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廣州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由于版本與流傳問題,近現(xiàn)代以來,《文心雕龍》研究的一大重點聚焦在異文校勘方面,學者不絕如縷且成果繁出,盡管多有歧見,互爭互證,畢竟也構成了《文心雕龍》研究的一大形態(tài)和領域。在此基礎之上,當代對《文心雕龍》的譯注工作也隨之而起。但是與??鳖I域百家爭鳴的情形相比,譯注的各家則更多是自說自話,尤其是在全書或各篇的一些關鍵語句或概念的處理上,較少關注同行的意見,缺乏對話與辯駁?,F(xiàn)以《知音》篇中幾個仍有解釋空間的語句或概念為對象,就既有各家的譯注做一些疏解辨析,希望一方面能推進對于《知音》篇某些問題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可以引起讀者與學者們對于譯注交流的關注。
“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本文所涉《文心雕龍》文句皆出范文瀾注本,下同)可稱是《文心雕龍·知音》篇中承上啟下的關鍵句,是對前半篇“知音其難哉”問題的解決。其中“圓照之象”除“之”字外的其他三個字都值得留意,尤其是“照”和“象”這兩個關鍵字,對于理解這半句話至關重要。不過,目前既有的各種譯注在對“照”和“象”的處理尚不能說是盡善盡美。
首先簡要說明“圓”這個概念,以便下文展開對“照”和“象”的討論。錢鍾書在《談藝錄》中曾說,“吾國先哲言道體道妙,亦以圓為象”,“蓋自六朝以還,談藝者于‘圓’字已聞之耳熟而言之口滑矣”,并匯舉了大量的語用現(xiàn)象和材料,其中包括《文心雕龍》的《體性》《風骨》等九個篇目[1]。雖然“圓”在《文心雕龍》全書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是一個現(xiàn)象級概念,在佛教傳入中國后成為一個重要的佛經譯語,經常出入于釋家語境,但對它的理解和譯注基本沒有分歧,無非是圓滿、完滿、完備、周全等意思。因此,“圓照之象”中的這個“圓”字可解釋為完全、全面之意,無須多話。
除現(xiàn)在要討論的“圓照之象”句中的“照”字外,《知音》篇中還出現(xiàn)了其他四個用法相同的“照”字,按其在篇中順序分別是:“鑒照洞明”“照辭如鏡”“患識照之自淺耳”“心之照理”。這五個“照”字平均地分布于全篇之中,是高頻詞和關鍵詞,不斷昭示著此篇所討論的主題,所以在此一并討論。
對于這五個“照”字,范文瀾、張長青、張立齋等注家未予特別的注解。在既有譯注者中,有的主要把它們解釋為“觀察”及其同義詞群,例如郭晉稀將“鑒照”“圓照”之“照”皆譯為“觀察”,而“照辭”“識照”“照理”之“照”則分別譯為“照察”“洞察”“鑒察”[2]211-218;王運熙、周鋒將“鑒照”解為“審察”,“圓照”解為“全面觀察和認識”,“識照”解為“識鑒”,“照理”之“照”解為“明察”[3]441-445;又如周振甫將“鑒照”“圓照”“照理”之“照”解為“觀察”,“照辭”之“照”解為“照見”,“識照”解為“識鑒”[4]430-433。這種解釋有些拘泥于“照”字之“觀察”的本義或字面義,就缺乏一點語境上的靈活。而有的譯注者則根據(jù)劉勰的佛學經歷和素養(yǎng),援佛以釋,如羅庸這樣解釋“圓照”的“照”:“照者,洞明內外,瑩澈無隔?!痹谄溆绊懼?,詹锳也幾乎如出一轍:“圓照謂靈覺圓融澈照也?!盵5]1851用“寂照”或“澈照”來解釋“照”,屬于同體循環(huán)自證,不但未撓到癢處,反使意義深奧不明,亦稍嫌過度闡釋,失之窄深。另外,有的注家雖然去除了佛家語氣,但也有這種深度闡釋的傾向,例如向長清就將“圓照”之“照”譯為“評論”[6]414。
那么,包括“圓照”在內的這五個意義相同的“照”到底應作何注解呢?首先,這些“照”字所言說的無非是讀者對文章作品的施受關系問題:主體“照”作品。但主體對作品發(fā)出的“照”的動作顯然不是簡單的眼睛的“觀察”,而是精神上的“觀察”,也即“理解”,所以這些“照”釋為“理解”更切合文本語境與事義語境。
其次,此篇名曰“知音”,在這個著名典故中,子期作為知音,是說他能完全理解伯牙的音樂,所以知音也就是能理解音樂者,知也即是理解。從篇名看,劉勰實際上是用“知音”來隱喻“知文”的主題;而從行文看,劉勰在篇中又通過這一系列“照”字將“知文”的主題轉化為“照文”來論證。所以,作為此篇主題的不同表述,“照文”也即“知文”,而“照”也就是“知”,“知”是理解,則“照”亦是理解。
再次,除了“知”以外,篇中還有“鑒”“曉”“識”“閱”“觀”等相近措辭,尤其是“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句中的“解”字,則更直接地透露出此篇的主題是文學接受中的理解問題。而劉勰在《序志》篇中所批評的“各照隅隙”的前代批評家們所得的也正是“一隅之解”,所以后者中的“照”與前者中的“解”也可說是同義的,亦說明“照”即理解之意。
最后,《神思》篇中“研閱以窮照”與“獨照之匠”兩句中的“照”與這五個“照”也是同義詞。趙立生將后者釋為“領會”[7],周振甫亦將后者釋為“見解”[4]247,王運熙、周鋒譯本則分別將二者釋為“理解”和“見解”[3]247,皆大致近于或同于“理解”之意,可作佐證。
綜上,作為《知音》篇主題關鍵詞的五個“照”字宜解釋為“理解”。只有很少的譯注者偶作如是解,但又未能一以貫之。如陸侃如、牟世金僅將“鑒照”與“圓照”中的“照”釋為“察看、理解”[8]385、389,但仍保留了“觀察”這一基層義;張光年僅將“圓照”之“照”譯為“理解”[9],而對其他幾處“照”的解釋則否;吳林伯僅將“圓照”的“照”譯為“認識”,“照理”的“照”譯為“了解”,亦皆約略近于“理解”,其他幾處“照”字仍有譯為“觀察”的[10]622-629。
因此,“照”即是“理解”,而“圓照”就是“完全地理解”或“完全的理解”的意思。由此可以論及《知音》的理論性質問題,由于“照”字是全篇的主題關鍵詞,《知音》篇實際上是“照論”,故其性質即是理解論。相形之下,學界目前的主流觀點,例如把它界定為批評論的,是將“照”的行為學術化了,有畸重之嫌;而把它界定為鑒賞論的,則是將“照”的行為印象化了,有畸輕之嫌;又或者有合而觀之,把它界定為批評鑒賞論的,則略顯矛盾而不夠自洽。
除人名、書名、引文中的“象”外,具實體意義的“象”在《文心雕龍》中約出現(xiàn)25次左右,或作名詞,表示形象、意象或卦象等義;或作動詞,表示描繪、表現(xiàn)或效法等義。“象”在《知音》篇中只出現(xiàn)一次,即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句中,不過卻似乎是歧義最大的一個,因為兩種主要的意見相去甚遠。
大多數(shù)譯注者如王運熙[3]443、周振甫[4]432、吳林伯[10]625、向長清[6]414等人的譯本都將這個“象”釋為“方法”或“法則”;而極少數(shù)譯注者則譯為“形象”,如羅庸和詹锳[5]1851。如果將這兩種解釋分別代入句中,再結合上文對“圓”與“照”的解釋,就得這樣地表達:“所以完全地理解[作品]的方法,[是]首先一定要豐富見識,”或是:“所以[要想]完全地理解[作品中的]形象,首先一定要豐富見識?!倍叻路鸲寄苷f得通。
雖然如此,對“象”的不同解釋給整個句子的理解還是帶來了很大的差異,而且對于劉勰本人來說,顯然其中只有一種才是合理的。相較而言,釋“象”為“方法”好像自然一些,因為整個句子翻譯出來語氣上更流暢,而且劉勰也曾經在《書記》篇以“象”訓“法”:“法者,象也。兵謀無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不過,此處的“法”不是一般的法,而是專指兵法[11]。實際上,“象”確實有與“法”相關的義項,不過,主要是用作動詞,指效法的意思,如《征圣》篇的“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宗經》篇的“故象天地,效鬼神”等;而做名詞時它并非指一般意義上的“途徑”或“方法”(way)之法,而是指“法則”或“法令”(law)之法,與《尚書》中“象以典刑”和《國語》中“設象以為民紀”的用法相同。因此,釋“象”為“方法”尚可存疑。
現(xiàn)在回到文本語境中來考察它?!肮蕡A照之象,務先博觀”這句話的前一句是“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它是對前者的譬喻和起興,其中“操千曲”“觀千劍”對應的顯然是“博觀”,“曉”和“識”對應的是“照”,而“聲”和“器”對應的就是“象”。再者,“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的后一句是“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它是對前者的推衍。同樣,其中的“閱喬岳”和“酌滄波”與“博觀”相對應,“形”和“喻”與“照”相對應,那么“培塿”和“畎澮”也就與“象”相對應。因此,“象”就分別與其前后兩句中的“聲”“器”“培塿”“畎澮”四種具體形象相對應,或者反過來說,“象”就是涵蓋或總括這四種具體形象的類名,釋為“形象”較切合語境。
綜上,在重新釋定了“圓”“照”“象”各自的意義之后,我們可以基本確定“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一句所說的就是:“所以[要想]完全地理解[作品中的]形象,首先一定要豐富見識?!?/p>
在上一部分討論“照”的意義時,我們曾把作為篇名的“知音”的“知”拿來佐證,認為“知”“照”同義,皆為理解之意。有了這個結論,我們可以很自然地做進一步的演繹式追問,那就是《知音》篇中的“知”字是否都可以或都應該解釋為“理解”呢?
《知音》篇中“知”字共出現(xiàn)十次。其中以“知音”這種詞組形式出現(xiàn)的五例,意思明顯,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知音”。還有三處如“音實難知”“眾不知余之異采”“亦可知矣”中“知”的意義也很明顯,即知道、理解之意,各家的譯注也基本相同。
但是對于剩下兩處的“知實難逢”與“知多偏好,人莫圓該”中的“知”字,譯注的各家卻出現(xiàn)了分歧。先看“知實難逢”中的“知”字,譯注者們在字面上大體上分為兩種,一種是將其解釋為“知音”,如周振甫[4]429、向長清[6]411;另一種則更近一步將其解釋為“懂得聲音的人”“知音者”“知音的人”之類,如郭晉稀[2]211、吳林伯[10]619、王運熙和周鋒[3]440-441、陸侃如和牟世金[8]384、張長青[12]579、戚良德[13]544等人莫不如此。如果前一種解釋也是在現(xiàn)代意義上把“知音”等同于知音這種行為的主體,那么兩種解釋其實是同一種。這同一種解釋當然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表達習慣,但同樣有過度闡釋之嫌。因為作為篇名的“知音”,無論是作為典出的“理解音樂”之意,還是作為喻指的“理解文學”之意,都是指作為一種理解活動的行為事體,而非指這種行為事體的施事主體(即“知音的人”)?!吨簟菲懻摰闹黝}就是文學理解活動本身,因此“知實難逢”中的“知”不宜解釋為理解活動的行為主體,而只是這種理解活動的行為事體而已,解釋為“理解”即可。再者,尤其是當我們把它與前面的“音實難知”半句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就更容易理解這一點:“音實難知,知實難逢”,兩個“知”字一氣相連,前后緊承,或者說后者只是對前者的重復而已,既然譯注者們基本都已把前者解釋為行為事體的“理解”,現(xiàn)在卻又把后者解釋為施事主體的“知音的人”,那么這種割裂多少是有些怪異的。因此,“音實難知,知實難逢”說的就是“音樂實在是太難理解了,理解實在是太難碰到了”。
最后,我們討論分歧最多的“知多偏好,人莫圓該”句中的“知”字。該句也是《知音》篇的關鍵句之一,是對“知音其難哉”根本原因的剖析,因此對于這個“知”字亦不能輕忽以待。郭晉稀將其解釋為“知識”[2]214,而周振甫解釋為“愛好”[4]431,顯然都有所偏頗。其他還有兩類解釋,第一類也是從理解活動的施事主體角度進行的,如張長青[12]580和戚良德[13]547將其解釋為“讀者”,陸侃如和牟世金解釋為“作品的欣賞評論者”[8]388;這類解釋的不合理之處在于割裂了前后兩句的聯(lián)系:后半句中的“人”所要“圓該”的對象就是前半句中的這個“知”,因此如果把這個“知”也解釋為讀者或欣賞者一類的人,那就相當于說人要圓該人,顯然邏輯不通。第二類則是從理解活動的行為事體角度進行解釋的,例如吳林伯釋為“認識”[10]624,向長清釋為“評論”[6]413,王運熙和周鋒則釋為“理解、欣賞、評論”[3]443。此類解釋都意識到這個“知”是一種精神活動,無論是“認識”“評論”還是“欣賞”,其性質都是相近的,都是以“理解”為基礎的接受活動,也可以說是一種帶有價值判斷色彩的特殊的理解活動,具有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呈現(xiàn)方式的理解活動。而《知音》篇所討論的主題乃是一種以探求作者原意為目標的一般的理解活動,因此,應該將這些特殊的理解活動還原到科學思維的層面上來,那么“知”就應該解釋為“理解”。最終,“知多偏好,人莫圓該”說的就是:“理解有很多的偏好,人是很難做到全面完備(的理解)的?!?/p>
“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是《知音》篇正文末段中一個用以起興的短句,看似并不起眼,也沒有特別模糊難解之處,但是其中的“情”字似乎仍有可探討之處。依通常的習慣,自然很容易將這個“情”字解釋為感情或情感?,F(xiàn)有的譯注中基本都取此徑,如周振甫[4]433、向長清[6]416和張長青[12]582等;其余的譯注者有的將其等同于前半句中的“志”,或是直接以成詞沿用而不譯,如王運熙和周鋒的譯本[3]446。此處主要討論“感情”說,繼而分析一種新解釋的可能性。
在《文心雕龍》全書中,“情”字出現(xiàn)140余次,“志”字出現(xiàn)80余次,而“情”“志”連用只有一次,即《附會》篇“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一句。顯然,這個“情志”與此句中的“事義”“辭采”“宮商”一樣,其中各自的兩個因素可說是屬同而種不同,換言之,“情”“志”雖然都與人的主觀或主體性相關,但畢竟具體所指有異。此外,書中還偶有“情”“志”雖未連用,但在同一句中對舉或互文的情況,如《征圣》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亦說明劉勰對二者是有所區(qū)別的。
“志”,“心之所之也”,本義為意愿或意向,引申為志向、志氣或追求等,《文心雕龍》中“志”字大多屬于此類用法,主要用于三種對象。第一類用以說明古代先賢的胸襟抱負,數(shù)量較多,如《辯騷》篇“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雜文》篇“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章表》篇“孔明之辭后主,志盡文暢”,《書記》篇“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等;第二類用于說明一般人群的主體性情況的,如《養(yǎng)氣》篇“凡童少鑒淺而志盛……志盛者思銳以勝勞”,《情采》篇“故有志深軒冕,而汎詠皋壤”等;第三類用于說明主體的志向與文章創(chuàng)作的體用或因果關系,為數(shù)亦多,如《詮賦》篇“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雜文》篇“原茲文之設,乃發(fā)憤以表志”,《議對》篇“志足文遠,不其鮮歟”,《體性》篇“氣以實志,志以定言”,《情采》篇“況乎文章,述志為本”等,而第50篇的篇名“序志”本身也是一個說明。故而可知,《文心雕龍》中的這些“志”與作為“感情”的“情”并不能等同互訓。
當然,主流用法并不能代表個案的用法,所以還需要進一步具體證明“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句中“志”與“情”二字本身并不同義。首先,這一句是線性敘事結構,只講了一個話題“志”,先說伯牙志在山水,然后接著說伯牙用琴聲把自己“志在山水”這個事實表現(xiàn)出來。這與《征圣》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一句的駢偶平行結構講“志”和“情”兩個話題不同。因此,在讀完“夫志在山水”半句之后,當讀者緊接著看到“琴表其……”時,對省略號所代表的那部分內容的心理期待仍然應該是與“志”的話題相關的信息,而不應該是另一個不同話題的信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把“情”解釋為“感情”,那么上半句說“志在山水”,下半句卻沒有繼續(xù)敘說“志”的事情,轉而說“情感”的事情,則是顯然轉入另一個突如其來的話題了。這就割裂了兩個半句的語義聯(lián)系和連貫性,使得上半句所說的“志”的話題沒了下文,而下半句所說的“情”的話題又沒有上文,莫名其妙,于是,本來一個完整的意思成了兩個不同的半截子意思。
既然不宜解釋為“感情”,那么這個“情”字當作如何理解呢?筆者曾撰文說明《文心雕龍》中出現(xiàn)的四處“文情”中的“情”是“情況”的意思,事實上這個“情”與“文情”的“情”字一樣,也應該解釋為“情況”。那么,“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的意思就是:“伯牙的意向(志向)是在高山和流水,就用琴聲把這種情況(即志在山水這一事實情況)表現(xiàn)了出來?!边@樣一來,將這個“情”字解釋為“感情”所導致的話題裂斷以及句意上的支離之處也就不存在了。
《知音》篇中“理”字出現(xiàn)四次,分別為“平理若衡”“理將焉匿”“心之照理”“理無不達”。與其他篇目中的情況不同,本篇中的這些“理”字都是與文章作品直接相關的,或者說就是文章中的“理”。所以,對于“平理若衡”中的“理”,詹锳[5]1853、郭晉稀[2]216和張長青[12]582都直接譯為“文理”。實際上這種解釋并沒有點明這個“理”字到底為何義。而戚良德將其釋為“內容”[13]553,則又稍嫌寬泛。
對于剩下的“理將焉匿”“心之照理”“理無不達”三處中的“理”字,各家的譯注基本都比較具體,但又各有出入。第一類譯注者對三個“理”的理解大體相近而又略有不同,如郭晉稀依次釋為:道理、事理、事理[2]218,吳林伯依次釋為:心情、心情、情理[10]629,王運熙、周鋒依次釋為:心思、情理、情理[3]446,張長青依次釋為:思想感情、情理、道理[12]582;第二類譯注者則把三個“理”看成一義,如周振甫皆釋為“情理”[4]433,向長清皆釋為“事理”[6]416,戚良德皆釋為“思想感情”[13]554。在上述所有這些解釋中,“心情”毫無“理”意,“情理”與“思想感情”則又橫生“情”意。相對而言,“道理”與“事理”可算是謹守“理”數(shù),代入句中,在意思上皆能講通,看起來是比較合理的解釋。但在邏輯上卻又存在一個問題:劉勰在本篇討論的是理解一般文章作品的普遍規(guī)律的問題,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文章中都必然包含“道理”或“事理”,尤其是抒情性或實用性的文章,因此這兩種解釋不具有普遍性,失之片面。
相形之下,詹锳的解釋就顯得獨樹一幟,他把“理將焉匿”“心之照理”兩句中的“理”釋為“思路”[5]1857,可謂別出心裁,既能避免上述那種邏輯上的問題,語義上也能與上下文相契合,盡管直覺上會給人一點奇特之感,但在意義的通貫性與邏輯的自洽性中,筆者寧愿選擇后者。當然筆者并不認為詹锳的解釋完美不二,但在目前的研究成果中,可說是“最不差”的一種了。本文謹以此說提請讀者和研究者再思考,并就教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