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敬雯，張 然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1；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濟南 250103)

對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中“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1)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頁。本文所引《文心雕龍》文字，皆據(jù)范注本，若有從別本者，則另行說明。一句，解者紛紛，對于“勝”字的解釋至今未有確論，尚有待深入探討。此句之解讀不僅涉及到了商周之文的文質(zhì)關系、劉勰對商周之文的評價，且與劉勰貫穿全書的文質(zhì)觀密切相關，因之也就有尋根問底的必要。

一、關于“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一句之文字訓釋及文意理解問題

《原道》篇“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一句產(chǎn)生歧解的原因，主要在于學者們對“勝”字、“其”字和“文”與“質(zhì)”的解釋不同。關于“勝”字，有兩種不同之解讀。周振甫先生在其《文心雕龍選譯》(2)周振甫《文心雕龍選譯》《原道》篇譯“文王作繇辭在商代，雅、頌是周時詩，可以用來說明商周文勝。文采勝過質(zhì)樸，指文采有了發(fā)展。”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頁。和《文心雕龍今譯》(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原道》篇譯“到了商朝周朝，文采勝過前代的質(zhì)樸”。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頁。兩書中將之釋為“超過”義，郭晉稀先生《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4)郭晉稀《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譯“到商、周兩代，文章的文彩勝過了本質(zhì)?！碧m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9頁。，陸侃如、牟世金先生的《文心雕龍譯注(5)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譯“指商周時期的作品比以前有所發(fā)展”。濟南：齊魯書社，1981年版，第7頁。，趙仲邑先生《文心雕龍譯注》(6)趙仲邑《文心雕龍譯注》譯“到了商、周，作品文采華美，比之于前代作品的簡單樸素，更勝一籌?！惫鹆郑豪旖霭嫔?，1982年版，第22頁。，詹锳先生的《文心雕龍義證》(7)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引《論語·雍也》：“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薄稘h書·杜欽傳》：“殷因于夏，尚質(zhì)；周因于殷，尚文?！薄缎Ｗⅰ罚骸鞍础抖Y記·表記》：‘子曰：虞夏之質(zhì)，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舍人遣詞本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0頁。，王運熙先生、周鋒的《文心雕龍譯注》(8)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譯“到了商朝、周朝，文采更有了發(fā)展，勝過前代的質(zhì)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頁。和吳林伯先生的《文心雕龍義疏》(9)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疏“孔子論君子，曰：‘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瘱|漢包咸注：‘彬彬，文、質(zhì)相半之貌。’‘相半’，勻稱，無過與不及。自孔子觀之，君子之‘質(zhì)’指內(nèi)在之德性，‘文’指外部之威儀。西漢劉向《說苑·反質(zhì)》有君子雖有外文，必不離內(nèi)質(zhì)之說。戴圣《禮記·表記》引孔子論殷、周禮制之‘文、質(zhì)’曰：‘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础膭儋|(zhì)’而不‘彬彬’。”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頁。皆持此種觀點。楊明照先生在其《增訂文心雕龍校注》(10)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引《禮記·表記》：“子曰：‘虞夏之質(zhì)，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毖陨崛饲苍~本此。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1頁。中持不同意見，認為此處之“勝”應釋為“相配”、“相稱”之義。周振甫先生的《文心雕龍注釋》(11)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注“文勝其質(zhì)：文勝任它的質(zhì)，即文質(zhì)并美?！北本喝嗣裎膶W出版社，1981年版，第6頁。、龍必錕先生的《文心雕龍全譯》(12)龍必錕《文心雕龍全譯》譯“到了商代和周代，文章的文采有了發(fā)展，勝任配得上它的內(nèi)容質(zhì)地?！辟F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頁。和戚良德先生的《文心雕龍校注通譯》(13)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譯“到了商代和周代，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相得益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也持此種觀點。

對“勝”字的不同解讀還有一些，但大致不出上引的兩類。有的解讀，同樣引《禮記·表記》，卻得出不同的結論。那么此兩類不同的解釋，究竟哪一種更近于彥和的原意呢？“勝”字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為：“任也。從力，朕聲?！倍斡癫米ⅲ骸胺材芘e之、能克之皆曰勝。”(1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00頁?！澳芘e之”即為能承擔，“能克之”即戰(zhàn)勝義?？梢娨陨蟽煞N釋義在《說文解字》中都有存在的依據(jù)，因此還需從商周之文的文質(zhì)關系入手，對其做進一步的分析。從已舉例材料看，有三點值得注意。

第一，趙仲邑先生釋“勝”為“超過”，將本句譯作“到了商、周，作品文采華美，比之于前代作品的簡單樸素，更勝一籌”。王運熙先生、周鋒則譯作“到了商朝、周朝，文采更有了發(fā)展，勝過前代的質(zhì)樸?！倍呙鞔_將商周之文與前代進行比較，而其他所舉例子皆在比較商周之文本身的“文”與“質(zhì)”。換言之，二者認為“文勝其質(zhì)”的“其”字代指前文的“唐虞文章”、“夏后氏”等前代，其他各例則認為“其”字代指的是前一句“逮及商周”之“商周”?！捌洹弊肿髦甘敬~，在《王力古漢語字典》中的釋義為“指意之所屬的那個”(15)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59頁。，在《詞詮》中的釋義為“指示代名詞，用同‘之’。用于賓位”(16)楊樹達：《詞詮》，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59頁。。那么此處“其”的指代對象究竟是什么呢？首先，參照《文心雕龍》一書中其他出現(xiàn)“其”字之處，《原道》篇“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犠畫其始，仲尼翼其終”中的兩個“其”字，所指皆為前一句中的“《易》象”；《宗經(jīng)》篇“三極彝訓，其書言經(jīng)”中的“其”，所指為前一句中的“三極彝訓”；《正緯》篇“按經(jīng)驗緯，其偽有四”中的“其”，所指為前一句中“按經(jīng)驗緯”的結果?！捌洹弊种€有多處，不能一一盡舉，僅從所舉幾例來看，《文心》中的“其”字多指代前一句的主語，少有隔句指代的情況。其次，與《文心》成書時代相近的《洛陽伽藍記》，“又有仙人桃，其色赤”(17)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8頁，第2頁。中的“其”，所指也為前一句的“仙人桃”。聯(lián)系后文“雅頌所被，英華日新”一句，假設將“其”釋為“前代”，不僅較為模糊，而且使得文意的連貫性有所欠缺。換言之，“文勝其質(zhì)”中的“其”字，指代與之相鄰的前一句中的“商周”更為符合文意。此句比較的應當是商周之文本身的“文”“質(zhì)”情況，而不是將商周之文與前代進行對比。

第二，釋“勝”為“相配”、“相稱”等義的龍必錕《文心雕龍全譯》將“文”譯作“文采”，“質(zhì)”譯作“內(nèi)容質(zhì)地”，而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將“文”、“質(zhì)”譯作“文章的內(nèi)容和形式”。陸侃如、牟世金先生的《文心雕龍譯注》、楊明照先生的《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和周振甫先生的《文心雕龍注釋》則沒有明確指出“文”、“質(zhì)”的具體內(nèi)涵。除此之外，其他各例皆將“文”譯作“文采”，將“質(zhì)”譯作“質(zhì)樸”。 在《文心雕龍》中，“文”和“質(zhì)”分開來看皆有多種復雜含義(18)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中的第一條注釋就解釋了“文”：“一般來說，劉勰用這個字來指文學或文章，但有時也用來指廣義的文化、學術；有時指作品的修詞、藻飾；有時則指一切事物的花紋、彩色。”陳兆秀在《〈文心雕龍〉術語探析》認為“文”的基本解釋有三種：文章；泛指一般文學與文壇；特指講究音節(jié)有韻的美文?！拔摹弊鳛閷ｉT術語的引申有六種解釋：作品的文辭、文句與文采、辭藻；文辭義理；華麗的文辭風格；寫作與文章作法；文運；文才。陳書良《〈文心雕龍〉釋名》將“文”分為九類：文化、學術；文學作品或文章；講究音節(jié)、聲韻的作品；作品的藝術形式，特與“質(zhì)”對舉；花紋、色彩；人為美德作品的文采；文字；文治、禮法；人為美的聲音。馮春田《〈文心雕龍〉語詞通釋》將“質(zhì)”分為兩類，一是事物的質(zhì)體、質(zhì)性，喻指文章作品的本體、內(nèi)容，又指實際才能、才干；二為質(zhì)樸，樸實。陳書良在《〈文心雕龍〉釋名》中將質(zhì)分為五個方面：質(zhì)樸；樸素；內(nèi)容；質(zhì)地；藝術作品的單一性。，但二者并舉時，通常只有兩種情況：其一，二者皆指語言風格，即語言有文采和質(zhì)樸，例如《議對》篇評價吾丘壽王、韓安國、賈捐之、劉歆“雖質(zhì)文不同，得事要矣”；其二，二者指形式與內(nèi)容，例如《情采》篇“使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可以肯定的是，“文”、“質(zhì)”對舉時的兩種含義是對應的，較少出現(xiàn)“文采”對應“內(nèi)容”這種情況。聯(lián)系下文緊接著提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隱，精義堅深”，即從語言風格的角度出發(fā)評價商周時期文王的繇辭。那么“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所指的“文”應為“文采”，“質(zhì)”應為“質(zhì)樸”。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王運熙先生、周鋒的《文心雕龍譯注》沒有提及“文勝其質(zhì)”指的是文章、作品的特點之外，其他各例或隱或顯的在翻譯中提到“文勝其質(zhì)”是商周或前代作品、文章的所具有的特點。換言之，“文”與“質(zhì)”的描述對象可能是時代的整體精神，也可能是時代的具體作品、文章。關于這個問題，前人已有解答。陶主敬眉批“談文抉《易》《書》《詩》之粹”(19)黃霖：《文心雕龍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第15頁。，李安民旁批“書只論文，故專就文上說，然終膚淺”(20)黃霖：《文心雕龍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第15頁。。雖然二者的評語一褒一貶，但仍可看出劉勰對此段歷史的敘述著眼于文章上。王金凌認為：(《文心雕龍》)中“‘質(zhì)’、‘文’二語本是時代精神的描述，它是從許多時代現(xiàn)象抽繹出來的概念，文學也是時代現(xiàn)象之一，因此文學中的‘質(zhì)’、‘文’即指一時代的文風。”(21)王金凌：《〈文心雕龍〉文論術語析論》，臺北：華正書局，1981年版，第180頁。我們對“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中“文”、“質(zhì)”的分析應該著眼在具體文章上。

第三，楊明照先生、詹锳先生和吳林伯先生都引用了這樣一條材料：

《禮記·表記》：“子曰：‘虞夏之質(zhì)，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22)葉紹鈞：《禮記》，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第207頁。

這是孔子以文質(zhì)論及四代的重要言論之一。孔子以“質(zhì)”言虞夏，以“文”言殷周(殷即商朝)，稱其各自達到了“至矣”的地步，有甚為完備無以復加的意思?？鬃咏又痔岬健坝菹闹?，不勝其質(zhì)”，可見虞夏并非只有質(zhì)而無文，只是文不勝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亦言殷周并非只有文而無質(zhì)，只是質(zhì)不勝文?！安粍佟钡尼屃x，值得我們注意。丁茶山在《論語古今注》中解釋《雍也》一章時，引用了上文《禮記·表記》中的這句話，并給出了注釋：“勝者, 一克而一負也。不勝者，相敵而止?！?23)丁若鏞：《論語古今注》第58冊，與猶堂本，第6頁，第6頁。又言“然，文不勝質(zhì)，則其文質(zhì)彬彬然也。質(zhì)不勝文，則其文質(zhì)彬彬然也。文不勝質(zhì)，非質(zhì)勝文也?！?24)丁若鏞：《論語古今注》第58冊，與猶堂本，第6頁，第6頁?？梢姸〔枭秸J為虞夏殷周四代，皆文質(zhì)彬彬、文質(zhì)相稱。那么此條材料無法作為釋“勝”為“超過”義的有力證據(jù)。

當然，孔子的“文”大多指禮樂制度，“質(zhì)”大多指人之本性、本質(zhì)，與《文心雕龍》著眼于文章的“文”、“質(zhì)”含義有所不同。但此句與《原道》篇中劉勰論商周之文的表述較為相近，劉勰文質(zhì)觀中的有些思想也本于儒家文質(zhì)彬彬的觀點，分析此句對我們理解原句有所助益。

除此之外，詹锳先生還引用了《漢書·杜欽傳》的一則材料，“殷因于夏，尚質(zhì)；周因于殷，尚文?！贝颂庮H為費解，既然殷繼承了夏而尚質(zhì)，為何因于殷的周代卻尚文呢？但此句至少可以說明殷同時具有“文”與“質(zhì)”兩種因素，因此得出商周“文”超過“質(zhì)”的結論似乎不妥。

二、劉勰的文質(zhì)觀與商周之文的“文”、“質(zhì)”關系

要解決“勝”字的含義問題，在了解“勝”、“其”、“文”與“質(zhì)”的本義后，還需著眼《原道》篇、《文心雕龍》全書來看商周之文的“文”、“質(zhì)”關系，同時探究劉勰的文質(zhì)觀。

文質(zhì)問題的探討古已有之，《論語·雍也》有這樣一則記錄，“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25)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1頁?？鬃诱J為文質(zhì)彬彬乃是可以稱為君子的和諧狀態(tài)。而后東漢王充在《論衡·超奇篇》言：“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nèi)表里，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26)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13頁。西晉陸機《文賦》言：“詩緣情而綺靡”(27)陸機著，張懷瑾譯注：《文賦譯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29頁，第29頁。、“碑披文以相質(zhì)”(28)陸機著，張懷瑾譯注：《文賦譯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29頁，第29頁。。梁蕭統(tǒng)的《文選序》言：“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边@些言論較之劉勰的文質(zhì)論，未成系統(tǒng)理論，較為散亂。

劉勰的文質(zhì)觀在繼承前人文質(zhì)論的基礎上，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建立了自己的理論體系。前輩學者們對此多有論及，蔡守湘先生指出“劉勰是第一個系統(tǒng)地提出了‘文附質(zhì)’、‘質(zhì)待文’、內(nèi)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以內(nèi)容為主導的理論的文學理論批評家”(29)蔡守湘：《評劉勰的文質(zhì)觀》，《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2期。，他認為劉勰主張文質(zhì)并重，但始終強調(diào)質(zhì)的主導作用。王運熙先生、楊明在《魏晉南北朝和唐代文學批評中的文質(zhì)論》(30)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和唐代文學批評中的文質(zhì)論》，《文藝理論研究》，1980年第2期。中梳理了從《論語》開始到《河岳英靈集》的文質(zhì)論，從文學的語言風格和內(nèi)容形式兩方面區(qū)分了《文心雕龍》中“文”與“質(zhì)”的內(nèi)涵，認為劉勰對文風的總要求是文質(zhì)彬彬，但對于各種不同的文體則各有側重。齊樹德將《文心雕龍》中的“文”進行了詳細劃分，認為劉勰“對文學是稍重于文而不忽視質(zhì)；對近文學是偏重于質(zhì)而兼顧于文；對非文學是只重質(zhì)而不論文采。”(31)齊樹德：《從劉勰的文質(zhì)論談〈文心雕龍〉》的研究方法》，《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吳圣昔與蔡守湘先生持相同看法(32)吳圣昔：《劉勰文質(zhì)統(tǒng)一觀初探——〈文心雕龍〉綜論之一》，《齊魯學刊》，1981年第2期。，并在論文中進一步分析了內(nèi)容能與形式并提的原因，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分析了如何達到文質(zhì)統(tǒng)一的完美境界。此后，李凌燕(33)李凌燕:《淺析劉勰的文質(zhì)論》，《婁底師專學報》,1994年第3期。、李鋒(34)李鋒:《文質(zhì)互變發(fā)展的頂峰與拐點——略論劉勰的文學發(fā)展觀》，《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劉偉(35)劉偉:《劉勰文質(zhì)思想探析》，河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等對劉勰的文質(zhì)觀進行了探究，但總體看法與上述前輩較為相似。值得補充的是，賴琴芳釋劉勰文質(zhì)觀時，強調(diào)了“文不滅質(zhì)”的觀點，認為文質(zhì)兩者之間具有不可通約性，“彼此恪守自己的美學規(guī)范，它們之間不是相互取消，而是相互統(tǒng)一和共同存在的關系”(36)賴勤芳:《劉勰文質(zhì)論再釋》，《江淮論壇》,2006年第1期。。

在前輩學者的研究基礎上，我們從《情采》篇來探究劉勰的文質(zhì)觀?！肚椴伞菲_篇提到：

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

所謂“文附質(zhì)”，“質(zhì)”先于“文”而產(chǎn)生，“文”要依附“質(zhì)”；所謂“質(zhì)待文”，就是“質(zhì)”離開“文”也難以獨立存在。“文”與“質(zhì)”相互依存，但“質(zhì)”處于更為根本的地位。同時，《情采》篇中還提到“文不滅質(zhì)” 的問題，“文”與“質(zhì)”具有相對獨立性。

我們簡要論述了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秉持文質(zhì)半取的文質(zhì)觀，那么商周之文的“文”、“質(zhì)”關系是否與之相同？對此，我們有必要做進一步探討。

首先，在文章第一部分中我們已經(jīng)論證了“文勝其質(zhì)”是對商周時期文風的總結，聯(lián)系上下文：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敘惟歌，動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

“文勝其質(zhì)”的具體表現(xiàn)是：“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為《易》作繇辭，“符采復隱，精義堅深”，而周公“剬詩緝頌，斧藻群言”。劉勰對文王繇辭的評價同樣是從“文”與“質(zhì)”兩方面出發(fā)的?！胺蓮碗[”即文辭含蓄，是在說“文”的方面；“精義堅深”即意義精深，是在說“質(zhì)”的方面。由此可見，作為商周時期文章代表之一的文王繇辭是文質(zhì)并取的，《雅》《頌》也具有文質(zhì)半取的特點。

其次，在《宗經(jīng)》篇中，劉勰指出“經(jīng)”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 ，經(jīng)孔子編訂，成《易》《詩》《禮》《春秋》“五經(jīng)”，內(nèi)容深奧，是文辭典范。從編訂的時代來看，經(jīng)孔子編訂后的五經(jīng)大概成書于春秋前后，屬于東周。“雅頌所被”，指明《雅》《頌》是商周之文的代表作品，這里的《雅》《頌》也就是《詩經(jīng)》中的篇章。既然商周之文的代表作品是劉勰“宗經(jīng)”觀念中的“五經(jīng)”之一，至少我們可以判斷，總體上，劉勰對商周之文是持贊賞態(tài)度的。

劉勰對于商周之文的此種評價貫穿了整部《文心雕龍》，例如《明詩》篇：“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睆纳坛街艹堆拧贰俄灐返捏w制已經(jīng)完備，《詩經(jīng)》四始的光采照耀，六義周密深厚。劉勰再次提及商周之文的代表作品是《雅》《頌》，并明確指出商周之文具備“六義“的特質(zhì)。這里的“六義”，即《宗經(jīng)》篇所提到的“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傲x”是劉勰認為理想文章應該具備的特質(zhì)，也是他樹立的為文典范——“五經(jīng)”的特點。具體來看，“六義“中既有對文章“情”、“事”、“義”等內(nèi)容方面的要求，也有對形式方面的要求，即語言精練、文辭華麗而不浮靡。由此可見劉勰對文質(zhì)并重的追求。換而言之，商周之文具有文質(zhì)并重的特質(zhì)。

《才略》篇中有相似的論述：“商周之世，則仲虺垂誥，伊尹敷訓，吉甫之徒，并述《詩》《頌》，義固為經(jīng)，文亦足師矣?！?此處“義”即“質(zhì)”的同義詞，劉勰認為商周之文的“質(zhì)”與“文”達到了經(jīng)典的程度，是值得學習的對象，從此句中也可管窺劉勰對商周之文的贊賞態(tài)度。

在《通變》篇中，劉勰從文學史的角度出發(fā)，探究了商周之文的“文”、“質(zhì)”關系，集中說明了文學由“質(zhì)”到“文”的發(fā)展趨勢。

黃歌斷竹，質(zhì)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于黃世；虞歌卿云，則文于唐時；夏歌雕墻，縟于虞代；商周篇什，麗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時，其揆一也。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策制，顧慕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采。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昧氣衰也。

此段文字中，劉勰以“文”、“質(zhì)”為變量來描述不同時代的文學發(fā)展狀態(tài)。商周之前，“質(zhì)”超過“文”，但文學整體呈現(xiàn)一種向上發(fā)展的趨勢；商周之后，“文”超過“質(zhì)”，文學整體呈現(xiàn)衰退的趨勢。商周在此時就成為了文質(zhì)彬彬的代表，達到了“文”與“質(zhì)”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因此劉勰在“商周篇什”的描述之后，用“至于序志述時，其揆一也”作了總結，并將其與楚漢及以下文學隔開，分成兩個走向不同的階段。

具體從“文”的角度來看，黃帝時代的文學“質(zhì)之至也”，最“質(zhì)”而無“文”，接著發(fā)展到了唐虞時代“廣于黃世”，虞舜時期又“文于唐時”，夏則“縟于虞代”，商周“麗于夏年”。這里的“廣”、“縟”、“麗”皆表達了“文”逐漸增加的情況。此時的“文”雖然逐漸增加，但在商周之前依舊不足與“質(zhì)”相稱。從“質(zhì)”的角度來看，黃唐淳而質(zhì)，虞夏質(zhì)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以下“質(zhì)”逐漸喪失，貶斥的意味逐漸加深，最終到了“訛”的地步。楚漢以下的“文”超過了“質(zhì)”的比重，導致了“從質(zhì)及訛，彌近彌?！钡慕Y果。由此可見，商周之文可以說是最為理想的文章典范，既“麗”且“雅”?！胞悺本褪恰拔摹钡谋憩F(xiàn)，將“麗”與“艷”、“綺”等字比較，可見“麗”不是無“質(zhì)”之“文”?！把拧笔恰百|(zhì)”的體現(xiàn)，將“雅”與“淳”字比較，可見“雅”不是無“文”之“質(zhì)”?！胞悺迸c“雅”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商周之文“文”、“質(zhì)”半取、文質(zhì)彬彬的狀態(tài)，可見劉勰用字之精心、考究。

劉勰論文章，重視文質(zhì)兼?zhèn)?。正如《征圣》篇提到：“然則圣文之雅麗, 固銜華而佩實者也?！笔ノ氖茄披惣?zhèn)?、銜華佩實的。這里用“雅”與“麗”來形容圣人之文，而在《通變》篇中，劉勰同樣用“雅”與“麗”來形容商周之文，可見商周之文在一定程度上最接近文質(zhì)彬彬的圣人之文，也最接近劉勰心目中的理想之文。

我們再回到“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之“勝”字釋義的問題上，劉勰持有文質(zhì)彬彬的觀點，商周之文不論在《禮記》中還是在《文心雕龍》中，都具有文質(zhì)半取的特點，可見商周之文符合劉勰的文質(zhì)觀。同時，商周之文的代表作品是《詩經(jīng)》《易·繇辭》，二者皆屬于劉勰推崇的文章典范——五經(jīng)，可見劉勰對商周之文自然持有贊賞的態(tài)度。通過對劉勰文質(zhì)觀的分析，以及對商周之文“文”、“質(zhì)”關系的分析，可見“勝”字釋為“相稱”更符合劉勰本意，即商周之文達到了文質(zhì)彬彬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