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熹
最近因在微信找到失聯(lián)已久的小學同學而常常陷入回憶……在楓溪小學五年的時光里, 學校的一磚一瓦、 一草一木, 無不在我幼小的心田上留下深刻的印象。 讀六年級突然轉學了, 離別時心里既惆悵又期待, 沒有人說要來送我, 我也未曾聽到任何惜別的話語, 就這樣匆匆轉到市里的學校了, 心里很舍不得; 但我似乎又是后知后覺的人,大概亦未曾有太多的感慨, 便帶著對新學業(yè)的充足信心開始新學校的生活。
帶到新校報到的是一本只有小孩子巴掌大的紅色塑膠封面的家校聯(lián)系手冊, 上面是我小學一至五年級的學業(yè)成績和老師評語。 我把它交給班主任時, 心里無比自豪, 這種驕傲正不時和對新環(huán)境的忐忑輪流占據(jù)我的心。 老師一邊翻看小冊子, 一邊對我過去的成績輕描淡寫。 她說, 過去并不代表今后, 你要更加努力云云, 聽完難免有些失落。 這本寫著以前老師親切話語,充滿老師們對我的鼓勵和期望, 并凝結了小學太多回憶的小冊子, 這位班主任后面竟然沒有還給我! 可氣的是我自己也不記得要回來。 后來我熱衷于收集老物件, 但是六年級的自己這份情結尚未萌動。 更難過的是, 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位語文老師總在我的考試作文上涂抹分數(shù), 比如 把 “-2” 劃 掉 了, 改為 “-3”或 “-4”。 因為她在統(tǒng)計分數(shù)后發(fā)現(xiàn)我的總分是班里第一名, 前面題的對錯無法更改, 只有在后面的作文扣分上作調整, 可能因為她無法忍受一個從鎮(zhèn)上來的小孩考贏她從低年級就一直跟上來的這個班上優(yōu)秀的學生。 我在對比我和這些同學的分數(shù)后, 明白了她的做法, 壓制心里的憤憤不平去詢問, 已經忘記她具體如何回答, 總之大人會有很多理由 “說服” 小孩子。
我記得我開始做楓溪小學的夢, 首先是大禮堂。
我們這個小學是鎮(zhèn)上的大祠堂改造的, 龐大的柱子, 被鄉(xiāng)親們蹭得光亮的水泥地板……開會的時候, 我總是仰著頭去看那些掉落了翻建后的白漆、 斑斑駁駁透露出來的濃妝壁畫, 它們因為高, 因為陰翳的光, 而顯得非常神秘。 我們總是喜愛在大禮堂打滾, 特別是夏天, 躺在上面非常舒服。 總是抓住課間一點點時間玩抓石子, 上課鈴響仍覺意猶未盡, 把石子放進口袋跳下臺階走進教室。 有時貪玩了,放學后便和幾個同學偷偷留下來再玩一會兒。
后來我讀過的學校, 因為年代的變遷, 人們觀念隨之更變, 加上擴招等原因, 不再能容忍陳舊, 無不以寬大光亮無衛(wèi)生死角的空間為榮, 這種認識使學校的歷史痕跡和學生們的過往點滴在轟隆隆的基建中化為齏灰, 只剩下縹緲的回憶在腦海留存。 涂抹雖也令之一新, 但總是比徹底鏟平要好啊, 畢竟 “真相” 掩藏于深處, 一旦風霜侵襲,天面有所剝落, 那深縱幽遠的氣息便頑強地揮發(fā)出來……這種歲月氣味的滲透, 令我們童年的活動籠罩在一種難忘的氛圍中。 依稀可辨的民間吉祥形象張牙舞爪而不怖, 因迷蒙恍惚而留存想象空間, 一種樸拙而繁盛的民間意象正可與童心相諧而生趣。 是的, 宗族傳承、 地方文化通過流漫陸離的圖畫依舊發(fā)揮著禮教的力量, 不過這一切似乎又是少為人知的。
在禮堂開展少先隊員活動, 顯得是那樣肅穆, 我后來愛上演講與在上面演講過故事的經歷不無關系。 參加儀仗隊練習時, 樂聲齊整發(fā)出, 在禮堂上空盤旋不去的聽覺印象, 令年幼的我產生一種模糊的歷史感……古典的燭光, 正是教育可資后發(fā)的綿綿力量, 豈是現(xiàn)代耀目的白熾光所可企望? 我后來雖然沒有取得什么突出的成績, 但自覺生命有積淀的厚重, 亦隨時能起興, 我想應是幼時對非凡之物有由衷的敬畏所開啟。 至今還記得在禮堂的宣傳欄下踮著腳尖看自己作品的情形, 如同發(fā)生在昨日。 我們的大禮堂因有靈跡而深曠, 無煙火而清明。
禮堂兩邊的走廊分別接著兩道圓門, 一起連向后面的天井。 隱蔽而通暢, 簡潔而古典, 這種傳統(tǒng)建筑樣式, 使幼學者不感到自身過于渺小, 又有游走的興致。 后來, 我送一年級的女兒到她的學校或是一些培訓機構, 在門口送別她時總是非常不舍, 那些龐大而堅硬的建筑物令人產生被吞噬的不適感。 在自己的小學夢境中, 我總在小徑通幽處流連, 因為夢境的想象而變得豐富奇麗。 我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圓門來到天井, 天地突然由狹小轉至敞亮, 花草更加豐茂, 野草亦不被盡除, 縱奔而無礙, 相擁而存溫, 忽聞教室朗朗書聲傳來, 見長者踱步而至……那時候慈祥的退休了的老校長還住在校園里, 老師說他總會彎腰撿拾地上的紙屑。 讀書時, 我總在天井遇到他。
畢業(yè)這么多年我不敢再回去看看, 我怕大禮堂外面的一株株雪梅不見了蹤影, 我怕老教室里那小小的高高的天窗早就消失, 我怕可親可敬的老師們已然不在……雪梅開花時, 把它自己柔柔的枝干都壓彎了??; 出太陽時, 從天窗上射進來的光亮直令人想到 “天光” 二字,雖光明人人可感, 然神啟一般的光明可遇而不可求, 特別是連日的陰雨后, 從天窗投射進來的一束明媚有力的光芒, 真教人難以平靜, 我記得我們那異口同聲的 “??!”; 打針時會抱著我們的老師們, 身上淡淡的脂粉味可真香……那些被老師放大了的鼓勵每一個都要叫人感懷。 三年級的一次課, 老師問這篇課文如果要在篇末加上一句話, 可以是什么。 我脫口而出——“毛澤東同志從小就是這樣幫助窮苦人的”。 老師顯得非常激動, 什么都沒說, 轉身把我說的這句話認認真真地寫在了黑板上……當時教學沒有什么多媒體花樣, 一只粉筆在黑板上敲下的加重號, 每一個都點在我心里。 后面我看到別人寫恩師的文章, 寫經由啟發(fā)人生徹底被改變的故事, 我并沒有太大共鳴, 我想應該有很多人和我一樣, 在成長中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故事, 教育形塑的力量其實是由一點一滴的影響長年累月沉淀而發(fā)生作用的, 每一個并不出彩的教育的善擁簇出我們對成長的信心。 從這個意義上, 每一個盡責和誠實的教師都值得我們感恩。
對學業(yè)和未來的信心確實是在楓小建立起來的, 我不愿辜負老師們鼓勵的眼光。 后來有機會采訪或接觸了大量出色的教師, 為他們深深折服, 但一點不妨礙我懷念教過我功課的老師們。 沒有名師頭銜的他們也一樣夜以繼日用心看護自己的學生, 教育大地之上多是這樣普通的老師吧。 成為優(yōu)秀固然值得推崇, 不負師心何嘗不值得宣揚?
也有很多出丑的經歷。 大概是二年級, 老師讓我出來跳繩, 好像當時有個跳繩比賽, 同學們也都從教室涌出來。 可是我從未跳過繩,跳得那叫一團糟, 越緊張越混亂。同學們哄笑不已, 我覺得自己所有的體育細胞都受到嘲笑。 同學們?yōu)槭裁葱Φ媚敲雌饎拍兀?可能是因為我學習成績好, 又總被老師表揚,而且老師第一個叫我跳明顯對我飽含期望, 總算有一項表現(xiàn)糟糕了,這讓大家都覺得 “出了氣”。 又每次做學校值日生, 其他班一些搗蛋的男生總是陰陽怪氣地說, “太太來了”, 可能小孩子當時覺得叫女生 “太太” 是一種貶低, 我一生氣, 一個個叫得更起勁, 女生也有起哄的, 我多沮喪啊。 長大后看兒童心理的書, 知道男孩子的行為心理, 越捉弄一個人越有可能是心里很關注她或喜歡她, 便大笑一通徹底釋懷。 我想這里頭也反映出我們的基礎教育長期太重視分數(shù), 學霸身上光環(huán)疊加, 而成績不突出的孩子們身上其他的才華則徹底被人們漠視。 還有 “男孩危機”, 身體動覺能力勝出的男生們并沒有在學校教育中得到承認, 又迫以 “安靜”“細心” 的規(guī)訓而更加壓抑, 越發(fā)以行為的乖張來吸引注意。
四年級時, 因向老師舉報同桌踢壞教室后面的門, 被他懷恨在心。 他本來是斯文的男生, 也不至于打我, 但他要求我只能用一小片桌子, 而且擦橡皮時桌面不能搖晃。 連續(xù)一個學年我竟然任由他欺負和言語威脅, 直到老師發(fā)現(xiàn)此事并干涉。 我記不太清當時為何沒有抗爭, 作為班長我一向做事潑辣,但是竟然無法維護自己簡單的權益, 并長時為之不快。 后來看到一些校園欺凌的報道, 看到很多人很難理解受害者的逆來順受, 我卻心有戚戚。 人的心理確實非常復雜,除了害怕報復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就要求我們的教育工作者要更加細心善解。 我身上遇到的事雖不嚴重, 但其實也是校園欺凌的一種, 并非脆弱的我尚且如此, 其他處于弱勢的孩子更是難以擺脫。
這段時間和同學們一起回憶往事, 感覺時間之錯綜。 聽他們說,我當時離開他們也很不舍, 也一直有同學托人詢問我的情況, 突然感到非常幸福, 大約當年離開雖未難過, 但有遺憾, 如今這份遲到的來自同學親切的惦念補全了這份殘缺,便覺得時光圓滿, 福至心靈。 恍然間, 又聞到雪梅獨特的香味, 想起那些稚嫩的抱怨聲, 一起過家家的時間總是不夠用怎又要上課啊……
校園之外, 更有那在不久之后就徹底消失的田野和溪流, 讓人唏噓不斷, 我后來取 “留溪山房” 為齋號, 乃記吾山水之情結, 自撰詩文曰 “溪水潺潺, 可留乎? 不可留也。 然仍謂留, 是山人之愚?!?對溪之熱愛便是讀小學時在楓小附近第一次觀及小溪而深懷。 如今自然更是衰敗, 孩子們自小目睹人造之景, 其中的區(qū)別還待歲月說法。 的確, 沒有什么是長久的, 但我記得有一次在學校沙場玩沙, 突然感覺到涼風, 抬頭望見天上朵朵白云是那樣坦蕩, 有那么一個瞬間, 我以為我可以長久蹲在那里, 那時候,未來未至, 鳥翼藏在云朵里, 四周的遠山堅定而柔軟, 我十分清楚我蹲夠以后可以一個人, 也可以和同學結伴, 慢慢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