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象山是位充滿豪情的思想家,放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堂堂做人論”就折射了這一豪情,生動而傳神地透現(xiàn)了其心學的人格氣象,頗具文學的激情與想象力,以及詩意一般的感染力。陸象山人格氣象背后的思想基礎(chǔ)則是“吾心”的支撐,即由“大心”而“大我”,“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拔嵝摹笔刮翼斕炝⒌?,何不能與天地并而傲然獨立于宇宙間!正本此內(nèi)在的心學邏輯,所以陸象山疾呼“堂堂地做個人”,并深思所做之人為何等人,又如何去做人,從而展開了一幅富有生氣、銳氣和人氣的人學論畫卷。“堂堂做人論”淋漓展現(xiàn)了陸象山思想的人文精神和情懷,高度表揚與贊美了人的主體性、能動性和自覺性,對人的前景又抱有充分而美好的想象與信心,為理學時代的儒家人學發(fā)展,提供了獨特的思想鏡像,也貢獻了寶貴的精神資源。
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來看,宋代大儒陸九淵(象山),創(chuàng)立了與“程朱理學”學術(shù)旨趣相異且相對峙的心學,其思想內(nèi)涵與意義,學界已有充分而深入的討論,但與其心學密切相關(guān)的人格魅力卻少有論及。其實朱熹早就看出了這一點,雖然他和陸九淵有“道問學”和“尊德性”之分歧,但甚為佩服陸九淵的學問風骨,感嘆陸九淵及其弟子“氣象皆好”,并尤其感佩其間的豪情。閱讀陸九淵的文字,確實時刻能感受到其間奔涌的一股激情,一種昂揚凜然的“氣象”,最為生動而深刻的凝結(jié)就是“堂堂做人論”:“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保?](P447)這一著名論斷,既折射了陸九淵心學深蘊的“大我”論,又展現(xiàn)了其獨特的人格致思,值得深入探討。
在中國古代歷史語境中,“堂堂”一詞早在先秦已習見,其意或形容人的相貌軒昂、儀表大方:“湛容貌堂堂,國之光輝”。(《后漢書·伏湛傳》)或夸揚場面宏大壯闊:“齊景公曰:‘寡人將去此堂堂國者而死乎!’”(《晏子春秋·外篇》)或描繪人的氣象凜然森然:“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保ā墩撜Z·子張》)那么,陸象山所謂“堂堂地做人”,又有何指呢?
從具體論述來看,陸象山之疾呼“堂堂地做人”,首先著意于天地之性人為貴。儒家自孔子就宣揚“仁者愛人”,人為天地間精華,以人與天、地并稱為“三才”:“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保ā兑讉鳌は缔o下》)陸象山不僅認為人是“三才”之一,而且由此更鮮明地揭示天地與人之間的平等性和至尊性:“天地人之才等耳,人豈可輕!人字又豈可輕?!保?](P463)他在《天地之性人為貴論》中說:
人生天地之間,稟陰陽之和,抱五行之秀,其為貴孰得而加焉。使能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則所謂貴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焉?惟夫陷溺于物欲而不能自拔,則其所貴者類出于利欲,而良貴由是以寖微。圣人憫焉,告之以“天地之性人為貴”,則所以曉之者,亦甚至矣。[2](P347)而人之所以可貴,恰在于人之主體性,人能超越生物的屬性,向形而上的層面升華。人心中寄寓天理,人之可貴便在于天理的顯現(xiàn),能摒棄人自身的私欲,發(fā)揚天理的本真。他說:“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于萬物,貴于萬物,與天地并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并。”[3](P17)人是在天地之間挺立的主體,更是依人道而行的道德主體,如不遵行道德倫常,不盡人道,便不可與天地并行。
陸象山與其弟子文子有場重要的對話,主題就是如何發(fā)揮人之卓越本性,將人之為人做到極致,完美呈現(xiàn)人的“人道”格局:
人須是閑時大綱思量:宇宙之間,如此廣闊,吾身立于其中,須大做一個人。文子云:“某嘗思量我是一個人,豈可不為人?卻為草木禽獸?!毕壬疲骸叭绱吮阌旨毩?,只要大綱思。且如‘天命之謂性’,天之所以命我者,不殊乎天,須是放教規(guī)模廣大。若尋常思量得,臨事時自省力,不到得被陷溺了?!蔽淖釉疲骸澳呈汲鮼硪娤壬?,若發(fā)蒙然。再見先生,覺心不快活,凡事亦自持,只恐到昏時自理會不得?!毕壬疲骸耙姷妹鲿r,何持之有?人之于耳,要聽即德,不要聽則否。于目亦然。何獨于心而不由我乎?!保?](P439)陸象山之所以說“如此便又細了,只要大綱思”,因為若不從天人的角度思維,僅僅依靠個體的情感或直覺,認為人比草木禽獸高貴,人之所以為人的根基就不穩(wěn)固。所以,陸象山認為“只要大綱思”,“大綱”是從大本處入手,悟得人具有天地間的惟一性與至尊性,是大化流行的必然產(chǎn)物。因此,人理應體現(xiàn)天道,人應充分展現(xiàn)作為天地精華與靈杰的“規(guī)模與氣象”。
從形而上的角度看,陸象山“堂堂地做人”的人格思想,其哲學基礎(chǔ)即建立在“心即理”之上。陸象山不同意朱熹的理氣分離之說,強調(diào)理氣合一:“天下有不易之理,是理有不窮之辨。誠得其理,則變之不窮者,皆理之不易者也。理之所在,固不外乎人也?!保?](P379)所謂“理不外乎人”,因為在陸象山看來,天地間萬事萬物都有理,所有的理都存在人心之中,所以心具萬理:“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保?](P149)通過理氣合一,理存心中,陸象山構(gòu)建起一種特別的“心本體論”,即世界萬物與“心”相對待,而“心”為體,“心”涵攝萬物,世界只是“心”的映現(xiàn),“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6](P483)。這就在存在論的意義上比喻“吾心”就是世界的根據(jù),萬事萬物皆備于“吾心”,當然“吾心”就是決定存在的超級存在。在陸象山的心學體系中,“吾心”不僅是超級存在,也是一切價值和意義的根據(jù)。他認為心是惟一的:
《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苯庹叨鄰娜诵臑槿擞佬臑樘炖?,此說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7](P396)
陸象山強調(diào),人心只有一個,且是至善的,善惡的產(chǎn)生根植于心中念頭的正當與否,“心正則靜亦正,動亦正;心不正則雖靜亦不正?!保?](P57)因此,“心正”是為善去惡的根本。
依陸象山的心學理解,心不僅是存在之依據(jù),也是價值之主宰。他認為:“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此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5](P149)依此“心即理”的邏輯,“吾心”顯然也就具備孟子所謂的惻隱、是非、羞惡、辭讓“四端”之心,換言之,也就涵蘊了價值之源。陸象山從心本論說仁,強調(diào)“仁為人心”,也更為鮮明地突出了心的道德本體性:
仁,人心也,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為人,而與禽獸草木異焉者也,可放而不求哉?古人之求放心,不啻如饑之于事,渴之于飲,焦之待救,溺之待援,固其宜也。[9](P264)
人與草木禽獸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心,這和孟子的“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盡心上》)的主旨相同,都強調(diào)心為價值之源。因此,陸象山一再宣揚求仁踐德即在于反身明理見心:
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則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覺者,覺此理也;愛其親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見孺子入井,而有怵惕惻隱之心,此理也……故曰;‘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10](P5)
陸象山的心本論既包含存在論意義上的“心即宇宙”,即心是涵攝世界萬物的存在之母,又包含價值論上的“心即仁”,“心正”則善惡明。這樣的心本論就賦予心以雙重終極意義,從而也使傳統(tǒng)的被視為“三才”之一的人,升華為天地的對等者,甚至是主宰者和賦義者,于是人性的光輝和意義也就得到空前彰顯,人應當、也就更有理由“堂堂地做人”。簡言之,陸象山的心本論,為其“堂堂做人說”奠定了有力的思想基礎(chǔ)。
陸象山“堂堂做人說”中,還包含一個重要的價值認知,即對“人”有獨特的預設(shè)。在他看來,人因稟性、習氣不同,而呈現(xiàn)不同的為人境界,大致可區(qū)別為三類:一是“惟聲色、臭味、寶貴、利達之求,而不知為學者”的“不肖之人”;二是“明實理,做實事”的“實行之人”;三是立身于宇宙之間、與天地合其德的“大人”。[8](P56)我們認為,陸象山“堂堂地做人”中的“人”,特指“不失本心”之人、“大志”之人和“自作主宰”之人。
陸象山承續(xù)前圣先賢,尤其孟子“四端”論,認為本心即是“四端”。弟子楊慈湖問:“如何是本心?”象山回答道:“惻隱,仁之端也;羞惡,義之端也;辭讓,禮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6](P488)楊數(shù)次追問,但象山依然“不易其說”,并以裁斷“扇訟”為例來說明“本心”:“聞適來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此即敬仲本心。”[6](P488)楊慈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是非之心就是本心。在陸象山那里,“本心”因包含“四端”,實就是一種道德心,是人固有的,是人內(nèi)在的良知良能:“孟子曰;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颂熘c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鑠我也’。故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宋嶂拘囊?。”[10](P5)
“不失本心”是對孟子求放心的闡釋,它并非是空洞的說教工夫,而是建立在“良知”基礎(chǔ)之上的一種道德自覺。有“良知”(道德心)是人之為人的基礎(chǔ),當這種道德心和道德自覺統(tǒng)一時,則是人之為人、繼而“堂堂地做人”的基礎(chǔ),用陸象山的話說即是“正人”:“良心正性,人所均有,不失其心,不乖其性,誰非正人?”[11](P172)“正人”的關(guān)鍵處是“不失其心”,因為有其心則有其本,有其本則不難光大人性。于此陸象山有詩詠道:“孩提無不愛親,不失本心即大人。從此勸君休外慕,悅親端的在誠身?!保?](P506)正是著眼于人人有此“本心”與“良知”,所以陸象山堅信人人可以堂堂地做一個超人:“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底人,及事至方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保?](P455)
陸象山認為,志向在為學、做人方面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于義,所習在義。斯喻于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于利,所習在利,斯喻于利矣?!保?2](P275)知道的途徑是為學,而為學的前提是有志,所以陸象山特別強調(diào)“立志”:“然無志則不能學,不學則不知道。故所以致道者在乎學,所以為學者在乎志?!保?](P264)他在寫給伯敏的信中又說:“人惟患無志,有志無有不成者。然資稟厚者,必竟有志?!保?](P439)無論是為學還是做人,陸象山反復申明的是,人沒有志向是決不可行的:“道非難知,亦非難行,患人無志耳?!保?0](P13)志向是一種自我期許,立志是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和追求,有了“志”,便能保持堂堂的人格獨立性,有助于實現(xiàn)自身的道德理想和人生目的。
陸象山極力推崇做人要有志,有大志,有君子之志,這是對傳統(tǒng)儒家重志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揚。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保ā墩撜Z·為政》)所謂“志于學”,意即呼吁人必奮發(fā)有為,學不僅是學問,還是為人之學??鬃佣啻螐娬{(diào)“志于仁”:“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茍志于仁矣,無惡也”(《論語·述而》);強調(diào)“志于道”:“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爸居诘馈奔词呛氲?,“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鬃拥摹爸居趯W”“志于仁”“志于道”突顯了人行仁由義的道德責任感和使命感,此正曾子所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保ā墩撜Z·泰伯》)孟子對“志”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強調(diào)君子必“志于道”: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于言。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達。(《孟子·盡心上》)
一個人的志向決定他的心胸,由此看到的東西也就不一樣,達致的人生境界也就有差異。故孟子提倡浩然之氣、大丈夫氣象:“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行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保ā睹献印けM心上》)
陸象山的“大志”說,顯然是對孔孟“立志”思想的弘揚,主張人不僅要有志,而且“人要有大志”[1](P450)?!按笾尽笔窍鄬τ凇靶≈尽倍裕按笾尽奔词橇⒁庖龀錆M浩然正氣的人,即是要做“大人”,“志小不可以語大人事”[1](P39)。要言之,陸象山的“大志”有一種孟子的大丈夫氣概,他將先秦儒家的“弘道”、“弘毅”論繼承發(fā)展為“弘志”說,進而強調(diào)“宇宙內(nèi)事乃己分內(nèi)事,己分內(nèi)事乃宇宙內(nèi)事”[13](P388)。這種充溢著一種天地大情懷的使命感,實也在宣示一種偉大的抱負與志向,即“堂堂做人”的內(nèi)在風骨。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人須是力量寬洪,作主宰”[1](P453),諸如此類的語錄在陸象山的文章中反復出現(xiàn),旨在說明處于天地之間的人是道德主體,人格具有獨立性,這種獨立性建立在道德的基礎(chǔ)上。他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著名論斷,不僅強調(diào)人心與宇宙的同一,且將人心置于宰制的位置,凸顯人是自己更是宇宙的主體,隱含人理應涵養(yǎng)天地情懷的至善追求:
此理在宇宙間,未嘗有所隱遁,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順此理而無私焉耳。人與天地并立而為三極,安得自私而不順此理哉?孟子曰:“先立乎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比宋┎涣⒑醮笳吖蕿樾≌咚鶌Z,以叛乎此理,而與天地不相似。[5](P142)
所謂“立乎大者”,所謂“無私”,正是基于人為“三極”之一的崇高地位而來的,人是至尊的獨立主體,而不是任何東西的附屬物,故而人理應成為最杰出的存在。
陸象山的“主宰”論還體現(xiàn)在他將人性中固有的道德心作為自己的本性,隨之做出正確的價值判斷:
見孺子將入井而有怵惕惻隱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則羞之,可惡之事則惡之者,此理也;是知其為是,非知其為非,此理也;宜辭而辭,宜遜而遜者,此理也。[10](P5)
正是在道德認知的前提下,人能夠做出適宜的價值判斷,繼而為其后發(fā)生的道德實踐提供了可能。所以他又說:“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須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在內(nèi)時,當惻隱即惻隱,當羞惡即羞惡。誰欺得你?誰瞞得你?見得端的后,常涵養(yǎng),是甚次第?!保?](P454)“須收拾作主宰”,強調(diào)的是人應該“常涵養(yǎng)”,從內(nèi)心加強自身修養(yǎng),志于道,興于學,最終成己成物。由此可見,“堂堂地做人”,是高度自主與自覺的,也是著力為之的;換言之,陸象山鼓吹的“堂堂地做人”,實是空前的高揚主體精神,由“大心”“大志”而“自作主宰”,其所寄意的“人”,是與天地而并的一極,是圓滿自足而又精神澎湃的精靈。
顧名思義,“堂堂地做人”這一命題本身就包含如何去做,即實踐的問題。對此,陸象山也有豐富的論述,概括起來,大致有三個向度。
陸象山非常重視傳統(tǒng)義利觀的問題,“上達下達,即是喻義喻利”[1](P435)。他認為做人為學首要是明“義利公私之辨”:
陳正已問傅子淵:“陸先生教人何先?”子淵回答道:“辨志?!标愓河謫枺骸昂伪??”子淵回答曰:“義利之辨?!比糇訙Y之對,可謂切要。[7](P398)
“切要”一詞,顯示出陸象山對義利問題的看重。其實,他對義利問題的思考很深,更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淳熙八年春,陸象山訪朱熹于南康,朱熹請他在白鹿洞書院講學,他就選擇《論語》中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為題,作了場甚至令聽者“泣下”的動人演講,其要義是,從義還是擇利在于自己的選擇,這種選擇也就決定了為人的品節(jié)和境界。他說:“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于義,所習在義。斯喻于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于利,所習在利,斯喻于利矣。”[12](P275)立志高遠者,明辨了義利,無論是讀書、做事還是做人,都能成全公義。
值得注意的是,陸象山的“義利之辨”,從義利延展到公私,實際上是要在做人的根本目標上截斷自私之心,并以此心指引求學,指導讀書求知和道德踐履。他說:“凡欲為學,當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今所學果為何事?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盡人道,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非有為也?!保?](P470)顯然,在陸象山看來,義利之辨涉及人之為人的大問題?!傲x”是身處社會中之人行事所依照的價值判斷,按照正當行為原則行事,人才能成為人,才能實現(xiàn)人之為人的價值。依此邏輯,要“堂堂地做人”,當然必須嚴明義利之辨,而且必須“志于義、習于義”,以打通“上達”的路徑,實即奠立“堂堂做人”的實踐前提。
儒家向來重視學習,學習是修德進業(yè)的要津?!墩撜Z》首篇就提到學習:“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孔子還強調(diào):“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陸象山的“學為人”之“學”與儒家傳統(tǒng)是一致的,他將增強道德修養(yǎng)作為學習目標,即是學做人。他認為:“人之資質(zhì)不同,有沉滯者,有輕揚者。古人有韋、弦之義,固當自覺,不待人言。但有恣縱而不能自克者,有能自克而用功不深者?!保?](P51)而要改變?nèi)说臍赓|(zhì),“學”就顯得尤為重要。他反復指出,“學能變化氣質(zhì)”,“沉滯者”和“輕揚者”都可以通過學致知明德。[1](P462)那么,陸象山所謂的“學”又指的是什么呢?在內(nèi)容上,他強調(diào)學的要義是明白如何做人,“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非有為也”[1](P461)。而其核心是儒家的倫理道德修養(yǎng)和希圣希賢的理想人格:“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夫婦之愚不肖,可與以知能行,圣賢所以為圣賢,亦不過充此而已。學者之事,當以此為根本?!保?4](P193)
而在學習的具體實踐路徑上,陸象山則突出讀書的重要性:“所謂讀書,須當明物理、搞事情、論事勢。且如讀史,須看他所以成、所以敗、所以是、所以非處,優(yōu)游涵泳,久自得力。若如此讀得三五卷,勝看三萬卷。”[1](P442)他還強調(diào)讀書應重視明其間的義理,即注重明其“意旨”:“讀書固不可不曉文義,然只以曉文義為是,只是兒童之學,須看意旨所在。”[1](P432)所謂“須看意旨所在”,就是要讀者從心體上體悟作者的用意,深體其微言大義,深究其間的道理,非僅辭章上的熟悉。陸象山還別有意味地提出一種“涵泳”的讀書方法和心態(tài),鼓勵門徒悠游讀書,隨時體認天理:“讀書切戒在荒忙,涵泳功夫興味長。未曉莫妨權(quán)放過,切身須要急思量。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損傷。寄語同游二三子,莫將言語壞天常?!保?](P408)這一詩誡,表面是要求弟子讀書別“荒忙”,即要冷靜、專注地閱讀,其實強調(diào)的是用心讀書,要在沉靜、咀嚼書的要旨中,涵泳自家心性,培育并凸顯“自家主宰”,以求變化氣質(zhì),努力“做堂堂之人”。
陸象山特別強調(diào),為學做人是個行的問題,是否付諸實踐的踐履是關(guān)鍵之處。他說:
為學有講明,有踐履?!洞髮W》致知、格物,《中庸》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孟子》始條理者智之事,此講明也?!洞髮W》修身、正心,《中庸》篤行之,《孟子》終條理者圣之事,此踐履也?!槐匾灰鈱崒W,不事空言,然后可以謂之講明。若謂口耳之學為講明,則又非圣人之徒矣。[15](P160)
“講明”意即道德認知,“踐履”意即道德實踐。他認為,道德認知要通過個體的不斷學習才能獲得,同時也特別強調(diào)“講明”的目的在于“踐履”:“要常踐道。踐道則精明,一不踐道,便不精明,便失枝落節(jié)?!保?](P449)顯然,“踐道”是種實踐的工夫,而且還是“精明”即智慧的基礎(chǔ)和前提,可見,陸象山對實踐的重視。從此也可窺,他雖“尊德性”,但絕非忽視“道工夫”。
陸象山“重踐履”的工夫論,在如何做人上則體現(xiàn)為“明實理,做實事”。他認為,實理是存在于宇宙間的,這是人能夠“得理”的原因:“宇宙間自有實理,所貴乎學者,為能明此理耳。此理茍明,則自有實行,有實事。實行之人,所謂不言而信,與近時一種事唇吻、閑圖度者,天淵不侔,燕越異向?!保?6](P182)陸象山平時喜歡借古喻今,他認為古人皆是明實理、做實事的,因此,要效法古人,做一個明實理、做實事之人。他在與胥必先的書信中說:“非明實理、有實事實行之人,往往干沒于文義間,為蛆蟲識見以自喜而已。安能任重道遠,自立于圣賢之門墻哉?”[16](P186)徐復觀充分肯定這種“實事實行”:“由實理流出而為實事實行,這是陸學精神之所在。”[17](P21)
陸象山還特別強調(diào)踐履的日常性,他主張做工夫必須立足于日常的實際生活,而且必須從點滴的生活小事著手磨煉心智,以達到“明實理、做實事”。他與乃兄的對話頗為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復齋家兄一日問云:吾弟今在何處做功夫?某答云:在人情、事勢、物理上做些功夫。復齋應而已?!保?](P400)這里的“人情”“事勢”和“物理”就是指日常生活中的事事物物,而在日常生活中“做功夫”,實即強調(diào)為學、做實事,不離人倫日用,此亦是陸象山所著意的“在在處處皆為道場”。
眾所周知,儒家先賢歷來講求理想人格,如孔子教人,首重德性養(yǎng)成,提倡“君子”人格;孟子高揚“大人”與“大丈夫”氣象;荀子追求“圣賢”精神等等。可以說,以“修齊治平”為本懷的儒家,“如舜而已”是為最高目標,而“成人”則是其間始終一貫的、更是終極性的道德追求。陸象山的“堂堂做人論”,可謂是這一追求的一種具體表達,而且從“吾心即宇宙”的視角,以一種非常生活化的感性語言,生動地揭示了人盡其在己者,成其至善之性的可能性與實踐途徑;尤為重要的是,較之傳統(tǒng)儒家的“成人”論,其“吾心”說的出場,既為“堂堂做人”奠定了強大而不竭的動力,也給出了必須去做的絕對召喚,更為“做人”的堂堂境界、格局與氣象,開辟了無限的可能。在此意義上可以說,陸象山“堂堂做人論”是理學時代儒家人學思想發(fā)展的新結(jié)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