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懿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100081)
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探討,近年來隨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及“中華民族”一詞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而日益得到學界關注,成為一個眾多學者研究的熱點。但綜觀已有的研究成果,從理論層面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現(xiàn)實和未來進行關注的居多,少有學者從形成的基礎層面上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進行具體探討。這種狀況,一方面制約了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研究的深入,另一方面也不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健康發(fā)展?;诖?,本文試圖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基礎這一層面分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構成,以求教于學界同仁。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經(jīng)過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中華各民族在“中華民族”的旗幟下努力奮斗而建立起來的。當今中國是多民族國家,這一認識不僅在2018年新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有明確認定,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表述。關于中華民族,梁啟超、顧頡剛和費孝通都將其界定為“中國人”,并做過系統(tǒng)闡述。①梁啟超、顧頡剛和費孝通關于中華民族的具體闡述,參見李大龍:《對中華民族(國民)凝聚軌跡的理論解讀——從梁啟超、顧頡剛到費孝通》,《思想戰(zhàn)線》2017年第3期。尤其費孝通先生更是明確地說:“我將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xiàn)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11億人民。它所包含的50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它們雖則都稱為‘民族’,但層次不同。”①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頁。費先生將“民族”分為兩個不同層次,并用“多元一體格局”理論來闡述中華民族的形成與發(fā)展,引發(fā)了學界對“中華民族”進行研究的高潮,學界對“民族意識”關注熱潮的出現(xiàn),即是其中一個重要體現(xiàn)。關于民族意識的內涵,上個世紀民族學界有過長期的討論,有學者將這些探討的結論歸納為六種:“民族意識是綜合反映民族生存、交往和發(fā)展的社會意識”;“民族意識等同于民族共同心理素質”;“民族意識等同于民族自我意識”;“民族意識是民族的一切具有民族特點的各種觀念形態(tài)的總和”;“民族意識是對民族自我文化特點的覺察”;“民族意識是社會意識中對民族存在的知識、意向、決策三類觀念的總和”。②周傳斌:《民族意識研究回顧——改革開放以來民族理論研究綜述之四》,《黑龍江民族叢刊》1998年第1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探討民族意識的論著,多是在西方民族理論的影響下,結合中國56個民族的實際情況而得出的結論,所論及的“民族意識”多數(shù)并非屬于“中華民族”。因此,這些討論盡管有參考價值,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實際上,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一詞的梁啟超,對中華民族概念是指稱“漢族”還是“中國人”,存在一個轉變過程,而導致其發(fā)生改變的原因,就是關注到了“民族意識”的存在:“何謂民族意識?謂對他而自覺為我。‘彼,日本人;我,中國人?!惨挥龅剿宥⒖逃小抑袊恕挥^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一員也。”③梁啟超:《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梁啟超全集》第12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3435頁。“凡一遇到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這應該是梁啟超對中華民族意識的經(jīng)典表述。遺憾的是學界并沒有對梁啟超的上述解讀給予應有的關注,從而導致了研究對象的偏離,故長期以來側重探討的是中華民族層次之下56個民族的“民族意識”,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則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
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來,學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進行探討的專論不斷涌現(xiàn)。從中國知網(wǎng)的檢索來看,其數(shù)量從2014年的1篇迅速增加到2019年的197篇,總數(shù)也增加到了403篇。這些專論涉及的主題依次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民族”、“民族團結”、“中國民族”、“共同體意識”、“習近平總書記”、“民族團結進步教育”、“民族團結進步”、“意識培育”、“多元一體”、“民族團結進步事業(yè)”、“各民族”、“多民族國家”、“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民族交往”等。④在中國知網(wǎng)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檢索詞所做的“篇名”檢索數(shù)據(jù),檢索時間為2019年12月17日。從這些涉及的主題不難看出,學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探討,關注點依然多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之下56個民族之間的“團結”,即便是有個別學者從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角度探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如從“大一統(tǒng)”的角度探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⑤見嚴慶、平維彬:《“大一統(tǒng)”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但也沒有作進一步的系統(tǒng)探討。而有的學者雖然將研究視角指向了“五個認同”,但也僅僅是認為“厘清二者的關系和內涵,就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和概念確認”,也并沒有對“五個認同”的形成作出完善的學理闡述。⑥郎維偉、陳瑛、張寧:《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五個認同”關系研究》,《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應該說,“五個認同”——對偉大祖國的認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認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內容,有著深刻而牢固的歷史基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是基于“五個共同”的存在,因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中華各民族在共同締造多民族國家中國并徹底擺脫被殖民的命運過程中得以形成的,存在一個“自在”到“自覺”的過程。①可參見費孝通主編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中有關的論述。正確認識和闡述“五個認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和發(fā)展歷程來看,繁衍生息在中華大地上的中華各民族的先人共同推動著中國多民族國家的發(fā)展,并實現(xiàn)了由王朝國家向近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轉變,多民族國家中國是中華各民族共同締造的,并在締造過程中結成了具有“血肉”聯(lián)系的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
對偉大祖國的認同,是基于中華各民族共同締造多民族國家中國(共同的家園)的歷史而得出的。以“中國”為中心的“大一統(tǒng)”天下觀形成于中原地區(qū)的農(nóng)耕民族中,秦漢王朝將其繼承并付諸實踐,其構建起來的以中原郡縣為核心的“大一統(tǒng)”王朝疆域成為多民族國家中國形成與發(fā)展的基礎。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分裂割據(jù),唐朝在漢代疆域的基礎上將遼闊的北方草原地區(qū)納入羈縻都護府管轄之下,實現(xiàn)了更大范圍的“大一統(tǒng)”。五代十國雖然再次將中華大地帶入分裂狀態(tài),但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則不僅實現(xiàn)了更大范圍的統(tǒng)一,而且行省體制的實施為多民族國家疆域的凝聚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明朝取代元朝雖然僅僅實現(xiàn)了對長城以南地區(qū)的“一統(tǒng)”,但羈縻衛(wèi)所的廣泛設置,學校教育輔以科舉在邊疆地區(qū)的推廣,則密切了內地與邊疆地區(qū)的聯(lián)系,為清朝“大一統(tǒng)”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興起于東北地區(qū)的清朝,不僅將“大一統(tǒng)”疆域發(fā)展到了更廣闊的領土,即《清史稿·地理一》所稱“東極三姓所屬庫頁島,西極新疆疏勒至于蔥嶺,北極外興安嶺,南極廣東瓊州之崖山,莫不稽顙內鄉(xiāng),誠系本朝。于皇鑠哉!漢、唐以來未之有也”,而且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通過和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將多民族國家中國由王朝國家“有疆無界”的“天下”發(fā)展為近現(xiàn)代“有疆有界的”多民族國家中國。②關于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形成與發(fā)展過程的探討,歷史學界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了多部著作,其中顧頡剛和史念海先生合撰的《中國疆域沿革史》(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是其中的代表。其后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過一次全國范圍的大討論。最新著作則有林榮貴主編的《中國古代疆域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李大龍的《從“天下”到“中國”:多民族國家疆域理論解構》(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等。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形成過程,和世界上其他國家尤其是俄羅斯、美國等都不相同,并不是通過擴張或殖民而形成的,具有“自然凝聚”的特點。即便是有些學者從“民族國家”的視角,對中華大地上存在的眾多王朝或政權,從“民族”的角度進行不準確的解讀,有了“漢族王朝”、“滿洲帝國”等不同說法,但都不能否認構成中國歷史主干的歷代王朝的建立者皆是出自繁衍生息在中華大地上的“中國戎夷五方之民”③王夢鷗譯注:《禮記今注今譯》,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81頁。。也就是說,多民族國家中國是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中華各民族締造的“共同家園”,這是客觀的歷史事實,對“偉大祖國”的認同即是基于對這一歷史事實的承認而得出的正確結論。
“中華”一詞來源于星象,學界一般認為先秦時期即用來指稱“華夏”。④參見費孝通主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本),第244-256頁。但“中華”一詞最遲在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是北魏和南朝貶斥對方爭奪中國“正統(tǒng)”的標志。北魏自稱“唯我皇魏之奄有中華也”⑤《魏書》卷62《李彪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冊,第1394頁。,稱南朝“自南偽相承,竊有淮北,欲擅中華之稱,且以招誘邊民,故僑置中州郡縣”⑥《魏書》卷60《韓子熙傳》,第4冊,第1341頁。。而朱元璋為推翻元朝的統(tǒng)治,高舉的旗號即是“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①《明太祖實錄》卷26,吳元年十月丙寅,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402頁。。如此看來,“中華”既有指稱“華夏”的含義,同時也是對中國“正統(tǒng)”統(tǒng)治秩序的代稱,而這一秩序構成了中華文化的核心內容,并隨著“五胡十六國”、遼、金、元與清等王朝的繼承和發(fā)展,補充了來自北方民族尤其是草原文化的諸多因素,得到了極大豐富,最終和中華各民族創(chuàng)造的燦爛文化融合在一起,以“中華文明”的稱呼共同形成了世界四大文明之一種,并深刻影響了朝鮮、日本等周邊國家。值得關注的是,中華文化既包括了以中原地區(qū)為核心形成的農(nóng)耕文化,也涵蓋了以北方草原地區(qū)為核心的牧業(yè)文化及沿海和山地的漁獵文化,更吸納并“中國化”了源自印度的佛教文化、源自阿拉伯半島的伊斯蘭文化等其他外來文化因素,故在交融中發(fā)展是中華文化的突出特征。
在締造多民族國家中國和共同創(chuàng)造中華文化的過程中,盡管各民族之間也存在著激烈的爭斗乃至流血沖突,但更多是和平狀態(tài)下相互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最終以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身份出現(xiàn)在世界政治舞臺。近代以前,中華大地上的族群并沒有當今“民族國家”之“民族”的話語體系。如前所述,中國古人將“天下”分為“中國戎夷五方之民”五個不同群體,而劃分的標準是“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以及“言語”的不同,秦漢“大一統(tǒng)”王朝出現(xiàn)之后,盡管“五方之民”的認識發(fā)展成為了“夏(華)夷”兩大群體的認識,但“華夷一體”的認識則更加強烈。唐代人為了“天下”穩(wěn)定,曾提出了“中國,天下本根,四夷猶枝葉也。殘本根,厚枝葉,而曰求安,未之有也”②《新唐書》卷99《李大亮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3冊,第3912頁。的觀念。在“民族國家”話語中,這似有“民族歧視”的成分,但“本根”和“枝葉”都是“樹”的組成部分,其中也蘊含著“中國”“四夷”是“一體”的樸素認識。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盡管存在“夏(華)夷”的劃分,“嚴華夷之辨”也時常見諸史書記載,但“夏(華)夷”之間的轉化是以“文化”認同為標準的,如《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載:“和帝永元中,大將軍竇憲遣右校尉耿夔擊破匈奴,北單于逃走,鮮卑因此轉徙據(jù)其地。匈奴余種留者尚有十余萬落,皆自號鮮卑,鮮卑由此漸盛?!弊迦荷矸莸母淖?,在中國傳統(tǒng)的以文化區(qū)分族群的話語體系下相對容易,而且通過“教化”實現(xiàn)“用夏變夷”,更是“大一統(tǒng)”王朝普遍追求的理想和具體實施的政策。迨至清朝,雍正皇帝面對“華夷”紛爭,站在“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這一高度,撰寫《大義覺迷錄》,“通行頒布天下各府、州、縣遠鄉(xiāng)僻壤,俾讀書士子及鄉(xiāng)曲小民共知之”③《大義覺迷錄》,沈云海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36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25頁。。其努力消弭“華夷”界限的企圖十分明顯,而正是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這種積極推動下,中華各民族在清代盡管依然存在漢、滿、蒙、回、藏“五族”的劃分,但卻實現(xiàn)了由清朝的“臣民”向“國民”身份的轉變,“國民”一詞④《宣示預備立憲先行厘定官制諭》(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3-44頁。明確出現(xiàn)在了清朝“憲政”改革的詔書中。梁啟超面對中華各民族這種身份的轉變,借用了日語中的“民族”概念,遂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這一稱呼,用于指稱“中國人”。而顧頡剛則在梁啟超的基礎上,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在學理上作了進一步闡述:“秦皇用了武力造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而原來各國的人民也就用了自然力造成了一個偉大的中華民族。秦的國家雖給劉邦項羽所打倒,而那些人民所造成的大民族則因團結已極堅固,并不與之俱倒……時代愈后,國家愈并愈少,這就足以看出中華民族演進的經(jīng)歷來。自從秦后,非有外患,決不分裂,外患解除,立即合并。所以我在第一篇文字里說,‘中華民族是一個’,這句話固然到了現(xiàn)在才說出口來,但默默地實行卻已經(jīng)有了二千數(shù)百年的歷史了。”①顧頡剛:《續(xù)論“中華民族是一個”:答費孝通先生》,《益世報·邊疆周刊》第20期,1939年5月8日,轉引自馬戎主編:《“中華民族是一個”——圍繞1939年這一議題的大討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96頁。1989年,費孝通先生則用“多元一體”,在“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了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的闡述。
在締造“共同家園”的過程中,中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并結成了“血肉”聯(lián)系的共同體,這是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也為中華各民族所認同。如1913年內蒙古西部22部34旗的王公聯(lián)合反對外蒙古“獨立”的通電中也使用了“中華民族”一詞,“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護民國”②電文轉引自《蒙古族簡史》,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34頁。。對偉大祖國、中華文化和中華民族的認同也是建立在這一歷史基礎上的,并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內容。
費孝通先生用“自在”和“自覺”來劃分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相對于顧頡剛先生的“先進者”“后進者”更加符合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實際。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始于1840年爆發(fā)的鴉片戰(zhàn)爭及中華各民族抵抗殖民的努力,標志著中華民族共同體由“自在”向“自覺”轉變。而經(jīng)過孫中山領導的中國近代民族民主主義革命,中華民國雖然取代了清朝,但并沒有徹底擺脫中華民族被殖民的命運,因為日本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讓中華民族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險。正是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認同,讓中華民族最終走出了困境,實現(xiàn)了國家的獨立和民族的解放。
以1840年爆發(fā)的鴉片戰(zhàn)爭為開端,殖民勢力的擴張打斷了中華各民族建構“共同家園”的努力,不僅清朝與朝鮮、緬甸、越南等鄰國的傳統(tǒng)“藩屬”關系被徹底改變,康熙、雍正和乾隆時期通過談判而簽訂的《尼布楚條約》、《布連斯奇界約》、《恰克圖界約》、《阿巴哈依界約》、《修改恰克圖界約第十條》等③有關上述邊界條約的內容,參見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也在強權之下被《南京條約》、《北京條約》、《璦琿條約》、《勘分西北界約記》等不平等條約所取代,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自然凝聚”碩果被列強蠶食鯨吞,急劇縮小,邊疆危機日重。面對這種情況,清朝于光緒二十六年(1901)十二月十日下詔進行新政改革,希望通過“變法自強”而實現(xiàn)“中國民生之轉機”④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771頁。。新政以興辦礦業(yè)、編練新軍、興辦教育、發(fā)展農(nóng)業(yè)等為主要內容,對于中國經(jīng)濟社會的恢復和發(fā)展雖然起到了一定作用,⑤有關清末新政的研究,參見趙云田:《清末新政研究》,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但并沒有徹底改變清朝落后的狀況。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統(tǒng)治,1912年成立了中華民國,在經(jīng)歷了袁世凱的“復辟帝制”、北洋軍閥的混戰(zhàn)和“北伐”后,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為了中華大地上的“合法”政府。但是,中華民族被殖民的危險不僅沒有因為南京國民政府的出現(xiàn)而消失,反而更加嚴重。1931年,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占領了我國東北地區(qū),1937年又將戰(zhàn)火引入了中國中原地區(qū),意欲將中國亡國滅種,而“民族”也被用來作為瓦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武器。費孝通先生認為,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即是在這種情況下撰寫并發(fā)表的,充滿著“愛國熱情,針對當時日本帝國主義在東北成立‘滿洲國’,又在內蒙古煽動分裂,所以義憤膺胸,極力反對利用‘民族’來分裂我國的侵略行為”⑥費孝通:《顧頡剛先生百年祭》,馬戎主編:《“中華民族是一個”——圍繞1939年這一議題的大討論》,第166頁。。也就是說,雖然近代以來列強對多民族國家中國疆域的蠶食鯨吞促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由“自在”到“自覺”的變化,而這一變化過程從梁啟超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孫中山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號召推翻清朝統(tǒng)治,到顧頡剛撰寫《中華民族是一個》,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做系統(tǒng)闡述,這標志著中華民族共同體不僅完成了“自覺”過程,走上了抵御外侮、爭取國家獨立的道路,而且也有了相對系統(tǒng)的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的話語體系。
中華民族爭取國家獨立的歷程是艱難而曲折的,辛亥革命曾經(jīng)給中華民族帶來了希望,所以中國共產(chǎn)黨與中國國民黨在1924年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后實現(xiàn)了“國共合作”,其目標是“組織自由統(tǒng)一的中華民國”。但是,1927年發(fā)生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又迫使中國共產(chǎn)黨走上了武力抗爭的道路。盡管在第五次反圍剿中失利,中國共產(chǎn)黨依然以“北上抗日”作為長征的動力,并在1936年的“西安事變”后提出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主張,以“御侮救亡、復興中國”①洛甫:《我們對于民族統(tǒng)一綱領的意見》(1937年5月1日),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456頁。。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的具體情況相結合以指導中國革命的實踐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偉大創(chuàng)造,而在“中華民族”下的“平等”“自治”是其核心內容之一?!爸袊兴娜f萬五千萬人口,組成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包括漢、滿、蒙、回、藏、苗、瑤、番、黎、夷等幾十個民族,是世界上最勤苦耐勞,最愛和平的民族?!雹凇犊谷諔?zhàn)士政治讀本(摘錄)》,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第807頁。由于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有了這一相對準確的認識,中國共產(chǎn)黨“依據(jù)民族平等原則,實行蒙回民族與漢族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的平等權利,建立蒙回民族的自治區(qū),尊重蒙回民族的宗教信仰與風俗習慣”③《陜甘寧邊區(qū)施政綱領(摘錄)》,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第678頁。。依靠在中華民族共同體之下的“平等”“自治”,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起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激發(fā)了中華各民族的愛國熱情,這不僅成為我國抗日戰(zhàn)爭取得勝利的可靠保證,而且也為中華民族共同體進一步發(fā)展壯大指明了方向。1947年4月27日,來自內蒙古各地的392名代表審議通過了《內蒙古自治政府施政綱領》,綱領明確指出:“內蒙古自治政府系本內蒙古民族全體人民的公意與要求,根據(jù)孫中山‘中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承認中國國內各民族之自決權’,中國共產(chǎn)黨領袖毛澤東先生《論聯(lián)合政府》中的少數(shù)民族政策的主張及政治協(xié)商會議決議的精神而成立”,“是中華民國的組成部分”。④《內蒙古自治政府施政綱領》,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第1111頁。內蒙古自治區(qū)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民族區(qū)域自治”政策實施的直接結果。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主張民族區(qū)域自治,行使民族自治的權力”⑤周恩來:《關于人民政協(xié)的幾個問題(摘錄)》,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一九二一·七——一九四九·九)》,第1267頁。成為多民族中國解決國內民族問題、壯大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主要政策,而作為社會主義制度重要組成部分的“民族區(qū)域自治”不僅寫入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也有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這一專門法律作保障。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中華民族不僅實現(xiàn)了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抵御外侮、實現(xiàn)國家獨立的偉大愿望,而且通過改革開放,中國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也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成就,并與鄰國通過和平談判、簽訂條約的形式同14個陸上鄰國中的12個國家劃定了邊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共同家園”雖然尚未實現(xiàn)完全的統(tǒng)一,但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被蠶食鯨吞的危險。
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認同,既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對中國共產(chǎn)黨將馬克思主義和近代以來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為多民族國家中國指定發(fā)展方向的肯定,同時也是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肯定,這是近代以來“亡國滅種”威脅下中華各民族的共同選擇,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進一步得以凝聚壯大的有力保障。
當前,我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得到了國際社會的積極響應,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認識也越來越多地得到世界各國人民的廣泛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發(fā)展壯大既迎來了更為廣闊的發(fā)展前景,同時也面臨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艱巨任務?!爸腥A民族共同體”是中華大地上的中華各民族,其中既包括現(xiàn)有的56個民族,也包括歷史上已經(jīng)消失的民族,在締造“共同家園”多民族國家中國的過程中“自然凝聚”而成的。從“兩個離不開”(漢族離不開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也離不開漢族)、“三個離不開”(漢族離不開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離不開漢族,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也互相離不開)到當今的“石榴籽”(讓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比喻,說明我國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及其所包含的56個民族之間關系的認識有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面對“民族國家”觀念影響下出現(xiàn)的“大漢族主義”、“狹隘民族主義”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歷史的肆意解讀,“五個認同”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內容,對其進行完善的學理詮釋,并讓國民普遍接受,依然是目前學界面臨的重任。1939年,接受過西方社會學理論系統(tǒng)訓練的費孝通曾針對顧頡剛所作《中華民族是一個》提出了質疑。但50年后的1989年,費孝通先生則撰寫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從史前時期開始,用“多元一體”來詮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與發(fā)展。這一前后改變,既印證了當代中國是歷史中國的延續(xù)和發(fā)展這一正確認識,同時也說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話語體系的建構既需要多學科學者的協(xié)作,更離不開正確詮釋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與發(fā)展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