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漢語中本來是一個略顯怪異的詞,但因為種種因緣際會,在近年來日漸變得深入人心。傳承、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也成了社會各界的一個共識。不過,相對于社會實踐的熱鬧,對于非遺本身的深入思考卻并不多見。對于非遺保護中的一些根本性問題,比如為什么要保護,哪些值得保護,評判的標準又是什么?如何恰當?shù)乇Wo?這些問題許多時候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理所當然??上驳氖?,最近一部面向少年兒童的非遺題材紀錄片,對我們思考這些問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素材和契機。
一
這部片子叫《我是中國的孩子》,是一部面向7-14歲少年兒童的民族、文化題材紀錄片。第一部2016年在湖南衛(wèi)視等首播,第二部今年在網(wǎng)絡(luò)首播。應(yīng)該說,這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兒童題材紀錄片。片子圍繞幾位少數(shù)民族的小朋友的日常生活,描繪他們與民族文化及非遺的接觸過程。但這不是一個以非遺傳承為直接主旨的作品,這是它最可貴也最令人感動的原因。它沒有先入為主地宣傳非遺,而是帶著幾分客觀和幾分同情,刻畫了小孩子與傳統(tǒng)和非遺的真實接觸過程,以及他們在這個過程中的開心與不開心。
確實,制作者們對兒童和兒童視角的尊重,是整部作品最令人感動和觸動的地方。制作者很少以學習成績這些我們視為當然的尺度來評判這些兒童,相反,影片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個個性格各異、個性鮮明的個體,是他們的淘氣、貪玩、煩惱、開心、淳樸、羞澀。作品的大部分內(nèi)容,表現(xiàn)的實際上是兒童和傳統(tǒng)、非遺首次接觸,或者說是兒童“文化化”的過程。但正是作者們對這個初始過程的客觀記錄,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對文化、傳統(tǒng)以及非遺之本質(zhì)進行的思考和反思的機會。而如果沒有這些兒童本位的觀察,這些問題恐怕很難進入我們這些成人的視野。
什么是文化的本質(zhì)呢?按照現(xiàn)代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的說法,就是滿足人類需求的種種手段。比如,因為有吃飯的需要,于是有了各種生計模式;因為有情欲和繁衍的需要,于是有了婚姻和家庭;因為有合作的需要,于是有了大大小小的各種社群;因為娛樂的需要,所以有了種種的娛樂、文藝;因為有傳遞知識技能的需要,于是有了教育;因為有心靈的深層需要,于是有了哲學、宗教,等等。而且,他還認為,有一些需求對人類而言是基本的,人類文化首先并最終都是為了滿足這些需要;而另一些需求則是派生的,是滿足這些基本需求的手段,以及滿足這種手段的手段。
但是,馬林諾夫斯基建立他這個所謂文化功能理論的模板,實際上是他調(diào)查過的一些比較簡單、“原始”的文化。一旦面對我們的這種復雜的、“高等”的文化,這個理論就顯得捉襟見肘,漏洞重重了。我們的許多文化設(shè)施,很難看出滿足了人性的什么需要。比如,戰(zhàn)爭滿足了什么需要?暴力滿足了什么需要?以及我們這里要思考的問題:非遺滿足了什么需要?
這讓我們想起幾乎同時代的一位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思考。海氏也認為,我們的生活是處在一系列由目標和手段構(gòu)成的鏈環(huán)中。比如,制鞋是為了穿用,裝好的表是為了讀時。而這些設(shè)備曾是工作原料提供者的目的,人們穿鞋看表可能又為了其他事務(wù)。生活就是個由一系列的“為了”組成的結(jié)構(gòu)。但是,這位哲學家敏銳地指出,這些“操勞”的事務(wù)并不一定指向我們最終追求的那個“命運”。相反,我們往往“沉淪”在這一系列越來越遠的鏈環(huán)中,恰恰遺忘掉我們究竟“為了”什么,遺忘了我們從哪來,要到哪去。這是文化哲學中的一個根本性問題。
二
帶著這樣的問題,再回過頭來看這部紀錄片,會讓我們生發(fā)諸多深刻的觸動。整部作為表現(xiàn)的是兒童的日常生活,其中有幾個方面是制作者著重刻畫、也是最令觀者印象深刻的。
其一是對兒童的游戲生活的突出描繪。無論是蒙古族的賽馬、苗族的斗牛、哈尼族的秋千、陀螺、裕固族的拉爬牛、仡佬族的踩竹高蹺、打篾雞蛋、羌族跳撐皮筋、舞草龍,還是傈僳族的射弓弩,幾乎每一集中都刻畫了孩童的游戲,以及大人們的游戲。
《我和狗狗過苗年》講的故事就是一位苗族少年在苗年假期的游戲生活。對這個十歲的小男孩金鴻文來說,大山就是他的兒童樂園,“吃吃野果,掏掏鳥窩,抓一條蛇,捅個馬蜂窩,別提有多好玩了”。而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像貝爾·格里爾斯那樣去荒野求生。這次苗年假期,金鴻文更是實現(xiàn)了跟爸爸上山打獵的愿望,仿佛離他的人生夢想更近一步了。
看著片中一群小男孩們在山中月下烤野兔的笑臉,我們不僅想起人類學家赫伊津哈那堪稱石破天驚、但也堪稱偉大的結(jié)論:我們文化的游戲性,人的游戲性。這一關(guān)于文化的游戲論在某種意義上突破了文化功能論。通俗地講,這一理論指出了,人不單單是為了實現(xiàn)某種需求而活著,人的生活不單單是手段,而就是目的本身。從游戲去解釋人類生活,就意味著:人不是被迫地經(jīng)歷某種生活,而是享受地體驗著他的人生。人類正是在游戲中,實現(xiàn)了它的這一最終目的;或者說,人的理想生活、文化的理想形態(tài),就是既有功能性,也有游戲性。
因此,游戲?qū)τ谖幕嵌嗝凑敚⒆觽兿矚g游戲,就正是人的天性,難以剝奪的天性。在節(jié)目中我們看到,達斡爾族小姑娘蘇涵薇喜歡曲棍球,但是問她為什么喜歡曲棍球呢,小姑娘卻說,“不知道,反正就是喜歡唄”。因為這是一份來自天性的喜歡,而它其實與曲棍球的民族傳統(tǒng)——比如契丹人的馬球運動無關(guān)。因為這個所謂的傳統(tǒng)文化在歷史上也不過是牧羊人順手拿著拐棍玩的游戲。(《我和曲棍球的那些事》)因為我們不需要一個外在的理由(比如民族文化)為這一天性辯護。蒙古族少年蘇墩因為不寫作業(yè),被老師請了家長。這個少年的理由是:“有時候我真搞不懂,爸爸媽媽干嘛非逼著我上學,我長大了就想和爸爸一樣開馬場,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啊”?(《馬背上的少年》)這究竟是一個不聽話的少年的歪理,還是對我們文化現(xiàn)實的一種質(zhì)疑呢?
其實,許多傳統(tǒng)勞動本身就帶有游戲的性質(zhì),這恐怕正是讓一個孩子喜歡馬場的原因。正如我們在節(jié)目中看到的,兒童往往是在游戲中學會勞動的,或者把學習勞動當作游戲來進行的。比如用鼠夾捕山鼠、砍冰取水、幫老人織褐子、捉魚到稻田放養(yǎng),上山采茶、學放圈套捕獵;或者用“寶刀”割草喂牛、用渾水中摸魚、親自參與殺豬、邊玩邊放山羊、幫爺爺采漆樹籽、學推石磨做合渣、熏臘肉,以及陪媽媽上山采藥、學藥物知識、在冰雪中拉爬犁、給爸爸打下手捕魚,等等。這些都是滿足人類需求的活動,也是有趣的游戲。另外,我們在節(jié)目中也看到了是許多傳統(tǒng)藝術(shù)活動,首先得到了孩子們的喜歡。比如比如侗族大歌、刺繡、羌族肩鈴舞、赫哲族魚皮畫、藏戲、瑤族花鼓舞,等等,因為正如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所言,藝術(shù)的本質(zhì)正是游戲。
影片的另一個主題,是對孩子們的友誼的刻畫,因為這也是人的天性。在節(jié)目中我們看到,小表弟見到蘇涵薇就哭,離開的時候也哭,見面是開心地哭,分別是傷心地哭(《我和曲棍球的那些事》);一群裕固族的少年少女和前來支教的老師灑淚分別(《安妮的約定》);一群剛剛結(jié)束班委選舉競爭的小伙伴們,嚴肅地談?wù)撈鹩颜x的意義——什么是朋友,“在你最困難或最無助的時候幫助你的時候才是朋友”,“就像是爬山一樣,在你就要倒下的時候,朋友把你拉上去”,“就是在你困難的時候幫助你,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安慰你,而不是在你高興的時候忽悠你,在你輝煌的時候屁顛屁顛地跟在你屁后,這樣的是假朋友?!睘槭裁葱枰笥涯兀镒迮⒛戎x說的,“因為我是怕孤獨的” (《班利村的友情》)。我不知道哲學家是不是說出了比這些十幾歲的少年的所思所想更多的東西。
節(jié)日也是節(jié)目突出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也是孩子們喜歡的活動。幾乎每一集中都有對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展現(xiàn)。比如裕固族的賽馬會、哈尼族的十月年、土家族的中秋節(jié)、羌族的新年、傈僳族的春浴節(jié),等等。為什么喜歡節(jié)日呢?在課堂上,小朋友們分不清(拉祜族的)葫蘆節(jié)、(傣族的)潑水節(jié)和(布朗族的)山康節(jié),不過布朗族的蘇涵小姑娘對山康節(jié)充滿了期待(《蘇涵的山康節(jié)》)。因為那里有她和她的小伙伴感興趣的美食,有族人的聚會,以及聚會上稀奇的樂器。或者像裕固族小姑娘周歡吐露的心聲:“我就是愛熱鬧”(《安妮的約定》)。
但是,喜歡節(jié)日不只是孩子們的天性,不如說節(jié)日集中地呈現(xiàn)了人類文化的本性,或者說是人類文化理想的集中爆發(fā)。比如,節(jié)日意味著美食,而正是在美食中,人類首先體會到了人類的最基本需求與最終的目的(游戲性)的雙重實現(xiàn)。人這種物種,既不是為了吃飯而活著,也不是為了活著而吃飯,人“享受”著它的美食。這其實是只懂得果腹的動物體會不到的更高層面,所以美食的文化意義豈是可以忽視的。同時,節(jié)日意味著歡聚,意味著這種社會性的動物對友誼的天然渴望。節(jié)日的原型,正是人與人甚至人與神之間的共餐儀式。所以說,美食、歡聚、游戲,這是節(jié)日的本質(zhì),也是文化的理想。
三
整部作品非常可貴的地方,就是對孩童接受非遺過程的客觀記錄,這一記錄背后實際上是對兒童的視角的尊重,而這種兒童視角就為我們提供了一次檢視成人的成見的機會。
在《磊磊的煩惱》中,因為要準備小學入學面試(就是學會用母語說出自己并念出一到十的數(shù)字),鄂倫春族小朋友劉洪磊的暑假蒙上了陰影。要上暑假活動班了,磊磊不能玩了,“玩多快樂呀,快樂有什么不好嗎”?這句畫外音道出了磊磊的心聲,但也是一句發(fā)人深省的“大哉問”。這是對我們這些教育者的提問,對教育的本質(zhì)的提問,對文化的本質(zhì)的提問,當然也是對非遺的本質(zhì)的提問。
我們說了,文化的本質(zhì)在于它滿足了人的某種需求,也在于它與我們的最終需求之間的關(guān)系。正如我們在片子中看到的,孩童認識文化的過程,其實正是辨識其功能的過程。在《蘇涵的山康節(jié)》中,蘇涵不認識外公的煙筒,外公這樣介紹:“這個叫水煙筒,以前馬幫的人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因為)路上有很多的小蚊子,如果不抽煙吶,那要被蚊子咬的。晚上在路上睡覺的時候,要把這個煙筒里面的這個水倒在周圍,預防那個毒蛇進來咬啊”。這里展現(xiàn)出了制作者們深刻的文化理解。正如馬林諾夫斯基一再指出的,文化不是知識,而是生活本身。
反過來說,如果一件文化設(shè)施,說不出有什么“用處”,那也就意味著它的內(nèi)涵已經(jīng)干枯或耗盡了。無論我們因為由于情感的慣性而多么地不舍,那也無濟于事。在《永成的秘密》爺爺想把自己的木制快馬船技術(shù)教給小孩子,沒想到被外孫子直接懟了回去:“你那玩意我不感興趣”。如果要回懟,我們還真需要更復雜的文化論證。
如果新的文化設(shè)施、外來的文化設(shè)施,開始滿足了生活的功能,就能獲得生長的活力,那我們也不應(yīng)該在傳統(tǒng)與否這個意義上拒絕它。白沙古鎮(zhèn)的納西族小朋友和康豪喜歡足球,因為足球串起來的,是他的小伙伴、同樣愛踢球的父親,以及他們的榮譽(《我的足球我的班》)。接下來,新的文化偶像誕生了,他們可能是C羅、內(nèi)馬爾和羅德里格斯,這似乎是和白沙細樂、東巴文字、納西民謠不一樣的另一些符號,但本質(zhì)上又沒什么不同。海邊長大的京族少年鄭凱劍的超級大偶像則是杰克船長,“帥斃了,還機智勇敢”(《小小船長探險記》)。同樣地,塔吉克族小姑娘凱巴努,“從小就喜歡舞蹈,每當音樂響起,我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無論這是塔吉克族舞、維吾爾族舞、柯爾克孜族舞還是漢族舞(《帕米爾的舞蹈精靈》)。因為文化在根本上超越了傳統(tǒng)、民族、地域的局限。
當然,我們在節(jié)目中也看到了孩童們對一些非遺的喜歡,天生的喜歡。像蒙古族少年小蘇墩對馬的迷戀,對養(yǎng)馬知識的如數(shù)家珍。難道不正是因為那里依然存留著人的天性嗎?相反地,片子在許多部分呈現(xiàn)了孩子們對學習的抵觸,這難道不正是對我們文化中的某種根本性缺憾的來自本能的反抗嗎?
兒童不是文化的受教育者,而是文化的教育者。這正是許多偉大的思想家要教導我們的“樸素”真理。比如,老子的人文理想,恰恰是嬰孩,“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孩”,“圣人皆孩之”,“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以嬰孩為喻,老子要教導我們的是一種復歸天性的智慧。而越是文化(觀念)越是混亂的時代,這種智慧就越顯示出價值,這種復歸就越具有指引性。比如明代的李贄,以更為激烈的姿態(tài)呼喚向童心的回歸。因為童心才是真心,是“最初一念之本心”,“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甚至在遠在西方的尼采那里,我們也能聽到類似的呼喚,尼采教導的“超人”,實際上最終是要變成“兒童”。
所以,兒童不是文化的受教育者,而是教育者。教育者不是要把一種價值尺度施加于兒童,相反地,兒童才是文化的尺度,童心才是檢驗文化的標準。文化哲學要做的,不如說是用孩童的眼睛、用兒童的尺度重新打量這個世界。孩子們天然喜歡的文化,一定有其深意在焉;相反,一個讓孩童不開心的文化,一定有問題在其中。
所以,傳承非遺,也要不忘初心。什么是不忘初心呢,就是聆聽孩童的教誨。孩童的教誨,至少包括了文化(生活)的功能性、游戲性,包含了人與人的親近,等等。而這其實也正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公約》的初衷——非遺保護在根本上是對人和人權(quán)的尊重和保護,以及“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及其相互欣賞的重要性的意識”。
胥志強,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