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志
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以下簡稱為約堡),四季如春的氣候使得正午的陽光剛好可以照進房子。特博荷就坐在我的面前,侃侃而談。她穿著時令的服裝,整潔中體現(xiàn)出一些細節(jié)的精致。她有一個在遙遠的北部林波波省開設農(nóng)場的愿望,為此她在南非大學遠程修習了生命與環(huán)境學?,F(xiàn)在她在林波波的房子正在搭建之中,說起這些,特博荷的眼睛里充滿光彩:“我一定要用好政府對黑人女性的扶持政策,做一名優(yōu)秀的女性創(chuàng)業(yè)者?!?/p>
坐在特博荷旁邊的是辛西婭姐妹,她們與特博荷不同,不是在索韋托擁有房子的“城市女孩”,她們每個月要花費1000多蘭特租住在這里,為獲得電氣工程的大專文憑而努力?!半娏κ俏覀儑易钚枰馁Y源,我想很好地掌握它。”雖然來自林波波省,這兩個女孩的友善與積極卻一點也不亞于特博荷,“我真是喜歡約堡的便利,你看看,商場就在 10分鐘的距離,我們還有社區(qū)的圖書館,這些在我的家鄉(xiāng)真不可想象。”
“但是林波波的寧靜也是約堡遠遠比不上的。”特博荷接過話茬,“我想擁有慢節(jié)奏的鄉(xiāng)村生活,有一片自己的土地,種上蘿卜、西紅柿和菠菜,養(yǎng)一些雞、牛、羊,再刨一片玉米地,周圍的鄰里抬頭相見,友愛互助?!碧夭┖赏耆两谧约好枥L的田園詩中,“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每一樣美好的東西都是免費的,植物、樹和果子。想要修建房子就自己來,搬磚、和泥,一磚一瓦搭起來?!?p>
辛西婭姐妹贊許地望著特博荷,對她們來說,特博荷不僅是房東的女兒,她們早在這一家子都是女人的房子里一點點建立了類似家人的友誼,她們接受特博荷家對房租的降價,原本將近3000蘭特的房租,她們只需支付不到一半,這讓她們在約堡站穩(wěn)腳跟的努力變得輕松了許多,畢竟走進大都市、感受快捷便利的氣氛、在城市里踏實打出一片天是她們此刻的理想。作為感謝,她們也聯(lián)系了村里的酋長,為特博荷的田園夢鋪路搭橋。因為祖母在當?shù)氐穆曂?,酋長免費接納特博荷一家作為鄉(xiāng)民,她們獲得1公頃土地的代價是支付大約200蘭特的行政管理費用。如今特博荷的房子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每隔幾個月,特博荷就在朋友的陪同下去上幾趟林波波。兩個家庭在約堡的時空下相遇,因為境遇與理想的不同,竟開始過起了一種交換人生的生活。
特博荷出生、長大的索韋托是南非的黑人城鎮(zhèn),位于約堡市郊,興建于20世紀30年代,是種族隔離政府將黑人集體從約堡市中心遷出的一項社會工程。1994年,南非新政府成立后,索韋托并入約堡市,目前約有127萬人住在索韋托,黑人占比98.5%,人群囊括南非的各個黑人族群。
傳統(tǒng)上,提起南非的黑人城鎮(zhèn)或索韋托,大多數(shù)人想到的代名詞是“臟亂、陳舊及犯罪”。拜訪特博荷一家是我的第一次索韋托之旅,但它大大改觀了傳統(tǒng)陳見給我的擔憂。事實上,特博荷一家與我拜訪的其他幾家索韋托家庭都非常干凈整潔,他們待人落落大方且極重禮儀。經(jīng)歷近百年的變遷與發(fā)展,索韋托的鄰舍也在不斷更新,許多有新式建筑特色的房子拔地而起,家門口的小車與夕陽下孩童開心玩球的場景相映成趣,它們展示著社區(qū)的歡樂與活力。
說起來,索韋托的經(jīng)歷最打動我的還是兩名女孩身上的自信與樂觀,在我看來,她們對各自夢想的描述及踏實的努力,甚至打破了對黑人城鎮(zhèn)青年研究的傳統(tǒng)結(jié)論。夏琳·斯沃茨、勞倫·伯蘭特及曼佩拉·蘭佩樂等學者都談過對黑人城鎮(zhèn)青年的擔憂,他們先后提出了“結(jié)構暴力”“共生暴力”(意指經(jīng)過不合理的制度壓迫,黑人們的忍耐卻變相地容忍了這個制度的存在,成為了“共生暴力”)“靜默暴力”(意指經(jīng)過種族隔離制度后,黑人們變得異常樂觀,懷抱夢想,在有些學者看來,這些夢想沒有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基礎,因而,樂觀反而成為了一種靜默的暴力,是種族隔離制度的遺產(chǎn),無聲地繼續(xù)壓迫著黑人們的生活)“美德迷思”及“種族傷痕”的理論解說。在他們看來,當前黑人城鎮(zhèn)的危機遠遠沒有過去,因為種族隔離作為一種“結(jié)構暴力”,牢牢框住了他們工作的選擇、教育的經(jīng)歷及情感的危機;作為受到種族隔離遺留影響的一代,他們依然沒有足夠平等的機會接受教育,依然有強烈的情緒不安感,依然喪失自尊,種族隔離仍然決定著大多數(shù)人的貧窮狀態(tài)。
與我的觀察一致,令這些學者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的田野調(diào)查顯示,黑人城鎮(zhèn)的青年們對生活頗為樂觀,他們并沒有將種族隔離看成是生活艱難的結(jié)構性因素。因此,這些學者們認為,他們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貧窮與不如意,轉(zhuǎn)而成為壓迫性現(xiàn)狀的“共生的支持者”,形成了“共生暴力”。黑人青年們對未來懷有美好的想象,但在學者看來,這些想象并沒有實際的支撐,他們也并不知曉要通過怎樣的努力和獲得什么樣的資源支持才能到達夢想,這些“白日夢”也是靜默的暴力,因為當他們達不成自己的夢想時,失落與無助會將他們推向犯罪的深淵,吸毒、搶劫、濫交等行為就會成為孩子們完成夢想的替代選擇。在學者們看來,殖民統(tǒng)治與種族隔離在黑人的心靈上留下了深刻的傷痕,它聚合成一種復雜的劣等性復合體,比如,黑人的自我厭惡感、低自尊、焦慮、對別人成就的強烈嫉妒感、進取心受到壓制以及對于本土文化過于浪漫的防御式的美化,等等。這些種族主義的傷疤如今都深深影響著黑人青年們,他們深陷其中卻不自知,并且短期內(nèi)也無法逃離。
如果單單只閱讀這些學術的文本,在心中不免會掀起另一場悲觀的風暴。而事實上,黑人青年們的樂觀真的可以用各種暴力與傷痕來完美解釋嗎?還是學者們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盡管抱有同情之心,卻難以與黑人青年們產(chǎn)生共情之心,在他們眼中,沒法理解的樂觀就是產(chǎn)生“共生暴力”的白日夢嗎?
在南非生活了近兩年,與黑人學生共同上課、討論并私下接觸的我真的無法認同。不同于各種暴力的敘事,我理解他們對生活煊爛甚至有些物質(zhì)性的要求,理解他們的樂觀與善意,并尊重他們對自己人生負責的努力。就像特博荷與辛西婭姐妹所展示的那樣,他們的樂觀是現(xiàn)實的。
誠然,特博荷姐妹們的想象離不開南非國家建構的宏大背景,打造一個和解的社會、憧憬一種可期許的未來正是曼德拉這一代政治家富有遠見的選擇。南非在種族隔離時期曾利用阿非利卡的民族主義在20世紀60年代達到過經(jīng)濟的高峰,國家經(jīng)濟建設有可取之處;如果曼德拉這一代的政治家選擇繼續(xù)抵抗與暴動,南非當時達成的社會成就會被一一摧毀。不僅在當時,即便現(xiàn)在仍然有很多人無法理解和解的選擇,他們希望的是煥然一新,他們無法看到政治的深邃。政治從來沒有百分之百的贏家,它永遠是一門妥協(xié)的藝術,最為重要的是把握核心的原則與立場。1994年以后,真相和解委員會的成立及其他一系列的舉措,為南非社會的和解注入了一股強有力的倡導力量。25年的時間于歷史只是一瞬,今天,和解的進程仍然在繼續(xù),它在生活的微觀層面更深地體現(xiàn)著融合的大趨勢。
黑人青年們對種族隔離的不再強調(diào),體現(xiàn)的便是這種國家和解的大趨勢,它不是學者們所說的“共生暴力”與遺忘;對個人能力的強調(diào)也不是忽視歷史的負面遺產(chǎn),更多體現(xiàn)的是國家建構過程中對黑人心靈重建的努力;對未來美好的想象就更不是一種“靜默暴力”,因為這種想象有黑人青年扎實的努力與規(guī)劃,正如特博荷姐妹們在交換人生中體現(xiàn)的行動力。最為重要的是,這些學者們忽略了罪犯與正常人對未來暢想的區(qū)別,不是每一個對未來有夢想的人在夢想延遲實現(xiàn)時就要訴諸暴力,至少特博荷一家以及我了解的黑人同學,有著堅實的家庭支持、和睦的鄰里關系及互相鼓舞的同輩網(wǎng)絡,他們的社會支持系統(tǒng)深厚而廣泛,與犯罪的邊緣景象相去甚遠。更具說服力的是,在這里兩年,我已經(jīng)見證了黑人同學社會上升的過程,看到了讀書改變命運的真實經(jīng)歷。
所以,我想以與兩個黑人女孩的真實對話來展現(xiàn)一段正在變遷中的南非社會歷史??吹剿齻儤酚^的期望、踏實的努力、真誠的相互扶持與鼓舞,我們大約可以選擇相信與期待。許許多多有關黑人社會、黑人青年的學術描述與社會傳統(tǒng)想象,都負荷著沉重的悲劇色彩與“西方中心”,是時候換一副眼鏡、換一種視角來看待黑人青年們的樂觀精神與實際努力了。