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豪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 國際商務外語學院, 上海 201100)
從19世紀后半頁到20世紀初,“兩個民族”①的分裂問題已成為愛爾蘭救亡和復興路上的最大障礙。廣大信奉天主教的國民主張獨立,迫切希望擺脫英國統(tǒng)治,而主要來自阿爾斯特省的新教徒則愿意維持現狀,屬于堅定的統(tǒng)一派人士(unionist)。兩種對立聲音撕裂了本已內憂外患的國家。盡管置身海外,喬伊斯卻無比關注國內局勢。他很清楚民族問題不解決,愛爾蘭就無崛起之日。在1907年的一次演講中,他直言不諱地談了自己的民族觀:
民族性(如果它并非像那些被當今科學家的解剖刀給予致命打擊的隨意虛構)應深深植根于某種超越且又能顯現諸如血液和語言之類流變之物的東西。那位化名為狄奧尼西亞斯的神秘主義神學家、冒牌的雅典最高法院法官曾說過:‘上帝已按天使之意愿為各民族劃定好界限’,這很可能不是一個純粹的神秘主義概念。我們難道不曾見識愛爾蘭的丹麥人、費爾伯格人、從西班牙來的愛爾蘭人、諾曼入侵者和盎格魯-撒克遜定居者早已在地方神的影響下結成一個新的整體嗎?(1959:166)
把上述觀點稍作衍生,其意就是來自不同背景的人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只要經歷一定歲月的沉淀都可融合為一個新的整體。但令筆者好奇的是,喬伊斯話里的那個“地方神”(Local Deity)該作何解。如若一個社會的人群之間存在根本信仰沖突,這個整體是否依然可以形成?
在《尤利西斯》第二章,喬伊斯通過斯蒂芬和迪西的對話虛構了一場自治派和統(tǒng)一派之間的交流。鑒于雙方政見不同,不少讀者的頭腦里可能會預設一幅話不投機的尷尬場面。但頗為意外的是,這場交流最終讓兩人達成共識,對立雙方破天荒地上了同一條船。事情來龍去脈是這樣的:迪西提出讓斯蒂芬?guī)退趫笊习l(fā)表一封讀者來信,事關口蹄疫疫苗配方,后者非但沒有婉拒,而且還信守承諾,完成了托付的任務。關于這段插曲,不少學者的評價頗為消極。例如,奧布萊恩(Darcy O’Brien)認為斯蒂芬“毫不熱衷”于為迪西做這種“有損體面”之事(2016:82)。此評價明顯罔顧事實。如果斯蒂芬真想敷衍了事,何必連托兩家報紙?還有學者完全否定迪西的投稿動機,視其做法為“愛爾蘭北部統(tǒng)一派利用報紙來加劇現有裂痕的典型表現”(Backus,2013:203)。此評價的偏頗之處在于無視迪西在牛瘟事件中起到的積極作用。
筆者認為,迪西的信建立了一條自治派與統(tǒng)一派之間的關系紐帶,且隨著信的內容在城市中散播,越來越多人參與其中,紐帶迅速擴張為網絡。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雙無形之手推動著這些宗派不同、政治觀點迥異的市民參與到這場公共事務中來。在一連串有著蝴蝶效應般發(fā)展的情節(jié)里似乎隱約能夠覺察到喬伊斯筆下那個“地方神”的存在。
牛瘟事件最初引起喬伊斯的關注還得從普萊斯(Henry Price)的一封求助信說起。1912年7月,闊別家鄉(xiāng)多年的喬伊斯計劃回國探親。他當時定居里雅斯特,在那里結識了阿爾斯特省人普萊斯。獲悉他即將回國的消息后,普萊斯寫信托他打探肉商菲爾德(William Field)在都柏林的住址。除了經營肉鋪,菲爾德擔任愛爾蘭牛畜貿易協會會長一職,同時還是一位頗具政治影響力的議員。普萊斯在給菲爾德的信中聲稱自己已掌握治療口蹄疫的藥方,因此想借后者的社會影響力予以廣而告之。這件頗費周折的差事實際辦起來卻相當高效。在一個多月時間內,喬伊斯很快聯系上菲爾德,后者也迅速將消息刊登在了《電訊晚報》上。筆者據現有文獻無法查證普萊斯的藥方是否療效顯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喬伊斯通過此事對愛爾蘭的口蹄疫問題產生了強烈興趣。當年9月,他在《自由人報》上發(fā)表《政治與牛瘟》一文。
喬伊斯并非心血來潮,他明白事態(tài)的嚴重性??谔阋邆鞑ニ俣瓤欤绊懛秶鷱V,若防控措施不到位,會給地區(qū)畜牧業(yè)造成重大損失。據史料記載(O’Reilly,2001),口蹄疫最初是在1839年由英格蘭傳至愛爾蘭的。在此后半個世紀里,兩地疫情頻發(fā),難以根除。英國政府幾乎每次都得動用禁運令來應對疫情,這種一刀切的處置方式對以畜牧業(yè)為支柱產業(yè)的愛爾蘭打擊巨大。1912年的那次爆發(fā)格外引人矚目,主要原因是同愛爾蘭自治運動在時間上攪和在了一起。該年4月,時任英國首相的阿斯奎斯向國會提交愛爾蘭自治法案。為讓法案順利通過,愛爾蘭國會黨領袖雷蒙德(John Redmond)不僅積極拉攏下院的執(zhí)政黨,更事先掃清了上院的障礙。這一次,自治派可謂志在必得,但政治上的最大阻力其實來自愛爾蘭內部。阿爾斯特省有著龐大的統(tǒng)一派勢力,他們對自治深惡痛絕,其強烈程度“在英國現代史上難得一見”(Duffy,2009:28)。此次疫情爆發(fā)對他們來說是一次可乘之機。當時,一邊是下院就自治問題激戰(zhàn)正酣,另一邊是愛爾蘭運來的牛畜在利物浦被查出問題。以查普林(Henry Chaplin)和巴瑟斯特(Charles Bathurst)為首的保守黨議員,以及部分統(tǒng)一黨議員主張對愛爾蘭實施全面禁運,而以狄龍為首的自治派認為此舉矯枉過正,對愛爾蘭廣大養(yǎng)牛戶有失公允。有趣的是,雙方唯一共通之處就是“都把愛爾蘭當局對口蹄疫的認識和防控能力同它的自治方案,以及國民管理的水平聯系到了一起”(Woods,2004:23)。阿爾斯特當然也在禁運范圍之內,統(tǒng)一派倒向英國無非是想向世人證明由民族主義者把控的本地政府有多么無能,從而給法案的駁回增設砝碼。一場公共衛(wèi)生事件迅速升級為民族分裂的危機。
口蹄疫問題屬于醫(yī)學問題,如何防控屬于公共管理問題,當它和自治法案摻和在一起時,又成為政治問題。在禁令議題上,分歧不僅存在于自治和統(tǒng)一派之間,英愛雙方的調查部門,甚至英國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都存有不同意見。戰(zhàn)勝自然災害需要社會各方和衷共濟。愛爾蘭政府的疫情監(jiān)測固然有不盡人意之處,但錯綜復雜的民族矛盾和政治紛爭才是抗災最大的攔路虎。在《政治與牛瘟》一文中,喬伊斯一針見血地對這些亂象發(fā)起抨擊。他首先批評統(tǒng)一派“從國難中撈取政治資本”;然后,又把矛頭指向查普林和巴瑟斯特,指出他們的根本企圖是要“將愛爾蘭牛畜長期趕出英國市場”(1959:326)。而在文章后半部分,喬伊斯著重談了化解危機的策略,體現出有別于一般民族主義者的深謀遠慮。
喬伊斯的策略可概括為凝聚各界力量,開展廣泛合作,范圍覆蓋畜牧業(yè)主、肉商和政黨團體。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把統(tǒng)一派排除在外。在筆者看來,這和普萊斯的積極態(tài)度不無關系。作為阿爾斯特人,他給喬伊斯的信是這樣寫的:“我遂寫下此信,告知閣下我所居住的奧地利某省份的口蹄疫治療方法。有一前提我須在此聲明,即我作為一個無政治派別的愛爾蘭人,只是出于真心,欲盡一己所能為祖國做點實際貢獻?!?轉引自Ellmann,1959:325-326)普萊斯的措辭情真意切,讓人們有理由相信阿爾斯特的新教徒不全支持英愛統(tǒng)一。實際上,禁牛令也侵害到阿爾斯特農場主們的利益,部分統(tǒng)一黨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支持禁令更像是一種政治投機之舉。即使同屬一個陣營,不同個體亦存在立場和關切的差異,而經濟利益決定了統(tǒng)一派在此問題上不可能做到鐵板一塊。因此,這封信的真正價值與其說提供了一份療效不明的藥方,不如說讓喬伊斯看到了內耗有望緩解的曙光。作為回應,喬伊斯對統(tǒng)一派人士的批評仍然留有余地,他甚至在文中充分肯定了來自統(tǒng)一黨的農業(yè)部官員羅素②(Thomas Russel)的謹慎態(tài)度。
在此次危機中,民族主義者堅信“唯有自治才能為愛爾蘭贏得公正”(Woods,2004:23)。但公正不是靠施舍得來的。比起自治,喬伊斯更期待國家的自強不息。普萊斯的來信和菲爾德的積極配合給他帶來了靈感。當時正值他構思《尤利西斯》的創(chuàng)作之際,兩人身上閃現出的務實精神被很好地貫徹在了人物塑造中。野心勃勃的喬伊斯把這些務實者編織成一個追求合作共贏的人際網絡,并賦予其獨特的政治意義。在筆者看來,那里似乎暗含著作者內心關于民族復興的某些構想。
不難發(fā)現,普萊斯就是迪西的現實原型,或用艾爾曼的話來說,作者對他進行了一次“戲仿”(1954:354)。對比普萊斯,迪西最顯著的不同點就是政治立場鮮明,喬伊斯似乎故意給他貼上了親英和統(tǒng)一黨標簽。他時不時把大英帝國掛在嘴邊,大肆宣揚奧倫治協會(Loyal Orange Association)的政治主張,稱溫和派的斯蒂芬為芬尼亞(Fenian)分子。緊接著,迪西就請求斯蒂芬?guī)退麄骺谔阋叩乃幏剑骸拔乙@封信見報,讓人們看到……你等著瞧吧,下次再鬧牛瘟,他們就要對愛爾蘭牛實行禁運了。然而這種病是可以治好的。人家實際上就治好了?!?喬伊斯,1997:55)③此時,他收起了前一刻還表現出的傲慢,仿佛斯蒂芬突然成了可以并肩合作的盟友。要解釋人物前倨后恭的突然轉變,我們先得聚焦于他的利益關切。
迪西找斯蒂芬過來的主要目的是結算工資,說明他們的交往建立在雇傭關系基礎上。接著,作者向我們展示了經濟關系如何是所有社會關系中最穩(wěn)固的一種。首先,斯蒂芬對他沒有多少好感,上那兒教書純粹看在錢的份上。當然,作為奧倫治派的迪西也不可能青睞斯蒂芬。迪西愛把錢放在儲蓄盒里,并且一分一厘都看管得很好,作者把他刻畫成精明十足的生意人形象。比起政治上的好惡,他應該更在乎經濟利益的得失。他給斯蒂芬工資才3鎊多,面對如此低廉的人力成本,他沒有理由拒絕。
在牛瘟問題上,迪西的思考也是從經濟立場出發(fā)的。他認為在此問題上“人們不可能有兩種意見”(54),意在暗示兩派的經濟利益實際是相互捆綁的。據艾德(Marian Eide)研究發(fā)現,某些統(tǒng)一黨人支持禁運,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認為大饑荒“給愛爾蘭的農業(yè)經濟帶來了兩大變化”,其中之一是催生了大量以牛羊養(yǎng)殖為業(yè)的“新興地主階層”(2002:79),新教徒在其中占據很高比例。有趣的是,愛爾蘭在1860年頒布過一個向地主權益傾斜的地主佃戶法的修正案,被命名為“迪西法案”(Deasy Act)。因此,作者為人物取這個名字似乎就在暗示他乃新教地主的利益化身。站在這一立場,迪西即使在感情上親近英國一些,理智上卻更在乎口袋里的收益。
此外,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兩個民族”雖然在政治上越鬧越兇,但在經濟上早已休戚與共。隨著土地改革的深入和一系列土地法案的出臺,越來越多的土地所有權被轉移到天主教佃農的手里。大饑荒后,愛爾蘭農業(yè)經濟的重心逐漸從種植業(yè)轉向畜牧業(yè),不僅給國民經濟創(chuàng)造了新的增長點,更一舉盤活土地經濟和出口貿易。在此背景下,一旦英國推行全面禁運,影響的不僅僅是畜牧業(yè),整個國家的經濟前景不分南北都將遭受嚴峻考驗。
著名歷史學家曼瑟夫(Nicholas Mansergh)曾這樣評價愛爾蘭民族分裂:“每當危機來臨,相互猜忌就會重現,彼時的憎惡、冷酷和敵對將死灰復燃,取代一度在愛爾蘭人中發(fā)揚起來的寬容精神?!?1940:185)如果這就是愛爾蘭歷史揮之不去的魔咒,那么喬伊斯顯然是要通過促成迪西與天主教徒們之間的合作來打破它。誠如喬伊斯借斯蒂芬之口說的那樣,“歷史……是一場噩夢。我正在設法從夢里醒過來。”(57)需要喚醒的不僅有斯蒂芬,還有整個愛爾蘭民族。至于如何喚醒他們,喬伊斯在小說中給出了暗示。在迪西辦公室,斯蒂芬不自覺地撫摸著象征財富的貝殼,迪西展示錢幣的畫面深深印在他腦海里。在“夜城”(night town)一章中,迪西出現在斯蒂芬醉酒后的幻覺里,后面還跟著一串各種蔬菜做的錢幣。在此類情景中,喬伊斯向斯蒂芬和讀者展示著財富的力量,以及由農業(yè)鋪就的致富之路。
在斯蒂芬的牽線搭橋下,迪西的提議獲得廣泛響應,不同派別的媒體都愿助他一臂之力。其中既有《電訊晚報》這樣堅持民族主義立場的主流報紙,也有在農村地區(qū)擁有廣泛影響力的《愛爾蘭家園報》。值得一提的是,迪西還主動給菲爾德寫信。牛畜貿易協會當天在都柏林城標酒店開會,他寫信是希望菲爾德把藥方拿到會上推廣。統(tǒng)一黨人迪西是親英地主階層的代言人,而菲爾德是做牛肉生意的民族主義者。兩人聯手標志著一個擱置政治分歧,聚焦農業(yè)發(fā)展的經濟共同體在小說中形成。盡管作者對這個共同體的書寫過于理想化,但它絕非沒有現實依托。從帕內爾時代開啟的土地改革始終致力于推動地租的合理定價和土地的自由轉讓,不僅改善了農業(yè)領域內的生產關系,而且在相關利益方之間構筑起唇齒相依的經濟紐帶。以迪西為代表的阿爾斯特地主階層有技術有錢,但欠缺像菲爾德那樣的民族主義勢力在朝野的影響力。換言之,愛爾蘭的社會凝聚力可以通過“兩個民族”在農業(yè)經濟上的優(yōu)勢互補來加強。
經過喬伊斯的精心策劃,政見相左的人們終于在小說的虛擬世界里團結起來,為現實中“兩個民族”如何共存共榮指明方向。美國學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把民族界定為“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2016:6)顯然,此定義不適用于愛爾蘭的社會狀況。北部和南部對國家的主權歸屬有著完全迥異的看法。伴隨英國的長期殖民,未經雜糅的文化身份已基本消亡。在凱爾特傳統(tǒng)和英國文化兩者之間,很難說20世紀初的愛爾蘭人對前者抱有更多親近感。更不用說,愛爾蘭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世俗國家。在精神生活方面,梵蒂岡的影響恐怕比凱爾特和英國都要深厚得多??梢娫谌绱司置嫦?,要讓愛爾蘭民眾自覺地煥發(fā)對主權的共同體想象是不切實際的。排除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經濟上的互利原則一枝獨秀,成為促進愛爾蘭民族團結最后的試驗田。不過,構建經濟共同體的意義不止在于解決民族危機,它還連結著民族復興大業(yè)。為此,我們需要把喬伊斯提出的戈爾韋港計劃納入探討范圍。
除了藥方,迪西在給報界的信里提及了戈爾韋港計劃(Galway Harbour Scheme):“我國牧牛業(yè)。我國各項老工業(yè)之道路。利物浦集團操縱戈爾韋建港計劃。歐洲大火。糧食運輸通過海峽狹窄水道。農業(yè)部門絕對徹底的麻木不仁。”(54-55)如果說口蹄疫藥方著眼于當下,那么戈爾韋港計劃則瞄準了未來。
戈爾韋是位于愛爾蘭西部的海岸城市。它直面大西洋,擁有良好建港條件,同時也有著深厚歷史傳統(tǒng)。在中世紀,城市被戈爾韋的部落所統(tǒng)治,部落由十四個商人家族構成。他們發(fā)展經濟,積極推動海外貿易,尤其同歐洲大陸建立起了經濟和文化上的密切聯系?!恫柯涞某鞘小芬晃闹?,喬伊斯不無惋惜地感嘆此地昔日的輝煌:
在中世紀,這些水域布滿成百上千艘海外船只。街角處的路名標志記錄了城市同拉丁歐洲的關聯——馬代拉街、商人街、西班牙人走道、馬代拉道,隆巴街、維拉斯奎斯·帕爾梅拉大道。奧利佛·克倫威爾的信件顯示戈爾韋港是英國當時第二重要大港,也是英國同西班牙和意大利進行貿易往來的主要市場。(1959:230)
17世紀后,一系列戰(zhàn)火蹂躪使部落土崩瓦解,城市隨之敗落。后來,利物浦依靠奴隸和煙草貿易抓住發(fā)展良機,在19世紀一舉成為不列顛群島的海外貿易和航運重鎮(zhèn)。在英國學者米恩(Milne, 2000)看來,利物浦比起布里斯托等其他港口城市的優(yōu)勢在于遠離歐洲大陸,戰(zhàn)時可確保航運安全,以及與愛爾蘭隔海相望的地理優(yōu)勢。而這些優(yōu)勢原本該屬于戈爾韋,就像迪西信里指出的那樣:“歐洲大火。糧食運輸通過海峽狹窄水道?!?55)
假如戈爾韋當年能持續(xù)繁榮,愛爾蘭在牛瘟爭端中的處境或許會好很多,至少不會完全受制于英國。歷史上,英國對愛爾蘭的畜牧業(yè)從未停止過壓榨?!队壤魉埂分杏刑幤魏苣苷f明問題:當布魯姆在街上撞見一隊牛群時,他立即猜到它們將被送至利物浦,做成“老英格蘭的烤牛肉”(151)。這里隱射的史實是英國從17世紀以來一直對愛爾蘭牛畜實行苛刻的進口限制,只允許對方將“瘦牛賣到英格蘭南部,養(yǎng)肥后出售給不斷增長的城市人口?!?O‘Hearn,2001:53)于是,英國中間商一邊打壓愛爾蘭的活牛價格,一邊從差價中獲利。以維多利亞時代為例估算其中利潤,每頭愛爾蘭牛至少“能為當地經濟創(chuàng)造5至6鎊的價值”(Perren,2008:145)。更糟糕的是,當英國人以低價買入上乘牛肉時,“愛爾蘭的勞苦大眾們只能吃上黑市里有風險的‘次肉’。”(Adkins,2017:5)這些由貿易壟斷帶來的不公,喬伊斯不僅看在眼里,有時也會在創(chuàng)作中一吐為快:“他們把肥嫩的牛都買走了。而且這樣一來,宰剩的東西也沒有了:那許多生料——皮、毛、角。”(152)面對英國步步緊逼,愛爾蘭肉商沒有繳械投降。他們做起了靠岸船只的補給生意,并努力“擴大對法國和西印度種植園的牛肉出口”(Cullen,1968:35)??上У氖?,占盡地域優(yōu)勢的戈韋爾未能給愛爾蘭商人助上一臂之力。由于口岸缺乏深水棧橋,“遠洋船只無法靠岸,得用駁船轉運人員和貨物”(Collins,1995:52),所以遠洋貿易都集中在離大西洋更遠的科克市。盡管1801年生效的《合并法案》廢止一切針對愛爾蘭的進口關稅,但某些英國官員卻在牛瘟事件上做起文章。針對檢疫防疫工作,他們大搞內外有別的雙重標準,很難讓人不懷疑貿易保護主義思維在背后作祟。而戈韋爾港的建成將為愛爾蘭農產品出口廣辟渠道,從根本上打破英國在農牧貿易上的話語權。
巧合的是,喬伊斯到訪戈爾韋的時間也在1912年,正是那次旅行中聽說了羅伯特·沃辛頓(Robert Worthington)的建港提議。綜合上述事實,迪西信中提及戈爾韋的深意也就不難揣摩了。在自治前景尚不明朗的背景下,喬伊斯設想著貿易救國的可行性。通過1912年的那次造訪,他似乎確信建港計劃將給國家?guī)砭拮儯?/p>
……新的跨大西洋海港就建在此處,它注定崛起。我的同伴展開地圖,規(guī)劃中的航線蜿蜒、分叉、交匯,連接起戈爾韋和加拿大各港?!烁墼趹?zhàn)時會成為英國的安全閥。……在和平年代,新的線路是連接兩大陸所有航線中最短一條。相當一部分目前在利物浦登岸的旅客和貨物未來會轉移至戈爾韋,并在途徑都柏林和霍利黑德后直抵倫敦。那個破落的舊城將再度崛起。從新世界來的財富和活力通過這條新動脈為失血過多的愛爾蘭補充血液。(1959:230)
喬伊斯是在意大利報紙上發(fā)表上述言論的,當時他在歐洲多地都有過定居經歷。比起沃辛頓那些當地人,他更易預見戈爾韋的輻射效應。談及英國,斯蒂芬的第一反應是“海洋的統(tǒng)治者”(49),想必作者很清楚海洋因素對英愛雙方在經濟和政治上的影響。長期以來,“英國政府通過各種手段為本國資本的擴張和掠奪活動提供保護,其中包括制海權,對全球貿易的霸權操控,以及通過法律打擊英格蘭以外的行業(yè)競爭者(例如,愛爾蘭的牛畜和羊毛)?!?O’Hearn,2001:76-77)隨著當時英國國力相對衰落,以及重商主義被自由貿易潮流替代,愛爾蘭迎來難得發(fā)展之機。當自治派和統(tǒng)一派都聚焦于鄰居態(tài)度時,喬伊斯憧憬的是如何把戈爾韋建成歐洲的大西洋門戶,如何助推愛爾蘭的產業(yè)和貿易走出不列顛群島。他深知真正讓英國惶恐的不是愛爾蘭自治,而是身側出現“一個對手,或愛爾蘭工廠挑起同英格蘭工廠的競爭,或煙酒重新列入愛爾蘭的出口清單,或愛爾蘭各大海岸港口成為本國或保護國敵對政權的海軍基地。”(Joyce,1959:195)
從17世紀到20世紀初,愛爾蘭經濟表現出可悲的雙重性:一方面嚴重依賴英國,另一方面又不斷被英國邊緣化。除了種族和宗教因素,這也是阿爾斯特省想同愛爾蘭決裂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阿爾斯特省被譽為“經歷了自己的工業(yè)革命”(Gráda,1994:273),其商業(yè)、制造業(yè)和手工業(yè)水平都領先于愛爾蘭其他地區(qū)。在同英國的貿易往來上,貝爾法斯特的優(yōu)勢遠超都柏林。從經濟角度看,自治很難給阿爾斯特帶來多大收益,相反倒有可能拖累其發(fā)展。但是,如果愛爾蘭以大西洋為據點將經濟觸角向西向南延伸,那么情況就大為轉變。越來越多像迪西這樣的阿爾斯特商人會嗅到西部的潛在商機,他們的農產品不一定非要賤賣給英國人,他們的造船業(yè)和紡織業(yè)將獲得更大的潛在市場。在這點上,民族主義極端分子“市民”竟然和迪西所見略同,作者的良苦用心可見一斑。“市民”甚至設想出一個更宏偉的大西洋沿岸港口帶項目。此港口帶以戈爾韋為中心,南起科克郡皇后鎮(zhèn)(Queenstown),北至阿爾斯特省基利貝格斯(Killybegs),共涉6個城鎮(zhèn),不僅能在貿易上制衡英國,輻射南歐和北美,而且更具想象力的是把阿爾斯特省納入西海岸經濟帶,無疑會對南北“兩個民族”的合作共贏起到極大促進作用。
在《死者》中,加布里埃爾在得知妻子的背叛后先是憤怒,繼而陷入絕望,同愛爾蘭民眾得知帕內爾遭出賣后的反應如出一轍。接著,對西部的憧憬讓他癱瘓的精神再度煥發(fā)生機。加布里埃爾看到一路向西的大雪將愛爾蘭各地連成一片,不分彼此。誰能想象如此抒情的畫面寄寓的是一個流放作家內心深藏的民族復興藍圖?從戈爾韋項目到跨大西洋貿易,再到西部開發(fā),喬伊斯嘗試以一座不起眼的古城為支點撬動大西洋的區(qū)域貿易格局,并以此為契機倒逼愛爾蘭南北經濟共同體形成。至于能否實現,他自嘲自己的理想為“海市蜃樓”(1959:235),想必十分清楚經濟手段不是解決“愛爾蘭問題”的萬全之策。作為前提,人們還需在某些更抽象的原則上達成共識。在找迪西談話之前,斯蒂芬從納貢的銀幣聯想起《新約》中的一句格言:“將屬于凱撒的交給凱撒,將屬于上帝的交給上帝?!?51)這條原則奠定了斯蒂芬和迪西合作的基礎,也同樣可以給那些來自不同宗派卻有著經濟頭腦的人們帶來啟示。
綜上所述,農業(yè)與海洋應當就是喬伊斯所謂的愛爾蘭“地方神”。兩者造就了這片土地昔日的輝煌,也讓這里頻遭劫難。牛瘟事件和戈維爾的今昔都是其影響力的體現。歷史上,愛爾蘭人一次次寄希望于外來者(拿破侖、詹姆斯二世和羅馬教皇),卻唯獨忽略了自然對他們的饋贈。通過雜糅現實與虛構,喬伊斯從這筆國民共有的財富中演繹出一個能促進南北合作的經濟共同體。它發(fā)端于最根本的生產、貿易和民生議題,擁有最廣泛的民眾基礎。因此,不同于政客們熟稔的議會政治,共同體發(fā)展所走的是一條更為穩(wěn)固的自下而上的融合之路。遺憾的是,喬伊斯的構想最終未能化為現實,南北愛爾蘭在他有生之年就已分道揚鑣,但其中所體現的經濟謀略和政治智慧即使置于今日依舊可供世人借鑒。
注釋:
① “兩個民族”的提法最早出現于統(tǒng)一主義者托馬斯·邁克奈特(Thomas Macknight)所著的《維持現狀的阿爾斯特》一書,該理論認為來自阿爾斯特省的新教徒和南方其他省份的天主教徒構成了愛爾蘭的兩個不同民族。
② 筆者認為這里的羅素指的是當時指掌愛爾蘭農業(yè)與技術指導部門的托馬斯·羅素爵士,而并非像有些注解中所指的作家喬治·羅素。
③ 以下引自《尤利西斯》的引文均以頁碼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