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少龍
(廈門大學(xué) 哲學(xué)系,福建 廈門 361005)
德國社會理論家霍耐特(Axel Honneth)的承認理論自提出以來就備受關(guān)注,也引起了國際學(xué)界的廣泛討論,這場討論幾乎囊括了歐美左翼學(xué)界的所有重要學(xué)者,甚至包括女性主義學(xué)者在內(nèi),像哈貝馬斯、泰勒、利科、弗雷澤、朗西埃和弗斯特等人都直接或間接地參與了這場論戰(zhàn)。由于視角的多樣性使得承認理論的內(nèi)涵和外延大大地得到了充實和拓展,并且在論戰(zhàn)中融入了當代社會的問題視域,使得承認理論這樣一個具有歷史感的話題又具有了鮮明的時代性,呈現(xiàn)了當代活躍在西方學(xué)界的學(xué)者們對當前時代主題的一個診斷方案。因而,承認理論雖然是以霍耐特作為標志人物,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集體協(xié)作的產(chǎn)物,是西方社會時代精神的一個寫照,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的特殊性,所以,從西方二十世紀的哲學(xué)發(fā)展史來看,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又被稱為是法蘭克福學(xué)派批判理論在當代復(fù)興的重要轉(zhuǎn)折點。而事實上,承認理論近三十年的發(fā)展也已經(jīng)超越了批判理論的范疇,在社會學(xué)、政治學(xué)和法學(xué)等社會科學(xué)上起到了非常重要的理論建構(gòu)作用。而在霍耐特的承認理論架構(gòu)中最為復(fù)雜的部分無疑就是它的理論基礎(chǔ)來源問題,換句話說,何為承認理論的根基?這是事關(guān)能否正確理解霍耐特承認理論的關(guān)鍵。
但是對此問題的解答,很多學(xué)者是將霍耐特的承認理論直接歸入社會心理主義范疇,指責(zé)他陷入了道德決定論的泥潭,弗雷澤在與霍耐特合著的《分配還是承認?——一個政治—哲學(xué)對話》(1)Fraser, Nancy u. Axel Honneth: Umverteilung oder Anerkennung? Eine politisch-philosophische Kontrovers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3.中認為霍耐特滑入了社會心理的泥潭里,進而把政治經(jīng)濟學(xué)中的“分配”問題簡單歸結(jié)為“承認”問題。彼得布里奇在他的《霍耐特的批判理論》(2)Petherbridge, Danielle: The Critical Theory of Axel Honneth, Plymouth: Lexington Books, 2013.中批判霍耐特把社會互動的基礎(chǔ)放在個體的“感覺”上,尤其是從道德的“感覺”上來說明社會的行為機制,這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相去甚遠。但是,這些評議大都主要是建立在霍耐特的成名作《為承認而斗爭——社會沖突的道德語法》(3)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上,而且主要是集中在霍耐特分析社會的“道德語法”方面,進而延伸解讀出霍耐特就是個以承認一元論為基礎(chǔ)的道德主義者和社會心理學(xué)者,而此類的批判文章在國內(nèi)外學(xué)界也是屢見不鮮。
問題只是在于,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固然是有道德主體的心理分析的因素,但是否可以就此以偏概全,完全否定他的承認理論中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chǔ)?實際上,將霍耐特的理論解讀為唯心主義完全忽視了他建構(gòu)承認理論的初衷,也漠視了他在青年時期建構(gòu)“歷史唯物主義”的企圖。而建構(gòu)他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chǔ)就是“勞動”這個概念,因而,探討霍耐特承認理論的基礎(chǔ)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就是要回歸到他早期的理論構(gòu)想之中,尤其是阿爾都塞學(xué)派關(guān)于結(jié)構(gòu)的馬克思主義對他的理論基礎(chǔ)的深刻影響。因而,有必要從“勞動”這個概念出發(fā)對霍耐特承認理論的基礎(chǔ)做出學(xué)理上的研究,以便打通其前后期理論的邏輯節(jié)點,從總體上把握承認理論所具有的深刻含義。而這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邏輯節(jié)點就出現(xiàn)在霍耐特的兩篇文章中,分別是《勞動與工具化行為》和《勞動與承認》,尤其是后面這篇文章,其實就是對他早期關(guān)于勞動的歷史唯物主義分析的直接推進,也是論述他的承認理論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chǔ)的最為重要的依據(jù)。
自西方啟蒙運動以來,“勞動”這個概念不只是在經(jīng)濟學(xué),而且對于近代政治哲學(xué)也至關(guān)重要,在洛克的《政府論》(4)洛克:《政府論》,瞿菊農(nóng)、葉啟防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密爾的《論自由》(5)密爾:《論自由》,許寶骙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9年。和黑格爾的《倫理體系》(6)Hegel, G.W.F.: System der Sittlichkeit. [Critik des Fichteschen Naturrechts], Hamburg: Meiner, 2002.中,“勞動”是建立近代社會的所有政治哲學(xué)體系的基石,正是由于“勞動”的存在才真正確立起了個體的主體人格,此后,馬克思通過對“勞動”的批判揭示了剩余價值的規(guī)律和資本主義剝削的秘密?;裟吞氐某姓J理論也是建立在對“勞動”的批判分析之上的,只不過這個“勞動”現(xiàn)在是作為“工具化”的“勞動”,據(jù)霍耐特分析,所謂“工具化勞動”就是勞動者的勞動喪失了主體性而只淪為客體化存在,因而必須要建立起具有主體間性的社會認同體系來應(yīng)對“工具化勞動”所帶來的危機。
霍耐特早期編輯的論文集《勞動、行為與規(guī)范——歷史唯物主義理論2》(7)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1980.就是對這個“工具化勞動”的研究,而他的承認理論的最初構(gòu)想就是植根于對黑格爾、馬克思和阿爾都塞學(xué)派,以及法蘭克福學(xué)派的勞動理論的思考,因而具有歷史唯物主義的特征?;裟吞叵M柚皠趧印备拍畹姆治鰜磉_到對批判的社會理論設(shè)定研究范疇的目的,激發(fā)他做出如此思考的根源首先來自對德國社會變遷的分析,尤其是在二戰(zhàn)后,德國學(xué)界對馬克思理論的爭論和反思使得固有的意識觀念被解構(gòu),這同時也為社會理論家就社會變革提出新的觀點創(chuàng)造了機會。當然,這些爭論涉及的領(lǐng)域和范疇非常廣泛,而霍耐特最關(guān)注的是在實踐哲學(xué)方面如何解讀馬克思關(guān)于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理論,因為在他看來,這直接涉及到如何定位社會批判理論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關(guān)系問題(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5.。社會批判理論針對的就是資本主義社會固有的危機,只有從危機根源上做出批判性的思考,才能找到破解社會癥結(jié)的途徑,并有效地化解這些危機以維持穩(wěn)定和團結(jié)的社會共同體。為此霍耐特把研究的視角集中在“勞動”概念上,因為只有“勞動”才能正確地分析資本的邏輯基礎(chǔ),也只有“勞動”才能理解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進而對后資本主義社會做出準確的判斷等等(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6.。德國社會關(guān)于馬克思的爭論最為顯著的是在意識形態(tài)上,尤其是馬克思關(guān)于階級斗爭的理論遭到了嚴重質(zhì)疑和沖擊,為此,德國的社會理論家試圖通過改造馬克思階級理論來重新解讀新的社會形態(tài), 因而取而代之的“沖突”概念對當代社會哲學(xué)就具有了特別的意義。但在霍耐特看來,用“沖突”概念來重構(gòu)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無非就是換了一種方式談?wù)撾A級斗爭而已,只不過現(xiàn)在不用意識形態(tài)那種激烈的詞匯,而改用“沖突”或“危機”這些比較中性和模糊的話語,然而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于如何理解馬克思的“勞動”概念(1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7.。因為這不僅關(guān)系到階層的劃定,而且也是討論“勞動”作為人的本質(zhì),以及人自身的解放和自由等問題的關(guān)鍵, 尤其是在理解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爭論中具有重要作用(11)Honneth, Axel: Das Andere der Gerechtigkeit. Aufs?tze zu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 Frankfurt am Main, 2000, S.156.。所以,從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勞動”概念中,霍耐特似乎讀出了在后資本主義時代對人的政治行為的恰當描繪,因為馬克思所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從政治經(jīng)濟學(xué)中所獲得的對經(jīng)濟增長的預(yù)期,而且是期望在經(jīng)濟行為中發(fā)現(xiàn)符合人的行為方式的規(guī)范化欲求。當然,對于霍耐特而言,這也是社會批判理論對“批判”的理解,因為批判的目的在實踐哲學(xué)上是為建構(gòu)自由和民主的社會提供恰當?shù)囊暯恰T诨裟吞氐纳鐣軐W(xué)那里,毫無疑問,“勞動”構(gòu)成了描繪整個現(xiàn)代社會的宏觀背景,它以對象化的方式描述了他者的存在,并將他者的權(quán)利作為具有互動特征的“勞動”的產(chǎn)物,并且這個帶有普遍性的“勞動”以最平等的方式給所有個體以社會交往的形式。可以說,“勞動”作為根本的社會變革力量是打破形式主義的主體哲學(xué)的最強有力的客觀方式,按照泰勒的觀點,“勞動”是超越社群主義和自由主義之爭的最好方式,因為無論是共同體還是個體都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勞動”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12)Taylor, Charles: Aneinander vorbei: Die Debatte zwischen Liberalismus und Kommunitarismus, in: Honneth Axel (Hrsg.): Kommunitarismus. Eine Debatte über die moralischen Grundlagen moderner Gesellschaften, Frankfurt am Main, 1993, S.103-104.。
由于“勞動”在構(gòu)建社會共同體的利益和價值取向上所具有的重要意義,霍耐特試圖從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對“勞動”的批判中找到還沒有被清晰地闡述出來的社會規(guī)范,進而將它用來理解個體的社會行為(13)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1.。其實,早在馬克思之前,黑格爾就已經(jīng)認識到“勞動”對個體人格的肯定性認同,而在他對現(xiàn)代社會的辯證解讀中,也認識到“勞動”同樣會給個體以“否定性”的承認?!胺穸ㄐ浴痹臼呛诟駹栆眠壿嬻w系中的用語,但黑格爾將它用在《倫理體系》的體系建構(gòu)之中,以便說明從“自然倫理”向“絕對倫理”過渡所必經(jīng)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因為對“自然倫理”的否定而表現(xiàn)為“犯罪”、“決斗”和“戰(zhàn)爭”等現(xiàn)象,因而被定義為“否定倫理”。黑格爾通過對“否定倫理”的論述為建構(gòu)社會和國家權(quán)力的合法性提供了有力的證明,進而在從個體進入“家庭”、“社會”和“國家”等共同體所應(yīng)當具有的規(guī)范做了恰當?shù)姆治?14)Hegel, G.W.F.: System der Sittlichkeit. [Critik des Fichteschen Naturrechts], Hamburg: Meiner, 2002.。但黑格爾并不認為“絕對倫理”的建構(gòu)能夠使得“公平”、“公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能絕對實現(xiàn),從他對主奴關(guān)系的論述中就可以看到,即使在“絕對倫理”層面,剝削和貧困現(xiàn)象依然不可避免。作為深諳黑格爾《倫理體系》的重要學(xué)者,在霍耐特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范化也正是建構(gòu)在這種承認的“否定性”上,所以,否定性成為了批判的社會理論的核心,因為它所面對的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理性缺陷本身(15)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8.。按照霍耐特的分析,承認的“否定性”意味著將生動的東西變成了僵化的形式,當代發(fā)達的市場社會已經(jīng)表明,“勞動”必定要把理性發(fā)揮到極致才能滿足急劇膨脹的物質(zhì)需求,也就是說,“勞動”變成了“工具化勞動”。“工具化勞動”也是社會批判理論所要批判的范疇之一,而問題解決的關(guān)鍵就在于如何讓“勞動”富有生機,讓“勞動”不僅僅是滿足個體生存的自然需要,而且也能給個體帶來尊嚴和幸福以滿足其社會需要,也就是如何從“工具化勞動”的事實中開辟出“勞動”的應(yīng)然狀態(tài)來,這是社會理論家所必須面對的共同難題(16)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0.。而這個難題的解決也決定了在當代重新解讀啟蒙運動具有重要的意義,換句話說,從“勞動”在近代以來的理性運用中重新生發(fā)出一種有生命的生活形式來,這也就能夠為當代社會中的人的處境表達提供可供思考的范疇,在哈貝馬斯看來,至少應(yīng)該在實踐哲學(xué)上把權(quán)力從理性的錯誤使用中解救出來(17)Habermas, Juürgen: 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 Zw?lf Vorlesungen, Frankfurt am Main, 1988, S.144.。事實上,自康德以來,理性對自然的支配使得“勞動”帶有非常強烈的目的合理性,盧梭早已告誡人們文明的退化所帶來的災(zāi)難在今天似乎已然成為現(xiàn)實,這種破壞作用不只是表現(xiàn)在人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上,而且也包含在社會生存環(huán)境中。在霍耐特看來,由于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的破壞,這對于構(gòu)建理想的社會共同體有著根本性的損害,因為作為個體的自我在其中就會因此而失去了道德的引導(dǎo)(1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5.。
可以看出,霍耐特對“工具化勞動”的批判分析,進而對承認理論所做的正面闡發(fā)具有純粹的形式倫理特征,其本意是對個體應(yīng)然存在的構(gòu)想,而現(xiàn)實的關(guān)于“否定性”的承認雖然只是實然的陳述,卻也可以用來證明獲得承認的必要性。就如同霍耐特在構(gòu)建其豐富的承認理論體系時那樣,他并未直接設(shè)想承認所具有的具體維度,而是經(jīng)過對黑格爾和馬克思的勞動理論的批判性閱讀,發(fā)現(xiàn)了異化勞動中人的維度的喪失,進而引入了社會沖突和斗爭的維度,以此來闡明個體生存的意義就是“為承認而斗爭”?;裟吞貜暮诟駹枴秱惱眢w系》的最初構(gòu)想中給了“斗爭”以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重構(gòu),并且結(jié)合亞里士多德的靈魂學(xué)說,試圖將“勞動”解讀為個體生命力的表達,因而,“勞動”在此也就成為了個體具有靈魂的表現(xiàn),而“工具化勞動”則是當代社會中的人所面臨的困境,這也就為當代社會批判理論提供了可用以建構(gòu)自身的手段(1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96.。那么如何建構(gòu)起這樣一個理論形態(tài)以破解“工具化勞動”所帶來的對個體自由的損害和禁錮呢?從社會功能主義或者系統(tǒng)論上看,霍耐特認為承認的“否定性”是“工具化勞動”的必然結(jié)果,它包含著對個體性的否定,如果社會是個有機的系統(tǒng)的話,那么個體作為“勞動”命令的執(zhí)行者都是在這個系統(tǒng)之中執(zhí)行著某項社會功能,事實上就把自身的主體性讓渡給了純粹的客體性。霍耐特設(shè)想“工具化勞動”就是維持這個系統(tǒng)運轉(zhuǎn)的動力,那么在現(xiàn)代社會里,任何個體都被吸收進這個龐大的體系,所以,作為自我的個體權(quán)利在整個范疇之內(nèi)是無法被擔保的,而必定要以消極的方式被規(guī)定(2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201.。但對于霍耐特而言,只有超越單純的“工具化勞動”,將其視為有生命的“勞動”形式,將社會功能的形成作為滿足個體生存所必需的手段,這樣的話,只要恢復(fù)了個體作為“勞動”的主體性,那么也就能提供個體之間相互協(xié)作的契機。因而,如果把“勞動”只是理解為滿足社會再生產(chǎn)的需要,以此來解決所有個體的生存問題的話,那么作為職業(yè)化的個體事實上是完全忽視了作為主體性的更高層面的心理訴求,那就是在更大的群體中獲得承認,并以此作為“普遍化的他者”而存在(21)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 S.126.?!捌毡榛乃摺笔菍ψ匀粋€體性的“否定性”承認,這個辯證關(guān)系包含著個體揚棄自身的含義,或者說,承認的“否定性”是個體被體制化或功能化的必然階段。事實上,承認的“否定性”是“承認”概念辯證發(fā)展的過程,無論是黑格爾還是霍耐特,體制化都是個至關(guān)重要的階段,是從以自我為中心的市民社會過渡到揚棄自我的國家階段的關(guān)鍵契機?;裟吞卦趯︸R克思關(guān)于勞動者的類存在的批判中已經(jīng)設(shè)想到了在概念的抽象分析中建構(gòu)社會規(guī)范的可行性,這個判斷是基于“勞動”已經(jīng)成為群體行為,在其中每個人都需要勞動才得以生存,所以“勞動”本身就是個類存在?;裟吞卣J為“勞動”是所有個體的最大共識,盡管在黑格爾和馬克思那里,這是被理解為對象化的意識,但是也恰恰是從這個類存在的普遍分析中,霍耐特看到了規(guī)范的重要價值以及在現(xiàn)實中所具有的對個體的強大約束力。
霍耐特認為,個體借助于組織,使得自身有限的“勞動力”得到了無限擴展,可以說,在現(xiàn)代社會,任何歷史事件的產(chǎn)生都是由社會組織完成的,在此意義上,人以“否定”自然個體性的方式而被組織承認是為了滿足更大的欲求。在此,承認具有更多的辯證含義,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包括個體自覺地或者自愿地做出自我犧牲,因而,在犧牲個體性的組織化或者體制化過程中,個體所能感受到的可能是痛苦。但霍耐特也發(fā)現(xiàn),個體如果在意識上是自覺地接受這個“否定性”的承認,那么對個體而言則可能是相反的感受,所以為了達到更大的欲求,個體自愿地選擇這個“否定性”的承認,并為了他者的自由而自愿地限制自我的自由(22)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224.?;裟吞卣J為這個組織化過程就是個體對他當前欲求滿足的壓抑,所以,承認的“否定性”在社會勞動中也提供了社會不斷進化的動力,盡管這其中也會形成個體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而進行的持續(xù)不斷的斗爭,但對于個體而言,承認的“否定性”包含著未來形成具有普遍利益的“社會自由”的可能性,也激發(fā)了個體不斷奮斗的潛能,就是期望自身能夠被承認為組織化的成員,換句話說,承認的“否定性”是霍耐特借助黑格爾的“否定倫理”以說明社會認同機制形成的中介環(huán)節(jié)?;裟吞卦O(shè)想個體在被組織化的同時,也不得不遭遇不同的規(guī)范化問題,因為個體在“勞動”中結(jié)成了不同的社會組織,由于不同組織之間已經(jīng)凝固的規(guī)范使得隸屬于不同組織的個體常常遭到排斥,而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社會規(guī)范的沖突。為了避免由于規(guī)范沖突而造成的對個體的不公正對待,客觀上使得人們在“勞動”中的行為要變得更加多元化,這些多元的勞動方式也形成了個體間不同的生活方式(23)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 S.240.?;裟吞叵嘈?由于不同的社會組織方式的存在,使得社會的承認體系變得多元了,但回避沖突并不意味著沖突的消失,事實上,組織之間在客觀上容許并存的多元的評價體系必定會給個體的身份認同帶來沖擊。所以,在“勞動”過程中,由于勞動組織的建立,人為地形成了這個“否定性”的社會認同體系,進而演變成為在該組織內(nèi)的對所有個體的約束性(24)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187.。
霍耐特認為在單個組織內(nèi)個體在“勞動”中所取得的成就并不能完全被社會所認同,個體在職業(yè)勞動中必然要遭遇到來自不同的承認和評價體系的偏見。這就很好理解在嚴峻的職業(yè)競爭中,個體難免要遭受到這種“否定性”承認的痛苦,霍耐特將這種在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的命運描述為“不確定性之痛”,而對這個“痛苦”的分析,霍耐特更多地是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阿多諾的物化批判而形成的。“不確定性之痛”是霍耐特試圖改造黑格爾的法哲學(xué)的絕對體制化特征,以便為個體自由的合理性提供足夠的辯護空間,是霍耐特在當代社會語境下重構(gòu)黑格爾法哲學(xué)的重要支點(25)Honneth, Axel: Arbeit und instrumentales Handeln. Kategoriale Proleme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in: Honneth, Axel u. Urs Jaeggi (Hrsg.): Arbeit, Handlung, Normativit?t. Theorien des 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 2, Frankfurt am Main, 1980, S.201.。按照霍耐特的設(shè)想,如果要從學(xué)理上分析“勞動”組織化對個體行動的弊端,那么只要看看??聦Ξ敶Y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就可以了,為了滿足高效率生產(chǎn)的需要,近代以來的工業(yè)化生產(chǎn)和泰勒制的管理模式對人身體所做的規(guī)訓(xùn)化幾乎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進而帶動了整個社會治理模式的轉(zhuǎn)變,因而,組織化和規(guī)訓(xùn)化已經(jīng)遠遠超出“工具化勞動”的范圍(26)Honneth, Axel: Kritik der Macht. Reflexionsstufen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Frankfurt am Main, 1986, S.162.。在馬克思那里,“勞動”被視為社會進步的動力因素,但??聟s把整個社會視為被規(guī)訓(xùn)化和組織化的存在,其目的就是通過訓(xùn)練的方式消除個體性,以滿足社會有效運轉(zhuǎn)的需要?!皠趧印钡慕M織化使得承認個體自身就包含著強大的否定力量,尤其是當資本的力量滲透進組織過程的時候,可以明顯地看到它正在逐步地瓦解著現(xiàn)代倫理的傳統(tǒng)價值。
霍耐特從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xué)理論中就已經(jīng)認識到,經(jīng)濟有足夠的力量把個體馴服為經(jīng)濟動物,而當代的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xué)更是要把“勞動組織”改造為完全私利的主宰者,這是對社會認同體系的重要挑戰(zhàn)。誠然,個體的組織化在原初意義上只是為了更有利于滿足個體的私欲,因為從自然本性來說,自我保存和對更好生活的追求是始終不變的個體欲求,按照洛克的說法,生命權(quán)和財產(chǎn)權(quán)是不可被剝奪的天賦人權(quán)。只不過霍耐特覺得在對工業(yè)化運動以來的生產(chǎn)活動的事后分析中,社會批判理論家會感覺到些許的恐懼,所以,從霍克海默和馬爾庫塞直到哈貝馬斯,都希望以社會病理的方式對資本主義社會展開分析。因為那些含有人性尊嚴的價值在這個強大的生產(chǎn)和資本體系中丟失了,人的理性能力在現(xiàn)代社會占有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但它所造成的社會紊亂效果或許是康德都不愿看到的,因為很顯然這個支配自然的理性力量已經(jīng)貫穿到整個歷史哲學(xué)和認知領(lǐng)域之中,這使得人的地位永遠地讓位于工具理性,這也是霍耐特所批判的“工具化勞動”的組織形式,以及在這個勞動組織中,個體對于自身的身份認同的紊亂和缺失(27)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6.。在某種意義上,霍耐特對于勞動者的道德價值和社會倫理秩序的強調(diào),正是看到了個體在社會認同體系中的主體地位的缺失,主體完全被工具化的程序和內(nèi)容所填充,在主體意識里只有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的工具理性的知識,而道德理性的喪失對于整個理想社會和美好生活的建構(gòu)都是個很大的損害。在這方面,霍耐特對歷史唯物主義在當代的重建,他所使用的是承認理論的社會認同體系這樣的方式,固然是看到了當代社會所缺失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對于勞動主體的內(nèi)在價值和規(guī)范的建構(gòu),在他看來,至關(guān)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依然是要到個體在勞動的組織化過程中去尋找(2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78.。
在霍耐特那里,“工具化勞動”無非就是“理性”和“感性”、“靈魂”和“肉體”這個近代以來的二元論在現(xiàn)代實踐哲學(xué)的翻版,至少它所代表的就是理性支配的線性思維,而從“工具化勞動”進入到有生命和尊嚴的“勞動”就必然需要一個過渡,那就是通過社會認同感讓個體在“勞動”過程中得到情感關(guān)懷的滿足。因而似乎人的“工具化”使得個體具有高效地執(zhí)行社會功能的作用,但并不能由此從情感上說明他對社會的依賴感,從巴塔耶那里可以看出,以身體感受性和情欲為中心的研究也成了對何為現(xiàn)代性的反思。在霍耐特看來,巴塔耶事實上也是在完成啟蒙辯證法的使命,由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所開啟的對啟蒙和工業(yè)文化的批判顯然不只是被限定在理性的病理運用上,而是在更廣的層面上波及到了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這也就是霍耐特在論述當代的批判理論時,不得不要回歸到早期的批判理論傳統(tǒng)的原因,并據(jù)此試圖構(gòu)建起符合當代規(guī)范的批判體系(2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9.。從對勞動組織化的批判中,我們可以看到霍耐特強調(diào)的是人作為自然存在的完整性,這方面他是從費希特承認理論關(guān)于自然倫理基礎(chǔ)的論述中獲得了啟發(fā),在費希特那里,他已經(jīng)把人的完整性作為科學(xué)認知和設(shè)定權(quán)利的前提。從主體完整性而言,人不僅僅是作為理性主體的勞動工具以滿足自身生存的需求,與此同時,人作為主體更多的是需要從情感關(guān)懷上獲得認同感。當然,情感并不排斥理性的作用,正是理性的足夠強大才使得人們有足夠的空間去探討社會正義的可能性,但其前提是要兼顧個體的完整性,為個體的情感滿足留有空間,這樣才能使得個體的勞動被尊重,創(chuàng)造性被推崇,進而使得個體的財富變成公共的資源。但從促使社會進步方面而言,霍耐特對人的主體完整性的強調(diào)尤其偏向情感激勵,因為情感關(guān)懷只是從最低限度的社會正義而言的,在其中不管是強者還是弱者都應(yīng)該得到尊重,在此,霍耐特試圖揚棄黑格爾左右派之分,將馬克思和尼采的理論融為一個整體,這也表明社會作為有機整體有恰當?shù)姆绞絹砭S護個體的價值(3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1.。
在從對“工具化勞動”的批判進展到對獲得“社會認同”的情感需要中,霍耐特認識到,即使情感的作用無可替代,但承認的“否定性”在資本邏輯中是必然要遭遇到的,因為資本按照它的本質(zhì)就是無限的增殖,在這個純粹的公式化的無限擴張中包含著對人的道德價值的否定,因而“情感關(guān)懷”如何在資本邏輯統(tǒng)治的社會里能夠被確立起來,這是值得關(guān)注的重要話題。但是,霍耐特認為,盡管現(xiàn)代社會的人被強大的資本力量所控制,但至少可以有更多的工具來滿足自身的需求,只要個體作為“勞動”的有生命的主體還沒有被資本所奴役,那么個體就有足夠的為自己的自由和尊嚴加以辯護的空間(31)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9.。在此意義上,個體所能獲得的尊嚴空間的多少也就決定了它的生存空間有多大,因而,如果將霍耐特承認理論詬病為只是福利社會或者發(fā)達社會才具有的特征,那就完全誤解了霍耐特建構(gòu)起個體生存世界的意圖,這個意圖超越了任何的階層形態(tài),具有普遍的必然性,個體的尊嚴和生存具有直接相關(guān)性,因而也就成了實現(xiàn)歷史唯物主義中的人的解放的道德目標。只不過,霍耐特在對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道德改造中強調(diào),資本的原初力量還是來自于人,人是否要成為資本的奴隸完全取決于人本身,說到底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個體的道德,而道德必須要借助于情感才能得到維系和升華。因而,霍耐特從社會表象上解讀出,人的“勞動組織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具有強大力量的壓制體系讓這個“否定性”的承認具有了不可逃避的宿命,個體必定要處在這個“否定性”之中以實現(xiàn)其自身的社會化,既然如此,霍耐特就設(shè)想,如何從這個既有的生存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社會模式來,在其中既保持所有個體所共有的生存基礎(chǔ),又能給個體以足夠的體面和尊嚴的生存條件,這就需要在個體的道德與社會的倫理之間做出恰當?shù)臋?quán)衡(32)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7.。
在“工具化勞動”中,個體似乎很難達到自由的目的,因為很顯然,關(guān)于個體的角色定位,以至于個體對自身能力的認知都來自于“勞動組織”,個體的成長伴隨著組織所給予的文化熏陶,而這也是共同體得以形成的基礎(chǔ),同時也表明個體需要在“勞動組織”中認識到自身的能力,并借此滿足自身的欲求(33)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1.?;裟吞叵嘈殴愸R斯的社會交往理論為揚棄馬克思的勞動理論提供了條件,在此,所謂的異化勞動無非就是主體哲學(xué)的產(chǎn)物,當個體從自然征服的理性視角中移開,并轉(zhuǎn)到社會層面上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社會維度的缺失,為此,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從人類學(xué)視角構(gòu)建社會理論已然成了關(guān)鍵所在(34)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6.?;裟吞貜倪@個承認的“否定性”中,或者從經(jīng)濟生活的“物化勞動”中看到了重建社會承認體系的重要性,就如同哈貝馬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解那樣,社會承認已然需要從凝固的認知中擺脫出來,從生動多元的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可以恰當?shù)孛枋霈F(xiàn)代社會的方法(35)Honneth, Axel: Kritik der Macht. Reflexionsstufen einer kritischen Gesellschaftstheorie, Frankfurt am Main, 1986, S.122.。因而,對于“工具化勞動”,無論采取何種態(tài)度,根源都在于改變主體哲學(xué)的認知模式,將其作為具有主體間性的社會交往方式,在此基礎(chǔ)上才具有恰當?shù)貥?gòu)想社會行為方式的條件,在霍耐特看來,只有在社會層面才能對個體做出系統(tǒng)化的解讀,同時才能對他的社會自由做出辯證思考。
從承認的“否定性”來說,無論是手工勞動還是機械勞動都是社會組織行為的抽象物,它的作用也必定會反映在社會階層和秩序之中,由此從生產(chǎn)和資本的經(jīng)濟層面反推個體作為道德和倫理的行為主體,進而才能設(shè)想個體所具有的自由維度,為此也就能為重構(gòu)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資本邏輯提供理論上的可能(36)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6.。在此,霍耐特從哲學(xué)人類學(xué)的視角來解讀“工具化勞動”所形成的結(jié)果,其目的和哈貝馬斯一樣都是要改變歷史哲學(xué)對勞動的線性化解讀,強調(diào)個體發(fā)展的多樣性和多元性,改變個體價值只能被社會生產(chǎn)勞動體系所主宰的認知局限性(37)Honneth, Axel 2005: Verdinglichung. Eine Anerkennungstheoretische Studie, Frankfurt am Main, 2005, S.66.。從馬克思那里,霍耐特將“勞動”視為理解現(xiàn)代性的關(guān)鍵,至少在社會哲學(xué)這個層面上,可以將其設(shè)定為歷史變遷的根本力量,所謂歷史在現(xiàn)代性的意義也只能是在勞動的合理性中來論證,并在勞動中產(chǎn)生了關(guān)于德性的知識,這方面在韋伯的勞動理性化中已經(jīng)做了體系化的論述,并且被哈貝馬斯的協(xié)商倫理完全繼承,成為思考個體在現(xiàn)代的主體性問題的重要資源。因為社會生產(chǎn)所代表的就是社會組織的運作過程,也正是有了“勞動”的概念,社會學(xué)在近代才成為可以用作社會分析的科學(xué),霍耐特設(shè)想從生產(chǎn)勞動的維度中如何正確解讀社會哲學(xué)自近代以來的形態(tài)轉(zhuǎn)換,使得“勞動”不純粹就是個經(jīng)濟學(xué)上的概念,而更多地決定了社會學(xué)和政治學(xué)的研究視域?;裟吞卣J為由于話題的轉(zhuǎn)換,使得舊的觀念具有了新的含義,但與馬克思將“勞動”理解為實現(xiàn)經(jīng)濟增長和創(chuàng)造價值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語境不同的是,霍耐特對“勞動”的理解至少是偏向社會學(xué)和政治學(xué)層面的,進而將其設(shè)定為改變社會組織的重要因素,這樣一來就可以將之用于闡發(fā)社會變革與社會運動,對于承認理論而言,所謂變革和斗爭都是在承認的“否定性”意義上被定義下來的 。
“勞動”概念在馬克思那里是實現(xiàn)個體自由和自身解放的手段,而在黑格爾那里則被詮釋為個體意識形成的過程,而在霍耐特這里就是個體之間達到主體間性的相互承認的過程。顯然,霍耐特是綜合了馬克思和黑格爾的觀點,因為個體正是通過“勞動”來達到在他者意識之中的存在,因而,勞動是所有個體得以社會化的重要基礎(chǔ),這也構(gòu)成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的重要基礎(chǔ)(38)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5.。但霍耐特從黑格爾的意識哲學(xué)中獲得了啟發(fā),因為這些概念無非就是人的意識的產(chǎn)物,并且能夠?qū)⑵鋵ο蠡?。在此意義上,商品拜物教無非就是人的意識的產(chǎn)物,那么從意識出發(fā)就能很好地理解觀念的流轉(zhuǎn)生成的過程,因為所謂具有強制力的概念其實都是意識的約定俗成的結(jié)果。這在商品觀念的經(jīng)濟學(xué)意義上如此,在社會行為的社會學(xué)意義上也同樣如此,因為意識哲學(xué)經(jīng)過語言哲學(xué)的轉(zhuǎn)換,在實踐的社會哲學(xué)范疇之內(nèi),關(guān)于個體在主體間的交往才能被理解,這方面在哈貝馬斯的協(xié)商倫理中已經(jīng)有了詳實的論述,并且在霍耐特的承認理論中被繼承了下來。所以,在霍耐特這里,意識首先是社會行為的產(chǎn)物,這個行為也不僅僅限于生產(chǎn)勞動上,而更多地是從社會心理方面被設(shè)定的,這也就為從實踐哲學(xué)層面上思考“勞動”和“自由”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提供了可供借鑒的維度(39)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6.。
除了前面所敘述的勞動生產(chǎn)維度之外,在勞動產(chǎn)品的“交換”上,則主要體現(xiàn)在“市場”對個體身份認同感的形成所起的作用上,在霍耐特看來,“勞動”的市場化或者經(jīng)濟化使得個體勞動被普遍化為社會勞動,因而個體價值的承認往往通過市場交易的方式得到認同,這使得經(jīng)濟身份的認同在更大的程度上被社會所接受。這個以交換為前提的勞動方式使得個體被還原為只是生產(chǎn)價值的承載者,這種承認的“否定性”所形成的單一化的承認方式讓個體的自由變得貧乏了,它將個體的內(nèi)在豐富性變成簡單的社會再生產(chǎn)的組成部分。在哈貝馬斯那里,個體經(jīng)濟身份的認同所形成的人際關(guān)系也被單一化為生產(chǎn)勞動關(guān)系,主體間性的道德存在似乎已經(jīng)消除了先驗哲學(xué)的模糊性而具有了更多的實證含義(40)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3.?;裟吞卣J為,從斯密自由主義的經(jīng)濟學(xué)中,個體可以被詮釋為純粹的交換關(guān)系,只要在簡單的市場行為中就可以維持主體間的關(guān)系,而貫穿整個人生的意義也被解釋成通過交換生活必需品而辛勤勞動的“謀生”過程,在其中似乎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商業(yè)交易行為所決定的。在霍耐特看來,自由的貧乏是以“交換”為前提的市場競爭的直接結(jié)果,從社會心理感受而言,由此形成的是個體在市場活動中的受辱感,個體只是在“工具化勞動”中感受到“否定性”的承認,僅僅只是被視為市場交易的參與者來滿足社會再生產(chǎn)的需要(41)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6.。因而,個體在這個市場行為中變得貧乏了,這不只是作為個體的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而是整個社會關(guān)系變得單一和貧乏。在此意義上,單純依靠市場交換而建構(gòu)起的市民社會人格并不能使得個體受到尊重,因而,必定要有超越市民社會之上的原則出現(xiàn),這個原則必定與以私利為基礎(chǔ)的市場原則相對立。從內(nèi)在的個體主義原則出發(fā),霍耐特期望個體的多元價值能夠得到尊重,從市場交換的主導(dǎo)思維中擺脫出來,面向更多的維度,譬如家庭、社團、親情和友情等多個層面,因為每個個體都具有對他人負責(zé)的義務(wù),同時也有被他人尊敬的權(quán)利(42)Honneth, Axel: Kampf um Anerkennung. Zur moralischen Grammatik sozialer Konflikte, Frankfurt am Main, 1992, S.129.。從自然主義視角來看,霍耐特相信個體情感的滿足和獲得他人尊重的期待具有更大的動因,可以超越市場原則的單一維度,在此意義上,個體所能被給予的承認具有了多元性,因而單向性的市場評價和認同體系必然會遭到個體的抗拒,個體對單一的社會承認體系的拒絕也表現(xiàn)為在更廣范圍內(nèi)的尋求對自身的身份認同感。
排除開市場決定論對個體身份認同感的創(chuàng)傷,霍耐特設(shè)想是否有存在著社會自由的可能性以改變個體認同的貧乏狀況,從社會整體認同來看,個體的價值來自于他人或者社會的承認,那么個體就有為自身的自由設(shè)定界限的必要。這個界限并不會因為個體在市場中取得了多大的成功而消失,這不僅僅是為了他者的自由考慮,也是為了維護個體自身的自由設(shè)想。同時,這個界限也是社會的強制性所必需的,所以,個體性在先天上就具有作為整體的普遍性,社會自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兼有個體和社會兩個維度(43)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93.。因而,只有超越了市場原則,將個體尊嚴放置在更高的層次上,個體才能形成社會責(zé)任的意識,它是自由和公正的內(nèi)在統(tǒng)一,其目的就是將個體塑造為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成員。霍耐特所理解的社會自由可以是對“否定性”承認的矯正,可以看出,霍耐特所論證的“個體性”并非是自然意義上的個體性,而更多地是在黑格爾“絕對倫理”意義上的個體性。這個“個體性”之所以是絕對的,是因為它超越于市場原則之上,帶有“責(zé)任”原則的至上性,是經(jīng)過“否定倫理”的市場原則之后的更高層次的揚棄,由此形成的“個體性”概念是具有社會自由和尊嚴的“個體性”,而這也構(gòu)成了霍耐特構(gòu)建起他的“自由的權(quán)利”的倫理體系的重要基礎(chǔ)(44)Honneth, Axel: Arbeit und Anerkennung. Versuch einer theoretischen Neubestimmung, in: Honneth, Axel: Das Ich im Wir. Studien zur Anerkennungstheorie, Berlin: Suhrkamp Verlag 2010, S. 89.?;裟吞貙⑸鐣杂梢暈槌较麡O自由和積極自由的第三種自由,既包含對個體性的尊重又具有維護社會總體性的意涵,所以,在社會自由中,個體自愿接受這種“否定性”的承認以被接納為社會共同體的成員。
霍耐特承認理論有其緣起和發(fā)展過程,這個理論形態(tài)的提出當然有拯救批判理論于危難之際的使命,把對資本主義危機的批判重新引入人們的視野。雖然和早期批判理論相比,霍耐特承認理論因為要適合當代社會的需要,不得不引入社會心理學(xué)和哲學(xué)人類學(xué)之類的理論工具來重構(gòu)舊的批判理論,這使得學(xué)界很容易將霍耐特錯認為是遠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傳統(tǒng)。而事實上,霍耐特建構(gòu)承認理論的目的是要在西方復(fù)興歷史唯物主義,探尋“如何過上美好生活”的社會秩序與規(guī)范,他對此所做的理論重構(gòu)可以看作是一系列的大膽嘗試,但他的嘗試畢竟看起來有些標新立異,因而招致了西方左翼學(xué)者的批評。但是,從另外層面上說,通過對“勞動”的“否定性”批判來建構(gòu)社會認同的機制,這未嘗不是個可供分析的路徑,既然霍耐特在青年時期已經(jīng)清理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chǔ),那么從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勞動”概念入手,以此來研究他的看似具有社會心理和道德特征的承認理論,也就不難找到他的理論基礎(chǔ)了,進而也就能夠把他的承認理論放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總體架構(gòu)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