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茡薺

葛取兵

荸薺是家鄉(xiāng)常見的植物，與水為鄰。

扁圓的小身子，頂著一瓣淺黃色的尖芽，如少年時我家小妹扎著的沖天辮，質(zhì)樸中自有一份俏皮。“小紅碗，裝白飯，埋在土里不得爛?！边@是流行在江南農(nóng)家的謎語，它的答案就是荸薺。簡單質(zhì)樸的謎語包含著人們對荸薺的深情摯愛。

印象中，荸薺與水稻親密無間，咫尺相伴，又互不相干。荸薺喜淺水，正好借著水稻田的水。荸薺葉綠，類似水稻，只是水稻是扁平的，荸薺是圓形的，細(xì)長如蔥，葉中空，一莖直上，不枝蔓，猶如一支支碧玉簪兒，透著秀麗、嫻靜、婉轉(zhuǎn)。

荸薺的生長史跨越一年四季，春播夏種秋蓄冬藏，占盡日月精華、風(fēng)霜錘煉。荸薺是誠實的，每一份陽光每一片月光每一滴雨露，還有水的浸潤，它都不會忘記，一點一滴地存在種子的內(nèi)心，全部蘊含成豐收的滋味，待到秋分至，世間繁華落盡，陽光弱了，月光淡了，水退了，更何況落了雪，飄了霜。翻開泥土，瓷米一粒粒裸露在風(fēng)中，紅黑的皮膚，這是陽光的本色呀。人間草木，諳知其味，一旦經(jīng)霜，便變得內(nèi)斂、溫潤、沉穩(wěn)、樸厚、甘美。剝開，月光一般的果肉如瓷如雪，如仕女的牙齒，果肉浸出來飽滿的汁水，汁水中蘊含著甜，那是一年四季的光陰，在牙齒，在舌頭，在口腔中紛紛揚揚。端詳一粒荸薺，我看到了希望、生命、快樂，也看到了陽光、土地、雨雪風(fēng)霜，當(dāng)然也有痛楚、蒼茫，甚至土地的溫度、手的溫度、月光的溫度。

懷想少年時，站在田埂上，守望鄉(xiāng)野，想象著泥底下荸薺的俏模樣。總是選擇在黃昏之際，少年呼朋引伴，找到有荸薺可采的稻田，高挽褲管，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下去，手腳并用，來回摸索，探尋泥土中深藏的荸薺，然后從水中把拖泥帶水、連根帶果的荸薺扯出來，扔到田埂上，岸上等不及的饞嘴孩子麻利地摘下荸薺，清凈泥沙，用牙齒一小口一小口地嗑掉薄薄的皮，然后一口吃掉，入口絲絲甜甜的沁涼，在舌尖跳躍，那是多么享受的事。當(dāng)父母呼喊“回家吃飯”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之時，才抹抹滿嘴的清香，踏歌而歸。這樣的畫面充滿溫馨，歷久彌新，想到嘴角便不覺漾出甜甜的微笑。荸薺實在是具有鄉(xiāng)村品格的水果，也是上蒼對鄉(xiāng)村孩子的厚愛與賜予。

少年的冬天，因為遇了它而變得格外溫暖。

在鄉(xiāng)下，荸薺堪稱美味，可生吃，也可入菜。生吃有生吃的爽口，熱炒有熱炒的甜脆，煲湯也有煲湯的清美。在我的味覺中，荸薺最好是生吃，有其特殊的質(zhì)樸新鮮的味道。一股獨有的清氣，如春天野草之氣，吃一口，白的汁，甜甜的，且入口有后味，刺激著敏感的味蕾發(fā)出強烈的吶喊，勾引著對田野異?；鹄钡挠］┧j做菜，圖的也是它的清甜。荸薺亦可入湯，荸薺蓮藕筒骨湯、糖水馬蹄。而更多的鄉(xiāng)下平常人家則是把荸薺切碎，包餃子或者是做包子吃。每年春節(jié)，年是歲月的節(jié)點，更是美食的盛宴。父親一定會做一盤荸薺團子。將荸薺去皮搓碎搗爛，加糯米、肥肉、姜蔥做成團子，蒸熟，糯米粒粒晶瑩剔透，入口又有荸薺的清香。當(dāng)然，這個“上上品”的荸薺團子，每年過年才可吃上一次，成了我們忘不掉的水鄉(xiāng)月色或江南鄉(xiāng)愁?？v使在清貧的日子，父母也會讓質(zhì)樸的生活，有暖意在懷。

荸薺也可制成粉。外祖母在世時，每年都會在冬天制作一些荸薺粉。潔白的細(xì)細(xì)的荸薺粉，與紅薯粉、藕粉、葛粉形狀一樣，甚至難以分辨。吃法也如出一轍，用溫水將荸薺粉化開，再用開水快速沖調(diào)，一邊倒水一邊急速攪拌，慢慢的，白膩的荸薺粉水漸漸變奏成一碗半透明、可人的膠質(zhì)狀濃湯，軟玉溫香，晶瑩剔透，滑若凝脂，綿綿密密得仿若要生出些氤氳的靈氣和雋永。

荸薺是一種充滿慈愛的食物。在孩子眼中，它是一種美食;在廚婦眼中，它又是一道美食，讓人間煙火中多了一絲馨香;在中醫(yī)的眼中，它是一味清熱、潤燥、止咳的中藥;在文人的眼中，荸薺看起來雖丑，入畫卻俏。幾瓣尖芽，如鳥喙突出，意趣橫生。

秋去，冬來。又是品荸薺的季節(jié)，年的腳步也近了。穿行在躁動的街巷，常能看到穿著樸素的農(nóng)人拎著竹籃、攥著桿秤，也不吆喝，端坐一旁賣荸薺。略帶泥巴的荸薺，紫黑色外皮透著一股新鮮勁，十足的鄉(xiāng)野范兒。再冷的日子，因為有一捧荸薺，徹骨的寒意中就有溫暖的味道，那是童年的味道、父親的味道，還有家的味道。它們都一并濃釅釅地回來了。

發(fā)稿/沙群

插圖/蟈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