》中敘述語言并未言明的、由珠寶符號構建的意指系統(tǒng)是怎樣的呢?
從古代開始,珠寶便一直被人們用于裝飾自身,其價格相對昂貴,屬于奢侈品的范疇,只有具備一定經濟實力的階層才可以隨心所欲地佩戴。所以,“一直以來,珠寶都是地位和權力的象征”h。《簡·愛》中作為符號的珠寶同樣也有權力與地位的象征意義,聯(lián)系著人物的社會身份、階級屬性等問題。
首先,不同人物佩戴珠寶的材質、數(shù)量、頻率決定了其所屬階層的差異。有錢的英格拉姆小姐佩戴的是鉆石戒指和金手鐲,貧窮的簡只有式樣簡單的珍珠別針。羅切斯特先生的寶石戒指是他從不離身的飾物(所以簡才能見過它上百次),而簡只在極其重要的場合才佩戴她“唯一的首飾”。這些以珠寶為參照的對比強化了階層間的地位差異。但另一方面,珠寶的差異也反襯了不同階層間精神世界的對比。擁有大量珠寶的貴族地主們并不能因此獲得個人品性的加持,相反,只擁有一枚簡單的珍珠別針的簡卻顯示出更優(yōu)越的品質。一組和珠寶有關的具有對比性意義的場景說明了這種差距。在猜字謎游戲中,英格拉姆小姐在舞臺上接受手鐲和耳環(huán)的贈予,演出中除了展示美麗,她不需要更多表達,所以落幕后簡對她的評價是“喜歡賣弄,可是她沒有真才實學;她長得挺美,也有很出色的技藝,但她的見解淺薄,她的心靈天生貧瘠”。與之相對的場景是簡向羅切斯特先生展示她的畫作:波濤洶涌的大海,一只鸕鶿棲息在桅桿上,它的“嘴里銜著一只鑲寶石的金鐲”。簡的確無法在現(xiàn)實中擁有更多財富,但是,意象豐富、意味含混的畫面,畫得“閃爍而清楚”的珠寶卻正是簡具有強勁能量的心靈世界的財富。所以,珠寶書寫從兩個方面表現(xiàn)了階級差異。
其次,珠寶暗示了佩戴者對階級問題的理解。小說中簡慣常佩戴的珠寶是珍珠。珍珠胸針一度是簡唯一的首飾,她在婚前被迫接受出走時留下的首飾是一串珍珠項鏈,而這串項鏈在她失蹤后一直被羅切斯特先生佩戴著,“作為對她的一種紀念”。珍珠沉靜內斂的色澤光亮與簡安靜、清澈、從容的心靈表現(xiàn)正相契合,是屬于簡的標志性珠寶。奧爾罕·帕慕克曾指出,“對于巴爾扎克來說,描述物品和房間內飾是一種讓讀者推測小說主人公的社會地位和心理結構的方式”i。同理,對珍珠的書寫也為讀者提供了推測簡·愛心理結構的方式,其中便包括其階級意識。例如,簡·愛對跨越階層的理解隱約地體現(xiàn)在珍珠書寫中。訂婚期間,她費盡力氣拒絕各種綢緞和首飾以擺脫“一種煩惱和墮落的感覺”,既可以理解為她對依附性的厭惡及平等性的要求,也可以理解為她對跨越階層的婚姻深感不安。她計劃在婚后佩戴的首飾與其處于平民階層時的首飾使用相同的材質,這似乎暗示她在跨階層的婚姻中更在意的是保持獨立、真淳的本性。單粒的珍珠飾物已升級為整串珍珠項鏈,正如簡階級地位的升級。但是基本材質保持不變,暗示了佩戴者對個人本性的堅持。
此外,對珍珠的描述亦暗示了簡關于階級差異的觀點。桑菲爾德府大宴賓客期間,簡認為大多數(shù)賓客都和“頭發(fā)由一圈寶石帶箍著”的利恩太太(Lady Lynn)一樣,由于自感擁有財富地位“看上去很傲慢”,只有溫和的丹特上校太太(Mrs. Colonel Dent)“華麗的外國花邊圍巾和她的珍珠首飾,比起那位有爵位的貴婦人的彩虹般的光艷更使我喜愛”。唯一獲得了簡的尊重和好感的丹特上校太太佩戴的首飾與簡的珠寶材質相同——低調內斂的珍珠。這一看似不經意的設定表面上拉近了簡與上等階層的距離,實則暗示了她對階級的理解:決定其階級本質的因素并非財富地位的高低,而是其內心高貴與否。這種理解的根本出發(fā)點在于不同階層精神世界的平等關系,而這也是簡在與羅切斯特的跨階層交往中尋求的理想境界。所以,通過對珍珠這一意象的反復書寫,簡對階級差異的理解、對跨越階層的不安及不安中的堅持、對階級關系的期待都隱約地呈現(xiàn)出來了。
二、珠寶書寫與復調式階級話語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巴赫金將小說分為“獨白型”與“復調型”兩類,并指出歐洲傳統(tǒng)小說多為“獨白型”小說,在這類小說中,由于“主人公是作者意識的單純客體”,主人公的議論“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場的表現(xiàn)”j,因而體現(xiàn)的往往只是單一的聲音與意識。而“復調型”小說與傳統(tǒng)小說的差異是在思想意識的呈現(xiàn)方面具有多元特點,其中“有著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k。按此觀點,表面看來,《簡·愛》似乎屬于“獨白型”小說?!拔业撵`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因為我們是平等的”,以簡為議論主體的敘述話語建構了在男權中心的文化語境中尋求女性主體性的話語結構,也構筑了在等級制社會中要求階級主體性的話語指向。小說對主人公獨特性格與獨立人格的呈現(xiàn)、主人公對跨階層平等交往的要求、不同階層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情節(jié)主線,共同完成了小說在女性意識等層面的主題建構。這些都可以說“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場的表現(xiàn)”,使小說看似具有“獨白”性質。但是,若從階級意識的層面考量,《簡·愛》中的階級話語卻包含了些許微妙之處,使小說呈現(xiàn)出彼此差異、各自獨立的“復調式”的聲音與意識,從而形成了文本表層的許多耐人尋味的裂隙,而許多裂隙也存在于小說的珠寶書寫中。
首先,珠寶書寫體現(xiàn)了文本表現(xiàn)意圖與主人公話語體系的斷裂,使文本具有復調性質。尋求不同性別、階層間等價對話的可能是《簡·愛》重要的表現(xiàn)意圖。但是,針對各階層的具有明顯差異性的珠寶書寫仍然刻意地提示讀者,不同階級之間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缭诫A層的平等交往要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之上,但敏銳如簡這樣的觀察者都不得不承認“他們那個階級的人有一些我無法推測的理由”,持有某些行事原則,所以,針對自己對羅切斯特先生懷有的隱秘熱情,她不得不清醒而挫敗地承認:“他和你不在同等的地位上,你還是留在你的階層吧?!睆碾A級差異的角度出發(fā),小說中某些涉及珠寶的場景便頗耐人尋味。那個“收藏著各種羊皮紙契據(jù),她的首飾盒,還有她那亡夫的一張小像”的紅房間,對里德太太(Mrs. Reed)來說是重要并具有紀念意義的場所,這個貴重的房間對簡而言卻成為鬼魂出沒的所在;當扮演利百加的英格拉姆小姐在舞臺上接受獻給她的貴重手鐲和耳環(huán)時,簡卻在臺下“給丹特太太扣緊已經松開的手鐲”。簡對里德太太的滿腔怒火、對英格拉姆小姐的苛刻評價,在這些以珠寶為核心元素的對比性場景中或可找到更深的因由?!拔也辉缸龈F人”“你還是留在你的階層吧”實際上都暗示了簡對自身地位的敏感及企圖跨越階層的隱秘愿望。但是除非出現(xiàn)奇跡,這種愿望在現(xiàn)實面前注定成為虛妄。因而,簡對里德太太和英格拉姆小姐的偏激態(tài)度固然可以被認為是她追求平等、尊嚴的方式,但若理解為她企圖超越階級差異、提升自身地位不得而沮喪使然也未為不可。正因如此,主人公的言說指向便往往會與小說根本的主題走向發(fā)生偏離。《簡·愛》的情節(jié)主線是主人公沖破階級差異及男性中心的話語體系締結婚約,故而文本的主導基調在于建立社會性別和社會身份的平等關系。但是小說在人物形象上卻設置了兩組階級屬性與氣質品性完全對立的人物:有產階層女性,如冷酷的里德太太、傲慢的英格拉姆小姐、淫蕩的伯莎·梅森、淺薄的奧利弗小姐,和另一組平民階層的女性形象,如仁慈的譚波兒小姐,虔誠的海倫·彭斯,學識淵博、通情達理的戴安娜·里弗斯和瑪麗·里弗斯。前者與后者相比,顯然均屬于負面形象。可見,小說一方面以不同階層間的平等交往作為最根本的精神訴求,另一方面卻通過對話語權的掌控以弱化有產者的方式建構了跨階層交往的不平等原則,走向了文本主導表現(xiàn)意圖的反面。這種建構極其隱蔽地通過珠寶書寫呈現(xiàn)出來,使小說中的階級話語具有了并不相容的雙聲性質。
其次,復調性的階級話語還體現(xiàn)在主人公與敘述者面對珠寶的差異性姿態(tài)中。
清寒的出身、簡約的成長環(huán)境、單純的內心生活,鑄就了簡·愛樸素務實的審美趣味。所以,她慣常的著裝是“貴格會教徒似的”風格,且只有在極其重大的場合才佩戴簡單的飾物。她對珠寶等奢侈品的需求度與關注度極低,因而,在與羅切斯特先生籌備婚禮的過程中,簡費盡力氣拒絕各種珠寶。“別去管什么珠寶(jewels)!我不喜歡聽人家提到它。給簡·愛珠寶,聽上去不自然而且古怪,我寧可不要!”但有趣的是,與主人公簡對珠寶懷有的強烈敵意相反,同時作為故事敘述者的簡卻似乎對珠寶頗有好感。雖然主人公簡“不喜歡聽人家提到(珠寶)”,但是敘述者簡卻在敘事進程中不斷向讀者提到珠寶。她不僅時常借助珠寶描繪主人公生命中的重要事件,亦多次借助此類意象寫人繪景狀物:桑菲爾德的波西米亞玻璃制品和落日的余暉一樣,都像“紅寶石般”鮮艷;伊麗莎“有她母親的煙水晶一般的眼睛”;圣約翰則擁有“冰冷晶瑩的藍寶石”般的眼睛和“水晶般的良心”。
當主人公已明確地表達了對珠寶的反感,敘述者為何仍熱衷于進行與其階級地位及審美趣味并不完全相合的書寫?在敘述者的階級屬性中或可找到答案?!逗啞邸返臄⑹龇绞綖榈谝蝗朔Q內視角倒敘,這就決定了敘述者與主人公既同一又分離的身份性質。同一性在于敘述者講述的是以自己為主人公的故事,分離性則在于敘述者與主人公所處時空的差異?!逗啞邸芬缘箶⒌姆绞竭M行敘述,敘述者所處的時間點為其婚后第十年(三十歲),而故事發(fā)生的主要時間段落卻是其從童年(十歲)到結婚(二十歲)的生命歷程。由于故事中的“我”與講述者“我”并非處在相同的時空,敘述者對自身經歷的回溯便包含了兩重聲音:第一,事件發(fā)生時作為經歷者的簡的聲音;第二,回望往事時作為故事講述者的簡的聲音。前者閱歷尚淺、生活孤單、境遇困厄,她的聲音包含較多幼稚、沖動、憤懣、偏激的成分,而后者歷盡坎坷,已為人妻、為人母,生活圓滿安穩(wěn),其聲音更為成熟、冷靜、理智。所以在主人公的聲音之外,讀者往往亦可聽見與其特征不盡相同的敘述者的聲音。兩種聲音的差異不僅決定于隨著個人成長歷程的推進,其主體年齡、閱歷、境遇的差別,也在于其階級地位的不同。小說的主體部分中,主人公簡是平民階層的孤女,而在結尾處,她通過繼承遺產成功晉升到有產者行列,更通過婚姻獲得貴族姓氏,因而,婚后第十年開始回憶往事的敘述者簡在階級地位上與二十年前的自己有天壤之別。這就是敘述者屢屢違背主人公意愿提及珠寶的原因。對貧窮的主人公簡而言,珠寶是其不甚了解也了解不起的話題,她只能用對珠寶的抗拒表達對階級差異及女性從屬地位的不滿。但對于富足的敘述者簡而言,珠寶是其圓滿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事物,珠寶的存在呼應了她不需要男人供養(yǎng)的社會地位,所以用珠寶書寫凸顯自身的女性氣質從而表達性別主體性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
這種敘述的雙聲性質在對譚波兒小姐所佩戴的珠寶的描述中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她的衣服也是當時風行的式樣,是紫色的,鑲著一種黑絲絨的西班牙式的飾邊;一只金表(表在那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普遍)在她的腰帶上閃閃發(fā)光?!蓖高^敘述者,讀者可以聽見童年時期的簡的聲音——一個在有限的閱歷中除了屈辱從未經歷過任何美好的孩子對一個美麗、優(yōu)雅、仁慈、智慧的形象的無限崇敬。但是在抒發(fā)這種崇敬之情時,敘述者的聲音卻突兀地穿插進來,“表在那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普遍”,針對珠寶的這一理性冷靜的解說與誠摯熱烈的描繪構成了文本表層的雙聲話語??此坪翢o意義的插話強調了敘述者對財富差距進而對階級差距的關注,這種差距曾令少女時期的她深感憤怒。而此時,經過了人世的起伏動蕩之后,當她已擁有了曾經完全不敢奢望的珠寶時(小說結尾恰好提到了簡佩戴的金表鏈),當她已成為她曾經被迫仰視的那個階層的一員時,她已然可以毫無芥蒂地正視了。
三、從珠寶書寫到階級立場
珠寶書寫所體現(xiàn)的復調式階級話語,有助于探尋小說的階級立場。表面看來,《簡·愛》似乎是一部為缺乏經濟背景卻又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爭取性別、身份、地位等話語權的小說,具有顯而易見的平民立場。作者本人的人生歷程與階級屬性使這種平民立場得到充分支持,而夏洛蒂對特權階層的看法似乎更強化了此種支持。訪問倫敦期間,她曾對薩克雷與權貴的親密關系抱有偏激的觀點,將那些賞識薩克雷的貴婦人稱為“一幫討厭的自私的豪門顯貴”l,不滿于他“盡管偉大,卻一半是她們的奴仆”m。但是,若摒棄以主人公的境遇確定其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先入為主的成見,小說中的階級立場又具有曖昧不明的特性。
階級立場的曖昧性首先體現(xiàn)為人物身份的設定。由于主人公“窮、低微、不美、矮小”,她向羅切斯特先生強調的“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說話……因為我們是平等的”使讀者很容易將其等同為追求平等權利的平民女性的代言人。但是,“主人公/敘事者——平民/有產者”的身份設置說明了簡·愛的階級地位并非單一維度。聯(lián)系簡·愛的出身與成長,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用單一維度界定其階級屬性并不合適。簡·愛的母親出身名門,所以若僅從血統(tǒng)來看,她和里德太太的孩子們應該屬于同一階層。因此,在成長中,周圍的人會有意無意地用同一標準衡量她和她的表親們。例如,白茜(Bessie)初次探望簡時,她更關心的并非簡是否可以自食其力,而是她的才藝是否超過了她的表姐們,她是否已經“真是個大家閨秀”(quite a lady)了。這種衡量有時也與小說的珠寶書寫結合在一起,例如,羅切斯特先生認為簡“不是一開就謝的花,而是一朵光輝燦爛的假花,是用無法摧毀的寶石刻成的”,這一比喻固然在于強調簡豐盈的精神世界,但由于羅切斯特先生也曾經用“法國小花”形容與簡屬于同等階層的阿黛勒(Adèle),因此在這一涉及珠寶的敘事中,也暗含著他對簡優(yōu)越于一般平民的地位之判斷。這些其實都是社會環(huán)境甚至簡的潛意識對她的上等階層屬性的認同。
其次,模糊曖昧的階級立場還表現(xiàn)在主人公與其他人物的關系模式中。就經濟地位而言,簡本應屬于平民階層,小說亦用簡與其他人物的沖突強調了階級差異所導致的社會不公,并用簡的抗爭與追求表現(xiàn)了超越階層界限的企圖。簡在蓋茨海德和勞渥德遭受的冷暴力、她被英格拉姆母女怠慢、她與伯莎·梅森之間客觀存在的競爭關系,從深層次看都是階級沖突的體現(xiàn),而小說也用簡與羅切斯特先生并不門當戶對的戀情向等級秩序和特權階層挑戰(zhàn)。可是若以此判斷簡的平民立場卻略顯片面,因為她雖為平民,但是與同階層的人交往時,總會流露出一種隱約的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她雖然將費爾菲克斯太太和阿黛勒視為親人,卻又以明顯的嘲諷態(tài)度看待前者的無知和后者的庸俗,主動構建了自身與二人的情感隔閡。這種隔閡也微妙地體現(xiàn)在小說的珠寶書寫中。例如,從蓋茨海德重返桑菲爾德后,簡用將她與二人相伴度過的寧靜夜晚形容為“一種相親相愛的感覺似乎用一圈黃金般的和平氣氛圍繞著我們”。此處的“黃金”一詞雖是對美好心境的描繪,可是若將該詞置入整個文本的符號網格中,會發(fā)現(xiàn)黃金意象的使用大多帶有貶義色彩n,無形中暗示了簡與二人的地位差距。當簡因分給黛安娜和瑪麗遺產而“像女王一樣心滿意足”時,當她毫不客氣地認為奧利弗小姐“不能引起人家很大興趣,也不能給人家很深印象”時,她的態(tài)度中都暗含著對自身優(yōu)越性的自信,與她的實際地位其實并不相稱。可見,盡管主人公自嘲“貧窮、低微、矮小、不美”,但是在內心里,她不僅對自身精神上的高貴有著高度的自覺,更對自己在等級社會中的位置有著清晰的界定。
所以,從出身及交往模式可見,主人公的階級立場融合了平民與有產者的雙重屬性。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便可以認為,簡的人生歷程,實際上是一個被上層社會“遺棄”的孩子通過自身努力向其來處的回歸而已。若從階級身份與立場的角度看小說的結局,簡的“時來運轉”便并不會顯得過于突兀,而此書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叛逆性便也就不甚強勁了。可以說,主人公通過繼承遺產及締結婚約所完成的階級地位的飛升本質上并非對階層壁壘的強行打破,而是維護現(xiàn)有等級秩序的常規(guī)路徑。
綜上所述,密集的珠寶書寫是《簡·愛》重要的敘事特征。珠寶敘事在語言學層面通過黃金、珍珠、寶石、水晶等符號的聚集構建了文本表層的表意場域,這一場域的內在結構與階級差異、階級沖突、階級定位等概念緊密相連,因而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指向性。由于這一所指建立在小說敘述者與主人公的二元屬性基礎之上,構成其內部結構的、匯集了各色珠寶意象的階級話語便體現(xiàn)出雙聲復調之特性。由此種特性可見,《簡·愛》的階級立場并非單一維度的平民立場,而具有平民與資產階級雙重維度的雜糅性。從珠寶書寫所體現(xiàn)的階級立場可見,《簡·愛》既是一部在性別、政治、經濟等層面超越傳統(tǒng)的小說,同時也是一部在這些維度上盡力維護傳統(tǒng)的小說。正是這種保守性,決定了在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這部反傳統(tǒng)的小說易于為大眾接受。
alm 〔英〕夏洛蒂·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書信》,楊靜遠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第103頁,第347頁,第348頁。
bc 〔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下),楊莉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32頁,第431頁。
d 〔英〕蓋斯凱爾夫人:《夏洛蒂勃·朗特傳》,張淑榮等譯,團結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頁。
e 本文中來自《簡·愛》的引文,其譯文均參照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祝慶英譯本。
f 〔英〕斯圖爾特·霍爾編:《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7頁。
g 〔法〕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王東亮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89頁。
h 〔英〕米蘭達·布魯斯-米特福德、菲利普·威爾金森:《符號與象征》,周繼嵐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254頁。
i 〔土〕奧爾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彭發(fā)勝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頁。
jk 〔俄〕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鈴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頁,第4頁。
n 這方面的例證包括:羅切斯特先生用鄙夷的口吻談及“要靠金土來培育”阿黛勒,簡拒絕羅切斯特先生贈送珠寶的方式是聲稱“你還不如把你那條普普通通的手絹鑲上金的花邊”,簡形容被供養(yǎng)的墮落感宛如“像第二個達那厄每天讓金雨淋灑在我周圍”,費爾菲克斯太太用“閃光的不全是金子”提醒簡謹慎對待與羅切斯特先生的婚約。
參考文獻:
[1] Charlotte Bront?. Jane Eyre [M].London:Penguin Group,2006.
作 者: 彭應翃,文學博士,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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