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波 董曉波
薩義德的“東方主義”是一種思維方式、話語或?qū)W科,是西方人在歷史進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敘事框架,用以描繪、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機制,可以應用在政治、軍事、文學、文化、社會學、意識形態(tài)等諸多領域的研究,誠如薩義德所說,“如果不將東方學作為一種話語來考察的話,我們就不能很好地理解這一具有龐大體系的學科”。(1)[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緒論第4頁?!胺蓶|方主義”,則是美國學者絡德睦將“東方主義”用在法律方面的延伸和實踐,目的正在于“借助法律而實現(xiàn)自我建構(gòu)與世界建構(gòu)之話語的全球地圖所進行的描繪”,亦即國家法律形象的塑造。(2)參見[美]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魏磊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頁。近年來,隨著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言說在中國的持續(xù)譯介與廣泛討論,中國法學界的學者展開了對法律東方主義地圖的充分描繪與闡釋。(3)絡德睦發(fā)表于《密歇根法律評論》的《法律東方主義》這一標志性長文,在2014年被譯介于《人大法律評論》第2期;其所著的《法律東方主義》一書,亦于2016年經(jīng)由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并引起較大反響。2017—2018年,國內(nèi)多家法學期刊組織專題評論,絡德睦本人也在《交大法學》2017年第3期發(fā)表《〈法律東方主義〉在中國》一文。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近年來國內(nèi)法學期刊雜志刊發(fā)的有關“法律東方主義”的專題文章近30篇。其中,《交大法學》先后于2017年第3期(絡德睦、程金華、魯楠、馬劍銀、鄭戈)、2018年第1期(魏磊杰)和2018年第4期(康允德)刊發(fā)相關論文;其他刊物專題論文分別刊載于《人大法律評論》2017年第1期(杜金、金自寧、李晟、李洋、徐斌、殷之光、鄭戈),《廈門大學法律評論》2017年第1期(陳玉心、蔣海松、江照信、謝晶),《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田飛龍、田雷、魏磊杰、鄭戈、支振鋒),《中國法律評論》2016年第4期(章永樂),《師大法學》2017年第1期(孫國東)等。限于篇幅,這里并不詳細列出具體篇目。下文將要引述的公丕祥、蘇亦工、屈文生、李秀清、田濤、李祝環(huán)等學者,也對于中國法律形象的域外傳播作了扎實深入的專題研究。
歸根結(jié)底,國家形象建構(gòu)是由一套話語體系來支撐的,其塑造方式有他塑與自塑之別。然而,中國法律形象的塑造及其域外傳播在相當長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并不具備自主性。19世紀前,西方漢學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國的歷史、哲學與風俗。到了晚清,世界格局發(fā)生重大變革,工業(yè)革命促成歐美國家技術(shù)與經(jīng)濟的進步,資本主義飛速發(fā)展,歐美國家開啟了殖民擴張運動,西方國家迫切需要打開更多的貿(mào)易市場,西方列強為了尋求貿(mào)易利益接踵而來,“大異其趣的中西法律制度與法律觀念發(fā)生激烈沖突之時,法律研究才成為中國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4)[美]高道蘊等:《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tǒng)》,高鴻鈞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57頁。到19世紀,“西方人對中國法律的了解程度已大大超越了中國人對歐洲法律的認識——這時候的中國人也許仍然不屑于了解西方的法律制度”。(5)余豐泳:《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法律》,載《浙江人大》2015年第4期。這種認知上的時空“逆差”,在相當程度上導致中國法律形象的塑造及其域外傳播,是經(jīng)由西方人任意抑或刻意“打扮”的。正如絡德睦在其代表性著作《法律東方主義》中所指出的,“法律東方主義話語往往是一套關于何謂無法以及何人并不擁有法的未被言明的文化預設,并不存在一種是法治的話語而非法律東方主義話語的情形”。(6)前引②,絡德睦書,第9頁。在“法律東方主義”頗具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話語結(jié)構(gòu)中,“他者”視界里的中國法律形象無疑是“無法的”和“專制的”。任何形象的建構(gòu)都會有其傳播形式,而要探究這一話語結(jié)構(gòu)是如何形成的,就不得不回溯到“整個19世紀歐洲人對中國法律所持有的一套駁雜的偏見”。(7)參見前引②,絡德睦書,第2頁。本文的研究旨趣正是在對法律東方主義話語進行深入分析的視角下,透視19世紀的西方人究竟是如何通過構(gòu)建話語表達來塑造中國法律形象的,進而透過話語傳播的途徑和方式,理解西方這套“法律東方主義”話語體系背后的真正意圖和思想,從而為新時代中國法治國家形象的建構(gòu)及其域外傳播提供若干啟示與鏡鑒。
在作為“他者”的西方的視界中,中國法律形象是動態(tài)和流變的,經(jīng)歷了從“烏托邦”逐漸轉(zhuǎn)變?yōu)椤耙庾R形態(tài)”化的過程。
1250年前后是西方世界經(jīng)濟體系與世界知識體系的起點,也是西方的中國形象的起點,預定了研究西方的中國形象的解釋性框架。(8)參見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上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前言第4頁。在13世紀,蒙古帝國打通歐亞大陸,航海家往來世界旅行,中國法律形象起源于那些旅行故事、游記之中,成書于1298年的《馬可·波羅游記》正是典型的代表。在馬可·波羅的筆下,財富和君權(quán)是兩大中心,中國是一個物質(zhì)豐饒、皇帝賢明、官吏廉潔、歷史悠久、技術(shù)發(fā)達的“大中華帝國”的形象。馬可·波羅對元世祖忽必烈推崇備至,認為忽必烈的賑恤貧民之舉,足見“君主愛惜其貧民之大惠,所以人愛戴之,崇拜如同上帝?!?9)公丕祥:《19世紀之前的中外法律交往》,載《金陵法律評論》2004年春季卷。在歐洲流行的書籍中,《馬可·波羅游記》第一次明確地提到中國法律條文:“如有人偷一件不犯死罪的小東西,則被打七棍;偷兩件則打十七下;三件及以下打二十七下;最多打到一百零七下以致被打死?!?10)馬慧玥:《絲綢之路與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傳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0頁。這大體上能夠代表元代的立法特色。1585年,西班牙人門多薩根據(jù)其游記所編寫的《大中華帝國志》在羅馬出版,向世界塑造了一個制度完美的帝國,尤其是政治制度。他指出法律在中國處于重要地位:“中國司法嚴明,酷刑盡管不太人道,但保證了社會治安。中國的行政制度是議會制,由經(jīng)驗豐富、德高望重的譯員集體決定政務大事。這個強大的王國是世界上迄今為止已知的統(tǒng)治最為完善的國家?!?11)前引⑧,周寧書,第54頁。16世紀后期,耶穌會士開始進入中國,以利瑪竇為代表的耶穌會士,開始把中國文化介紹到歐洲去。利瑪竇以贊許的筆觸,敘述了古代中國的政治法律文化的諸種形態(tài),認為從遠古以來,君主政體就是中國人民所贊許的唯一政體,在這種政體條件下,刑部主管偵察和懲辦刑事案件,各個地方政府中也有相應的行使司法權(quán)的部門,但法官不得在他所出生的省份里主持法庭,違法的官員要受到懲處。(12)參見前引⑨,公丕祥文。利瑪竇是中國禮法的支持者,對中國儒家思想的倫理綱常充分認同,認為浸潤著儒家精神的“中國之禮法”使得中國的文明程度更加高于歐洲,他對中國科舉制度的考察也比較詳細,甚至向歐洲的統(tǒng)治階層推薦這種制度。(13)參見前引⑩,馬慧玥書,第157-158頁??傊?,幾乎在所有資料中的這一歷史時期,中國都被描繪成一個法制先進、文化昌明的國家。當然,這并不是歷史的全部,也不是傳播的終點。
話語是一種修辭策略和思維方式,帶有支配性,可以構(gòu)成西方現(xiàn)代性意識形態(tài)的“投射”空間。在這樣的空間中,西方和東方無疑成了沖突的二元對立,西方成了“進步”與“文明”的代表,而“東方”則成了“落后”與“野蠻”的化身。在“法律東方主義”話語結(jié)構(gòu)形成的最初,唯有將中國法律的野蠻性、落后性放大,才能凸顯出西方人文明和法律的優(yōu)越性,這種話語表達在歷史的進程中,通過不斷地呈現(xiàn)、疊加、延續(xù),就形成了一整套的規(guī)訓知識,發(fā)揮出話語系統(tǒng)的權(quán)力,不僅是在東方和西方之間樹立了一種敵意,也可以具體應用到制度性的表達上,比如對中國移民的法律排斥,從而為自身找到自圓其說的正當理由。從18世紀后期開始,尤其是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后,貶低中國形象的言論在英國開始盛行,將中國的法律斥為野蠻與落后成為一種流行的話語。這正如學者所指出的,“1750年前后,西方的中國形象出現(xiàn)了大轉(zhuǎn)折,西方五個世紀不斷美化的中國形象在‘中國潮’中達到高峰,同時丑化中國形象的趨勢也出現(xiàn)了?!?14)前引⑧,周寧書,第7頁。中國形象開始逆轉(zhuǎn)的背后,不僅是西方經(jīng)濟實力突起和大清帝國衰落這種表象,也滲透和分配在西方現(xiàn)代性發(fā)展和文明進步的思想意識層面。西方眼中的東方專制主義話語,起源于古希臘,興盛于文藝復興時期。在啟蒙運動后期,東方專制主義話語開始收編中國形象,以孟德斯鳩、尼古拉·布朗杰、黑格爾為代表的啟蒙運動思想家,都在其學術(shù)專著中斷言中國是專制的國家,野蠻的中華帝國形象形成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中國法律形象由“先進”“昌明”到“落后”“野蠻”的轉(zhuǎn)變也隨之發(fā)生,并在19世紀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故而,我們可以說:19世紀堪稱“中國法律形象域外傳播的分水嶺”。
當然,從個體而言,也有一部分西方人對東方保持著全面與客觀的認知。19世紀初期,以小斯當東翻譯的《大清律例》為代表,他在譯者序中就不乏贊美之詞:“在所有尚未翻譯成歐洲語言的現(xiàn)存中國古典和現(xiàn)代出版物中,《大清律例》(或《中華帝國刑法典》)無疑屬于第一流的作品,因為它涉及的主題意義重大,制定之初就具備絕對的權(quán)威……這部作品具備相對簡單的風格和簡明的形式,兩大優(yōu)點融于一體?!?15)[英]斯當東:《小斯當東回憶錄》,屈文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07頁。然而,鴉片戰(zhàn)爭之后,更多的西方人在中國看到的卻是破落的社會,政府腐敗無能,司法黑暗,道德淪喪,他們筆下的中國法律形象更是一邊倒地帶有標簽化、選擇性。當其時,不少居住在中國廣州的西方人也經(jīng)歷過中國的“牢獄之災”,正因為對中國法律的陌生化,使得他們多從監(jiān)獄來窺視中國的法律,在他們的回憶和記錄中,描述的都是中國式監(jiān)獄里的黑暗與愁慘,“中國式監(jiān)獄在歷史上應當稱作‘牢獄’或者‘監(jiān)牢’‘牢房’,是中國封建社會司法活動中最為殘忍和最為黑暗的一部分”。(16)田濤、李祝環(huán):《接觸與碰撞——16世紀以來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法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0頁。
野蠻是人類學的一個概念,在野蠻的概念籠罩之下,中國的形象全面陷入黑暗。19世紀,西方關于野蠻中國的描述比比皆是,充斥著模糊性、隨意性、概括性,融合了意識形態(tài)、思想、甚或是幻想和想象。當時,西方人在中國境內(nèi)創(chuàng)辦了不少報紙和期刊,《中國叢報》是西方人在中國境內(nèi)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成熟的英文期刊,從1832年5月創(chuàng)刊到1851年12月終止,前后共20卷,傳播信息的影響力相對較大。《中國叢報》是探討西方人對中國法律形象轉(zhuǎn)變的重要讀本,在這份期刊中,有關中國法律的介紹,幾乎全部都是負面的,李秀清大致總結(jié)出外國人筆下的中國刑法的基本特征,那就是“定罪量刑并不確定,暴力犯罪尤其殺人罪眾多,刑罰殘酷,斬刑極為常見,還有凌遲、梟首,濫用刑訊拷問,等等?!?17)李秀清:《中法西繹——〈中國叢報〉與十九世紀西方人的中國法律觀》,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58頁。盡管《中國叢報》在報道中國的死刑案時,多數(shù)也并不給予評論,但從少數(shù)帶有評論性的報道中,多少都能透視出編者熱衷于報道此類報道的真實意圖,字里行間隱含著對中國死刑案件數(shù)量之多、執(zhí)行之頻繁的圖景的構(gòu)建,對中國人殘酷、公開處決罪犯的反感,以及對民眾圍觀的冷漠的批評。
從一些關于中國法律的研究中,可以看到作者對中國法律“野蠻”與“落后”的評價。1871年,美國駐華頭等參贊何天爵(Holcmbe, Chester)在他的著作《真正的中國佬》(The Real China-man)中寫道:“從中國法庭實際運作中的操作來看,貪污受賄、敲詐勒索、徇私舞弊、殘害忠良等現(xiàn)象不僅難以避免,而且司空見慣,所在比比?!?18)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102頁。類似的描述可以在更多的作品中讀到。此時,中華帝國的法律在西方人眼里是落后與野蠻的代名詞,他們認為,“這些法律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是殘酷的、不合理的;……他們對中國法庭執(zhí)法的公平正直是毫不信任的”。(19)[美]威羅貝:《外人在華特權(quán)和利益》,王紹坊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1957年版,第341頁。
傳播離不開媒介,任何時代都有傳播的不同媒介。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歐洲的東方信息有三種傳播形式與途徑:“一是官方使節(jié)與殖民政府的報告,二是商人水手的傳聞,三是傳教士的書信。在這三類信息中,只有傳教士的書簡的內(nèi)容最豐富、最全面具體、最具有人文精神?!?20)前引⑧,周寧書,第50頁。這種信息結(jié)構(gòu)雖然具有“碎片化”的典型特征,但也促成了西方世界對東方知識和話語的形成,使得中國的法律形象在西方人的意識中不斷地強化。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推進和航海技術(shù)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西方人開始踏上中國的土地,不僅帶來信息傳達的形式的轉(zhuǎn)變,也對中國法律形象的敘事方式產(chǎn)生了新的變化。發(fā)生于18世紀60年代的歐洲工業(yè)革命,帶來了生產(chǎn)技術(shù)的革新,其中一個重要的變革就是印刷技術(shù)的進步,使活字印刷代替了傳統(tǒng)的手工印刷,機械化生產(chǎn)加劇了出版產(chǎn)業(yè)的繁榮,帶動了知識和信息的傳播,加強了不同文明、文化之間的跨洋溝通和了解?!盁o論是中國形象的自我形象,還是他者形象,都是社會活動和語言等符號體系建構(gòu)并聲稱意義的結(jié)果?!?21)胡開寶、李鑫:《基于語料庫的翻譯與中國形象研究:內(nèi)涵與意義》,載《外語研究》2017年第4期。以語言文字符號、不同形式的文本為載體,正是19世紀中國法律形象向世界傳播的主要形式,但在19世紀之前,也曾出現(xiàn)以全譯本、繪畫、學術(shù)研究等為載體的傳播方式。在這種多元化的形態(tài)之中,和此前的表層化理解相比,西方人對中國法律的了解呈現(xiàn)出一定的全面性、深刻性的特征。
歷史表明,“翻譯不僅可以直接參與民族形象和國家形象的構(gòu)建,還可以推動民族形象和國家形象的傳播”。(22)前引,胡開寶、李鑫文。翻譯是一種跨文化的行為和活動,本身就具備傳播的性質(zhì),需要考慮傳播的對象、目的、方法和渠道等諸多因素。西方人對中國法律的了解起步并不算早,即便是英國,直到18世紀末葉以前,對中國法制的運作狀況仍處于茫無所知的狀態(tài)。(23)參見蘇亦工:《另一重視角——近代以來英美對中國法律文化傳統(tǒng)的研究》,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3年第1期。在小斯當東翻譯《大清律例》之前,西方就有人開始介紹中國的法律文化。德國人亞力克司·里納德夫(Alexis Leontiev)曾將一些清朝刑罰方面的內(nèi)容介紹給西方,并且于1781年在柏林出版過德文本《中國的法律》,有選擇性地翻譯了一些清朝法律的片段。(24)參見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93頁。
然而,西方學者普遍認為,小斯當東翻譯的《大清律例》是西方人最早、最完整的中國成文法典譯著。小斯當東的父親喬治·托馬斯·斯當東(George Thomas Staunton)是馬戛爾尼使團的秘書兼總管,小斯當東作為侍童,在陪父親一同來華往返的船艦上學會了中文,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于1789年獲任東印度公司廣州文書,1807年獲任廣州商館的翻譯。從1789年至1816年,小斯當東一直居住在廣州,當時中西之間貿(mào)易爭端頻發(fā)、法律沖突不斷,由于西方人對中國的法律了解不多,他們認為中國的官員在審理案件時存在過分的任意性,因此小斯當東認為很有必要將清朝的成文法《大清律例》介紹給西方人。歷時8年多,小斯當東完成了翻譯,將版權(quán)交給了英國卡戴爾和戴維斯印書館(Cadell and Davis),該書于1810年在倫敦正式出版。
小斯當東對《大清律例》的價值認可度是很高的,“因為翻譯其他任何一部中國作品都無法能像本書一樣,簡明地解釋中國政府的獨特體系、組織結(jié)構(gòu)及國內(nèi)政策的基本原則,國民習慣和性格與它們的關系,以及它們之于中國人總體情形的影響”。(25)前引,斯當東書,第197頁。這是他第一次將中國的成文法典較為完整和系統(tǒng)地介紹給西方,小斯當東也被稱為“歐洲完整翻譯中國法律典籍的第一人”?!洞笄迓衫酚⒆g本一經(jīng)面世,就受到了西方的廣泛關注,包括《愛丁堡評論》等在內(nèi)的雜志都刊登了該書的書評。不僅如此,該書的法語版、意大利語版均在兩年后就迅速從英文版轉(zhuǎn)譯出版(1812)。(26)參見前引,斯當東書,譯后余語第14頁。1876年,菲拉斯將《大清律例》又重新翻譯成法文。菲拉斯是一名法國海軍上尉,在不到四年的時間里完成了1500多頁的翻譯作品,但該譯本傳世較少。(27)參見[美]D.布迪、C.莫里斯:《中華帝國的法律》,朱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頁。到了20世紀20年代,布萊斯再次將其翻譯成法文。
《大清律例》的英譯本出版,在西方直接起到了傳播的作用,很快引起了英國評論刊物的注意。小斯當東在其回憶錄中照錄了幾家主要的書評,包括《愛丁堡評論》(Edinburgh Review),《折衷評論》(Eclectic Review),《每月評論》(Monthly Review),《學衡》(Critical Review),《不列顛批評》(British Critic)和《亞洲雜志》(Journal Asiatique)等,這些刊物的評論中不乏溢美之詞,比如,“在我們眼前的這則案例中,我們不但有理由相信它的譯文絕對的公允、準確,而且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譯者本人具備的諸如性格直率、判斷冷靜等特點”,“喬治·斯當東爵士以清晰、謙遜、睿智的筆觸,為我們展示了中國制度的概貌”,“能夠同本書譯者一樣,勝任這一工作的,實屬鳳毛麟角;也很少有人向他一樣,不計名利,花費大量的時間做這樣一件事情”,“我們對這部中國法典譯者所欠的債,一點也不因我們對中國文字持有的看法而減少”,“他將大量珍貴的資料翻譯過來”,“我驚訝于譯本的精確程度;作者把這部重要的作品面世,我沒有忘記說,他是多么值得享有這份榮耀”等。(28)參見前引,斯當東書,第45-49頁。這些雜志和期刊的評論起到了“傳聲筒”和“放大器”的作用,助推了《大清律例》在英國乃至歐洲的“二度傳播”。
此外,19世紀來華的西方人還在中國境內(nèi)和境外紛紛創(chuàng)辦報刊,向西方人介紹中國的情況。在中國境外,1807年,西方第一位來華傳教士英國人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來到中國后,又轉(zhuǎn)至馬六甲的傳教士米憐(William Milne,1785—1822),他們于1815年一起印刷和出版了《察世俗每月統(tǒng)傳記》(Chinese Monthly Magazine),這不僅是在中國境外由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中文月刊,也是世界上第一個以華人為對象的近代中文報刊,以刊登宗教和道德之類的文章為主,同時也刊登若干天文知識等。而后,他們在馬六甲又創(chuàng)辦了一份英文季刊《印中搜聞》(The Indo-Chinese Gleaner),主要介紹中國和鄰近國家的消息,具體包括印度、中國等國的歷史、哲學、文學和其他將中文及馬來文譯成英文的消息。
在中國境內(nèi),不同定位、不同語種的外文報紙、期刊如雨后春筍般地開始出現(xiàn):《蜜蜂華報》(Abelha da China,1822年9月12日創(chuàng)辦),是中國第一份由外國人創(chuàng)辦、以葡文刊載的報紙,主要閱讀對象限于留在澳門的葡籍人士;《廣州記錄報》(The Canton Register,1827年創(chuàng)辦)是中國境內(nèi)出版的第一份英文報紙,定位是商業(yè)性報紙,主要刊登物價行情;《廣州雜志》(Canton Miscellany,1831年創(chuàng)辦)是中國出版最早的英文期刊,刊登各種不同題材,包括史地、文學、時事、詩歌等;《華人差報與廣州鈔報》(Chinese Courier and Canton Gazette,1831年7月28日創(chuàng)辦)是美國人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英文報刊,以報道商情為主;《中國叢報》(The Chinese Repository,1832年5月創(chuàng)辦)是外國人在中國境內(nèi)創(chuàng)辦的第一份成熟的英文期刊,刊載的內(nèi)容涉及范圍非常廣泛,政治、歷史、地理、貿(mào)易、經(jīng)濟、法律、宗教、博物、語言等均悉數(shù)涵蓋,其創(chuàng)辦人是美國第一個來華傳教士裨治文(E. C. Bridgman,1801—1861),他來華的目的除了傳教之外,還肩負介紹中國社會現(xiàn)狀的職責;(29)參見前引,李秀清書,第46-49頁?!吨袊u論》(The China Review,1872—1901)是英國人在19世紀末期在香港創(chuàng)辦的一份英文期刊,刊載內(nèi)容涉及較為廣泛。(30)參見李秀清:《〈中國評論〉與十九世紀末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司法》,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1期。
這些在中國境內(nèi)和境外創(chuàng)辦的報紙,不管其影響力有多大、傳播范圍有多廣,多多少少都會刊載一些有關中國法律的介紹,充當了外國人了解中國法律文化的窗口。比如,《印中搜聞》涉及中國法的文章分散在各卷中,集中于刑事法,體現(xiàn)出來的是抨擊和否定,具體包括死刑多、執(zhí)行方法殘酷,非法拷問屢禁不絕,地方官失職瀆職、司法腐敗及奸殺案件不斷、道德淪喪等方面。(31)參見李秀清:《〈印中搜聞〉與19世紀早期西方人的中國法律觀》,載《法學研究》2017年第4期。《中國叢報》零星地報道了中國的法律情況,具體的內(nèi)容涉及中國的立法、法律的實施、刑法、訴訟、監(jiān)獄、土地制度等,其中涉及訴訟的最為龐雜,介紹土地制度等民事法律的最為簡單。(32)參見前引,李秀清書,第53頁。在《大清律例》英譯文出版后,《中國叢報》對《大清律例》的評價,體現(xiàn)在分三期連載的《評托馬斯·斯當東所譯的〈大清律例〉》和分四期連載的“當代中國介紹”中的一篇《國家的特點,現(xiàn)狀和國家政策,刑事法典》等。(33)參見前引,李秀清書,第97頁。由于《中國叢報》的編者、作者在教俗兩界享有較高的人脈和聲譽,在西語世界中傳播的范圍相對很廣,歐美一些重要影響力的期刊,如《北美評論》《愛丁堡季刊》《威斯敏斯特評論》《布萊克伍德雜志》等刊載中國的文章,也大都會參考《中國叢報》的內(nèi)容,(34)參見前引,李秀清書,第56頁。這樣必然會提高《大清律例》在西語世界的傳播和關注度?!吨袊u論》刊載的內(nèi)容中,中國法律的實施、審判權(quán)歸屬、刑事訴訟各個階段及監(jiān)獄狀況等都受到關注。(35)參見前引,李秀清文。此外,1874年《中國評論》刊載的《中國法律的掌管執(zhí)行》,1882年刊載的《中國法律中的保辜制度》等,都是對《大清律例》的進一步介紹。(36)參見張振明:《晚清英美對〈大清律例〉的認識與研究》,載《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之所以將19世紀西方人對中國法律認識中的一部分稱為“回憶見聞”,是因為西方傳教士、外交官及其他長期旅居中國的僑民“撰寫的有關中國問題的書籍和文章基本上都是記錄或回憶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從著述體例上看有點類似我國明清時代的掌故筆記,缺乏系統(tǒng)性,與近現(xiàn)代西方體系嚴整的社會科學研究還有著不小的差別?!?37)前引,蘇亦工文。歐洲最早描述中國監(jiān)獄和司法程序的人,可以推及葡萄牙人蓋洛特·佩雷拉(Galeote Pereira)和弗里爾·加斯帕·達·科魯茲(Friar Gaspar da Cruz),前者于1549年至1552年在中國南部沿海逗留期間,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后者對中國監(jiān)獄及司法程序的描寫材料,大部分來自前者的見聞,而他本人于1556年也在廣東有過短期的親身體驗,他們的描寫材料雖簡短,卻較為準確。(38)參見前引,布迪、莫里斯書,第111頁。19世紀初期,居住在廣州的英國人不斷地向其國家反饋在中國的見聞。英國畫家托馬斯·艾林(Thomas Allom)曾對廣州的司法情況進行直觀的描述,透過艾林對中國畫面和場景的描繪,大體可以推測出他在19世紀的中國有過生活的經(jīng)歷,其作品“鞭笞罪人”,透出一種哀怨的殘忍,體現(xiàn)出中國司法的殘酷一景。英國人柯克對中國式監(jiān)獄里黑暗與愁慘做了描述,諸如“惡臭沖天,像動物園里圈動物的牢籠”類似的描述讓人產(chǎn)生反感和不愉快。(39)參見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66-70頁。
鴉片戰(zhàn)爭以后,這類回憶見聞更是逐漸多了起來。英國外交官哈利·S.帕克斯(Harry S. Parks)根據(jù)在北京被監(jiān)禁的經(jīng)歷,寫了相關的文章,除描述監(jiān)獄凄慘的條件外,帕克斯在文中也透露了囚犯需要被迫支付生活費用,這也暴露了中國政府體制上的缺陷;美國傳教士D.J.邁克哥溫于1859年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論中國對刑犯的流放》的論文,文中所用材料多是作者自己在中國生活幾十年的所見所聞,他主要討論了普通流刑和軍流刑,認為這兩者之間并沒有實質(zhì)意義上的區(qū)別;英國領事T.T.梅多斯(T.T.Meadows)在《廣州行刑紀實》一文中詳細記述了他于1851年7月30日在廣州目睹34名犯人被執(zhí)行死刑的情況,記錄和描述的情節(jié)均較為詳細。(40)參見前引,布迪、莫里斯書,第99-104頁。此外,D.J.邁克哥溫和T.T.梅多斯分別著有《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和《中國人及其反叛者》(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前者已有中文版出版,除了結(jié)尾最后一章,其他章節(jié)分別都獨立成篇地在中國上海的《北華捷報》上發(fā)表過,后來又將書名改為《現(xiàn)代中國的人及其生活方式》,在英國再版,(41)參見[美]麥高溫:《中國人生活的明與暗》,朱濤、倪靜譯,時事出版社1998年版,前言第3頁。其中,直接涉及中國法律的有《土地與土地法則》《刑罰》《私刑》《金錢與放債》《家庭與家庭生活》等5章內(nèi)容,還有約翰·亨利·格雷(John Henry Gray)所著的《中國:法律史,人們的風俗與習慣》(China: A History of the Laws, Manners and Customs of the People)的一書中關于司法程序和刑罰的描述,很多論斷都來自于作者的經(jīng)歷。(42)參見前引,布迪、莫里斯書,第111頁。
19世紀初期,除卻以文字為主導的傳播形式之外,還有作者利用繪畫的形式向西方介紹中國的法律文化。前面提及的托馬斯·艾林就是一個畫家,曾經(jīng)師從于西方著名畫家喬治·錢納利(George Chinnery),其留存的畫作《戴枷示眾》在當時就是一幅非常著名的銅版畫,畫中“一個男人正戴枷示眾,旁邊的官員一手拿皮鞭,一手執(zhí)枷鎖,正在對犯人執(zhí)行刑罰”。(43)參見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66頁?!吨袊男塘P》(The Punishments of China)又稱作《關于中國司法的二十二幅銅版畫》,于1801年在倫敦出版,作者是威廉·米勒(William Miller)。該書共收輯了包括審訊、捉拿罪犯、刑訊及笞、杖、徒、流、死等各種刑罰,甚至還有一些如割腳筋、伽床、站籠等較為獨特的酷刑,書中有22幅插圖,原作是銅版印刷,手工上色,較為全面地描述了清朝乾隆時期的司法情況和刑罰場面。(44)參見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114頁。當然,這些插圖中所描繪的場景和人物形象,未必完全符合中國真實的情況,有些甚至是作者依據(jù)西方人的特點對中國人的形象進行的想象,從人物形象和服飾上看,完全符合西方人的特征,但不得不承認這些畫作在早期介紹和傳播中國法律上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西方人對中國法律的了解必然是經(jīng)歷了一個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的過程。即使是在13—16世紀期間,西方人對中國法律的認識也是在不斷地進步之中,從最初的使節(jié)、商人、旅行家和傳教士到16世紀的耶穌會士,來華一些群體的知識結(jié)構(gòu)也愈加完善。比如,來華的法國傳教士都是經(jīng)過嚴格挑選的,他們既學識淵博,又掌握專門的科學技術(shù)知識。1687年,六位傳教士中的洪若翰在其致王家科學院的信中,提到他在中國的研究計劃,包括了五項內(nèi)容:天文學和地理,中國年代學,文學,自然科學和醫(yī)學,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現(xiàn)狀。(45)參見前引⑩,馬慧玥書,第154頁。
雖然當時的學術(shù)研究與現(xiàn)代社會科學所論及的學術(shù)研究無法相提并論,但是畢竟拉開了中國法律文化研究的大幕。19世紀,在西方關于中國的大量論著中,歐內(nèi)斯特·阿拉巴斯特(Ernest Alabaster)可謂是研究中國法律的先驅(qū),他編譯了《中國刑法評注》(Notes and Commentaries on Chinese Criminal Law and Cognate Topics,1899),該書被視為這個世紀西方人研究中國法律最具權(quán)威性的著作,(46)參見前引,蘇亦工文。其可貴之處在于該書從英美法體系的觀念出發(fā),將律、例、成案與六部例則等法規(guī)包羅其中,條線縷析,匯編成一部類似英美法學院教科書的形式,(47)參見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101頁。D.布迪和C.莫里斯對其評價是“其著作通俗易懂,但對于清代法律體系制度方面(相對于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卻極為粗略,這使其學術(shù)價值遭到削弱”。(48)前引,布迪、莫里斯書,第52頁。
薩義德在《東方學》一書中寫道:“米歇爾·??滤枋龅脑捳Z(discourse)觀念對我們確認東方學的身份很有用?!畺|方’并非自然的存在,不僅存在于自然之中,也是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一觀念有著自身的歷史以及思維、意象和詞匯傳統(tǒng)。”(49)前引①,薩義德書,緒論第4-7頁。當東方與西方日益成為一種二元對立的符號時,中國法律形象不過是西方人在真實與想象之間構(gòu)建起來的知識與權(quán)力關系,那種微妙的、獨特的、隱藏于個別之下的各種各樣的痕跡,“以非政治的姿態(tài)或者驚人的政治無知性顯示著‘話語的秩序’,這秩序本身就是政治的痕跡”,(50)許寶強、袁偉:《語言與翻譯的政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第8頁。這種法律東方主義話語的秩序,正體現(xiàn)在前述中國法律形象他塑與傳播的形式與途徑中,無不隱含了話語、翻譯與傳播的政治性。
19世紀之前,中國的法律形象在西方之所以呈現(xiàn)出完美的烏托邦形象,大抵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中華法系背后代表的文明,在世界上呈現(xiàn)出一定的優(yōu)越性,這是事實。費正清將這種不同于西方對外擴張發(fā)展模式稱之為“內(nèi)向爆破”式,從而形成了獨特的生產(chǎn)方式、社會生活與國家制度及文化體系。(51)參見前引⑨,公丕祥文。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就是以和為貴,講求中庸之道,孔子及其他諸子百家試圖在向統(tǒng)治者建言之時,就已經(jīng)明白了社會團結(jié)對于統(tǒng)治者維持和平主義的重要辦法和道理。西方的多頭制的類型在中國幾乎沒有出現(xiàn)的土壤和可能性。這種“內(nèi)向爆破”式的方法產(chǎn)生了不同于歐洲的兩個重要結(jié)果:古代中國官僚制度的發(fā)達、古代中國文化與文明技藝式較早的繁榮昌盛,因此,中國在文化上達到比東亞所有地區(qū)更優(yōu)勢的地位,它的影響至今仍然可以讓人感到,中國人民有一種深藏不露的文化優(yōu)越感。(52)參見[美]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劉尊棋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4-7頁。中國古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自給自足也催生了法律文化的獨特性、孤立性,使得中華法系不受世界上其他任何法律文化的影響,中華法系的法律得益于儒家文化的滋養(yǎng),取得了獨立性的發(fā)展,形成了相對完備的法律體系和法律部門,其發(fā)展水平是不遜于任何同時代的其他法系的。比如,西周銅器所反映的法律文化足以與《漢穆拉比法典》相媲美;湖北云夢所發(fā)現(xiàn)的公元前3世紀左右的秦律竹簡,其法律法規(guī)的詳密、法律形式的多樣、法律解釋的準確、司法鑒定的科學、審訊程序的嚴格,都雄辯地說明秦朝法律文化的發(fā)展水平,比起西方早期封建制的法蘭克日耳曼人法律文化,確定無疑地要領先近千年。(53)參見張晉藩:《中華法系的回顧與前瞻》,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7頁。
其次,中國美好的法律形象之所以能在西方世界維持近5個世紀的時間,是因為中國的法律形象符合了歐洲人精神內(nèi)核中的“烏托邦”沖動?!疤接懳鞣浆F(xiàn)代文化中烏托邦化的中國形象,屬于觀念史的研究,它關注社會集體心理層面上體現(xiàn)著特定思想價值的象征系統(tǒng)的形成與演變過程,并揭示其作為話語活動的內(nèi)在的文化邏輯。”(54)前引⑧,周寧書,第136頁。公元前4世紀,柏拉圖的《理想國》誕生于衰落的希臘城邦,柏拉圖分析了個人正義與城邦正義的互通性,系統(tǒng)地闡述了正義的概念,并設計了理想國度的美好藍圖,提出了只有在“理想國”中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正義。托馬斯·莫爾則繼承這一“衣缽”,于16世紀寫作了《烏托邦》,被后世的評論家評為《理想國》的續(xù)篇,他在書中描繪了烏托邦中人們善良的形象,與當時整個社會的罪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果說“理想國”是埋藏在西方人意識中的“底層代碼”,而烏托邦則寄托著西方人的美好夙愿,無論是理想國還是烏托邦,他們在地理位置上都出現(xiàn)在遙遠的國度。航海技術(shù)的發(fā)展拉近了世界之間的距離,當距離不再遙遠,夢想或許也就真正實現(xiàn)了,地理大發(fā)現(xiàn)為更多的人找到了信心,堅定了信念,那些懷揣理想主義的航海家、旅行家都將這種美好的夙愿寄托在他們所發(fā)現(xiàn)和描述的“新世界”上,而那些烏托邦的作家也愿意將烏托邦的想象安置在旅行家的世界地圖之上。他們認為,與其虛構(gòu)與想象這樣一個理想的國度,倒不如將之具體化在現(xiàn)實的時空與世界之中。文藝復興時期的游記文本和烏托邦文本之間存在著共同的敘事方式和特征,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政教制度,中國的出現(xiàn)都符合理想國或烏托邦的特征,從馬可·波羅的游記到門多薩的歷史,中國的形象正在一步一步靠近西方人對烏托邦的期待,中國實現(xiàn)或是接近了《理想國》中人類正義與幸福的目標。
西方的中國形象發(fā)生轉(zhuǎn)折大概出現(xiàn)在1750年前后,從表面上看,這是西方人對中國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實質(zhì)上是從完美的烏托邦形象進入了意識形態(tài)的視野?!俺霈F(xiàn)在歐洲中國形象的動機與意向關系,應該在西方的現(xiàn)代歷史與現(xiàn)代精神的起點上去尋找,西方的中國形象是西方文化投射的一種關于文化他者的幻想,是西方文化自我審視、自我反思、自我想象與自我書寫的方式,表現(xiàn)了西方文化潛意識的欲望與恐怖,指向西方文化‘他者’的想象與意識形態(tài)空間。”(55)前引⑧,周寧書,前言第3頁。18世紀中葉,資本主義工業(yè)革命開始,西方擴張也從重商主義自由合作貿(mào)易時代進入帝國主義殖民劫掠貿(mào)易時代;而中國的專制主義則是滲透進了政治統(tǒng)治、思想文化的方方面面,這種專制主義讓中國的法律文化孤立于世界法律文化之林,獨樹一幟,同時,這種孤立性也演化為一種保守性、封閉性,阻斷了中國與世界進行法律文化交流的可能,使之沒有及時跟得上世界文明發(fā)展的進程,這種保守性也成為中國社會文化進步的桎梏。與中國的天人合一、講求和諧的文化不同,當西方經(jīng)濟取得了飛速的發(fā)展之后,便要行其對外擴張之意圖,于是,為了給自己的目的找到合適的理由,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中國便成為西方意識形態(tài)所否定和排斥的“他者”,成為“以歐洲為世界中心”的他者鏡像對比的落后代表。
1. 謀求治外法權(quán),維護商業(yè)利益
“話語具有形塑現(xiàn)實的力量,而這些具有塑造現(xiàn)實力量的話語,當它們已經(jīng)塑造并在持續(xù)塑造現(xiàn)實時,本身就已經(jīng)不止是言詞,而同時是一種社會經(jīng)驗和歷史事實?!?56)金自寧:《東西方相遇之話語與現(xiàn)實:〈法律東方主義:中國、美國與現(xiàn)代法〉札記》,載《人大法律評論》2017年第1期。通過塑造中國法律野蠻和落后的形象,不過是西方人借以達成某種目的的表象,這種話語的背后實質(zhì)是想插手和干涉中國的法律生活,絡德睦通過《法律東方主義》一書也是要證明:“在整個19世紀,歐洲人對中國法所持的一套駁雜的偏見如何發(fā)展成為一種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與帝國實踐,從而使得美國法在缺乏法律的截然不同的東方實施治外法權(quán)成為必要?!?57)前引②,絡德睦書,第2頁。
如果單純地將小斯當東翻譯《大清律例》的行為視作一種東西文化交流,這勢必忽略了歷史情境中更為復雜的“陰謀”。興起于18世紀中期的工業(yè)革命,使得英國經(jīng)濟與技術(shù)快速崛起的同時,必然導致歐洲在東方的勢力范圍需要重新調(diào)整和分割。馬戛爾尼訪華團是在當時東印度公司的資金援助下訪華的,而小斯當東在翻譯《大清律例》的時候,也就職于東印度公司,承擔廣州文書一職,其翻譯的目的不免要體現(xiàn)出為該公司在中國謀求經(jīng)濟利益的宗旨而服務。羅曼·阿爾瓦雷斯(Román Alvarez)和卡門·阿芙瑞卡(M. Carmen-Africa Vidal)認為,翻譯是一種政治行為,不只是產(chǎn)生兩種對等的文本,而是復雜的改寫過程,不僅是對語言和“他者”世界中人們整個歷史的綜觀,也是對兩種不同文化中權(quán)力的影響和平衡。(58)參見Román Alvarez, M. Carmen-Africa Vidal, Translating: A Political Act,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 Multilingual Matters Ltd., 1996, p.4.安德烈·勒菲弗爾(Andre Lefevere)在《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控制》(1992)中提出,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改寫主要受到贊助人(patronage)、意識形態(tài)(ideology)和詩學形態(tài)(poetics)的限制和操縱。(59)參見Andre Lefevere,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Routledge, 1992.
小斯當東具有商人、譯者和國會譯員等多重身份,他翻譯《大清律例》不免要受到東印度公司及英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語言的改寫層面,為了讓英國人能夠更快地了解和掌握中國的法律,以便更好地操縱這種“話語權(quán)力”,他選擇了實現(xiàn)“喻說上的對等”而不尋求“看似不可通約的語言或文化體系的對等”,即“犧牲”譯本的部分真實性和準確性,使用西方法律的既有概念、體例,以及用語重構(gòu)原文而非字面翻譯,這無疑是對中國法律的一種改寫,目的在于使中國法律看上去更符合西方人的邏輯與視覺感官,便于英國人閱讀與理解,并在之后的英中涉法沖突中掌握主動權(quán),(60)參見屈文生:《中國封建法典的英譯與英譯動機研究》,載《中國翻譯》2019年第1期。這從小斯當東后來的“所作所為”中,的確可以證實。小斯當東因為翻譯《大清律例》,故成為英國人公認的研究“中國人精神的專家”,甚至在英國國會享有一定的聲譽和影響力。遣使會教士里什內(nèi)在1810年寫給小斯當東的信中說:“您經(jīng)驗豐富、又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斗爭,所以肯定了解中國官員的種種權(quán)術(shù);您對他們來說是個可怕的對手?!?61)前引,田濤、李祝環(huán)書,第94頁。這位神父的言談與話語中所使用的“斗爭”“對手”這些具有沖突性、戰(zhàn)爭性的詞匯,已經(jīng)足以顯示出當時英國社會的精英人士,不過是將中西之間的關系定位在矛盾對立的層面,他們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要“征服”“戰(zhàn)勝”和“掌控”中國。
“法律帝國主義實踐過程中,治外法權(quán)特權(quán)的攫取是一關鍵因素,因為治外法權(quán)本身就是法律帝國主義實踐的一種典范。它的行使,成功地延伸了西方法律權(quán)威對非西方國家疆域范圍內(nèi)的外國人及其商業(yè)利益的保護,并相應地限縮了此領域內(nèi)非西方法律權(quán)威的適用范圍?!?62)李洋:《法律帝國主義的另一種敘說?——評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中國、美國與現(xiàn)代法〉》,載《人大法律評論》2017年第1期。事實也正是如此。法律帝國主義是帝國主義在法律上的投射,需要居于主導地位的法治國或產(chǎn)出國的主觀推動。19世紀,“日不落帝國”是對大英帝國的別稱,體現(xiàn)的是英國在全球的殖民和霸權(quán),在中國謀求治外法權(quán),英國自然也是主導國家。1833年,時任英國國會議員的小斯當東以中國落后為依據(jù),向國會提出在華設立法院,以審理在華英國人的案件,并獲準通過。英國議會據(jù)此制定法令,單方面規(guī)定英國駐華領事有權(quán)審理與英國臣民有關的案件,這是目前已知的英國政府第一次通過在華設立領事裁判權(quán)的議案。(63)參見侯毅:《歐洲人第一次完整翻譯中國法律典籍的嘗試——斯當東與〈大清律例〉的翻譯》,載《歷史檔案》2009年第4期。小斯當東的這一提議當然是毫無道理的,一方面,中國當局在處理涉外案件時,一般都能夠平等處理,甚至對待外國人要比對待中國人要寬大得多;(64)參見[美]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張匯文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123頁。另一方面,領事裁判權(quán)在歐洲早已被廢棄,它在歐洲中世紀曾廣泛存在,由于其嚴重侵害國家主權(quán),17世紀后,歐洲國家廢除了這種制度。(65)參見前引,侯毅文。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小斯當東在最初翻譯《大清律例》時對中國法律的贊美,對西方人錯誤認識中國法律的糾正,最終都掩飾不了他對西方法制先進性的標榜,并且把歐洲中世紀的法律制度強加給中國,充分暴露出其背后的真實目的——西方殖民主義者不過是想要在中國編織一張法律的保護傘,為自己的不法勾當尋找到合理的根基。小斯當東翻譯《大清律例》并不只是以研究中國法律文化為旨趣,而是為了更好地維護在華商人的利益,《大清律例》的翻譯不僅向西方國家泄露了中國社會法律如何運轉(zhuǎn)的重要秘密,也成為西方國家在中國建立治外法權(quán)的重要把柄和借口。中國學者王健的評價為:《大清律例》的英譯和西傳代表了明清以降天主教傳教士向西方傳播中國文化成就的一個高峰,同時也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和一個新時代的開始——自此以后,西學東漸,西法東漸。(66)參見王?。骸段鞣|漸——中西法律概念對應關系早期歷史的考察》,載高鴻鈞主編:《清華法治論衡》(第2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02頁。
2. 以西法繩中法,維護霸權(quán)地位
法的產(chǎn)生是現(xiàn)代性的象征標志。現(xiàn)代“法治”精神已經(jīng)成為世界各國的共識,建構(gòu)于近代文明國家話語背景下的“法治”,本就植根于歐洲法的傳統(tǒng)內(nèi)涵。(67)參見前引,李洋文。無論是傳教士們在中國的回憶見聞,還是報刊中西方精英人士們的選擇性報道與評論,“他們或多或少是戴著‘西洋鏡’來觀照中國的法律傳統(tǒng)的”,(68)前引④,高道蘊等書,第658頁。而這種“西洋鏡”就是代表了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所帶來的現(xiàn)代性發(fā)展,在西方的自我確證、自我合法化中,將西方自我美化為“文明”和“進步”的象征,是一面用來窺視和衡量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鏡子。自16世紀以來,西方文明一直處于支配地位,將非西方文明及其法律傳統(tǒng)紛紛打入人類學的博物館,在這一現(xiàn)象的背后,存在霸權(quán)主義是不爭的事實。(69)參見魯楠:《邁向東方法律主義?——評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載《交大法學》2017年第3期。到18、19世紀,“東方專制主義”的政治想象就開始占據(jù)主流,從孟德斯鳩到黑格爾,一系列重要的歐洲思想家都開始把中國描述為完全不同于且遠遠落后于西歐各國的文明體系。(70)參見鄭戈:《從中國法治化到法治中國化——〈法律東方主義〉給我們的啟示》,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顯然,他們都是基于本民族法律史的發(fā)展脈絡,用西方法的概念去理解中國法,中國就是一個反面的典型,代表了所有他們不愿成為,抑或不承認成為的對象,此時,正躍躍欲試的西方文明正需要一個他者來對自身進行認同。(71)參見前引,李洋文。
“法律東方主義”是一種話語的構(gòu)建,是在西方的現(xiàn)代化歷史與現(xiàn)代性的思維結(jié)構(gòu)中,用西方的一套“文明”來衡量世界各國的國際行為及法律權(quán)利,“包括國際法學家在內(nèi)的歐洲知識分子關于‘文明’的闡述,都把‘文明’看作一種相對于‘野蠻’的社會進步狀態(tài)并且通過將‘文明’與種族差異、外交政策、國際法、國際秩序等聯(lián)系起來建構(gòu)出一套‘文明’話語體系”。(72)劉文明:《19世紀末歐洲國際法中的“文明”標準》,載《世界歷史》2014年第1期。在這樣的一套話語體系之下,西方世界自然以自身的“文明”自居,將東方視為“野蠻”“落后”與“未開化”之地,從而構(gòu)建出一個等級的、秩序的文明世界版圖,自我確信使其地方也“文明化”是他們的“神圣使命”。
事實上,野蠻是各國法律最初形成的共同特征,任何法律都要經(jīng)歷從野蠻到溫和的發(fā)展過程,??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第一部分酷刑的開篇中,就介紹了18世紀法國犯人達米安因謀刺國王而被判處在巴黎教堂大門前公開接受“酷刑”的場景。(73)參見[法]??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劉北成、楊遠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3頁。與西方法律相比,中華帝國的法律在有些方面更加人道、更加合理。例如,在中國,盜竊罪一般不處死刑,除非所偷贓物的價值超過一百二十兩白銀,或者屢次盜竊、第三次所竊贓物價值在五十兩白銀以上;而在工業(yè)革命前的英格蘭,法律卻規(guī)定盜竊商店貨物,價值超過五先令者,即處死刑。這項法律規(guī)定直到1818年為國會四次否決之后才被廢止。(74)參見前引,布迪、莫里斯書,第30頁。在西方法律話語構(gòu)建的世界中,歐洲國家法律的“野蠻性”被主觀忽略,而中國法律的“野蠻性”被屢屢放大,這在《中國叢報》的選擇性、集中性報道中屢見不鮮,這種蓄意的、對陰暗面的選擇和偏好,正符合他們的辦刊心理:揭示包括刑法在內(nèi)的中國法律和社會存在的嚴重問題和病癥,以引起19世紀后法律改革先行一步、法律文明日見成效的西方社會的關注進行療救,(75)參見前引,李秀清書,第103頁。當然,脫離了真正理解和認識中國法律的文化背景的話語表達,只會造成西方法律“文明”和中國法律“野蠻”的鮮明“落差”。
不同的文明語境體現(xiàn)著人類不同群體生存的不同意義維度,法律是人類生活的不同方式,法或法秩序是不同文明創(chuàng)制者(人類不同群體)世界觀的核心體現(xiàn)與濃縮精華,因此,不同文明對“法”的理解并不相同。(76)參見馬劍銀:《“想象”他者與“虛構(gòu)”自我的學理表達——有關〈法律東方主義〉及其中國反響》,載《交大法學》2017年第3期。這種不同是立足于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文化基礎、生活習俗、經(jīng)濟發(fā)展等基礎之上,因視角和出發(fā)點不同,就會造成理解的不同,不同的文明催生了不同的法律信仰,并不存在什么天然的“普適法治的信仰”,文明的交流以“自我為中心”而非平等的立場就會產(chǎn)生高下、對立和沖突,所謂的“普適”終究是一種“霸權(quán)”。19世紀以來,隨著殖民主義全球化,建立在工業(yè)化之上的西方對世界其他地區(qū)進行的大規(guī)?!百Q(mào)易帝國主義”,其基礎便是在世界范圍內(nèi),對不平等秩序,特別是經(jīng)濟發(fā)展階段不平等的制度化規(guī)訓。(77)參見殷之光:《作為主體的第三世界:行動中的立法者與現(xiàn)代國際秩序的創(chuàng)造——評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中國、美國與現(xiàn)代法〉》,載《人大法律評論》2017年第1期。在19世紀西方所構(gòu)建起的國際法體系中,“文明”與“野蠻”的對立,既是為西方現(xiàn)代性自我認同提供想象的基礎和證成,也是為西方殖民擴張?zhí)峁┯行У摹八枷牍ぞ摺保谠捳Z的日漸積累、重復和改寫中,就形成了將不同國家的國際社會地位區(qū)別開來的重要標準,“文明”的標簽得以獲取國際的認同,而“野蠻”“蒙昧”的標簽則獲得排斥,這種“排外性”的圈子形成了以西方“文明國家”為主導的、不平等的國際關系,赤裸裸地暴露了國際政治領域中的帝國主義、霸權(quán)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不過是西方世界為了維護殖民擴張、對外侵略的需要而構(gòu)建出來的,“是西方列強在世紀末由自由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過渡時,需要打著‘文明’和‘國際法’的旗號為其瓜分世界和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國家享有特權(quán)提供法理依據(jù)”。(78)前引,劉文明文。
在中國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新時代語境之下,中國的法律主體意識愈加增強,法治建設如火如荼地開展,在世界建構(gòu)法治國家的形象,也越來越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導的政府機構(gòu)和部門的一種主體性自覺實踐。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在世界舞臺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中國法律形象被西方人“他塑”的時代,終究要被主體性“自塑”的時代所取代,對法律東方主義的批判和揭露,實質(zhì)則是要邁向“東方法律主義”。所謂“東方法律主義”,就是意欲重新建構(gòu)一種新的理解和闡釋法律與法治的話語與觀念,喚醒東方,使其重新獲得與西方平等對話的主體性,在世界法治文明的演進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以此作為一種超越法律東方主義的可能路徑。簡言之,邁向“東方法律主義”便是在現(xiàn)有基礎之上如何建構(gòu)中國新法治話語體系的問題。(79)參見魏磊杰:《東方法律主義的中國意涵》,載《開放時代》2018年第6期。
法治形象塑造的背后歸根到底是一套由知識、思想、理念和價值觀所組成的話語體系。構(gòu)建富有邏輯張力、自成體系的法治話語體系,就是重新塑造中國法治形象的根本出發(fā)點。中國在追求法治乃至整個文化的自主性、發(fā)展自身的法律模式中,需要扎根于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和意義世界,但也并不等于枉顧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趨勢,枉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在基本組織方式上的差異。(80)參見前引,魯楠文。在19世紀,中國法律形象傳播的方式與路徑已經(jīng)給了我們充分的啟示——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gòu)是一個系統(tǒng)性工程,既需要具有法律、法治概念和理念創(chuàng)新的意識,又需要有翻譯與傳播的整體、多元化的形式和途徑,話語的建構(gòu)是社會群體通過一系列符號象征、媒體傳播、機構(gòu)運作和社會實踐等方式反復運用來構(gòu)建的具有傳播功效的體系,這就決定從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gòu)偉業(yè)的主體,不僅要有大格局、大視野,也需要具有大翻譯、大傳播理念。
翻譯與傳播從來都是帶有著重要的歷史使命和時代價值,新時代的翻譯工作既是對歷史上法律形象“他塑”中誤讀的糾偏,又是對新時代中國法治形象的“自塑”和“重塑”。由于中國語言和西方語言之間的文化差異,中國古代法律的翻譯面臨著諸多的困難,即使是小斯當東也毫不避諱地承認在翻譯中所遇到的難題,“文本語言之晦澀,結(jié)構(gòu)之復雜,使讀者即使理解了單個字詞的意思,也搞不清它們組合后的整體含義”。(81)前引,斯當東書,第219頁。當時的一些報刊在介紹中國法律時,也難免存在片面和謬誤,比如,《中國叢報》中,將官府命令中用來指稱外國人首領的“夷目”誤譯為“野蠻人的眼睛”(the barbarian eye);旨在評述《三國志》時,似乎讓人覺得作者有時將其與《三國演義》混為一談,(82)參見前引,李秀清書,第56頁。根本原因在于編輯、作者的知識、視野、語言、文化差異、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等固有的局限。這種借由西方人所翻譯和傳播的“中國知識”,尤其是富有中國特色的文化詞匯,在翻譯過程中也難免會遭到一些誤讀,暴露出了中國法律形象“他塑”的諸多局限性,給中國法律形象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爸袊厣珎鹘y(tǒng)術(shù)語以往‘他塑’譯介的準確性如何將直接影響到相關中國特色話語對外傳播與中國文化形象重構(gòu)的真實性與有效性。”(83)魏向清、楊平:《中國特色話語對外傳播與術(shù)語翻譯標準化》,載《中國翻譯》2019年第1期。新時代中國法治形象的“自塑”就是要起到正本清源、提振民族文化自信的作用。
從國際傳播、國家形象建構(gòu)的視角來看,國際平臺需要一種集體的話語建構(gòu),需要宏大敘事,需要大翻譯和大傳播,從而在整體上提升其影響力和關注度。“大翻譯應該是在大格局層面上進行的集體性、協(xié)約性的多符號的翻譯行為,是通觀之下的語符翻譯,能構(gòu)成歷時的文化記憶?!?84)羅選民:《大翻譯與文化記憶:國家形象的建構(gòu)與傳播》,載《中國外語》2019年第5期。大翻譯、大傳播是一種國家形象建構(gòu)與文化傳播的“全方位”“立體化”的發(fā)展理念,就是要涉及多主體、多形式的參與,必須建構(gòu)通觀之下的語符翻譯,獲得多角色、多媒介、跨時代的效果。中國法治國家形象的建構(gòu)、法治文化的傳播需要跨界參與者,這不僅是政府部門的責任,也不只是翻譯者的任務,需要法治文學作家、批評家、導演、學者、國際知名人士和譯者等多重角色共同參與,在傳播的形態(tài)和結(jié)構(gòu)上,既可以有法律法規(guī)的翻譯、法治話語的翻譯和法治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繪畫、學術(shù)研究等,又可以有音樂、話劇、電影、微視頻的共同記錄;在傳播的載體上,圖書、音像、舞臺、廣播、電視、網(wǎng)絡、報刊、短視頻平臺等均可以被充分利用,既可以依賴國內(nèi)廣泛的媒體資源,又可以借助國際有影響力的媒體機構(gòu),通過立體化、協(xié)約化的傳播,產(chǎn)生無比巨大的作用。新時代背景下,中國法治國家形象的建構(gòu)就是要通過一套完善的法治話語體系,多主體、多渠道、多形式、多方位攜手共進,向世界講好中國法治故事,展現(xiàn)全面、真實、立體的中國法治形象,這不僅是當下,也是未來一直都需要重視的研究課題,需要一代代人的持續(xù)、共同的努力。
中國是西方的“他者”鏡像。在西方對中國的“他者”想象中,有對中國某種現(xiàn)實的認知,也有對中西關系的焦慮和期望,更多的是對西方文化自我認同的一種思想和觀念的隱喻。西方的中國形象是西方現(xiàn)代歷史中生成的有關現(xiàn)代性“他者”的一整套規(guī)訓知識,發(fā)揮權(quán)力的話語系統(tǒng)。(85)參見前引⑧,周寧書,第14頁。法律是一種國家權(quán)力話語,是一種主體化的話語。當“野蠻”與“落后”成為西方人認知中國法律的標簽,這種話語就具備了全球的散播性,演變成為一種認識論,同時又會繼續(xù)改造這些認識論,成為西方人法律理性的話語,而不是事實真理的話語,從而證成將中國從國際法的權(quán)益中排除出去的正當性。19世紀,西方人對中國法律形象的他塑,是“法律東方主義”形成的奠基階段,通過對這一時期中國法律形象他塑和傳播路徑的研究,不僅推定了西方的真實意圖,也有助于深究這些文獻資料所共同支撐起來的思維或話語結(jié)構(gòu),以及這種話語結(jié)構(gòu)所產(chǎn)生的一種支配力。直到今天,這些觀念仍舊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力,美國、歐洲甚至中國的中國法研究都深受其影響。以“法律東方主義”為視角,研究和探討19世紀中國法律形象的他塑與傳播,也是在為新時代中國法治國家形象的“自塑”提供啟示和鏡鑒。“東方法律主義”實質(zhì)上是要在中國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現(xiàn)實語境下,在文明交流互鑒、文化平等交流的原則與共識下,在國際舞臺上“自塑”中國的法治國家形象并廣泛傳播,從而扭轉(zhuǎn)歷史上西方人“他塑”形成的帶有偏見的傳統(tǒng)法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