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我國鐵路事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列車冠名公益廣播日益普及,在為廣大旅客提供出行便利的同時,因其夾雜企業(yè)信息,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開始引起學界的關注。在證成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具有雙重法律屬性,旅客負有有限容忍義務的基礎上,將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納入隱私權范疇,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踐行懲罰性賠償制度,切實保護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為旅客提供一個安靜舒適的乘車環(huán)境。
近年來,“四縱四橫”“八縱八橫”等戰(zhàn)略的實施使我國的鐵路事業(yè)快速發(fā)展,列車①種類之多、規(guī)模之大、運營里程之長舉世矚目。[1]但由此也催生出某些侵害旅客合法權益的行為,其中,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權行為凸顯。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將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與公益性廣播通知相結(jié)合,模糊了二者的界限,改變了列車公益廣播的純公益性法律屬性。循環(huán)播放的列車冠名公益廣播變相迫使旅客接受廣告內(nèi)容,法律應當進行適當調(diào)整與規(guī)制。學界對該領域的研究則較為鮮見,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法律屬性為何,若構(gòu)成侵權,侵害的是旅客的何種權益,旅客是否負有容忍義務,適用的歸責原則與一般侵權行為是否存在差異,何樣的損害賠償方式較為恰當,皆需探討,故研究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侵權法規(guī)制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
國鐵集團②將列車公益廣播的冠名權授予企業(yè),實現(xiàn)了企業(yè)與國鐵集團的雙贏,犧牲了旅客的合法權益。旅客主張列車冠名公益廣播構(gòu)成侵權,要求國鐵集團承擔侵權責任的關鍵是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法律屬性為何,是公益性的、商業(yè)性的抑或是復合型的,這關系到違法性作為侵權責任一般構(gòu)成要件是否存在的問題。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作為國鐵集團出讓冠名權的結(jié)果,其法律屬性與冠名權息息相關,故有必要對冠名權進行探討。學界對冠名權的權利屬性存在“財產(chǎn)權說”[2](P71-72)“商事人格權說”[3](P86-97)“新型人格權說”[4](P99-102)和“公權力說”[5](P47-49)之爭,但對冠名權的經(jīng)濟價值特性進行了充分肯定。稱企業(yè)支付特定的經(jīng)濟代價獲得冠名權,一定期限內(nèi)通過冠體向外界宣傳“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名稱或服務名稱”,“傳遞的是一種比廣告更為巧妙的信息”,[6](P1320-1322)旨在獲取經(jīng)濟利益。企業(yè)行使列車冠名權的方式主要表現(xiàn)為:在列車表面、列車設備的顯著位置、列車用品上標注企業(yè)名稱及標志,或提供印有企業(yè)標志或名稱的紀念品,[7](P22-23)平和地展現(xiàn)企業(yè)的信息。旅客在視覺上有接收冠名廣告與否的選擇權,未對旅客造成過多侵擾,得到普遍認可。然而,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將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與公益性廣播通知相結(jié)合,具備提醒旅客到站、注意安全、保持安靜及尋人找物等不可或缺性功能與傳達企業(yè)信息的雙重特征,是新型列車冠名方式。區(qū)別于單純的列車冠名廣播,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因承載的主要內(nèi)容是公益性廣播通知而不具有典型的商業(yè)性、營利性特征,法律屬性具體為何,是商業(yè)性列車冠名廣播抑或是公益性列車冠名廣播,需要依循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內(nèi)容構(gòu)造進行具體分析。
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主要由公益性廣播通知與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兩部分構(gòu)成,前者是滿足公共利益需求的非廣告,后者是實現(xiàn)冠名企業(yè)增收的廣告,法律屬性迥異,應分而論之。
一是公益性廣播通知的法律屬性。公益性廣播通知主要發(fā)揮提醒旅客到站、注意安全、保持安靜及尋人找物等功能,旨在保障列車內(nèi)旅客的合法權益(人身安全和財產(chǎn)安全),維護高效、有序、安全、快捷的列車運營秩序,法律屬性的主要特征是公益性。公益性廣播通知不是以營利為目的而為公眾切身利益和社會風尚服務的公益廣告,公益廣告通常是針對某類社會現(xiàn)象宣傳一種想法或意見。[8](P21)潘澤宏主張,公益廣告是通過廣告等形式來促進社會健康和諧發(fā)展、維護社會道德和正常秩序、實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廣告宣傳,與公益性廣播通知存在巨大差異。[9](P4)當公益性廣播通知按照正常的提醒內(nèi)容、頻次、音量等播放時,縱然與旅客的生活安寧權等合法權益存在沖突,公益性廣播通知著眼公共利益,與旅客的生活安寧權等個人利益相比具有優(yōu)位性,并據(jù)此獲得合法性,旅客應當犧牲個人利益以維護公共利益。所以,受制于內(nèi)容和功能,公益性廣播通知的法律屬性主要表現(xiàn)為公益性和合法性,異于公益廣告,亦不同于一般的廣告或商業(yè)廣告。
二是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的法律屬性。列車冠名公益廣播是列車冠名的特殊形式,常表述為:“XX企業(yè)冠名的品牌列車提醒您,前方到站XXX?!薄皻g迎您乘坐XX企業(yè)冠名的品牌列車,前方到站XXX?!薄案叨似放芚X油煙機(洗碗機、礦泉水等)提醒您,為了您和他人的乘車安全,請不要在車廂內(nèi)、連接處、衛(wèi)生間等任何區(qū)域內(nèi)吸煙?!钡鹊??!癤X企業(yè)冠名的品牌列車”“XX油煙機(洗碗機、礦泉水等)”等表述,旨在一定期限內(nèi)通過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向旅客宣傳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名稱或服務名稱,以推銷自己的商品或服務,牟取經(jīng)濟收益,滿足《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以下簡稱《廣告法》)對商業(yè)廣告的一般描述,具有明顯的營利性和商業(yè)性,法律屬性是商業(yè)性廣告?!稄V告法》未對商業(yè)性廣告和非商業(yè)性廣告作出明確區(qū)分,參考《廣告法》第2條、第22條、第39條、第74條的規(guī)定,商業(yè)性廣告是“商品經(jīng)營者或者服務提供者通過一定媒介和形式直接或者間接地介紹自己所推銷的商品或者服務”的廣告,營利性和商業(yè)性是其突出特征,與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的法律屬性相同??墒?,此等境遇下我們僅認定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的法律屬性為商業(yè)性廣告是不夠的,須從《廣告法》的視角作進一步的考量,商業(yè)性廣告仍有合法商業(yè)性廣告與違法商業(yè)性廣告之分?!癤X企業(yè)冠名的品牌列車”“XX油煙機(洗碗機、礦泉水等)”等用語僅包含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名稱或服務名稱,未在廣播中明確提及“廣告”一詞,與《廣告法》第14條關于“通過大眾傳播媒介發(fā)布的廣告應當顯著標明‘廣告’”的規(guī)定相悖,廣告內(nèi)容亦未明顯區(qū)別于其他非廣告的公益性廣播通知信息,即“未與其他非廣告信息相區(qū)別”,可識別性要素缺位,非法屬性明顯。此外,上述宣傳內(nèi)容作為商業(yè)性廣告,未提示廣告時長,與《廣告法》第14條關于“應當遵守國務院有關部門關于時長、方式的規(guī)定,并應當對廣告時長作出明顯提示”的規(guī)定相違背,違法屬性再次得以彰顯。因此,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的法律屬性是商業(yè)性廣告,且是違法商業(yè)性廣告,毋庸置疑。
可見,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法律屬性具有雙重性。其中,公益性廣播通知的法律屬性以公益性和合法性為主;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具有商業(yè)性和營利性,法律屬性是非法商業(yè)性廣告。[10]對于公益性廣播通知,法律無須進行調(diào)整,對于企業(yè)名稱、產(chǎn)品或服務名稱等宣傳內(nèi)容則應當進行適當規(guī)制,切實保護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等合法權益。
我國《侵權責任法》尚未明確規(guī)定自然人私人生活安寧權,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旅客難以獲得損害賠償。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032條第2款,私人生活安寧權屬于隱私權范疇,若旅客在列車上享有隱私權,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具備侵權責任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旅客可以要求國鐵集團承擔侵權責任。具體論證如下:
私人生活安寧權,或稱個人生活安寧權,學界對其內(nèi)涵看法不一,存在“安靜的生活環(huán)境說”“生活自由+排斥說”“私人領域自由說”“安寧的生活狀態(tài)+排除說”“精神安寧說”“相鄰安寧說”等學說。[11](P69-75)學界通常認為,私人生活安寧權意指:“自然人享有的維持安穩(wěn)寧靜的私生活狀態(tài),并排除他人對其不法侵擾的權利。”[12](P16-23)區(qū)別于保障公共利益的權利,私人生活安寧權以保障個人獨立人格、個人生活自主及個人尊嚴為核心[13](P108-120,P178),旨在維護私人生活安寧免受侵擾、私人活動免受非法窺探及私人空間免受非法入侵。多數(shù)學者主張私人生活安寧權不屬于一般人格權范疇,對私人生活安寧權是一種獨立的具體人格權或歸入隱私權卻爭議較大。[14](P1-21)沃倫、布蘭戴斯首次提出隱私權時涵涉私人生活安寧權,普羅瑟亦明確將私人生活安寧權歸為隱私權的類型之一,[15](P383-423)視為特殊的隱私權。美國有些州通過隱私權條款保護私人生活安寧權,如《威斯康星州制定法》第895.50條第2款明確將私人生活安寧權認定為隱私權,以保障私人生活安寧權。③日本司法判例亦有類似做法,涵蓋私人安寧生活,[16](P152-163)把對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侵害看作是對隱私權的侵犯??梢姡瑢⑺饺松畎矊帣嗉{入隱私權范疇已有先例,意在強化私人生活安寧權保護。
有學者宣稱私人生活安寧權為一項具體人格權[17](P99-101),非屬隱私權范疇,應獨立于隱私權而單獨存在。也有學者主張,私人生活安寧權的權利客體、權利內(nèi)容、權利侵害方式不同于一般隱私權,是特殊的隱私權,[18](P46-55)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傾向于將私人生活安寧權認定為隱私權,如在“李某訴南關區(qū)賽奧健身歐亞益民店人格權糾紛案”④中,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為保障私人生活安寧權,直接將私人生活安寧權納入隱私權。在“王景素與中國電信股份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等隱私權糾紛再審案”⑤中,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在裁定書中指出,“隱私權是公民享有的私人生活安寧與私人信息依法受到保護,不被他人非法侵擾、知悉、搜集、利用、公開的人格權”,私人生活安寧權可通過隱私權予以保護。在“梁某與王某等排除妨害糾紛上訴案”⑥中(以下簡稱“梁某案”),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亦在判決書中判定隱私權涵蓋私人生活安寧權,明確私人生活安寧權為自然人享有獨立生活不被他人打擾的權利??梢?,以隱私權保障私人生活安寧權已然成為司法裁決的一種趨勢。將私人生活安寧權納入隱私權有助于厘清私人生活安寧權與隱私權的聯(lián)系,明確隱私權的具體內(nèi)容,達致彌補現(xiàn)有人格權法律保護體系缺陷的效果,亦可解決學界關于私人生活安寧權是否屬于隱私權之爭?!睹穹ǖ洹返?032條、第1033條以隱私權保障私人生活安寧權,趨于將私人生活安寧權納入隱私權范疇。綜上,從私人生活安寧權的產(chǎn)生、發(fā)展、比較法研究及我國的立法趨勢來看,私人生活安寧權是特殊的隱私權。同理,旅客對其在列車上的私生活享有的不受他人非法打擾、干涉、窺探的權利是隱私權,受到侵害時可以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
自普羅瑟提出身處公共街道或公共場所的自然人不享有獨處權的主張后,傳統(tǒng)觀點一直堅持公共場所無隱私權,強調(diào)隱私權僅存在于私人場所,遭到諸多學者的批判。麥克魯格主張公共場所存在隱私權,認為理性的人(reasonable people)會期待自己的生活不被他人連續(xù)觀察,自然人在公共場所的隱私權應受法律保護。[19](P989-1088)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Katz v.United States案⑦中認定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在公共場所(公共電話亭)竊聽Katz通話的行為侵害其合理隱私期待,違背《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關于“人民的人身、住宅、文件和財產(chǎn)不受無理搜查和扣押的權利,不得侵犯”的規(guī)定。[20](P168-174)保護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隱私,學界將此判決的理論依據(jù)稱為“合理隱私期待”(reasonable expectation of privacy)理論。依循“合理隱私期待”理論,“首先判斷公民是否享有主觀的隱私期待;然后判斷社會公眾是否承認公民的這種隱私期待是客觀合理的”[21](P22-36),間接認可自然人在公共場所享有隱私權。列車作為公共交通工具,滿足公開性、公共性、參與主體不特定性等公共場所的基本特征,歸屬公共場所范疇。旅客對其在列車上的私人生活安寧權享有主觀的隱私期待,社會公眾亦認可旅客在列車上的此種隱私期待是客觀合理的,旅客在列車上享有隱私權。國內(nèi)有學者指出,“公共場所不能以維護公共利益或秩序的名義侵害個人合理的隱私權”[22](P34-36),在發(fā)揮公共場所應有功能和保持公共場所開放性、共享性、秩序性等特性的前提下,自然人在公共場所的隱私權應受法律保護,列車作為公共場所,旅客在列車上享有隱私權。相反,以“自擔風險理論”為代表的傳統(tǒng)理論[23](P54-63)卻依然否認公共場所隱私權存在之可能性,應當摒棄?!白該L險理論”認為:“當人們從住宅或辦公室等私人場所離開進入公共領域時,人們可以預計自己會遭受被別人審視的風險。”[24](P298)可是,這并不意味自然人自愿將隱私展現(xiàn)于公共場所,以“自擔風險理論”否認旅客在列車上的隱私權是不合理的,其在Gill v.Hearst Publishing Co.案⑧中被法院作為裁決依據(jù)遭致諸多批評。
科技進步促使自然人私人活動范圍擴展至公共場所,旅客在列車上的隱私權作為自然人私人活動向公共場所的延伸,應受法律保護,國外相關判決亦予以證成。在Rafferty v.Hartford Courant Co.案⑨中,被告私自拍攝、刊登原告在公開場合舉辦的離婚儀式,法院認定為侵擾他人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侵權行為,要求被告承擔侵權責任,目的是保護公共場所隱私權。在Kramer v.Downey案⑩中,法院認為自然人享有不受他人故意侵擾生活的權利,范圍涵蓋家庭住宅及工作場所,判定被告在公共場所長期“緊緊盯住”原告的行為構(gòu)成侵權,公共場所隱私權得到法院的呵護。有學者認為,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享有隱私權,主張公共場所隱私權受地點要素、科技要素及社會規(guī)則的影響,公共場所隱私權包含公共場所的私人生活安寧權不受侵擾。[25](P94-104)旅客私人活動延伸至列車,私人生活安寧及相關隱私應得到保護。行為人侵害旅客在列車上的隱私權,應承擔侵權責任。因此,經(jīng)由“合理隱私期待”理論、相關判決的證成,旅客在列車上享有私人生活安寧權,意味著旅客在列車上享有隱私權,不受他人非法侵犯。
關于侵權責任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學界主要存在“三要件說”及“四要件說”之爭。[26](P44-49)“三要件說”否認違法行為是侵權責任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將“主觀的思想或意志與客觀的損害硬性聯(lián)結(jié)在一起”[27](P2-9),使得過錯要件與損害結(jié)果之間產(chǎn)生因果關系,產(chǎn)生加害人主觀過錯導致被侵權人損害的謬論。依循“三要件說”,不考慮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客觀行為違法與否,國鐵集團因主觀過錯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即承擔侵權責任,存在主觀歸責之嫌,應予否定。學界公認的“四要件說”主張,違法行為是認定侵權責任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之一。違法行為包含行為要素和違法性要素,主觀過錯要件區(qū)別于違法性之客觀要件,具有合理性。影射到列車冠名公益廣播,應采用“四要件說”認定國鐵集團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侵權責任。
學界通說認為,違法性指行為違反法律。楊立新稱,行為的違法指行為客觀上違背法律,“主要表現(xiàn)為違反法定義務、違反保護他人的法律和故意違背公序良俗致人以損害”[28](P163-168),且不存在職務授權行為、正當防衛(wèi)行為、緊急避險行為、受害人承諾行為和自助行為。王利明主張,行為的違法性主要表現(xiàn)為侵權行為違反法定義務,各國侵權法設定的不得損害他人人身及財產(chǎn)的普遍性義務便是其中一大類。[29](P11-12)列車冠名公益廣播連續(xù)播放含有營利性商業(yè)廣告的通知侵害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30](P67-81),符合《民法典》第120條關于“民事權益受到侵害”的規(guī)定,滿足行為的違法性特征。擾亂旅客在列車上的安定、寧靜、不受騷擾的生活狀態(tài),甚至造成旅客焦慮、煩躁等精神痛苦,構(gòu)成對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侵害,滿足損害事實要件。旅客所受損害是由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反復播放這一侵權行為造成的,因果關系要件具備。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主要由國鐵集團制作完成,包含廣播的時長、播放的信息、播放次數(shù)及播放音量等具體內(nèi)容,國鐵集團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夾雜的企業(yè)信息是明知的,且國鐵集團作為資金雄厚的大型國有企業(yè),有完善的組織架構(gòu)和運行機制,明知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卻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放任侵權行為發(fā)生,主觀方面存在過錯。綜上,經(jīng)由“四要件說”證成列車冠名公益廣播行為具備侵權責任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國鐵集團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具備侵害旅客隱私權侵權責任的一般構(gòu)成要件,不能就此認定國鐵集團必然承擔侵權責任,旅客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容忍義務在一定程度上阻卻了侵權責任承擔。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由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與公益性廣播通知兩部分構(gòu)成,旅客對前者和后者負有的容忍義務是不一樣的,應區(qū)別視之,以最大限度實現(xiàn)旅客和國鐵集團之間的利益衡平。
容忍義務,或稱容忍合理損害義務,其法律屬性主要存在“自然義務說”“人類學解釋說”和“約定契約說”之爭?!白匀涣x務說”主張,容忍義務是“一個基本的自然義務”,與社會存在與否無必然關聯(lián),目的是“支持和服從存在并應用于我們的正義制度”,是每個人應盡的義務。[31](P88-93)“人類學解釋說”主張,容忍義務是一種社會義務,源于家庭親屬性關系,后因人際關系中的合作需求而擴展為人與人之間的遷就與克制,是自然人之間的生存博弈規(guī)則?!凹s定契約說”宣稱,“容忍義務是一種基于民眾之間的相互約定而成立的法律義務,這種法律義務的性質(zhì)及其合法性來自于公民相互之間的一種先在約定”[32](P219-227),容忍義務是一種契約義務。有學者指出,容忍義務作為一項基本義務,“從相鄰關系中所有權人的容忍義務,經(jīng)由不可量物損害制度、環(huán)境侵權制度、公眾人物容忍義務直至侵權行為法的基本理論而逐漸確立”[33](P121-127),是主體之間利益沖突與妥協(xié)的法律體現(xiàn),據(jù)此可以推論旅客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負有容忍義務。容忍義務分為公法上的容忍義務和私法上的容忍義務,公法上的容忍義務表述國家與自然人之間的法律關系,是國家權力在一定條件下對私人權利的干涉或向私人權利的一種擴張,以犧牲自然人的權利為代價,此種正當性限制是自然人負有的容忍義務。[34](P76-82)公法上容忍義務的判斷以國家權力與私人權利為博弈對象,自然人必須容忍符合條件的國家權力的強制性擴張,即自然人需容忍基于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侵擾行為,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以下簡稱《土地管理法》)第2條規(guī)定,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法對土地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民法典》第117條和第243條亦有類似規(guī)定。
列車作為國家基礎設施的一部分,是國家管制的、與公眾休戚相關的正當性利益載體[35](P25),應為公共利益。依據(jù)公共利益內(nèi)容模糊性、變動性特征[36](P3-17),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公益性廣播通知具有提醒旅客到站、注意安全、保持安靜及尋人找物等功能,旨在促進社會和諧、穩(wěn)定與安寧,維護社會不特定多數(shù)成員的利益[37](P6-23),屬于公共利益。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為私人利益,二者相較,旅客應犧牲自己的私人生活安寧權滿足公共利益需求。公益性廣播通知產(chǎn)生的噪音侵擾屬于保護社會公共利益的侵擾行為,旅客負有公法上的容忍義務,與《土地管理法》第2條、《民法典》第117條和第243條的法理相同。私法上的容忍義務以權利人之間利益的自我衡量為基礎,是平等主體之間的容忍與克制。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含有營利性商業(yè)廣告,系國鐵集團謀取商業(yè)利益的行為,與公益性廣播通知不同。旅客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營利性商業(yè)廣告是否負有容忍義務,亟待進一步明確。
區(qū)別于公法上的容忍義務,私法上的容忍義務的設定不具有絕對的強制性,意思自治原則具有一定的適用空間,是自然人之間的權利限制。但此種權利的限制不是肆意的,應滿足必要性原則、謙抑性原則和損益相抵原則。以主體之間的雙向、互利交往為基礎,是義務主體對他人權利行使的理性尊重、包容與克制。從法律關系上來講,私法上的容忍義務是自然人行使權利的合理界限。[38](P131-138)旅客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營業(yè)性商業(yè)廣告的容忍義務是旅客在列車上行使私人生活安寧權的界限。我國立法存在私法容忍義務條款,如《民法典》第291條關于“不動產(chǎn)權利人對相鄰權利人因通行等必須利用其土地的,應當提供必要的便利”的規(guī)定,便是私法上容忍義務的體現(xiàn)。
列車作為公共交通工具,具有代表國家為旅客提供社會福利及作為營利性國鐵集團牟取商業(yè)利益的雙重屬性。經(jīng)由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營利性商業(yè)廣告,國鐵集團獲得的經(jīng)濟收益是否用于提升旅客福利等社會公共利益不得而知,縱然有所提升,但旅客為此支付了對價是事實。因而營利性商業(yè)廣告不直接體現(xiàn)社會公共利益,旅客在私法上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不負有絕對的容忍義務。營利性商業(yè)廣告對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侵擾為不可量物侵擾,旅客在一定限度內(nèi)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容忍義務,超過一定限度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者,國鐵集團需承擔侵權責任。在“北京恒有源物業(yè)管理有限公司訴楊霞等噪聲污染責任糾紛案”?中,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認定,原審被告恒有源物業(yè)天津分公司供熱產(chǎn)生的長久連續(xù)性、反復規(guī)律的低頻噪音,超出居民對噪音的一般容忍義務范圍,嚴重干擾居民的正常生活、工作和學習,對居民的身心健康造成嚴重損害,判決原審被告依法承擔賠償責任。在“羅某訴四川省川南高等級公路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噪聲污染責任糾紛案”?(以下簡稱“羅某案”)中,四川省宜賓市翠屏區(qū)人民法院亦認定被告經(jīng)營管理的高速公路宜賓岷江二橋上車輛高速運動產(chǎn)生的噪音超出居民的容忍限度,嚴重影響原告的正常生活,判決被告承擔侵權責任。綜上,自然人對侵害其私人生活安寧權的噪音侵擾在私法上負有有限的容忍義務得到法院的認可。營利性商業(yè)廣告對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侵擾為噪音侵擾,旅客負有的容忍義務是有限的。值得拷問的是,旅客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容忍義務的限度為何,下面將展開論述。
有學者通過比較法考察,歸納出判斷自然人在私法上負有容忍義務限度的標準,涵涉“非實質(zhì)損害說”“自甘風險說”和“效用衡量說”三種。[39](P114-121)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非實質(zhì)性損害說”。“非實質(zhì)性損害說”認為,侵擾必須對自然人造成實質(zhì)性損害,否則自然人不能提起訴訟,應負有容忍義務。?實質(zhì)性損害以特定情形下的正常人為標準,若惹惱或打擾正常人,影響其私生活,[40](P193-197)則實質(zhì)性損害產(chǎn)生。依循“非實質(zhì)損害說”,旅客在私法上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容忍義務的限度為:營利性商業(yè)廣告未對普通旅客造成實質(zhì)性損害,具體表現(xiàn)為營利性商業(yè)廣告未惹惱或打擾列車上的普通旅客。美國《侵權法第二次重述》具體詮釋了“非實質(zhì)損害說”,論證了旅客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容忍義務的限度是營利性商業(yè)廣告未惹惱或打擾列車上的普通旅客。依此規(guī)定,對自然人的侵擾是“對他人在私有土地使用和享用中的利益的非侵入性侵犯”?,相鄰關系中容忍義務限度的判斷,考量非實質(zhì)性損害和合理侵擾兩個要素,是私法上容忍義務限度判斷標準的具體化,可用來證成旅客在私法上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一定限度容忍義務的合理性。侵擾造成被侵權人不適或煩惱時,非實質(zhì)性損害要素以“特定區(qū)域內(nèi)通常的人或財產(chǎn),而非過于敏感的人或財產(chǎn)”?為標準。營利性商業(yè)廣告對旅客的損害以列車上的普通旅客為標準,排除易受侵犯類旅客的感受,普通旅客感到煩惱或侵擾是實質(zhì)性損害。合理侵擾要素以普通人的客觀立場判斷營利性商業(yè)廣告對旅客的侵擾是否合理,普通人認為營利性商業(yè)廣告惹惱或打擾旅客不合理,則侵擾不合理。[41](P113-120)
有學者提出通過合理的標準和比例原則判斷自然人在私法上負有容忍義務的限度[42](P50-55),亦能得出旅客在私法上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容忍義務的限度——營利性商業(yè)廣告對旅客造成的損害應處于合理限度,不應惹惱或打擾列車上的普通旅客。持續(xù)播放的營利性商業(yè)廣告擾亂旅客在列車上的安定、寧靜、不受騷擾的生活狀態(tài),甚至造成旅客焦慮、煩躁等精神痛苦。這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旅客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的容忍限度,惹惱或打擾了普通旅客,侵害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國鐵集團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綜上,旅客在公法上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中的公益性廣播通知負有絕對的容忍義務,在私法上對營利性商業(yè)廣告負有的容忍義務應以未惹惱或打擾普通旅客為限?,F(xiàn)實的困境是,我國現(xiàn)行《侵權責任法》 尚未明確設置私人生活安寧權保護條款,難以全面保障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睹穹ǖ洹返?032條第2款雖將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納入隱私權范疇,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保護條款卻依舊缺失,立法上仍需進一步完善。
旅客負有的容忍義務是有限度的,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國鐵集團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然而,遵循《民法典》第1032條和第1033條,旅客只能以過錯責任原則尋求權利救濟,存在諸多障礙,加之填補損害原則難以全面彌補旅客遭受的精神損害,故有必要對此進行逐個探討與完善。
如上文所述,私人生活安寧權是特殊的隱私權,將私人生活安寧權歸入隱私權以保護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權是民事立法的必然之勢,已得到理論界與實務界的積極響應。《民法典》第1033條第1款進一步強調(diào)了對私人生活安寧權的保護,除權利人明確同意外,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以電話、短信、即時通訊工具、電子郵件、傳單等方式侵擾他人的私人生活安寧”,貌似為旅客請求國鐵集團承擔侵權責任提供了法律依據(jù)?!睹穹ǖ洹?第1032條第2款規(guī)定的隱私未涵涉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游離于法律保護范圍之外。在此境遇下,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旅客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旅客請求國鐵集團承擔侵權責任,恐難獲得法院支持。
值得關注的是,私人活動不斷向公共場所延伸。[43](P77-86)自然人在公共場所享有“合理隱私期待”,行使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具有正當性。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以隱私權保障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的相關判決,可為旅客主張保護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提供法律依據(jù)。在“梁某案”中,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在判決書中明確認可自然人在公共場所享有一定的隱私權,是“個人享有的在公共場所不被他人直窺、打擾、關注的權利”,涵蓋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判定上訴人在小區(qū)公共走道內(nèi)安裝攝像監(jiān)控裝置侵擾了被上訴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侵害被上訴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在“童某訴嵇某1隱私權糾紛案”?中,二審法院認可一審判決書中以隱私權保障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維護上訴人安穩(wěn)寧靜的私人生活狀態(tài),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再次得到保護。在“張某與蘇某隱私權糾紛案”?中,法院雖未明確將小區(qū)公共綠地、樓道等區(qū)域認定為公共場所,但認定監(jiān)控攝像裝置侵擾了原告在小區(qū)公共區(qū)域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判定侵害隱私權,實際上認可了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為隱私權??梢姡瑢⒐矆鏊饺松畎矊帣嗉{入隱私權,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歸屬隱私權得到司法實踐的認可,旅客以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其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權為由提起侵權之訴,理應得到法院的支持。筆者建議在《民法典》第1032條現(xiàn)有第2款的基礎上,增加關于“私人生活安寧包含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的表述,將公共場所私人生活安寧納入私人生活安寧范疇,豐富隱私權內(nèi)涵的同時,切實保護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權,亦方便旅客以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私人生活安寧權為由請求國鐵集團承擔侵權責任。
過錯推定責任原則歸屬過錯責任原則,除非行為人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否則就侵權行為承擔侵權責任,可大力降低被侵權人權利救濟的難度。[44](P64-74)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權案件中,旅客在列車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權歸屬于隱私權,遵循《民法典》第995條、第1032條、第1033條、第1165條的規(guī)定適用過錯責任原則,旅客證明國鐵集團存在過錯難度較大。國鐵集團作為實力雄厚的大型國有企業(yè),機制機構(gòu)健全,優(yōu)勢明顯,過錯責任原則不利于私人生活安寧權保護。
過錯推定責任原則要求行為人(侵權人)承擔舉證責任,傾向于保護被侵權人的權益,《民法典》第1199條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受損害時教育機構(gòu)的侵權責任、第1222條醫(yī)療損害責任、第81條動物園動物的致害責任及第1253條建筑物等脫落墜落致害責任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便是最好的例證。[45](P81-90)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有利于行為人事先注意自己的行為,謹慎行事,防止對他人權益造成侵害。[46](P124-133)在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權案件中,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促使國鐵集團在與企業(yè)擬定相關合同條款、簽訂授予合同時,盡量避免列車冠名公益廣播對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可能造成的侵害,嚴格審查廣播的內(nèi)容、聲音的分貝、播放次數(shù)等。當旅客主張私人生活安寧權遭受侵害,要求國鐵集團承擔侵權責任,國鐵集團需證明其不存在過錯,否則承擔侵權責任。旅客無須證明國鐵集團存在過錯,大大降低了訴訟風險,有助于旅客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過錯推定責任原則似乎加重了國鐵集團的舉證責任,可行為人作為大型國有企業(yè)的國鐵集團,持有與企業(yè)簽署的授權合同和列車冠名公益廣播的錄音或文本原件,舉證更為便捷,亦能有效遏制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遭受侵害案件的發(fā)生,適用過錯推定責任原則符合公平原則。筆者建議在《民法典》第1032條增加第3款,大致表述為“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受到損害的,行為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沒有過錯的,不承擔侵權責任?!钡?032款相應改為:“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私人生活安寧包含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受到損害的,行為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沒有過錯的,不承擔侵權責任。”
我國民事賠償以填補損害為原則,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旅客可依《民法典》第179條請求國鐵集團停止侵害、賠償損失。賠償損失旨在填平旅客遭受的實際損害,補償額度以旅客私人生活安寧權遭受的實際損害為限,法院依據(jù)國鐵集團的過錯程度、損害后果、獲利情況及責任承擔能力等綜合確定。在司法實踐中,被侵權人因私人生活安寧權遭受侵害而獲得的損害賠償數(shù)額較低,保護力度不夠。在2001年“李躍娟與沈英琴侵擾生活安寧權糾紛案”?中,被侵權人僅獲得270元精神損害賠償金。在2013年“羅某案”中,法官僅判決被告四川省川南高等級公路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賠償原告羅某精神損害撫慰金人民幣7000元。經(jīng)推論可知,旅客因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害其私人生活安寧權獲得的損害賠償可能更少。相反,列車每年廣告收益數(shù)以億計,2018年僅高鐵傳媒廣告收入就達到52億元。[47]因此,國鐵集團侵害私人生活安寧權的違法成本過低,相當于變相鼓勵國鐵集團不惜以犧牲旅客的私人生活安寧權為代價,謀取巨額利益。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短信、電話、即時通訊工具、電子郵件等侵害私人生活安寧權的行為呈現(xiàn)愈演愈烈之勢,以填補損害為原則的傳統(tǒng)民事賠償制度不能有效遏制此類侵權行為的發(fā)生。有學者認為,擴大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侵權責任法中的適用,以足額彌補被侵權人的實際損害具有合理性,值得參考。[48](P111-134)
懲罰性賠償制度源于英國,后為世界各國廣泛運用,旨在填補損害之外要求行為人支付懲罰性賠償金。美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最具有代表性,其學術界普遍認為懲罰性賠償區(qū)別于補償性賠償,目的是懲罰行為人、遏制違法行為,[49](P1-78)得到司法界的普遍認可,如在Exxon Shipping Co.v.Baker案?中,美國最高法院法官就強調(diào)了懲罰性賠償?shù)淖饔谩N覈鴳土P性賠償條款散見于不同部門法之中,一般性規(guī)定缺位,主要適用于產(chǎn)品侵權責任、食品侵權責任、醫(yī)療侵權責任等特殊侵權類型,私人生活安寧權侵權行為無適用空間,但現(xiàn)實生活中私人生活安寧權侵權行為卻屢見不鮮,列車冠名公益廣播侵權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有學者提出,“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二章‘責任承擔’中對侵權責任之懲罰性賠償作出一般性規(guī)定”[50](P89-101),構(gòu)建“一般條款+其他法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體系,具有一定的前瞻性。美中不足的是,以被侵權人死亡或嚴重健康損害為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條件,限制了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范圍,增加了被侵權人(如列車上的旅客)獲得懲罰性賠償?shù)碾y度,私人生活安寧權侵權行為難以得到有效遏制。在現(xiàn)有侵權法體系下,增加單獨的侵害私人生活安寧權懲罰性賠償條款,以扼制私人生活安寧權侵權行為是必要的。懲罰性賠償?shù)臄?shù)額可以考慮以被侵權人因私人生活安寧權遭受的實際損害額為依據(jù),數(shù)額限制在一倍以上、三倍以下,具體數(shù)額由法官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自由裁量,鼓勵被侵權人尋求司法救濟,威懾私人生活安寧權侵權行為,切實保護旅客等弱勢群體的私人生活安寧權。[51](P109-126)筆者建議在《民法典》第1032條增加第4款,大致表述為:“行為人侵害自然人私人生活安寧權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實際損害賠償一倍以上、三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睂⒌?032款相應調(diào)整為:“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私人生活安寧包含自然人在公共場所內(nèi)的私人生活安寧。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權受到損害的,行為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但能夠證明沒有過錯的,不承擔侵權責任。行為人侵害自然人私人生活安寧權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實際損害賠償一倍以上、三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
注釋:
①本文所研究的列車主要為從事旅客運輸?shù)蔫F路列車。
②鐵路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由國有獨資公司(中國國家鐵路集團有限公司)完全控股的下屬鐵路集團有限公司完全控股,承擔獨立的法律責任。鐵路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將冠名權授予企業(yè),雖然存在由國鐵集團或其控股的下屬鐵路集團有限公司授予企業(yè)冠名權的情況,但如果列車冠名公益廣播構(gòu)成侵權,侵權責任的主要承擔者依然是中國國家鐵路集團公司。為行文方便,本文把授予企業(yè)冠名權的中國國家鐵路集團公司,包括其控股下的下屬鐵路集團有限公司、下屬鐵路集團有限公司控股下的鐵路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統(tǒng)稱為國鐵集團。
③See Wis.Stat,895,50(2)(a),轉(zhuǎn)引自王利明《生活安寧權:一種特殊的隱私權》(《中州學刊》,2019年第7期,第46-55頁)。
④參見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吉民申2502號民事裁定書。
⑤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7)京民申1540號民事裁定書。
⑥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1民終508號民事判決書。
⑦See Katz v.United States.389U.S.1967:347.
⑧See Gill v.Hearst Publishing Co.,253P.2d441(Cal.1953).
⑨See Rafferty v.Hartford Courant Co.,416A.2d1215(Conn.Super.1980).
⑩See Kramer v.Downey,680S.W.2d 524(Tex.Ct.App.1984).
?參見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5)一中民一終字第0696號民事判決書。
?參見四川省宜賓市翠屏區(qū)人民法院(2013)翠屏民初字第3046號民事判決書。
?See City of Temple V.Mitchell,180S.W.2d959.
?See Restatement of the Law,Second,Torts,§821D Private Nuisance.
?See Restatement of the Law,Second,Torts,§821F Significant Harm,Comment:d.Hypersensitive persons or property.
?參見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8)滬01民終5153號民事判決書。
?參見大連市甘井子區(qū)人民法院(2018)遼0211民初6488號民事判決書。
?參見江蘇省無錫市郊區(qū)人民法院(2001)郊民初字第251號民事判決書。
?See Exxon Shipping Co.v.Baker,54U.S.471,490(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